人妻日記96(算得都亂掉了)
從台中回台北的客運上，我裹著棉被，早餐人在左後方的座位，安靜的車廂裡，有便當的氣味，座椅很大，電視很近，播放著韓國電影。
許久沒有搭客運車了，很長時間我總是搭著高鐵來去，目的地都是演講的大學或書店，客運車是搖晃出往事的移動方式，兩天一夜的旅途，是回家，奇怪啊，卻那麼像是去了遠方。
我斷續想起許多事，有些夢境，有片段的記憶，有許多被刻劃過的場景，幾乎沒有一次回家是這樣興奮的心情，以至於過份疲勞了。
昨晚我們家五口與早餐人一起去吃飯，從村子小路遊行似地列隊走，走著附近舊鐵道改建的單車道，路過小時後上學的路，我總會低聲對她說著故事，太多屋子都改建，以前總會讓我害怕的竹林路拓寬了，住著肖仔阿婆的破屋簡直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場景，我幾乎忘了那是真實世界裡的所有。我們一家人走著，是連童年都不曾有過的景象，五個人總是湊不齊，我們總是匆忙地在趕著奔赴什麼地方，從沒有這樣漫無目的地只是在路上走著，我們步行，休耕的田裡，開滿了油菜花。這次回家，媽媽身體不適，一直很少說話，據說是因為我們回去了,才特別打起精神來。
我們走在鄉間道路，是記憶裡的童年裡，再一次地改寫。
早餐人是我與家人的黏著劑。
因為妹妹的汽車載不下六個人，我們就在街上的小館子吃飯，這樣的情景也是記憶中少有，成年後不曾發生，我與弟弟總有一人不在場，多年來，都是妹妹在張羅照顧著家人。
吃了很多菜，還點了酸菜白肉鍋，大家兮哩呼嚕地扒飯夾菜，臉都吃得紅紅地，吃完飯天已經黑了，又列隊走回家去，深夜的小路，已經都裝有路燈了，我們家是在這樣僻靜的鄉間啊，入夜後，只偶而聽見幾聲低低的狗吠，路上幾乎都沒車了。
夜裡我們睡在妹妹租賃的小房間，三人擠一張床，後來的我們又成了無話不談的姊妹，早餐人與妹妹投緣,會兩人在一旁又笑又罵我的壞脾氣，任性，孩子氣，與各種古怪事蹟，小小的房間，被妹妹佈置得極為精巧，我想,妹妹遺傳了父親做木工的手藝與耐心，早餐人很讚嘆這樣的整齊，一直開玩笑說「娶錯人了」。
白日下午，我們又回家了，桌上已經有兩鍋熱騰的羊肉爐，我們六個人又開始熱切地吃飯，彷彿要將往事裡的悲傷全部吞吃那樣地，把人生吃回來，吃回一個終於長大成人的版本，那些熱鍋熱飯，湯汁淋漓，溫暖著我們的心，桌上有幾個白玉的鑲K金盤子，有三十年歷史了吧，一整套的高級杯盤，只剩下一紙杯子，只有過年時，母親會將之拿出，擺上瓜果，似乎是我們家夢境般曾經暴起暴落故事的紀念，彷彿可以擺放一百年的盤子，永遠也不要再摔破了。
下午時光，父親打開他的音響，我們幾個孩子唱歌，沉默的父親,看得出好心情地說了好多話，靦腆的早餐人被我們連哄帶騙，才唱了兩首歌，每次母親都會回頭微笑靜看她唱歌，那微笑的神情好溫柔，母親是我見過最易於理解人的，千言萬語，都化在她的微笑裡，她知道我們相愛，知道把我交付給她是放心的。母親像是用微笑把早餐人包裹進了這家的懷裡。
傍晚時，我們要離開了，就像是從來也沒有過那樣，我擁抱了母親，說要回去了，妹妹說她也要抱抱，也抱了媽媽，早餐人也抱了媽媽，媽媽柔聲對她說，要常回來，跟雅玲一起回來，彷彿是說，要常把她帶回來啊!
媽媽一直跟我們下樓，外面風大，我們叫她別送了，母親小小地臉消失在老舊的木門後面。
搖晃在回台北的客運車裡,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有時回頭，看著也縮在早餐人，心中感謝無法言喻。在接近自己的過程裡，我幾度翻修記憶，我的記憶已變成霍爾的移動城堡，成為駱以軍的西夏旅館，成為一種世間幾乎不存在，卻又明明白白有無數分身的存在，是那些遺落在真實與虛構，想像與創造，在那些不斷反覆的旅途裡,逃離與奔赴家的過程，多維度的空間，複眼的凝視，被書寫，塗銷，撫摸，拼湊，拼貼，被夢過，愛過，被遺忘，又重新被記得。
早餐人總是笑我孩子氣，但她一定知道，這幾天,實現了我連童年時都沒有享受過的，一種純然的幸福，因為家人啊,愛人啊，都真實地在我身邊，那應該是非常簡單的路，我走了二十多年才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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