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在海底抽完這支菸，就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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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水肺潛水，我更喜歡自由潛水，一來我對海底景觀不那麼感興趣。二來我意識到，一次又一次誘使我陷入深藍的，正是那一口氣生、一口氣死的禁忌聯想與自我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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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類不會發展出一種活動是看看自己能在岸上支撐多久而不窒息，如果有，那可能會被稱作「自由陸行」。特別傑出的魚類，或許還能彈跳登上小沙丘，追尋魚之所以為魚，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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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魚類不會想像自己在陸地上的生活。牠不會用理性去構思世界，牠不追憶過去，也不打算展望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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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無法看見自己終將一死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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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不會感覺自己有別於其他生物、有別於大自然，牠就是大自然本身。牠不會用想像力創造一個超越自己的存在，再宣稱自己是被這個超越自己的存在逐出了樂園，獨自承受罪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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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好安靜。身體被我輕輕放置在海底，面朝遠方海面的㶑灩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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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再帶著身體回到海面上，我能像魚一樣成為大自然嗎？我能靠著和諧一致的生存機制，單單就只是活著，而不必像人類一樣，竭盡一生，學習如何「過生活」？不必感到無聊、感到憾恨、感到與世界格格不入，甚至更荒謬的是，與自己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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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啊，是世界上唯一認為自己的存在是必須被解釋的生物。存在的難題迫使他永無止息的追尋，儘管在物理上他並沒有離開他的生活圈，但精神上，他不斷的移動，不斷的被移動。他被迫往前走，在知識的白板上填滿答案，讓未知成為已知，再挑戰已知，使之無知而茫然，而這份茫然又會促使他展開新的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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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難題本質上就充滿了矛盾與不協調，人類注定飄萍無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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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橫膈膜已經開始抽慉了，一旦太久沒有呼吸就會這樣，只要我還活著，就無法擺脫自己的身體。我的身體告訴我，他不能一直被放在海底，他要活下去。此時除了為了活下去而展開的行動，腦中容不下任何關於存在的思考。會有這種被身體限制住的錯覺，以及獨立於身體之外的自我意識，就是人類最大的詛咒，它是一切分裂與矛盾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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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心有一個特質，在面對矛盾時不會消極的不作為，它會想盡辦法去解決這個矛盾。如果一個人因為社會或環境等外在因素或是他個人的智性不足，讓他無法以行動回應這個矛盾，那他就必須去「否認」這個矛盾的存在。或許他會相信神學的意識型態，假設生命在死後才會真正被實現，也或許他相信生命的意義不在於它自己的開展，而是為了國家、社群、為他者犧牲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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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躍進某個意識型態，否認這個矛盾、否認這道關於存在的難題，一個人很難合理化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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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我也縱情聲色，曾經專注於事業來逃避內心的輾轉反側。我使自己成為資本主義產業鏈下的螺絲釘，你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你說演藝新人不可以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我就讓自己沒有太多想法，你說現在的演員都流行幹什麼，我就做一個流行的演員會幹的事。我拋棄自由，讓自我淹沒在外在的權力之中，心甘情願的成為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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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神祇、宇宙的神秘主宰到國族、家庭、職場的前輩，一個人總是不斷以任何超越自己的存在或權威等意識型態來安撫自己存在的難題，但是，終究會有缺憾與不安。或許這道難題只有一個解答，如同埃里希·弗洛姆所說：「面對真相，承認他處於一個和他生命漠不相關的宇宙裡，最根本的孤獨之中，承認沒有一個超越他的能力可以替他解決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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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海面的感覺，是釋然與遺憾的雙重交疊。深吸一口氣，很高興，我還活著，生命帶來的喜悅本身就是豐足的。緩慢吐氣，很遺憾，我還活著，生而為人所應肩負的一切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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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要負責。」這句話很精準，但卻不容易傳達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總讓人聯想到「你活該。」除非你陪著我一口氣生、一口氣死，或許才有機會捕捉到這句話不帶貶抑的積極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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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須為自己負責，只有依靠自己，才能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但是，這個意義不包括確定性，它不能是宗教典籍裡的固定解答，也不會是從某個智者口中被抄寫下來的語錄。因為確定性本身就與意義的追尋背道而馳。「不確定性」才是驅使我們持續移動、竭盡所能的施展力量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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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移動，你就會死。不移動上岸，你的肉體會死，不移動下潛，潛下意識深處，你的心靈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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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人類分裂而矛盾的存在特質，我們必須負起責任，持續的在精神上移動，追尋屬於自己的信念體系。雖然世界上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信念體系，但是內容卻有價值上的巨大差異。成熟的、有創造性的人，會選擇一個讓他能成熟、有創造性的信念體系。在發展上遭遇障礙的人，則會回到原始而不理性的信念體系，而這個體系又會反過來助長他的依賴和不理性，他將會停留在其他適應世界的佼佼者早已超越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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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必須負起責任，發揮他生而為人的潛能，包括某項技藝、同理心、愛，他必須過著創造性的生活，正視自由而不逃避自由，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否則，生命將不會有任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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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生、一口氣死，意味著一個人正承受著他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次呼吸，浸淫在生與死最短暫的接觸。我想，自我覺察，是生活這門藝術最嚴肅的入門課，而生活的藝術，則是演員這門藝術最嚴肅的入門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