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名將生死錄】田單:逆轉絕境的關鍵
在兩岸對峙的時代,金門做為國防最前線,處處充滿著戰爭氛圍。而在金門制高點的太武山上,刻著「毋忘在莒」,是蔣介石總統巡視金門時所題,其用意是引用戰國時期幾近滅亡的齊國最終成功收復失土的典故,以此鼓舞國人反攻大陸的士氣。
但當我了解戰國歷史,我其實蠻想吐槽這個典故引用的有些問題。因為的確齊國當時有莒和即墨兩座孤城苦苦支撐,而且莒城的領導人,正是齊國君主─齊襄王;但真正逆轉的關鍵,其實是即墨城守將─田單,所以如果真正要考據細節,或許當初應該寫的是「毋忘在即墨」或是「毋忘在墨」?
好的,吐槽非我本意,還是好好了解戰國時代最曲折離奇的復國戰役,以及這當中的關鍵人物─田單的所作所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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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處顯智勇
田單,齊國王族成員之一,他本來在首都臨淄的市場擔任官員,名聲及地位都不顯著。
當燕國名將─樂毅,領軍橫掃齊國之際,田單先是和族人搬遷到安平城,之後眼看燕國軍隊銳不可擋,於是田單一早就交代族人做好落跑的打算:「你們趕緊把車軸凸出輪子的地方鋸斷,並且用鐵皮包覆整個車輪。」
等到安平被燕軍攻陷,城內許多達官貴人乘車出逃,但他們的車軸太長,很容易跟其他馬車相互碰撞,沒一會兒功夫,就因車軸斷裂或是車輪破損而無法繼續前行。而田單的族人卻在混亂的車潮中順利疾馳,平安無事的逃進即墨城躲過追擊。
好不容易逃到即墨,田單馬上就收到噩耗:「即墨大夫先前領兵出戰,結果當場陣亡。」還沒等田單安頓好,又一個消息傳來:「田大人,城中軍民聽說您有先見之明,使自己跟族人得以逃出生天,大家覺得您可以信賴,一致推舉您領導大夥抵抗燕軍。」
雖然田單擁有王族身分,但僅憑著「很會逃難」這點,就可以被推舉成領導,不難推測:即墨城此時已無人才,這才急病亂投醫的找上名不見經傳的外來戶。
幸好田單非同一般,新官上任的他,先將妻妾編入到軍中進行輔助性工作,自己更是親自參與到防禦工事的勞動。看到領導這麼親民敢拚,全城軍民對田單好感度不斷提升,同時挫敗了燕軍的進攻。這讓領軍的樂毅感到即墨城並不好惹,為避免徒勞無功的損失,樂毅改採包圍策略,雙方就此陷入僵持。
逆轉心理戰術一:離間
雖然田單在危局中開始站穩腳跟,但他很快發現……軍民們戰意非常低落。
畢竟齊國遭逢前所未有大敗,加上先前即墨大夫領軍出戰又被殺個落花流水,雖然田單接任指揮後組織多次成功的守城戰役,但在損兵折將、外無援兵的情勢下,充其量只是延緩即墨城淪陷的時間,而身處長期被包圍且沒有盼望的壓力下,城內軍民自然士氣越加低落。這使田單意識到:必須先讓軍民重拾獲勝的希望。
或許是齊國國運尚未衰竭?後來燕國君主過世,新繼任的燕惠王對樂毅充滿偏見,這就給予田單可趁之機,他立刻派人散布謠言:「樂毅之所以遲遲不攻下齊國剩下的兩座城池,根本是想擁兵自重並且自立為王。要是換其他真正肯打仗的燕國將領前來,即墨城只怕早被攻破了。」
結果新繼位的燕王還真聽信謠言,任命騎劫替換樂毅統帥的職位,樂毅則在接到命令後,就立刻出走他國,於是田單逆轉路上的最強阻礙就此消失。
逆轉心理戰術二:裝神弄鬼
之後,田單下令百姓在城內祭祀祖先(這其實是逼不得已,因為原先祭祖應該要去到城外的埋葬地,但此時即墨被燕軍包圍,所以只能在城內遙祭),估計是供品內容太豐盛,結果吸引一大堆飛鳥空降到城內啄食。
(話說我看到這段紀錄時,心裡頗為驚訝,因為在某些史料中,可是紀錄即墨被圍城5年,然而現在城中百姓竟還有這麼多餘糧可以搞祭典,究竟即墨城原先的儲糧有多麼豐富呀?)
看到成群的飛鳥一陣又一陣的飛入即墨城中,之後又在城頭盤旋圍繞(估計是還沒吃到供品的鳥捨不得離開),城外的燕軍覺得非常詭異,城內的軍民也覺得此景慎奇,此時田單突然臨機一動的宣布:「各位,此情此景是在表示……有天神要降臨即墨幫助齊軍了!」
覺得田單的發言很逗嗎?那麼接下來發生的事更逗。因為有一名小兵竟然主動找田單說:「我就是你說的天神。」
田單聽完小兵的話,他的反應是……真的把他當神在拜。甚至廣播全城上下說:「鄉親們看!神仙真的下凡了,我沒亂蓋各位吧。」說完就當眾對小兵膜拜,搞得全城百姓也跟著集體膜拜。
這下小兵頂不住了,找機會跟田單說:「不好意思,我騙你的,我其實根本不是神仙。」
田單說:「X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是神仙!但現在你必須陪我把這個謊說到底,少在那邊跟我雞雞歪歪!」
於是田單繼續隆重包裝小兵,除了定期在人前把他當師父膜拜,還不時搞些走訪行程,讓神化的小兵去安撫悲觀的百姓,如此的「神」操作,竟也讓城中士氣活絡起來。
不過田單很清楚,謊言只能振奮一時,他必須更強烈地振奮軍民敢戰的心態,趁勢打破僵局。歷經多次盤算,田單決定將心理戰術繼續升級,同時在心中默念:「同胞及先祖們,原諒我要徹底利用你們……」
逆轉心理戰術三:損人利己
對於在城外燕軍來說,曠日持久的包圍也在消磨他們的作戰意志,陌生且充滿敵意的異鄉,使他們對於故土更加思念。與此相反的,是磨刀霍霍的燕軍主帥─騎劫,他太期待透過一場大勝證明自己能力遠超樂毅,甚至成就「滅齊」的不世之功。
不知從何時開始,有股傳言在軍中逐漸瀰漫:「如果燕軍將俘虜的齊國士兵實施劓刑(也就是割掉鼻子),並擺出來示威;再開挖即墨城外的齊國墳墓,將齊國人祖先的遺體分屍,這樣即墨城內的軍民一定精神崩潰到無法再戰呀。」
聽聞傳言的騎劫決定迅速執行,於是即墨城外,先是出現眾多沒有鼻子的齊國俘虜,他們的臉上有著一看就令人作噁甚至還有些血淋淋的深邃大洞;之後燕國人還在城頭下剖開棺木,對一具具遺體挫骨揚灰。
「哥!我一定為你報仇!」一個認出城下親人面孔的小兵歇斯底里的捶胸頓足。
「子孫不孝呀!」看到城外墳墓區出現的濃煙,城內的平民痛哭流涕。
聽到城內的齊國軍民哭的哀鴻遍野、震天價響,騎劫得意的想:「看來齊國人很快就不行了。」
同時,田單看著城內情緒崩潰的軍民,他正等待他們的反應,過一會兒,他聽到粗暴且急促的腳步聲,然後一群人衝過來向他下拜吼道:「請大人下令出戰!我等粉身碎骨也要向燕賊報仇!」聽聞此言,田單冷靜地想:「大事成矣。」
火牛夜襲
過一段時間,騎劫見到來自城內齊國使者,他卑微地說道:「即墨願降,此番前來,我等帶來千溢精金奉上,願歸降之日燕軍可以放過城中軍民,別劫掠我們。」
聽聞齊國使者發言,燕軍響起一陣陣歡呼,這難啃的堅城可終於陷落,如此完全攻陷齊國並衣錦還鄉的日子應不遠矣。
同一時間,田單清空糧倉中所有剩餘的糧食為齊軍舉辦饗宴,宴席中,田單說道:「各位,這是我等在城內的最後一餐,因為今晚我決心與燕軍決一死戰!我欲徵召壯士出城作戰,請問諸位誰願擔當此任?」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站起來答道:「我願往!」
於是田單挑選5000精銳,並從城裡收集了一千多頭牛,讓人在牛角上綁好尖刀、牛身披上畫有蛟龍圖案的大紅綢絹、牛尾綁上漬滿油脂的蘆葦。然後就在深夜,田單命人把城牆鑿出幾十個洞穴,之後用火點燃牛尾並將牛從洞穴中趕出,5000精銳則緊隨其後向燕軍殺奔過去。
因為投降消息而完全放鬆警戒的燕軍,本睡著難得的安穩覺,結果卻被一陣詭異的怒吼聲吵醒,還沒等搞清楚狀況,只見眼前一陣火光衝起,然後一群全身斑斕前所未見的怪物直接衝撞而至。有些人根本就是呆立當場,然後就被怪物撞飛或是被尖刀戳入而死,大部分人下意識的拔腿狂奔,就在一陣驚魂後,當他們發現所謂的怪物是被化妝的牛隻時,衝鋒而至的齊軍精銳展開第二波更強力的奇襲,對著潰不成軍的燕軍就是一陣屠戮。此時留在城內的老弱婦孺敲擊銅器,為城外奮戰的齊軍將士助威,被打矇的燕軍以為有更大的攻勢要發動,嚇得更加抱頭鼠竄。那個自以為可以遠超樂毅的騎劫,連像樣的命令都未能發出就死於亂軍之中。等到天明,即墨城解圍,燕軍主力徹底被打殘,而那一晚發生的「火牛陣」則成為流傳後世的經典詭謀。
即墨城的勝利只是田單逆襲反攻的開端,隨後,田單繼續向其他被佔領的齊國城市進軍。此時,扣除在包圍莒城的燕軍還具有一定的戰鬥力,其他地區的燕軍因為要把守廣大的敵戰區,大多是軍力分散的小部隊,而且他們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遠離一線戰場,戰力早已下滑;另外,齊國百姓對曾經掠奪他們財物的燕軍深惡痛絕,就等著合適的時機點反抗。總結,燕軍天時(戰役時間拖延過長)、地利(身處陌生的敵佔區)、人和(自己軍力若少且得罪當地民眾)全失,田單則是把握大勝餘威,於是燕軍被驅趕回原先國境,齊國原來70多座城池盡被收復。重返首都的齊襄王封賞田單為安平君,並讓田單執掌軍政大權。
能完成戰國史上最大的復國行動,自然與田單高超的軍事才能脫不了關係,撰寫田單列傳的太史公司馬遷就評價:「用兵需要奇正相生,田單用兵之初有如處女的沉靜柔弱去誘使敵人,等到時機成熟,用兵卻像狡兔般快速敏捷,使敵人在奇謀中轉瞬而敗。」
但我覺得扣除絢麗詭變的戰爭藝術,還有一個使田單能締造奇蹟的原因,以及這個人真正使我著迷的地方。
老ㄕ一己之見
時間快轉到田單復國的末期,燕軍雖遭逢大敗,但仍佔領幾座原先國境線上的齊國城池。
當時田單準備進攻狄城,臨行前去拜見有名的智者─魯仲連。沒想到魯仲連說:「你攻不下狄城的。」
田單忿忿不平地反駁:「我曾以區區即墨五里之城、七里之郭,帶領殘兵敗將就打敗了燕國並收復失地。怎麼可能攻不下一座小小的敵城?」沒想到後來田單猛攻狄城3個月,卻始終無法攻克,就連齊國小孩都編童謠嘲笑田單的徒勞無功。
田單趕緊找魯仲連問:「先生是怎麼預言出我攻不下狄城?」
魯仲連回答:「你從前在即墨時身先士卒並與民一同勞動,坐下去就編織草袋、站起來就舞動鐵鍬。所以當你號召軍民,大家都願意奮勇作戰。但現在你就顧著數算封地的稅收,平時又奢華打扮的玩樂。你只貪生的歡樂,沒有戰死的決心,這就是你攻不下狄城的原因。」
聽聞此言,田單說:「我有決心,先生您就看著吧!」第二天,田單親自站到敵軍的攻擊範圍內為攻城部隊擂鼓助威,狄城轉瞬間就被攻克。
另一個故事,則是田單有次與趙國名將─趙奢談論軍事,他對趙奢說:「將軍指揮才能之高無庸置疑,但我覺得你主張大兵團作戰實在很有問題。因為兵士徵召數目過多會影響國內農耕,造成糧食供應困難,這是自破之道呀。如今你認為一軍之將要領兵十萬、二十萬才足夠,可你看古代帝王用兵不過三萬,便可令天下諸候臣服,所以我覺得將軍的用兵理念大有問題呀。」
沒等田單喘口氣休息,趙奢立刻表示:「我看你根本不懂得形勢變化!古代天下分為萬國,最大的城不過三百丈,最多的人口不過三千家,所以三萬人已經是足以控制戰局的大軍。但當初的萬國如今已經聚集成七國,遠超古代的千丈之城、萬家之邑可謂比比皆是。所以現在統領三萬兵馬,野戰中不佔優勢,更無法在攻城時進行包圍作戰。你拿古代的例子跟我談現代的軍事?所以我覺得你根本不懂軍事及現實呀!」
田單聽了,感嘆道:「我想的太淺了。」
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當人位高權重之時,是否能持續認清現實並作出正確的行動?
歷史上有太多人物拒絕承認錯誤,並且在錯誤的道路上越陷越深,比如:秦始皇迷信永生而至死未立繼承人導致秦朝在權力鬥爭中滅亡、隋煬帝三征高麗而天下糜爛最終死於叛軍之手、崇禎皇帝為顧面子而拒絕向滿州人停戰使明朝在兵禍中崩潰……
田單的軍事才能締造戰場的奇蹟,但擁有卓越才能的他,亦免不了有犯錯的盲區。不過田單總是能立刻承認錯誤並且作出正確的補救,我想這也是為何使國力大損的齊國在日後依然能影響天下大勢,由此可見田單的難得之處。
很多時候,我總會白日夢的猜想自己與歷史人物間的問答。如果我真有機會訪問田單,當我問:「你覺得自己能復國的秘訣是什麼?」
我在猜田單是否會如此回答:「最大的秘訣是,始終保持清醒,認清形勢、他人,以及最重要的……認清自己是否保持清醒。」而我可能在問答結束後這麼對他說:「田單,真乃大丈夫,吾輩當效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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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為:田單號巡防艦
好的,我知道大家一定很傻眼:放這張照片是什麼神邏輯?
主要原因是我找不到合適的配圖,索性直接把我國海軍的同款紀念名艦艇拉出來。
雖然田單是當之無愧的名將,但用來當海軍艦艇名稱,總覺得怪怪的。像同級別的一號艦,取名自鄭成功,挺好的;二號艦取名自鄭和,也不賴;但三號艦之後依序是:繼光、岳飛、子儀、班超、張騫、田單、銘傳、逢甲,沒一個是水戰專長呀!難道中華文化中找不到相對應的水戰菁英人名?
比如......周瑜號巡洋艦?這夠有名了吧?或是......施琅號巡洋艦?大家給過嗎?
啊!我還想到一個也是挺有名的水師提督,但我想等一下說出來,大家應該都覺得我是神經病吧?事實上,如果國防部真的取這名字,我會懷疑咱們軍方應該ㄎㄧㄤ的太嚴重了。
常昆號巡洋艦(然後後繼艦可以取名叫常威,好的,我是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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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吔,比「香港健筆」盧思達寫快一步。真的,最不懂中國人的可能就是中國人自己。
不過,美國學者是否非常懂中國呢?過去經驗,由所謂China Hand Fairbank始,到預測會開放的左翼,如Elliott School等。我曾在電台說,不少香港學者、學生去了美國做教授,做智庫實習,豐富了美國對華的認識。
【盧斯達:彭斯引魯迅「聖上與禽獸論」 反華反出了新高度】
美國副總統彭斯演說數落中國的時候,用了魯迅的典,是整篇外交檄文的點睛之處。為甚麼用魯迅,為甚麼用這句話,十分耐人尋味;這個典故說明了,世上最了解中國人的民族,除了日本人之外,原來還有美國人。老子說:「國之利器,不可示人」,美國外交是否也隱瞞了自己對中國現代民族性的了解,試圖在一場爾愚我詐的鬥爭中不動聲色?
彭斯引用了魯迅文章《隨感錄》(1919年)的第48篇,開頭這樣說:
中國人對於異族,歷來只有兩樣稱呼:一樣是禽獸,一樣是聖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也同我們一樣的…
這篇短文似乎是說, 中國人講「維新」和改革,始終只是表面,核心的那一套始終是舊的。在20世紀,這叫「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後來叫折衷調和。魯迅是激進改革派,他認為沒有這麼便宜,只改外面那一層,內裡的東西不改,也不是改。
文章所說的「聲光化電」,是科技器物;對照的「子曰詩云」,是中國傳統文化。彭斯的引用,自然是比喻中國改革開放,但深層的政治經濟制度沒有跟著改,現在始終是「開歷史倒車」。美國人借魯迅的口問中國人「能否駝著山野隱逸,海濱遺老,折衷一世」,也就是問中國「政左經右」的折衷駕駛能折衷多久的問題。不知道是否警告,再不轉彎就要車毀人亡。
但這篇短文最妙還是「聖上與禽獸」這個命題,言簡意賅。那不只是說經濟或政治,而是講到更深層的民族性或文明問題。在中國文化,「異族」本來就是涉及政權和歷史合法性的敏感問題。弱小「朝代」尤其緊張,「漢人」(被征服者)知識份子也極為糾結。因為講到底,中國「自古以來」當權的全部都是「異族」。
商族之於夏族,是東邊的「異族」;周人對於商人,是西邊的「異族」;秦國正式是西戎,漢繼承秦制,自然也是「異族」之後;秦漢體制之後內爆於世界末日式的黃巾之亂,人口銳減,最後還被「五胡」顛覆。
之後「異族」入主中原,建立政權,後來的中國是鮮卑化的中國,唐宋都是「異族」,後來被更外面的「異族」所欺凌。鮮卑化之後的「中國」,又受到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的挑戰,這些「異族」也相繼在中原立國,並且取得「中國」的「道統」。最後的異族王朝也逃不過宿命,受制於重洋之外的其他「鬼子」,而導致「喪權辱國」。
「中國」陷入腐朽停滯之後,那「異族」自然是新崛起的挑戰者。「聖上和禽獸論」,是指中國人因為歷史造成也好、是天生賤骨頭也好,他們對於「異族」的觀感,不是徹底鄙視,就是極端諂媚。異族在遠的時候,中國人自視為華夏正統,用鼻子看人瞧不起;異族來到的時候,已經是兵馬炮艦齊備,中國人就爭著卑躬屈膝,好像他們依次臣服於鮮卑人、契丹人、蒙古人、女真人……最後還有日本人。
一時三刻迫於權勢而下跪,各民族各階層都有,但魯迅看到,下跪和認賊作父,在「中華文化」有文化連貫性、政治上有專屬的文飾系統(儒家正統之辯)。
文明性質使而,中國人面對「異族」的極自大和極自卑,是由於華夷之辯「中心和邊緣」兩個概念的拉鋸,不是把人踩在腳下,就只能被別人踩。在當今,這是中國爭霸之心的由來。時下中國人仍事事言必「十九世紀大清喪權辱國」,故此中國現在欲爭國權,謀求稱霸世界,要阻擋的人都是又想欺負中國。
魯迅說中國人從沒有稱異族為朋友,沒有平等和博愛觀念。其實中國人內部也沒有朋友這回事。儒家說五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最後一倫才是朋友,而且多數語焉不詳。
在明末張居正那個年代,有一個叫何心隱的學者,因為在階級和人際觀念異常僵化的明末,推廣具自由精神的「朋友」觀念,就被控破壞綱常倫理,是「妖人妖語」,遭官府強力打壓。
簡單來說,何心隱那一套,沒有說要破壞五倫,但不重君臣、父子、夫婦、兄弟,特重朋友。朋友沒有血緣利害關係,是純粹因自由和精神喜好所,而後天結交。這種論述自然充滿個體主義的味道,當時屬於前衛和異端。因為中國主流,始終是講君臣、父子、夫婦、兄弟,逃不出「家」和「國」的框架。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講中國人社會組織方法,是「差秩格局」,已經有六七十年。講到中國人並不如歐美以民族國家(Nation State)和個人為本位做共同體,而是始終以血緣、鄉緣等的關係親疏,而構成一個一個私人網絡,這些論述永遠不會過時。
中國人在這種文化基因之下,有私而忘公,是自古以來的;中國人對於平等交往的理解,和世界不一樣。由個人而國家,這就是彭斯演辭的殺著。他暗示中國在國際社會上也一樣,不知道也不會搞平等交往,永遠傾向用大堆私人關係和暗網偷天換日,乃至於中國始終不會長久服從國際秩序,而要復興一個由自己做大家長率領群小的朝貢體系。(美國國防部長馬提斯Jim Mattis也這樣看中國)
美國人跟中國談「聖上與畜獸」,有點《教父》電影的味道(其實川普一邊跟習近平開會,一邊在敘利亞發射導彈也十分《教父》),也就是當面示威的意味。美國人告訴中國人(甚至全球華人),我知道你們是一群怎樣的人,既然你們不知道甚麼是平等,我們也不講平等,講實力和肌肉。
美國人不想成為中國人世界中的畜獸,剩下的選擇就是用實力來做中國人的聖上。
這是很露骨的,但卻真的是依著中國國情來講,鞭辟入裡。很多講中國文化或歷史的中國人,也沒有這種見識。現在中國人就像孔子所說的小人和女子,近之不遜,遠之則怨;對你好,你就放肆,秀肌肉就說反華、欺負中國人。
當然現在美國是否已鐵了心,要做滿清皇帝奴役中國人,很難說,也要看美國國內的情況,但這篇演辭隱沒的部份,比顯露的部份還要殺氣騰騰。那已經超越了政治,到達了從本質上瞧不起中國乃至東亞文明的高度。據說中共也把魯迅放在神檯上,魯迅在中國也算是家傳戶曉,但不知道咀嚼出這份寒意的人有多少。拿走鬧事中國客又算是甚麼反華,現在華盛頓卻反華反出了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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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斯達:彭斯引魯迅「聖上與禽獸論」 反華反出了新高度】
美國副總統彭斯演說數落中國的時候,用了魯迅的典,是整篇外交檄文的點睛之處。為甚麼用魯迅,為甚麼用這句話,十分耐人尋味;這個典故說明了,世上最了解中國人的民族,除了日本人之外,原來還有美國人。老子說:「國之利器,不可示人」,美國外交是否也隱瞞了自己對中國現代民族性的了解,試圖在一場爾愚我詐的鬥爭中不動聲色?
彭斯引用了魯迅文章《隨感錄》(1919年)的第48篇,開頭這樣說:
中國人對於異族,歷來只有兩樣稱呼:一樣是禽獸,一樣是聖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也同我們一樣的…
這篇短文似乎是說, 中國人講「維新」和改革,始終只是表面,核心的那一套始終是舊的。在20世紀,這叫「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後來叫折衷調和。魯迅是激進改革派,他認為沒有這麼便宜,只改外面那一層,內裡的東西不改,也不是改。
文章所說的「聲光化電」,是科技器物;對照的「子曰詩云」,是中國傳統文化。彭斯的引用,自然是比喻中國改革開放,但深層的政治經濟制度沒有跟著改,現在始終是「開歷史倒車」。美國人借魯迅的口問中國人「能否駝著山野隱逸,海濱遺老,折衷一世」,也就是問中國「政左經右」的折衷駕駛能折衷多久的問題。不知道是否警告,再不轉彎就要車毀人亡。
但這篇短文最妙還是「聖上與禽獸」這個命題,言簡意賅。那不只是說經濟或政治,而是講到更深層的民族性或文明問題。在中國文化,「異族」本來就是涉及政權和歷史合法性的敏感問題。弱小「朝代」尤其緊張,「漢人」(被征服者)知識份子也極為糾結。因為講到底,中國「自古以來」當權的全部都是「異族」。
商族之於夏族,是東邊的「異族」;周人對於商人,是西邊的「異族」;秦國正式是西戎,漢繼承秦制,自然也是「異族」之後;秦漢體制之後內爆於世界末日式的黃巾之亂,人口銳減,最後還被「五胡」顛覆。
之後「異族」入主中原,建立政權,後來的中國是鮮卑化的中國,唐宋都是「異族」,後來被更外面的「異族」所欺凌。鮮卑化之後的「中國」,又受到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的挑戰,這些「異族」也相繼在中原立國,並且取得「中國」的「道統」。最後的異族王朝也逃不過宿命,受制於重洋之外的其他「鬼子」,而導致「喪權辱國」。
「中國」陷入腐朽停滯之後,那「異族」自然是新崛起的挑戰者。「聖上和禽獸論」,是指中國人因為歷史造成也好、是天生賤骨頭也好,他們對於「異族」的觀感,不是徹底鄙視,就是極端諂媚。異族在遠的時候,中國人自視為華夏正統,用鼻子看人瞧不起;異族來到的時候,已經是兵馬炮艦齊備,中國人就爭著卑躬屈膝,好像他們依次臣服於鮮卑人、契丹人、蒙古人、女真人……最後還有日本人。
一時三刻迫於權勢而下跪,各民族各階層都有,但魯迅看到,下跪和認賊作父,在「中華文化」有文化連貫性、政治上有專屬的文飾系統(儒家正統之辯)。
文明性質使而,中國人面對「異族」的極自大和極自卑,是由於華夷之辯「中心和邊緣」兩個概念的拉鋸,不是把人踩在腳下,就只能被別人踩。在當今,這是中國爭霸之心的由來。時下中國人仍事事言必「十九世紀大清喪權辱國」,故此中國現在欲爭國權,謀求稱霸世界,要阻擋的人都是又想欺負中國。
魯迅說中國人從沒有稱異族為朋友,沒有平等和博愛觀念。其實中國人內部也沒有朋友這回事。儒家說五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最後一倫才是朋友,而且多數語焉不詳。
在明末張居正那個年代,有一個叫何心隱的學者,因為在階級和人際觀念異常僵化的明末,推廣具自由精神的「朋友」觀念,就被控破壞綱常倫理,是「妖人妖語」,遭官府強力打壓。
簡單來說,何心隱那一套,沒有說要破壞五倫,但不重君臣、父子、夫婦、兄弟,特重朋友。朋友沒有血緣利害關係,是純粹因自由和精神喜好所,而後天結交。這種論述自然充滿個體主義的味道,當時屬於前衛和異端。因為中國主流,始終是講君臣、父子、夫婦、兄弟,逃不出「家」和「國」的框架。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講中國人社會組織方法,是「差秩格局」,已經有六七十年。講到中國人並不如歐美以民族國家(Nation State)和個人為本位做共同體,而是始終以血緣、鄉緣等的關係親疏,而構成一個一個私人網絡,這些論述永遠不會過時。
中國人在這種文化基因之下,有私而忘公,是自古以來的;中國人對於平等交往的理解,和世界不一樣。由個人而國家,這就是彭斯演辭的殺著。他暗示中國在國際社會上也一樣,不知道也不會搞平等交往,永遠傾向用大堆私人關係和暗網偷天換日,乃至於中國始終不會長久服從國際秩序,而要復興一個由自己做大家長率領群小的朝貢體系。(美國國防部長馬提斯Jim Mattis也這樣看中國)
美國人跟中國談「聖上與畜獸」,有點《教父》電影的味道(其實川普一邊跟金正恩開會,一邊在敘利亞發射導彈也十分《教父》),也就是當面示威的意味。美國人告訴中國人(甚至全球華人),我知道你們是一群怎樣的人,既然你們不知道甚麼是平等,我們也不講平等,講實力和肌肉。
美國人不想成為中國人世界中的畜獸,剩下的選擇就是用實力來做中國人的聖上。
這是很露骨的,但卻真的是依著中國國情來講,鞭辟入裡。很多講中國文化或歷史的中國人,也沒有這種見識。現在中國人就像孔子所說的小人和女子,近之不遜,遠之則怨;對你好,你就放肆,秀肌肉就說反華、欺負中國人。
當然現在美國是否已鐵了心,要做滿清皇帝奴役中國人,很難說,也要看美國國內的情況,但這篇演辭隱沒的部份,比顯露的部份還要殺氣騰騰。那已經超越了政治,到達了從本質上瞧不起中國乃至東亞文明的高度。據說中共也把魯迅放在神檯上,魯迅在中國也算是家傳戶曉,但不知道咀嚼出這份寒意的人有多少。拿走鬧事中國客又算是甚麼反華,現在華盛頓卻反華反出了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