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強王朝為何而亡?|知史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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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爭論從明末到現在,一直沒有停止過。
關於大明究竟是亡於嘉靖還是亡於萬曆,關於崇禎是不是個好皇帝,關於袁崇煥是忠臣還是叛徒。
連那個只會幹木匠活的明熹宗朱由校也放下錛鑿斧鋸對袁崇煥大加讚賞。
從現在的史料來看,袁崇煥肯定不是叛徒,因為就是他取得了對後金戰爭的第一場重大勝利,也就是寧錦大捷。那場戰役中,駐守皮島的總兵毛文龍也是居功至偉,連袁崇煥也在上奏中說:「孰知毛文龍徑襲遼陽,旋兵相應,使非毛帥搗虛,錦寧又受敵矣! 毛帥雖被創兵折,然數年牽制之功,此為最烈!」要不是毛文龍在敵後襲擾,寧錦大捷可能就會變成寧錦大敗。
也就是說,戰事糜爛,內訌不止,大明不亡才怪。
可是後來袁崇煥殺了毛文龍,崇禎又殺了袁崇煥,好不容易出來個老漢孫承宗收拾殘局,又被朝中大臣掣肘,只好告老還鄉。已經放棄了最後一次機會,連返照的回光都沒出現,就那麼一命嗚呼了。
而拒絕李自成近乎投誠的議和,等於崇禎為首的大明朝廷,
袁崇煥為什麼要殺毛文龍?
因為毛文龍的牽制,袁崇煥才在寧錦之戰中一戰成名,袁崇煥曾經很感激毛文龍,成就了自己「大明對戰後金(即滿清)第一功」。
說到底,就兩字:權利。
袁崇煥和毛文龍曾經十分默契地配合作戰,但是後來為什麼又勢成水火了呢?
他提出的「五年復遼」,既是「聊慰上意(忽悠崇禎)」,也是奮鬥目標。
袁崇煥進士出身,建功立業固然是他畢生的夢想,但是明末文人內鬥的習氣,袁崇煥也未能免俗,而最可能跟他分功勞的,就是同樣戰功赫赫的毛文龍。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或者說要自己「竟全功」,就容不得別人分權力或者分功勞,只考了個武舉人,是一刀一槍血海裡殺出來的「左都督平遼總兵官」。
而毛文龍從九歲就失去了父親,也沒唸過太多書,自然不會像袁崇煥那樣有充足的後方補給,所以他要想堅持下去,就只能靠一些非正常的手段。毛文龍的根據地,是自己在後金的後院自己打出來的,因為後金阻隔,毛文龍實際是孤軍奮戰在敵後,搶後金也搶海盜和海商(其實海上的盜和商也沒什麼區別),比如向過往的海船收保護費,比如搶掠。
但是進士出身的袁崇煥不可能理解毛文龍的艱難,也不會允許毛文龍與自己分庭抗禮(當時毛文龍比袁崇煥級別還高)。他上任之前,就已經決定:「毛文龍這個人,聽話就用,不聽話就殺。」但是既然是掌握了薊遼督師的大印,袁崇煥就要全軍上下「只有一個聲音」,而進士文官出身的袁崇煥要做武舉人出身的游擊司令毛文龍的思想工作,當然是雞與鴨講。
袁崇煥雖然給毛文龍定了十二條大罪,但是有十一條都是很扯淡的,因為那些事情明朝的文武官員都在做。有些乾脆就是子虛烏有,真正能殺人的,是那條「結交近侍(說他是閹黨)」——這四個字曾經讓嘉靖殺了內閣首輔夏言。
袁崇煥的證據是毛文龍曾經向魏忠賢行賄,並且給魏忠賢修了生祠。可是雖然大家不知道袁崇煥給沒給魏忠賢行賄,但是袁督師也給魏忠賢修過生祠,還在上奏中說:「廠臣魏忠賢功在社稷,海內之共見共聞,業已銘刻金石。」這倒不是袁崇煥和毛文龍品格低下,而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不討好魏忠賢,就拿不到軍餉和武器。給魏忠賢修過生祠的袁崇煥用「給魏忠賢修生祠」的罪名殺了毛文龍,這就有點搞笑了,不過這也證明了一點:內訌栽贓,不是文官言官的專利,武將也會。
毛文龍被殺,那可真是「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孔有德、耿仲明(三藩裡耿精忠他爹)、尚可喜紛紛降清,成了清軍(或者叫後金軍)的炮兵締造者兼急先鋒,以至於後金能夠跟明軍展開炮戰,全是這三位出的力。
收拾殘局的孫承宗又被誰收拾了?
袁崇煥與毛文龍之間誰是誰非,爭論很大,但孫承宗有能力輓狂瀾於既倒,現在倒是一致公認的。
孫承宗卸職還鄉後,還堅持抗清,面對多鐸的勸降,依然選擇了從容就義,所以他是忠臣,這一點毋庸置疑。熟讀明史的人都知道,這個孫承宗是個高人,袁崇煥見了他也得叫聲老師,而且他的軍事才能也真的比袁崇煥要高明。孫承宗前面的戰功咱們就不說了,史書記載孫承宗坐鎮遼東四年期間「關門息警,中朝宴然」,但是兵部不給他兵,工部不給他刀槍。太監魏忠賢和不是閹黨的高第都聯手要搞掉他——反正遼東守住了,這功勞應該自己的嫡系來拿。
於是孫承宗只好回家。
袁崇煥被抓起來之後,寧錦前線一片混亂,崇禎又搬出孫承宗來鎮場子。孫老督師一出馬,馬上就安撫住了袁崇煥舊部,並且很容易就收復了被後金佔領的欒城、遷安、遵化、永平,後金四大貝勒的老大阿敏也差點丟命。
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於是崇禎放心地殺掉了袁崇煥——有孫承宗在,你沒用了;於是朝中大臣開始踩孫承宗——戰局好轉,換我的人上去也能立功。於是孫承宗也被彈劾回家了,而彈劾他的「朝中大臣」是誰?一向獨斷專行的崇禎怎麼耳根子變軟了?有沒有答案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們已經看到一個如日西山的王朝那種糾纏不清的內訌,和人性極端自私狹隘的醜陋。
孫承宗回家了,毛文龍的舊部叛逃了,袁崇煥的舊部祖大壽內無糧草外無救兵,也投降了。大明朝,沒救了。
崇禎為什麼要拒絕李自成伸出的橄欖枝?
雖然殺了袁崇煥,罷免了孫承宗,但是大明朝也還沒有到非亡不可的地步,因為大明朝還有個李自成。看到這裡有人要開罵了:大明不是李自成給滅掉的嗎?怎麼到你這兒又成了大明朝最後的希望?
筆者這裡要解釋一下,雖然這解釋在教科書的影響下未必有人信:李自成之所以要造反——這裡應該按規矩說起義,第一是為了吃飽飯,吃飽飯之後還能保住命,第二是能在保住命的基礎上當個大官。事實上李自成差一點就成功了,在攻陷北京之前,他先派出了使者,跟崇禎「講和」。
現在想來,李自成是有一些軍事頭腦的,瓦剌打過北京,沒打下來,灰頭土臉地敗了,皇太極也打過,連塊牆磚都沒摸著,也被「勤王」兵馬打跑了。這樣的金城湯池,自己也未必打得下來,就是打下來,損失慘重的自己也未必守得住——吳三桂正往這裡跑呢。
於是李自成向崇禎開出了價碼:你封我做西北王,再給我一百萬軍餉,在國內,我給你剿滅賊寇張獻忠(內遏群寇),然後我再去把皇太極幹掉(外剿清妖)。
崇禎動心了:這是送上門來求招安的宋江呀!可是朝中大臣一致反對:堂堂大明怎麼能跟流寇議和,簽訂城下之盟?
我們與李自成不共戴天,再說了,我們上哪找一百萬兩銀子給他?
於是崇禎殺了議和的中間人,而那些「與李自成不共戴天」的「正人君子」、「貞節大臣」,卻爭先恐後地開城迎接李自成去了。這裡面有兵部尚書張縉彥、成國公朱純臣。拿不出錢的大臣們,被李自成搜出來七八千萬兩銀子。原來不是沒錢,那要看是給誰,怎麼給。
不管明朝曾經如何強大,但是總逃不掉滅亡的命運,這裡面有崇禎的狂妄自大、獨斷專行、狐疑寡恩。也有滿朝文武道德淪喪、極端自私、掣肘傾軋,更有陽奉陰違、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瘋狂內訌,王朝末日,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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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覆亡前的三個事件 | 知史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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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大明究竟是亡於嘉靖還是亡於萬曆,關於崇禎是不是個好皇帝,關於袁崇煥是忠臣還是叛徒,這些爭論從明末到現在,一直沒有停止過。
袁崇煥殺毛文龍
從現在的史料來看,袁崇煥肯定不是叛徒,因為就是他取得了對後金戰爭的第一場重大勝利,也就是寧錦大捷,連那個只會幹木匠活的明熹宗朱由校也放下錛鑿斧鋸,對袁崇煥大加讚賞。
那場戰役中,駐守皮島的總兵毛文龍也是居功至偉,連袁崇煥也在上奏中說:「孰知毛文龍徑襲遼陽,旋兵相應,使非毛帥搗虛,錦寧又受敵矣!毛帥雖被創兵折,然數年牽制之功,此為最烈!」也就是說,要不是毛文龍在敵後襲擾,寧錦大捷可能就會變成寧錦大擺。
可是後來袁崇煥殺了毛文龍,崇禎又殺了袁崇煥,好不容易出來個老漢孫承宗收拾殘局,又被朝中大臣掣肘,只好告老還鄉。戰事糜爛,內訌不止,大明不亡才怪。
而拒絕李自成近乎投誠的議和,等於崇禎為首的大明朝廷,已經放棄了最後一次機會,連返照的回光都沒出現,就那麼一命嗚呼了。
袁崇煥為什麼要殺毛文龍?
袁崇煥曾經很感激毛文龍,因為毛文龍的牽制,袁崇煥才在寧錦之戰中一戰成名,成就了自己「大明對戰後金(即滿清)第一功」。
袁崇煥和毛文龍曾經十分默契地配合作戰,但是後來為什麼又勢成水火了呢?說到底,就兩字:權力。
袁崇煥進士出身,建功立業固然是他畢生的夢想,但是明末文人內鬥的習氣,袁崇煥也不能免俗,他提出的「五年復遼」,既是「聊慰上意(忽悠崇禎)」,也是奮鬥目標。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或者說要自己「竟全功」,就容不得別人分權力或者分功勞,而最可能跟他分功勞的,就是同樣戰功赫赫的毛文龍。
而毛文龍從九歲就失去了父親,也沒念過啥書,只考了個武舉人,是一刀一槍血海裡殺出來的「左都督平遼總兵官」。
毛文龍的根據地,是自己在後金的後院自己打出來的,因為後金阻隔,毛文龍實際是孤軍奮戰在敵後,自然不會像袁崇煥那樣有充足的後方補給,所以他要想堅持下去,就只能靠一些非正常的手段。
比如搶掠——搶後金也搶海盜和海商(其實海上的盜和商也沒啥區別),比如向過往的海船收保護費。
但是進士出身的袁崇煥不可能理解毛文龍的艱難,也不會允許毛文龍與自己分庭抗禮(當時毛文龍比袁崇煥級別還高)。
但是既然是掌握了薊遼督師的大印,袁崇煥就要全軍上下「只有一個聲音」,而他上任之前,就已經決定:「毛文龍這個人,聽話就用,不聽話就殺。」
進士文官出身的袁崇煥要做武舉人出身的游擊司令毛文龍的思想工作,當然是雞與鴨講。
袁崇煥雖然給毛文龍定了十二條大罪,但是有十一條都是很扯淡的,因為那些事情明朝的文武官員都在做。
有些乾脆就是子虛烏有,真正能殺人的,是那條「結交近侍(說他是閹黨)」——這四個字曾經讓嘉靖殺了內閣首輔夏言。
袁崇煥的證據是毛文龍曾經向魏忠賢行賄,並且給魏忠賢修了生祠。
可是雖然大家不知道袁崇煥給沒給魏忠賢行賄,但是袁督師也給魏忠賢修過生祠,還在上奏中說:「廠臣魏忠賢功在社稷,海內之共見共聞,業已銘刻金石。」
這倒不是袁崇煥和毛文龍品格低下,而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不討好魏忠賢,就拿不到軍餉和武器。
給魏忠賢修過生祠的袁崇煥用「給魏忠賢修生祠」的罪名殺了毛文龍,這就有點搞笑了,不過這也證明瞭一點:內訌栽贓,不是文官言官的專利,武將也會。
毛文龍被殺,那可真是「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孔有德、耿仲明(三藩裡耿精忠他爹)、尚可喜紛紛降清,成了清軍(或者叫後金軍)的炮兵締造者兼急先鋒,以至於後金能夠跟明軍展開炮戰,全是這三位出的力。
朝臣猛踩孫承宗
收拾殘局的孫承宗又被誰收拾了?
袁崇煥與毛文龍之間誰是誰非,爭論很大,但孫承宗有能力挽狂瀾於既倒,現在倒是一致公認的。
孫承宗卸職還鄉後,還堅持抗清,面對多鐸的勸降,依然選擇了從容就義,所以他是忠臣,這一點毋庸置疑。
熟讀明史的人都知道,這個孫承宗是個高人,袁崇煥見了他也得叫聲老師,而且他的軍事才能也真的比袁崇煥要高明。
孫承宗前面的戰功咱們就不說了,史書記載孫承宗坐鎮遼東四年期間「關門息警,中朝宴然」,但是兵部不給他兵,工部不給他刀槍。
死太監魏忠賢和不是閹黨的高第都聯手要搞掉他——反正遼東守住了,這功勞應該自己的嫡系來拿。
於是孫承宗只好回家。
袁崇煥被抓起來之後,寧錦前線一片混亂,崇禎又搬出孫承宗來鎮場子。
孫老督師一出馬,馬上就安撫住了袁崇煥舊部,並且很容易就收復了被後金佔領的欒城、遷安、遵化、永平,後金四大貝勒的老大阿敏也差點丟命。
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於是崇禎放心地殺掉了袁崇煥——有孫承宗在,你沒用了;於是朝中大臣開始踩孫承宗——戰局好轉,換我的人上去也能立功。
於是孫承宗也被彈劾回家了,而彈劾他的「朝中大臣」是誰,一向獨斷專行的崇禎怎麼耳根子變軟了,有沒有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我們已經看到一個如日西山的王朝那種糾纏不清的內訌,和人性極端自私狹隘的醜陋。
孫承宗回家了,毛文龍的舊部叛逃了,袁崇煥的舊部祖大壽內無糧草外無救兵,也投降了。大明朝,沒救了。
拒絕李自成投誠
崇禎為什麼要拒絕李自成伸出的橄欖枝?
雖然殺了袁崇煥,罷免了孫承宗,但是大明朝也還沒有到非亡不可的地步,因為大明朝還有個李自成。
看到這裡有人要開罵了:大明不是李自成給滅掉的嗎?怎麼到你這兒又成了大明朝最後的希望?
筆者這裡要解釋一下,雖然這解釋在教科書的影響下未必有人信:李自成之所以要造反——這裡應該按規矩說起義,第一是為了吃飽飯,吃飽飯之後還能保住命,第二是能在保住命的基礎上當個大官。
事實上李自成差一點就成功了,在攻陷北京從之前,他先派出了使者,跟崇禎「講和」。
現在想來,李自成是有一些軍事頭腦的,瓦剌打過北京,沒打下來,灰頭土臉地敗了,皇太極也打過,連塊牆磚都沒摸著,也被「勤王」兵馬打跑了。
這樣的金城湯池,自己也未必打得下來,就是打下來,損失慘重的自己也未必守得住——吳三桂正往這裡跑呢。
於是李自成向崇禎開出了價碼:你封我個西北王,再給我一百萬軍餉,在國內,我給你剿滅賊寇張獻忠(內遏群寇),然後我再去把皇太極幹掉(外剿清妖)。
崇禎動心了:這是送上門來求招安的宋江呀!可是朝中大臣一致反對:堂堂大明怎麼能跟流寇議和,簽訂城下之盟?
我們與李自成不共戴天,再說了,我們上哪找一百萬兩銀子給他?
於是崇禎殺了議和的中間人,而那些「與李自成不共戴天」的「正人君子」、「貞節大臣」,卻爭先恐後地開城迎接李自成去了。
這裡面有兵部尚書張縉彥、成國公朱純臣(居然也配姓朱,居然叫純臣)。
拿不出錢的大臣們,被李自成搜出來七八千萬兩銀子,呵呵,原來不是沒錢,那要看是給誰,怎麼給。
不管明朝曾經如何強大,但是總逃不掉滅亡的命運,這裡面有崇禎的狂妄自大獨斷專行狐疑寡恩。
也有滿朝文武道德淪喪極端自私掣肘傾軋,更有陽奉陰違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瘋狂內訌,王朝末日,大抵如此。
(本文由「歷史春秋網」授權「知史」轉載繁體字版,特此鳴謝。)
網站簡介:
歷史春秋網(www.lishichunqiu.com)成立於2010年6月,是一個以歷史為核心的文化資訊門戶網站,提供中國古代歷史、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醫養生、書畫藝術、古董收藏、宗教哲學等內容。致力於傳承國學經典,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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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鄉文集《靠岸》第八章 心中的山
山說 雲動鳥動人動
總要有些什麼不動
才會讓旋轉飛舞的你們
找得到家
~隱地,《山說》。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有一座山。一座可以標的的山;一座可以仰望的山;一座可以依靠的山;一座可以指引回家之路的山。
那怕跋山涉水,攀山越嶺,那怕背山帶水,迴山轉路,那是座心中的山,矗立在故鄉的那一端,無論你離了多遠,回頭仍能望見那疊嶺層巒的蒼翠;無論你離了多久,它仍能在夢裡回到眼前,一如你未曾遠離。
那麼,對父親來說,一個在17歲時,隨著國軍從大陳島撤退到台灣的漁民之子,那座仍時時在夢裡呼喚的不動之山在哪呢?那座可以指引返鄉之路的山,究竟是什麼樣的山呢?在那段天翻地覆、顚沛流離的戰亂年代,豈止是雲動、鳥動、人動,除了不動的島和遺留的記憶,整個世界都在移動,年少的父親,只能帶著滿腔的愁苦,揮別了他的出生地-大陳島,飄洋過海,隨軍來到台灣,重新面對不確定的未來。
光陰如白馬過隙,一甲子的歲月,倏忽而逝,垂垂老矣的父親,不知何故,經常在夢裡回到那座出生之島,慈祥的曾祖母、操作船帆的祖父、背他上學的長工、通風報信的海盜、私塾的老師、青梅竹馬的玩伴,一一在夢境裡迴旋流轉;而壯闊的落日景色、夜空的滿天星斗、海面的皎潔月光、波光粼粼的海上如搖籃般輕輕飄盪的竹筏舢船,一幕幕、一景景,竟格外清晰地在每晚的夢境呈現,父親在山嶺、林間、溪徑、海濱,以及狂風呼嘯的風裡,奮力奔跑、盡情跳躍,最後,他遠遠望見一處山崖上,有棟二層建築的樓房,在落日的餘暉中,映出悠長的影子,那正是父親的家,無論雲動、鳥動、人動,無論天搖地動、地裂山崩,那個家始終紋風不動,夜夜在父親的夢裡,靜靜與父親對望著,人世的滄海,歲月的桑田,都被摒除到夢境之外了。
原來,那個家,正是父親心中的那座山。
父親在上大陳島的家,就座落靠海的小山崖上,推開向南的前門,在眼前展開的,是一片碧藍的海洋,雲朵悠閒地飄過,浪花拍擊著海岸,千帆點點,海風陣陣,帶著鹹味的空氣,隨著呼吸,充填在父親的胸臆之間,時不時挑動著父親思鄉的情懷。
站在山崖往前眺望,與上大陳島僅一水之隔的下大陳島,以臥龍之姿,橫陳在藍色的海面上,披覆一身蒼鬱的林木,呑吐著日月的風華。散佈在周圍大大小小的島礁,日復一日數落著潮汐,發出喧騰的聲音,獨獨這島,卻像入定之僧,又像沈睡了千年的龍,無論朝代多少更迭,抑或人事如何變遷,總也喚不醒,這座從天上遺落人間的仙島。
「那是一間二層樓、石牆瓦頂的獨棟樓房,以台灣的算法,一層大約有八十坪吧!二層就差不多一百六十坪。當初改建時,很多木料和花崗石,都還是從大陸專程運來的。」父親回憶說:「我們家門前還有一塊很大的曬穀場,不論是曬穀、醃魚、曬鰻魚乾、做大陳年糕,一年四季,總見長輩和長工們,在這塊地上穿梭忙碌。」
在當時的上大陳島,像這樣二層樓的房子,以現代人的評價,可謂是超級「豪宅」了,因為大部分居民住的都是石頭堆砌、茅草覆頂的簡陋平房,絕少有蓋到二層樓的房子。然而這座在當時人眼中的大宅邸,全家人所分配到的住居空間,卻不寬綽,不只是因為曾祖父母、祖父母、父親以及父親三個姊妹、四個弟弟,一家十來口都住在裡面;而宅內大半空間,還得要用來堆放草穀、各種農漁具、搗米的石臼、釀酒的罈子、醃製的魚菜等等;尤當國共戰事緊迫時,羅家這棟踞高面海的二層樓房,更成了後來國軍借住、設指揮所的最佳選擇。
「剛開始是游擊隊,也就是反共救國軍來我們家借住。」父親說。
1949年前後,國民黨戰事失利,國民政府撤遷台灣,部分國軍兵力佈署於舟山群島、大陳列島等江浙沿岸島嶼,有一些地方的游擊隊組織,配合國軍軍事活動,襲擾共軍。
祖父羅啓明和一些游擊隊的頭目熟識,每當他們來大陳島進行補給休整時,熱情好客的祖父,便主動邀請他們暫住在家中,祖父總是把一樓的客廳讓出來,十多位游擊隊員便在客廳打地鋪,並且由祖母負責打理他們的飲食起居。
1950年4月,海南島淪陷,5月,中共第三野戰軍對浙江舟山群島發動總攻,在喪失制空權的12萬國軍被迫撤離舟山群島,而其中一部分的軍隊,就轉進到大陳島。
此時的大陳島,成了國軍在浙江沿海的唯一據點,戰略位置更為突顯。1951年6月,胡宗南被派來大陳島,任「江浙反共救國軍總指揮」,翌年,國民政府在大陳島設立「浙江省政府」,胡宗南親任省長,國軍正規軍第67軍也調防大陳島,於是這個總面積僅15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島,軍民合計人口竟達36000人之譜,幾乎是1:1的比例。由於軍營宿舍不足,島上家家戶戶,幾乎都分配軍士官兵借住,整島重要的地理位置,也都架起砲台、拉起鐵絲網、構築防禦工事,在可能被搶灘的海岸,甚至還埋下地雷,處處皆見荷槍實彈的士兵巡邏守衛,一股戰爭即將爆發的肅殺氛圍,籠罩了整個大陳島。
自從國軍主導了整個大陳島的防務,羅家的「豪宅」再次被相中徵用。
「游擊隊每次來家裡,也只借住一樓的客廳,一樓的房間還是我們使用,而且為時不久,國軍則把整個一樓都佔用了,包括我在一樓的房間也讓出來,全家人都被趕到二樓住。」父親說:「但和游擊隊十幾個人在家裡打地鋪不同的是,國軍進駐家裡的,只有五、六個似乎是重要軍職的軍官,他們還在一樓做了簡易的隔間,既充當宿合,也當做辦公廳使用。」
父親因當時正值年少,眼見家裡被軍官長期佔用一事,非常氣憤,加上一家十來個人擠在二樓,生活起居難免會發生聲響,而小孩子打鬧嘻笑,也會發出擾人噪音,住一樓的軍官若覺吵雜,還會生氣罵人。有一次,父親實在氣不過,便把二樓的樓板撬開了一個洞,故意把二樓的灰塵與垃圾掃進洞裡,弄得一樓烏煙瘴氣。
「你幹什麼這樣?」樓下的一位軍官被父親的舉動惹惱,大聲喝斥。
「那你幹什麼佔我們的家?」父親反嗆回去。
那位軍官大概不想和小孩子計較,也就沒多說什麼,只是氣呼呼地走到房外抽菸去了。
其實軍官佔住家門的日子,也不全然只有衝突面,一來住久了也就熟了;二來,不高興也不能怎麼樣,只能彼此包容,努力和平共處。
於是隨著共處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漸漸調適自己的心態,開始能從正面的角度來看待家被佔用的事。
「有幾位軍官對我其實也不錯,他們住進家裡來以後,也帶來了一些新鮮有趣的事物,許多東西,像我這種封閉在小島上的小土包子,一輩子都沒看過。」父親說。
有位軍官就在他的房間裡放了一台留聲機,經常播放優美的音樂,或者男音、女音唱著流行歌曲,父親對這個「會自己唱歌」的機器,感到驚奇不已,他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個轉盤,放進一張圓片,然後讓一根針札著這個轉動的圓盤,盒頂上釀了金屬大喇叭花的東西,就會唱出好聽的歌。
那位軍官曾經耐心地向父親說明留聲機會唱歌的原理,但不管怎麼解釋,父親就像鴨子聽雷一樣,完全無法理解,只當這台機器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多年以後,父親到了台灣,曾有一段時間,他到台北打了三年的零工,雖然沒存多少錢,卻硬生生買了一台留聲機,日日把玩觀賞,這幾近他人生中最奢侈的出手,就是少年時對留聲機存在的新奇印象,有很大的關連。
而另一樣讓父親覺得像是外星球產物的,就是腳踏車。
「叔叔,這是什麼東西?」父親第一次見到停在家門的腳踏車時,忍不住好奇心,詢問一旁的軍官。
「這是腳踏車,可以騎著它到處走!像騎馬一樣!」軍官笑答。
「你騙我,這東西只有二個輪子,一坐上去就會倒,立都立不直,怎麼可能騎著它到處走?」父親不相信軍官的話。
「那我騎給你看吧!」家門口是一個偌大的曬穀場,軍官立刻跨上腳踏車,在曬穀場繞起圈子。
父親看得瞠目結舌,他不明白,是怎麼樣的機械原理,讓只有二個輪子的車保持平衡?這種驚訝的心情,等同於我們現今若在路上遇見變型金鋼一樣的驚異吧!
軍官本想讓父親學騎看看,但年少的父親,根本就不敢碰觸這個像機械怪獸的東西,直到後來去了台灣,才終於學會騎腳踏車。
「還有一次,我在削地瓜時,不小心把手指上的一大片肉削去了,當場血流如注,痛得不得了,當時住在家裡的醫務官,立刻用碘酒幫我消毒包紮!」父親歷數記憶中的往事:「那時候,不只國軍來到島上,也來了一些美軍。他們開山挖路,協助國軍構築防禦工事。」
在當時,美國確實有以「西方公司」的名義,協防大陳島。在上大陳島,美軍駕駛開山機到處挖山開路,羅家有一大片田,從山頂到海邊,是一梯一層的梯形田,那是曾祖父羅洪亮費了多年心力開墾出來的,美軍開山機在山頂拓路時,大堆大堆的爛泥亂石都往山下推落,一整個壓壞了這片從曾祖父時代就開墾出來的農田,後來家裡再無人力進行整田,只能任其荒廢。
「不像台灣現在,什麼事都可以抗議,什麼事都要求補償,那時候,田地被壓壞會很心疼,也很生氣,但淳樸的民眾,也只能默不作聲地概括承受。」父親嘆息。
美軍有時還會駕駛運補機在島上空投白米、彈藥、醫療用品等物資,其實當時海上運補並沒有問題,這些空投任務,可能只是為了訓練所需,只是空投的物資滿天飛拋,時而壓毀農作物、砸壞室外的生活器具以及民家的屋頂,像羅家的屋頂,就曾被美軍的空投箱子,砸破一個大洞,嚇壞一屋子的人。
不過,這些空投的物資,帶來給島上居民的,並非全是壞事,父親的兩個弟弟,有一次就檢到一整箱機關槍子彈,二個人把整箱彈藥抬到美軍基地,換了一堆糖果回來,開心極了。
有時候,小朋友非常調皮,撿到子彈並沒有送還,而是把子彈的彈頭拔出,將火藥倒在地上,累聚成小塔狀,點火看它轟然爆燒,像過年放煙火一樣。也有一些米糧在空投時括破了包裝,白米散落一地,看到的老百姓會一擁而上,爭相撿拾地上米粒,回家熬粥,一家人吃一頓噴香的米飯,在當時窮困的大陳島,可是件奢華的事。
父親娓娓道來和大陳島駐軍互動的往事,說到興起,雙手不斷在空中比劃飛舞,而他左手食指上,一個隆起的疤瘤清晰可見,那正是當年父親在削地瓜削傷的手指,醫務官幫他止血包紮後,仍留下終生的疤痕。
這個在父親左手食指上隆起疤痕,約莫一公分長寬,像顆時光膠囊一樣,依附著父親的手指,每當父親打開這顆膠囊,年少的回憶如江河湧出,恍如昨日般,歷歷在目,點滴心頭。
這幾位軍官在羅家一直住到1955年2月大陳島撤退。
「他們終於離開了這個家,只是,我們也離開了。」父親說。
「那棟二層樓房的家,後來怎麼樣了?」我問父親。
「不知道,我沒回去大陳島過,但聽曾回去的老鄉說,那房子已經被拆掉,什麼都沒留下了。」父親落寞地說。
樓房雖然拆了,記憶仍在;人雖然離了,島卻屹立不搖,而父親的心中之山,猶然佇立上大陳島的那片山崖上,並時時在父親的夢裡呼喚著,指引回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