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名將生死錄】馬陵之戰:一個強權的殞落
作為戰國歷史往事的開篇(雖然在粉絲團的朋友,你們應該是從末期的起翦頗牧、中期的濟西之戰,看到如今的初期文章,所以觀看順序反而是顛倒狀態。其實這不是失誤,這個觀看順序是為了致敬諾蘭導演的「天能」,我佈這個局很久了,大家有注意到嗎......好吧,以上都是我垃圾話,我純粹是因為初期文章最晚完成,所以現在才貼上),我們有必要先好好了解:何謂戰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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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開端?
首先,不同史家對戰國時代的開端都有各自的看法,老ㄕ則採用司馬光的《資治通鑑》版本,也就是以「三家分晉」作為開始。那何為三家分晉?這又要從「晉國」的歷史背景開始說起。
話說周朝建立時,由於自身實力不足,所以將土地分給諸侯,讓諸侯去管理基礎不穩的地區。晉國就是封建的諸侯國之一,他的首任君主是周成王的弟弟,與周王室關係相當親密。時間來到東周時代的前期,也就是大家較熟悉的「春秋」,此時周天子的權威一落千丈,許多強大的諸侯國在實際地位開始凌駕於周王室之上;不過,此時因為外族入侵嚴重,諸侯們會公推一個「霸主」,透過尊崇周王室的表面行為去團結諸侯,之後領導各國對抗外族的威脅。而晉國在春秋時代長期居霸主地位,其中最著名的事蹟,莫過於晉文公擊敗挑戰周王室權威的楚國。
可到了春秋中後期,許多國家的「大夫」開始凌駕「諸侯」。
所謂大夫,本來是諸侯的臣子,但隨著大夫深耕地方並長期執政,他們的影響力開始超越上司,甚至是上司的上司,也就是周天子。
例如:孔子有一次看到魯國的大夫─季孫氏,在自家庭院擺出「八佾舞」,讓重視禮制的孔子憤怒大罵:「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原來按《周禮》規定,周天子才可以使用八佾(也就是8X8,共64人舞蹈)、諸侯為六佾、卿大夫四佾、士用二佾。結果身為大夫的季孫氏用周天子禮儀(這概念可以想像成市議員擺出總統級國宴),可見他超級藐視禮制。
昔日強大的晉國也沒躲過大勢所趨,最終被原本侍奉的韓、趙、魏三家大夫瓜分了土地及人民。隨後,周天子追認三家分晉的合理性。
為何老ㄕ以三家分晉作為戰國開端?因為此事代表周朝禮樂制度的進一步崩壞。
春秋時代,雖然諸侯國已經藐視周天子,但仍會把作為立國基礎的禮儀拿出來做樣子。比如做為春秋首霸的齊桓公,當年他率領各國聯軍對抗楚國,楚國派人去問:「老兄,你幹嘛派大軍逼近我國?」齊桓公回答:「我要打你,原因之一是你竟然沒給周天子貢品!」這話看實際層面其實非常搞笑,因為齊桓公跟周天子並不親密,這很像一個學校孩子王,領著一大群同伴去堵其他學校的熊孩子,然後說原因是:「因為你沒還我隔壁班阿明的橡皮擦!」
但從齊桓公凡事都要使用周天子的名義,就知道這人多少是講規矩的。所以有次,齊桓公跟魯國談判,結果一個叫曹沫的魯國將領突然就在會議上脅持齊桓公:「把你侵占魯國還來,不然我要你命。」齊桓公無奈之下,只能接受。結果等到曹沫放走了齊桓公,齊桓公立刻跟他手下表示:「把曹沫給我抓過來剁了!」此時,輔佐齊桓公的超級政治家─管仲,立刻說:「算了吧,與其出爾反爾,不如就守信用的歸還魯國土地,各國看您這麼守規矩,一定聽您的號令,這樣能獲得的好處一定更多。」之後形勢的發展果然如管仲所料,可見春秋時代,大家還講表面文章也有基本底線。
但三家分晉,卻是直接把上下尊卑的規矩打破,重點是:身為規矩的名義老大─周天子,對此卻是一點異議都沒有。可見此時是真正的禮崩樂壞,凡事只講拳頭而不講道理。如果說戰國時代是以背叛、霸凌、壞規矩做為開端,那用一個字就可以定調這個時代的氛圍,那就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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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認知的誤區
再來,戰國時代何時結束?我採用司馬遷的說法,也就是西元前221年,秦滅六國。這時我們就要提到一個名詞:戰國七雄。
拜舊課綱的教科書內容所賜,不少人對秦、楚、韓、趙、魏、齊、燕,這七個戰國強權有些記憶,而教科書通常還附贈一張戰國七雄的形勢圖去強化心心學子們的印象。但其實教科書提供的,通常是戰國晚期的形勢圖,雖然沒錯,但容易造成兩個錯覺。
第一就是:國家數目很少。
實際上,戰國初期仍有不少中小型國家,像是老牌諸侯國:魯、衛、宋,或是邊疆民族建立的國家:越、中山、巴、蜀,甚至是一些有功之臣的私有土地也可成為一個國家,代表有:戰國四公子的孟嘗君領地─薛國、商鞅因改革有功而獲得的封地─商。這些名不經傳的國家,有些實力不容小覷,像是越國曾屢敗楚國及齊國,所以當時的天下大勢其實尚未明朗化,戰國七雄更是尚未成形。
第二就是:用土地面積衡量國家實力。
乍看戰國七雄地圖,楚最大、秦次之,接下來是燕、趙兩國,而韓國土地小的可憐。這一方面容易讓人覺得土地越大的國家實力就越強,另一方面也會讓人疑惑:就韓國這個份量,怎麼也能被稱為七雄之一?
實際上,對於古代國家,國土面積並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因素有二……地力及人口。
試想你擁有一望無際的土地,可卻是一片荒漠,那有價值嗎?就算土地資源很多,但沒半個人居住,那這塊土地能夠有效開發嗎?所以燕、趙、秦三國看起來土地雖大,但很多地區土地貧脊又靠近邊疆民族,對國家的GDP貢獻也就難以期待,而生活條件這麼惡劣的地方,自然無法期待有大量人口定居。
韓國雖小,但它的國土全是高度開發地區,人口密集且經濟上量小質精的搭配,甚至讓韓國在科技表現上居於各國的前段班,像是遠程武器的弩,當時人有「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遠者括蔽洞胸,近者鏑弇心」的評價,近戰武器的劍也是「陸斷牛馬,水截鵠鴈」、「當敵則斬堅甲鐵幕」,所以韓國在初期還是擁有一定競爭力。
而燕國雖大,但位置偏僻又大多土地資源匱乏,導致這個國家的國力長時間處於弱勢。史記紀錄燕國,提到該國的第一代君主是燕召公,然後是「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啥意思?就是開國第一代君主掛掉後,接下來有好幾代君主連名字都不知道,簡直邊緣到了極點,若是強國,又豈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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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強權的崛起
那有沒有土地大、資源好、人口多的國家呢?其實是有的,那就是魏國與齊國。
先說齊國,背靠大海擁有漁鹽之力,尤其是鹽,這是人生活的必需品,甚至在漢朝以後還被列為國家專賣品好斂財,可見齊國佔有不小的天然優勢。另外齊國的開發歷史很早,是西周最初建立幾個諸侯國之一,歷經數百年的經營,此地的人口發展極具規模,當時人形容齊國首都臨淄「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白話翻譯:人多到展開衣袖可以遮住太陽,每人揮一把汗就像下雨,走路時彼此會肩碰肩、腳挨腳)。」
相比之下,魏國是個年輕的國家。魏國本屬於春秋大國─晉國的一部分,後來三家分晉,魏國就以今日的山西南部、河南北部和陝西、河北的部分地區立足,而這些地區很多是周朝時代高度開發的蛋黃區,按電玩術語,魏國就是開局即土豪的優勢狀態。
不過凡事有一好無兩好,齊、魏兩國也有各自的毛病。
先說齊國,最大的問題就是……軍事能力很菜。生活在戰國時代的荀子曾這麼評價:「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就是齊軍比魏軍爛,魏軍又打不贏秦軍。就連在齊國訓練部隊的軍事家─孫臏,都曾說:「齊軍以怯戰聞名。」
再說魏國,翻看地圖,不難發現該國位處中央地帶。好處是:四通八達的交通,壞處是:四面都是敵人,而且有方便的通交隨時來胖揍你!
或許是位處四戰之地的危機,魏國在所有國家當中最先做出革新的行動。
魏國的開國君主─魏文侯聘起李悝為相,按《法經》的內容治國。法經的具體內容可以先不用理會,因為真正重要的,是它的核心意義─使用成文法。
前面提到,周朝的統治基礎是禮樂制度,也就是規矩。但很弔詭的,《禮記》卻又提到:「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也就是平民老百姓是不知道規矩怎麼玩的。之所以如此,其實是周初的統治者很刻意的要做初社會階級的差別,這本來沒毛病,因為平民跟貴族的資源不一樣,自然無法讓兩者享受相同待遇。可隨著時間發展,上層人士已經不遵守禮樂制度,這時如果還不置定新規矩將平民階級動員起來,那整個國家將毫無動力,更無法在亂世中競爭。
所以李悝用《法經》,就是告訴極具潛力的平民老百姓以後怎麼跟著國家玩。同時,也制定出升遷制度,認有新發展的人才看到具體清楚的努力方向。所以在魏文侯時代,武有吳起、樂羊,文有孔子的弟子─子夏、技術官員有治水達人─西門豹,堪稱是面面俱到的豪華人才團隊。
另外魏文侯本人也十分聰明的運用外交手段,減少自己四面受敵的處境。曾經韓、趙兩國發生戰爭,然後兩國都派使者拉攏魏國,結果魏文侯沒有趁人之危或坐地起價,反而調解兩國紛爭。此舉讓韓、趙兩國與魏國組成同盟,魏文侯得以解除南北兩面的軍事壓力。
隨後魏文侯憑藉著改革的國力,加上韓趙聯軍的支持;東破齊國,甚至把齊國君主都給俘虜;西攻秦國,取得河西之地,讓秦國只能龜縮一隅;南敗楚國,攻掠下不少土地;另外由異族建立的中山國,也被魏文侯消滅,魏國自此成為率先崛起的戰國首強。
但這一切在魏惠王的時代,完全變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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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無信義
魏惠王的名字叫魏罃,是魏文侯的接班人─魏武侯的兒子。當初武侯死前並未確立繼承人,結果造成魏罃與魏緩互相爭奪領導權,起初魏罃佔優勢,魏緩於是逃到趙國,結果韓國君主卻覺得:「現在魏罃只掌握一半的國土,所趁這時候侵略一地能撈到好處。」於是慫恿趙國,聯合進攻魏國。
根基不穩的魏罃很快被聯軍擊敗並被包圍,眼看就是等死的局面,沒想到韓趙兩國卻起了內鬨,因為趙國主張「殺死魏罃、擁立魏緩後,就讓魏國割地,我們就退兵吧」,韓國卻認為「乾脆分裂魏國,魏罃、魏緩個治理一半,如此就永遠消除魏國的威脅」,在各持己見的狀況下,兩國都選擇退兵,魏罃這才殺了魏緩,成為新的魏國君主。
回想文侯時代,魏國對韓趙的矛盾盡心調解,可韓趙兩國卻在多年後趁魏國內亂興風作浪,搞的魏國差點滅亡。如此恩將仇報的舉動完全證明:「戰國是亂世,沒有什麼仁義道德,更沒有永遠的盟友。」這也徹底點燃魏惠王向韓、趙兩國報復的念頭。
西元前354年,趙國攻打魏國的附庸衛國,魏國因此攻趙,並在隔年攻破趙國首都─邯鄲。這次的進攻,可以視為魏惠王復仇的成功,問題是有那麼一句話:「出來混,遲早要還。」韓趙兩國攻魏因此種下仇恨,那魏國以前就沒有攻打過其他國家而結下樑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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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業崩壞
在魏國大肆擴張時,齊、秦兩國正在蓄力改革並等待反擊的時刻。
如今魏國因攻趙,造成國內多個地區防務空虛。齊國以救趙的名義,派軍攻打魏國,而齊軍在田忌、孫臏的領導下速攻魏國首都─大梁,造成魏軍回救本國時,被齊軍在桂陵打埋伏。同時間的秦國,則趁魏國注意力被東方齊國吸引時,攻取河西地區的城市,甚至還進一步打下魏國核心重鎮─安邑。就連楚國都趁機攻打魏國南部,造成魏國被三面圍毆的窘境。
但戰國首強的實力非同小可,在重整態勢後,魏惠王先在東線戰場重挫齊軍,使齊國趕緊聯合楚國向魏請求和休兵。然後魏惠王在調動大軍,並聯合12個小諸侯國兵臨西方的秦國,嚇得秦孝公認聳求和。
從桂陵之戰後的一系列操作,可以看出魏惠王頗有手腕,而魏國依舊生猛。對此,其他諸侯國表示:「一次不成功,還可以來第二次呀。」
公元前343年,魏國攻打韓國,然後就是一樣的劇本發展,齊國以救韓的名義攻打魏國,結果在馬陵打埋伏,殲滅10萬魏軍。同一時間,秦國又搞背刺,並且一口氣打下大部份河西地區。
馬陵之戰後,魏國因為損失相當比例的青壯年人口,開始走向衰弱而難以挽救,這當中最悲情的,莫過於魏惠王。除了他葬送父輩們建立的優勢,另一個折磨人的,是他遠超同時代平均的長壽。惠王一直活到81歲,統治魏國50年,是戰國史上統治期第二長的君主(第一名是統治56年的秦昭王),但在他統治中後期,眼睜睜看著各國相繼崛起,自己還必須一再承認他國的權威,比如:統治的第36年尊稱齊國君主為王、統治第47年一口氣承認韓、趙、燕、中山為王(是的,連曾經被打到滅國的中山,魏國都必須和它平起平坐,可見當時的魏國已經是多麼無力),這日薄西山的趨勢,對一生都在奮戰的人來說,那是何等的悲涼。
本來我想就魏惠王喪失霸業的往事總結出一些道理,可我寫到最後卻發現:魏惠王大致上也沒犯什麼致命性錯誤呀。
你若說他窮兵黷武,在亂世中又怎能不大動干戈?你若說他四處結怨,可是有很多敵人不是他主動招惹,而是主動趁火打劫。身處一個隨時變動、充滿背叛、人才流動極大的領導位置,我自認絕對做不來,那我有什麼資格評論魏惠王?真要我說,那就是:不是惠王不努力,也不是惠王沒實力,只是他的競爭者做的比他更好。
經由惠王以及魏國的興衰,我們大致了解戰國的形勢轉變以及時代氛圍,此後,透過不同時期、地區、出身的名將,去更多了解個人在時代下究竟會活出什麼樣的際遇了。所以接下來,歡迎踏進入金老ㄕ建構的戰國歷史,也請大家踏出戰國時代思考模式的第一步吧。
圖片:馬陵之戰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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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時期重要軍事改革—胡服騎射 | 歷史驚奇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割據,雖然是禮崩樂壞且生靈塗炭,但諸侯互相討伐的過程中,在某程度上推動了時代的進步,尤其是軍事技術上,有了很大的躍進。戰國時期,趙國的武靈王提出一項軍事及服飾的改革,稱為胡服騎射,始於前306年。
明代顧亭林於《日知錄》對胡服騎射有如此描述:「騎射之法,必先武靈而有知者。」在春秋時期,諸侯之間的戰爭是以步兵為主,軍事上雖然用上了馬,但多為拉車以及偵察之用。在戰國時期,趙國的武靈王在肥義等大臣支持下,仿傚諸胡軍隊的裝備,於趙國進行軍事改革,下令軍隊穿胡服,並挽弓騎馬練習射箭。所謂「胡服」,是指西北戎狄衣短袖窄的游牧民族服裝,與中原寬衣博帶長袖的衣服風格大不相同。至於「騎射」,就是馬上射箭的習慣,有別於中原的步射方式。簡單而言就是通過改革提高軍隊及士兵的機動性和靈活性。
據《史記‧趙世家》所載,武靈王對臣子樓緩解釋過實行改革的原因:「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東有胡,西有林胡、樓煩、秦、韓之邊,而無彊兵之救,是亡社稷,奈何?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吾欲胡服。」
不過,當時趙國不少大臣對趙武靈王這個做法有所保留,群臣皆不欲。然而,趙武靈王認為「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於是遂胡服招騎射。
胡服騎射在當時的重要意義是,以馬為主的騎兵成為軍隊的主力兵種。至於趙國,通過這次軍事改革,軍力有所提升,後來更消滅周邊的中山國,又擊敗林胡和樓煩等周邊游牧民族,讓趙國成為戰國七雄之一。
思考問題:
1. 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改革是基於哪些考慮?
2. 你認為要成為戰國時期的強國,只推行胡服騎射是否足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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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30周年,橫越上世紀80年代末到千禧後,標誌着中港關係劇烈變動的30載。當中的哀慟傷逝、切膚之痛、拒絕遺忘、兔死狐悲、孤獨明志,如同壓在香港人心上的墳。除了種種飽含政治水份的「堂皇敍事」(grand narrative)和新聞紀錄片、報道檔案,香港人的情志、複雜的身份認同,多多少少總記載在香港粵語流行歌曲這部「香港另類年鑑」。
流行文化,一直是庶民大眾的文化載體。香港粵語流行歌曲,以旋律為經、文字為緯,在流行文化工業中成為市場龐大的「處理情緒的商品」。個人私密情緒固然有代我傷心的唱片,社會集體情緒也需要渠道宣洩、排毒。然而,要區分情歌與非情歌,個體與集體,正如林夕所言,一如要把「豬肉佬」與「肉類分割技術員」般分得清清楚楚。君不見高登巴打們,便曾絞盡腦汁將陳奕迅《H3M》(2009)全碟歌曲,詮釋為講述六四事件經過的「暗黑大碟」──你在乎甚麼,就會聽到甚麼、看到甚麼、唱到甚麼。
「縱怨天 天不容問」
抑鬱於天空的火燄下,大地靜默無說話。《為自由》、《四海一心》等粵語單曲以外,八九六四發生後一年多的時間裏,催生出至少五張在心為志、發聲為歌的香港「六四唱片」,包括1989年盧冠廷《1989》、夏韶聲《你喚醒我的靈魂》、黃霑《香港'Xmas》和1990年譚詠麟《忘情都市》、達明一派《神經》。從非主流到主流,當時的搖滾樂手、當紅歌星到前衞組合,劉卓輝寫詞的「療癒系」高喊「媽媽我沒有做錯」、疑惑「說不出的未來」、寄望「漆黑將不再面對」,自是耳熟能詳;最令人難忘的是《香港'Xmas》調寄傳統聖誕歌曲的林振強《慈祥鵬過聖誕》「只要我扮盲,不停讚,不再亂彈,但我說畀個passport我」,與當時「少年詞神」林夕《皆因一經過六四》「坦克嘉年華冇埞避……皆因一經過六四,成日送機冇晒鄉里」,異口同聲道出六四後的香港集體恐懼與移民風潮。
六四事件是香港身份認同覺醒的集體爆破點。概念最為完整的達明一派《神經》大碟,由潘源良《十個救火的少年》與周耀輝《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天問》、《講嘢》,開拓出更狡黠的香港論述。潘筆下是諷刺時弊的政治寓言,周氏《天問》脫胎自屈原楚辭「騷賦體」仰天詰問極權、《排名》是鄭君綿明星的遊戲筆墨,《講嘢》模擬「藏頭詩」嘲笑「應-應-終-終-基-本-發」(按:英英中中基本法),聲演中英爭拗嘈喧巴閉,香港聲音被拒在門外。同期陳少琪《未平復的心》(王靖雯、黃貫中合唱)溫婉撫平傷口,周禮茂則在林憶蓮《破曉》(1991)和改編自國語歌《水手》的《自由花》(1993)中,一隱一顯抒寫出自由花終有一天,會在破曉綻放的期待。
「六月飛霜 個個笑得哀傷」
90年代初羅大佑音樂工廠登陸香港,滾石班底的音樂舵手通過國粵語流行歌曲,書寫香港以至大中華史詩。《皇后大道東》(羅大佑、蔣志光合唱)調侃香港主流對未來的恐懼,連殖民地遺留下來一個英式街名,都有可能被改頭換面。《皇后大道東》亦與羅大佑的《原鄉》、《首都》並稱為「中國三部曲」,展示對香港前途的追問、對台灣根源的探索、對中國大陸的前瞻。《皇后大道東》同時打開林夕創作新天地,「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東,皇后大道東轉皇后大道中,皇后大道東上為何無皇宮」玩盡文字遊戲,舉重若輕透視了香港人面對不可知的未來時,內心迷茫與焦慮。《皇后大道東》也成為林系最著名的「香港歌」,笑中有淚。
2004年,林夕在梁漢文概念EP《03四季》全碟歌詞,寫出富有時事、社會性的歌曲。如回顧六四後香港及世界大事的《新聞女郎》,記錄最低潮的香港,表白「誰是世上螻蟻亦留戀這地方」。近年,林夕搖身一變為「時事評論員」,在各大主流媒體積極發表關於中港關係、香港社會運動的文章,每每一針見血戮破國王的新衣、語言偽術。2011年寫就激盪人心的《六月飛霜》(陳奕迅唱),與《天問》難跨世紀相呼應,被視為香港面對大是大非時,有良心具膽識之作,堪為冷眼觀世情的香港自白書。《六月飛霜》鋪陳末日浮世繪,沒有真相只有無盡謊言、「習慣異象」的世道人心,大有「唔黐線唔正常」的自嘲──「六月飛霜,世界怪得誇張,誰又去決定誰正常,不知哪個有異想。未曾盡興。剩下砒霜,當配方分享,誰來斗膽講仙丹會斷腸,誰有膽去相信過激立場。人人一把口一百種真相,誰說得漂亮。最可笑的,喊亦正常。最悲壯的,笑亦正常。哪一個可,發育正常」。
《六月飛霜》的抽象書寫,遙指道德淪喪、禮崩樂壞的魔幻中國,既得利益者不過是毫無底線、唯利是圖的狗苟蠅營者,代價卻是整個國家的品格、現在和未來。可是還有不少「窮得只有錢」的狩獵者,認為可「憑人力綑綁一剎夕陽」、「憑財力去扭轉天亮」。世界越變越光怪陸離,小說電影遠遠不能與現實比魔幻,關鍵是瞥見異象後,還有有沒有突破困局的智慧和勇氣。2014年,林夕在謝安琪的《獨家村》寫出《六月飛霜》的出路,以「同床異夢」的感情關係隱喻中港矛盾。最後無法改變對方,只好做獨家村「不被你污染」。
「他出發找最愛 今天也未回來」
詞人筆耕為香港立此存照,90年代出道的黃偉文另闢蹊徑。早在黃偉文與軟硬天師合作時,合寫的《中國製造》獨樹一幟,羅列出六四後香港對中國大陸的刻板印象──「為自由、大白兔糖、總書記、樣板戲」──嬉笑怒罵,批判時代。2003年為Beyond 20周年所寫的《抗戰二十年》,赫然被香港社運界視為「社運歌」──「幾響槍火敲破了沉默領土,剩下燒焦了味道。現在少點憤怒,多些厚道,偶爾也很躁……他雖走得早,他青春不老,灰色的軌跡,磨成血路」──直白逆流而上的抗爭精神,「走得早」的可能是黃家駒,也可以是在六四民主路上犧牲的先烈。
香港自六四以來蓄積的民主力量,在2014年雨傘運動一次過爆發。同年黃偉文在謝安琪的《家明》,終於寫出最完整的「六四—雨傘」故事。家明既是最最普通的華人男性名字,自然也是「家的明天」、「國家的明天」──「他出發找最愛今天也未回來……他不過想要愛差點上斷頭台,人家跌倒兩次吧就再不相信愛,浪漫願他不要改所信是模糊,仍肯冀待,誰願意為美麗信念坦克也震開……找太耐,就算找得太耐,他拒絕未上訴便下台,大地上問有哪位,敢這樣愛。無論你是愛他不愛他,還是可將那勇氣帶回家,時代遍地磚瓦卻欠這種優雅,教人夢想,不要去談代價。」──家明終身要找的,就是人生的玫瑰。蠟炬成灰,家明就是何時何地任何有所追求的人。網絡巴打們,已為《家明》剪輯出六四版和雨傘版的影像。家明,的的確確今天也未回來,留低哪種意義就看世間怎記載。
別恨自己生於這悲情世代
要從香港粵語流行歌曲說盡六四,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搖滾大帝染紅歌頌《大國崛起》,樂壇校長大概不堪回首表白過《你知我知》、《我心如雷》,80、90年代以來的「六四書寫」,儼然成為香港粵語流行歌曲的一項特殊的「唱作傳統」。特定時刻如2009年,命名為《田》的六四歌曲精選唱片面世。2012年藍奕邦《六月》(藍奕邦唱)與梁栢堅《獵鹿者》(Kolor唱),就從不同角度把六四講下去。前者冷嘲「再多悲壯亦能笑一笑吧,唯願我從此不再害怕」,坦露新生代面對歷史巨輪的無力感,既是個體的哀傷,也是時代的悲情;後者以「獵鹿」故事帶出「自然被殺,這方法就是最得體說法……合情合法,被獵人慢慢被消失」的「被XX」如何荒唐無道。這或許震聾發聵,或閃現符號密碼,香港粵語流行歌曲中的六四,還是會繼續說下去。
至少,在家明回來之前。
撰文:梁偉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