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聽】《咒術迴戰》裡的咒術起源 | #發現陰陽師的日常 | 咒術與日本人 | 日本是「詛咒之國」 | 京都、大阪、奈良的陰陽師地點 | 日本的結界在哪裡? // 李長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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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掀起了一股陰陽師風潮,在小說、漫畫、電影、電視、電玩中,#安倍晴明 幻化的陰美角色,在鬼魅充斥的平安時代,各種「#咒術迴戰」,讓我們愉快地沉溺在魔物幻化、咒詛攻克的敘事當中。但,你有想過,什麼是 #陰陽師 嗎?什麼又是陰陽道?陰陽師如何建立起日本的「#咒術」傳統?咒術與日本國家文化又非常緊密的關係?而日本關西又有哪些與安倍晴明相關的熱門與隱藏版景點?想要透視陰陽師與咒術師,聽這一集Podcast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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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節目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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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咒(術)的社會學
▶ 咒術師的大眾文化熱潮
▶ 所謂陰陽道
▶ 陰陽道的結構性意義
▶ 被官僚體制收編的咒術知識
▶ 玄怪災異的政治學
▶ 占卜咒術作成為生活美學
▶ 咒術與祭祀
▶ 咒術迴戰裡的咒術源流
▶ 陰陽師地點巡禮
▶ 日本的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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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整論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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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咒術迴戰的咒啊~ 咒的社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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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術,屬於一種原始思維,或許我們也可以說做,巫術、魔術等,普遍存在於各大文明的制度性或非制度性宗教之中,主要誕生於主觀與客觀關係的混淆。人類對於自然的認知與能動不足,於是對於自然的千變萬化,產生強烈的恐懼和敬畏之心,便相信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支配千變萬化的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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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咒術、巫術的世界有著自己的合理性,也就是說,在共感與類似的巫術推動下(Frazer, 1890),人們會自行腦補符合自己情感願望的因果關係。如果真的難以在咒術系統中被解釋,那便會自行分化出新的方式(咒術),來解決不合邏輯的地方。所以說,反論之,從咒術的內容與施展,可以看出個人的情感世界,若從集體的面向來看,這種強烈的情感、高度的敵意,便會呈現在制度性的權威當中,例如國家的治理、集體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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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日本的歷史脈絡,小松和彥(2014)、加門七海(2021)都將日本詮釋為「詛咒之國」(呪いの国)。從一個東方觀點的視角來看,學者們希望在特定的文化特殊性上,將日本理念型化。相對於西方發展出一神宗教,四處充滿神靈,並且對自然現象感到畏懼的精神心態,就產生出了一種以「呪」為基礎的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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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從對咒術的考察與理解,可以窺見到個人的內心世界與日常行動,與社會的集體制度與精神心靈。於是,我們就來談談,日本的咒術,陰陽師與陰陽師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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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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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的結界》一書中,安倍晴明的後代安倍成道定義,所謂陰陽師,是在日本古代陰陽寮制度中,那些有著豐富天文、地理、占卜、咒術學問的人,從現代的角度來看,就是「國家級研究機構」中的研究員博士們。陰陽師的制度與角色的源流。綜合了陰陽師的各種形象,到安倍晴明一個角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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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咒術迴戰》裡的咒術師與詛咒師,看起來是,正反的兩面的角色。但事實上,就是陰陽師,陰陽師在平安時代晚期後,進入一般常民中,接受委託而行事,自然就有著「有錢辦事」的陰暗面向,本來就存有好的陰陽師與壞的陰陽師。(例如盧屋道滿)。對了,咒術迴戰作品裡的咒術師,其實雜揉了陰陽道、雜密、道教、神道教的咒術脈絡,綜合為「咒術師」的形象,可以一一追尋到其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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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官僚體制的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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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的知識,源於中國思想的陰陽家,但陰陽五行之說,可以說是一種「實用主義」的學科(或科學),提供了兵書、術數、方技等基礎知識要素。這些陰陽家多半被稱之為「術者」,掌握占星、災異、風水、望氣、巫醫、役使神鬼等。如司馬談、班固對陰陽家的評論一樣,術者的技術是一種「知識權力」,因此被吸納到官僚體系,像是建立「太史」與「太史局」,以壟斷知識,對其施展保護與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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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日本的陰陽之術,則是由百濟渡來人傳入,在西元538年的「佛教公傳」事件,使得儒學、佛教、術數文化在日本本土展開知識基礎。官方派人學習曆法、天文(占星相)、地理(擇吉地)、遁甲(式盤占卜)、方術(包括咒術在內的醫術),帶來政治上的有效性。首次陰陽寮體制的出現,在飛鳥時代天武四年,在明日香村中的高松塚古墳裡就有星宿圖像,證明天文學知識在統治階級有了完整的傳播。初期陰陽寮裡的博士,許多都由渡來人擔任(初期如高金藏、王中文等),並且知識世襲,像是後來的最澄大師,自幼也習陰陽之術,屬漢人系渡來人的系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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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襲了許多當時中國的習慣與制度,陰陽師正式成為國家體制中的一員。陰陽寮為其行政體制,模仿唐朝太史局體系,主要負責陰陽、曆法、天文、刻漏等工作。陰陽寮設六名陰陽師,設陰陽博士(如安倍晴明)負責培訓陰陽生。實施《大寶律令》後,禁止的僧侶的占卜行為(原本一起跟著佛教傳來),嚴明地進行了技術知識的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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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災異的政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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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儒學思想與五行占卜的相結合,產生了將災禍與異怪視為對統治者發出警戒的概念,我們可以稱之為「災異思想」。「災」指的是乾旱、洪水、飢荒、蝗蟲、火災等,「異」則包含日食、天象異常、地震、植物異變等。只要一發災異,就等於下罪統治者的失德,要己詔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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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奈良時代到平安時代的律令國家體制完整,於是有趨向儒家思想中心的傾向。也就是說,如果天有災異,那必定是統治者德行與施政有問題。到了平安時代中後期,則以儒家思想為中心的統治,轉向以陰陽學說為主,天皇提高了陰陽寮官僚體系中的重要性,並且賦予他們解釋災異的占卜權力(但同時也是限制非官方的占卜)。也就是說,原本咎責天皇的治理問題,轉變為預測、判斷、詮釋災異的原因,並將災異歸咎給「神明」、「怪物」作祟。從史官的紀錄就可以明顯地看見,各種「奇怪現象」被寫入《續日本書記》等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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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災異的政治學,促成了整個朝廷政府對占卜、咒術與祭祀的依賴,透過強調陰陽學說與祭祀禮儀的《董仲舒祭書》,擴大這些技術的需求。於是,偉大的陰陽師們正式登場,並且被記錄在《今昔物語集》裡,形成後世對陰陽師的印象整體,例如安倍晴明等,廣為流傳,也形成某種以「祭祀、咒術」為核心的社會文化與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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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時代的生活風格促成陰陽師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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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道平安時代後期,律命制度逐漸崩潰,陰陽道正成為貴族統治階級危機意識的精神土壤,遇到不好的、無法解決的是,就用陰陽師來占卜災害的原因,並且使用咒術祭愈來對應。這個做法確立了陰陽道成為一種「咒術宗教」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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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為外戚攝政的貴族政權時期,保守又纖細的藤原文化,也缺乏積極進去的治理精神,凡是注重先例,日常生活中塞滿了各種年中行事,大小的祭祀活動,連沐浴更衣、剪指甲都要「凡是問陰陽師,占卜一下」。在日常生活中,貴族們也覺得到處都是怪異的事,但現在想想可能是普通的事情。如《小祭目錄》中,包含「獸類」(突然出現)、「鳥類」(亂飛)、建物(倒塌漏水)等等。有些事情就被貴族認定為怪異、妖怪的現象,請陰陽師來確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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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陽師的咒術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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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像是安倍晴明這樣的大咖,在這個時期都在幹嘛呢?從史料紀錄來看,安倍晴明作為陰陽師的活動共被記錄67件,包含13件占卜、18件咒術與祭祀、21件為勘申時間與空間。大致上可以藉此想像一下陰陽師、咒術師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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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咒術迴戰》裡看到的,可能只是陰陽師生活的一部分。當然,「咒術」的特色,在平安時代後期,越來越重要,既然把世界怪異歸因給作祟,那更多實際又積極的防範、抵抗、恢復、甚至反擊,就逐漸重要。甚至推動陰陽師、陰陽寮,成為一種具有咒術宗教性質的存在。比較有趣的是,《咒術迴戰》裡的咒術起源,「術式」就是咒術,「領域展開」就是「結界」,包含陰陽道、神道、雜密、道教、修驗等不同的咒術習慣,但其陰陽道裡雜揉成一種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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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咒術的類型:祓、反閉、身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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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的咒術可分為「祓」、「反閉」、「身固」。祓,一般來說,容易被認為是什道教的固有儀式,一開始是只有朝廷可以執行的「大祓」,後來為私人、個人進行祈願與祓,是平安時代末期與鎌倉時代的事情了。前述政府部門對作祟、汙穢、避忌的概念,擴散到民間後,社會整體開始對「祓」的效力產生其待。這些祓,不只是去汙解厄,也可以去病、安產、詛咒與反詛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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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閉」與「身固」,都是類似迴避邪鬼、保護自身的咒術。反閉時常是一種帶著特定「禹步」走法的儀式,誦反閉咒,其實跟道教中的禹步相同。而「身固」則是護身法,需要刀禁咒、結獅子印、畫符等。也是跟道教雷同,大家想想看殭屍電影就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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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咒術迴戰》中可以看見各種咒術的想像,例如新田新的護身與恢復術式就是「身固」;釘崎野薔薇的「稻草人」就是「丑時參拜」的「厭魅」,為一種交感巫術;伏黑惠的「十種影法術」就是安倍晴明的「十二神將」式神,來自於道教式盤所指出的十二天將;五条老師的「無量空處」,則來自於密教的祕法,「虛空藏求聞持法」;加茂憲紀的弓矢,与幸吉的魁儡術,西宮桃的飛行掃把,都可以追溯出陰陽師的相關咒術繪卷與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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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陽道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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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祭祀,我們可以想像一下,為何京都有如此多的寺院神社活動,各種不同的祭祀典儀,充斥著一整年。在時間與空間上,許多是延續於陰陽師主導的祭祀。並且在(功能性)祭祀的過程中,逐漸地,將陰陽道推向一個真正的咒術宗教。如果你有機會在日本參加一些神社的祭祀,你可以體會一下平安時代,陰陽道祭祀的場景,有點像是電影《來了》,在黑暗降臨時,導引四方,請神到現場來達到祈願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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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詛咒與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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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松和彥的《詛咒與日本人》(呪いと日本人)中,他提到知高縣物部村的一種伊邪那岐派咒術師(いざなぎ流),部分與陰陽道有關連性,但也可得知,詛咒這樣的想法早就存在於日本的在地宗教中。小松和彥描述這些詛咒的故事中,包含了各種人性、人心的邪惡與厭惡,隱含著「人存在的立場」,人惡的部分。小松和彥談了為何人害怕詛咒、如何詛咒別人、如何防止詛咒等,從諸多歷史事件,比山下克明更加廣泛地論述了詛咒、咒術在日本文化生活中的重要性。(像是怨靈的故事、用御守的習慣、各種祭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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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道的觀念與技術,從國家集團,擴展到貴族仕紳,在蔓延到民間鄉土,展現了統治者的治理框架。但同時,這些觀點與技術也符合著一般人民心中在情感上的展現,進行表現出日本人在「詛咒的世界」(呪いの世界)上的社會-個體結構二元互動的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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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道深刻地影響著日本人的宗教世界。也是因為陰陽道沒有追求「超脫」的教義,大都為了現世的功利,沒有密教的隱密深遠的典儀,也沒有道家對生命的追求。在陰陽道充分融入各種信仰的過程中,使得日本人的宗教觀相對寬容又薄弱,陰陽道回應著日本人在現實生活中,很實際的每日的安定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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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咒術其實離我們很近 #日本的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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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再談安倍成道的《日本的結界》。這本書沒有太深奧的論證,或是填鴨的史料,讀來有趣輕鬆,書的內容來自於真正的陰陽師的「#經驗之知」。安倍成道以自己的生活所知,敘述著結界的技術、陰陽師的系譜、安倍晴明的卓越等,並舉出關東、近畿、中部、北海道等地的結界樣貌。旅行者們可以跟著這本書,去拜訪日本的各處結界,饒富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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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們單獨來聊一集陰陽師與結界的旅行好了。(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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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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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Frazer, J. G. (1990). The golden bough. In The golden bough (pp. 701-711). Palgrave Macmillan, London.
2. 小松和彥(2014)。呪いと日本人。角川。
3. 加門七海(2021)。呪術の日本史。宝島社。
4. 安倍成道(2021)。日本的結界。健行文化。
6. 山下克明. (2012). 院政期の大将軍信仰と大将軍堂. 東洋研究, (186), 35-54.
7. 山下克明. (2006). 陰陽道の宗教的特質. 東洋研究, (159), 91-117.
8. 山下克明. (2020). 日本古代の呪符文化 (前近代東アジアにおける< 術数文化>)--(< 術数文化> の伝播・展開). アジア遊学, (244), 260-280.
9. 山下克明. (2021). 古代・中世の陰陽師 (総特集 陰陽道・修験道を考える). 現代思想, 49(5), 25-37.
10. 山下克明. (2019). 『小右記』 にみる藤原実資の陰陽道信仰 (特輯 『小右記』 と藤原実資 (下)). 古代文化= Cultura antiqua, 71(2), 191-202.
11. 山下克明. (1996). 平安時代の宗教文化と陰陽道. 岩田書院.
12. 山下克明. (2007). 陰陽道の成立と儒教的理念の衰退. 古代文化, 59(2), 177-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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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論文都沒這麼認真
鄉土文學原因 在 瑜珈這檔事 Oh,My yoga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路的味道》這本作品集是十年前,在研究所畢業前自己編來做紀念的,封面及內文排版還是好友智如幫我做的,只送給一些親朋好友,沒有正式出版,手邊也僅剩一本自留。
剛剛因為要跟一位學生分享〈看!憂鬱在跳舞〉那篇文章,才翻出檔案。那是我十九歲的作品,當年正飽受憂鬱之苦,於是在東華讀大一升大二的暑假,以此為題撰寫文章。嚴格說起來,那是我第一篇寫得完整的散文,拿去投稿,很幸運得到梁實秋文學獎。
離開了那樣的狀態,我真的再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了,但很敬佩、感謝當年的自己,能夠勇敢地活下來,熬過七年轉化蛻變的過程,還為那一段生命留下珍貴的紀錄。
來分享一下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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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憂鬱在跳舞
文/張以昕
有個地方是電梯所無法到達的樓層。我推開一層蒙垢的沉重不鏽鋼門,寒風撲面,黑壓壓的鐵梯子通往天堂或是地獄,我不知道。跨坐在頂樓的防護牆上,月兒從薄霧中探頭,星子是夜神披風上的鑲鑽。冷空氣厚厚的撲襲我鼻,我感受到血肉之軀的溫熱,呼吸心跳的規律節奏。在建築物的最高處擁有最好的視野,發亮的招牌、閃爍的街燈,絡繹不絕的人潮和疾速奔馳的汽車。但所有的一切似乎與我完全無關。我有著觀賞夜景的興致也有投奔地面的想望。這個夜晚我可以悠哉的遊晃直到天明,也可以在一秒鐘內,迅速地將一個大大的句點砰然擲落人行道,並對空拋灑金粉組成的無數問號,直至晨曦。
抉擇是遊戲的一種,也是嚴肅的自審判決,充滿無限可能並也包含無數哀淒,沒有掌聲也沒有噓聲,沒有泣容也沒有歡顏,最真的事實往往也最虛情假意。我想飛,但卻在初生時折翼,只能待在原地仰望遼闊無際的天空。我想飛,翱翔在毫無阻礙的空中,不用思辨無解的真理。只要飛,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累了睡,起了又飛,飛向天堂與地獄的間隔線,然後發現自己仍停滯原地。瞬間我全身著火,從容擠著沐浴乳擦洗身體,火光讓我從脚底板自天靈蓋的形影緩緩蒸發。我仍視而不見,繼續沐浴,然後飛。飛向更黑暗與更光明的地方,飛往更能徹底銷鎔自己的另一個空間。
人滿為患的精神科候診間,眾人在鼓譟中焦慮等待。我坐在新設置尚未啟動的自動販賣機旁,百無聊賴地觀看經過的路人從褲袋裡掏出錢,摩擦雙手想著要喝點什麼,然後投下錢幣。但卻不見飲料的影子,銅板迅速滾落退幣孔,只好一臉無奈地衝向一樓的便利商店。一個傻瓜、兩個笨蛋、三個白痴、四個……,其中似乎蘊藏難解的隱喻,但卻無從思考起。蓬頭垢面、膚色泛黑,面龐滿是痘斑的阿婆前來看診戒酒,她神色呆滯地觀賞螢幕播放的鄉土劇,不發一語。一旁面色哀愁的老伯伯緊捏健保卡,臉額的細密皺紋掩不住傷寂的塵埃。踩著大紅色高跟鞋的年輕姑娘,面露異樣神情,白裙飄揚恍若鬼魅。正在打開手提包的瞬間,幾把刀子的閃爍的光芒,讓我感到一陣戰慄。坐在前頭的怪叔叔不停的回頭瞧著我,轉右側轉左側,轉呀轉地目標都是朝向我。旁人問他正在做什麼?他說:「我是鐘。」「那現在幾點鐘呢?」男子垮垮的臉皮面無表情,不停重覆相同動作,過了十多分鐘,還是繼續轉頭看我。彼此相距不到五十公分,突然聞到一股便溺的濁氣,趕緊離座躲藏角落。背對群眾,各色的眼神不斷刺向背脊。忽然聽聞診間傳來響亮刺耳的叫聲與哭聲,「你算哪門子的醫生我都快要死了你還笑得出來,王八臭雞蛋我要告你謀殺……」四十出頭的女子「砰」地一聲氣憤地甩上門,雙手摀面,淚痕猶在。她已竄逃無蹤,不顧追出來的護士頻頻叫喊:「小姐妳的藥單還沒拿啊妳要上哪兒去?」電子叫號板從八十八號跳到八十九號,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你的欲求或努力而變得更好或更壞。每人象徵一組號碼,終生不離不棄。像數數兒一樣依序排列,幸運的、倒楣的總有來臨造訪的一天。
八十九號沈傲雪就是我,我推開厚重的白色門板。「最近怎麼樣、心情好不好、藥物有副作用嗎、有自傷嗎、想要自殺嗎、有沒有出去走走做運動呢……」標準憂鬱症問診公式。八十九號一句話也不說。百憂解速悅樂活憂思樂康克憂果低落美悠樂丁安定文,心理治療生理回饋住院打坐念佛禱告聖歌吟唱前世催眠民俗療法。想要解決,卻越解越結。點頭搖頭代替言語,沉默是最好的回應。我已無話可說。我留給你的是一片純粹的空白。想塗鴉嗎,好,我去拿彩色筆給你。想要大作文章嗎,好,且聽我胡言亂語。
我被追殺的仇家逼得逃到暗巷。萬家萬戶以及孤立的街燈都已進入酣眠,遠離天明的耀眼。像是瞎了般,雙眼或睁或閉,沒有差別。伸手不見五指,我盲目奔逃,夢魘邪惡地緊隨我身,我一邊跑一邊呼救,卻發現自己已被真空包裝,沒有出聲的可能。眼前的黑更濃濁了,並且像漩渦馬達般地快速旋轉,我掉進這座深井,什麼也不必做,什麼也不能做。任憑上帝與魔鬼操控命運,留給我的僅有決定死亡的權力。死亡是一桌毒菜,帝王蟹鮑魚干貝魚翅,滿漢大餐飄散醉人香氣,灌入鼻腔,誘引飢腸轆轆的我。暫時忘記生死的差別與毒物的本質,拿起筷子挑起眼前的山珍海味,拚命咀嚼。
最後的晚餐。
喚醒我的是楊老師。她輕輕將我抱起,撫著我的面頰,附在耳邊說:「生病不是一種錯誤,而是一種挑戰。」她溫暖的笑容就如她的名字,讓我好想叫聲姊姊。我在昏亂模糊中淚流滿面,像嬰兒般地放聲大哭。沒關係,有我在,不必害怕。來,這是妳最喜歡的頑皮豹。她將粉紅老頭和細心摺疊好的面紙一起塞給我,而我仍迷惘地望著她。「我們去操場散步曬太陽,好嗎?」我抹乾淚珠,點點頭。我們的光合作用終於奏效,於是逐漸定心安神,小心翼翼地讓陽光撲灑周身,就怕一個不小心就打破了這一幕最後的祥和。蹲在岸邊堆沙堡,兩雙脚丫陷進溫軟的黃色細沙中。海風鹹濕且冷冽,專心雕塑模型,想像城堡的富麗堂皇,努力地又堆又拍,即使完美成品馬上就要被海神奪去,我們依然不放棄任何希望。壞了塌了消失了又何妨?我們有的是時間,如果能再有多一點堅持,城堡將會更加堅固牢靠。最後,我們相顧微笑,因為我們在牆邊找到了水泥和紅磚。
我想要販售身上與我朝夕相處、與我立下山盟海誓、不離不棄的「痛苦」。有氣體、固體、液體種種你能想到的模式產品隨你挑選,我可以即刻為您配置。那多到溢散蔓延為患的痛苦,沒有名字,就像體內難以悉數的細胞。他的效果令你意料不到,絕對符合你追求冒險的精神。只要以舌舔舐,你就會感受到那像哇沙米一般令人流淚的刺激和衝擊,因此絕對有價值販售。但此物會因個人體質而產生不同效果,如阿甘者你會臭罵我欺騙社會大眾的荷包,並且寫信到消基會檢舉申訴,最後把痛苦通通否定,妳那痛苦算什麼這個世界多美好。如我傲雪者你會觸動內心深處最纖細的琴弦,彈撥幾聲便立刻倒帶憶起過去最傷心的往事,那痛苦會令你想要猛烈的撞牆。更甚者你會找不出痛苦的原因,說不出痛苦是什麼,但是痛苦在你身上確是真實存在,屬於現在進行式,但身旁的人卻無法理解那莫名其妙讓你痛不欲生的苦痛,說穿了就是世上沒有形容痛苦的準確辭彙,沒有拆開封袋的人永遠都進不到那荒塚的世界,煩人的繼續巴問著你的痛苦是什麼?不要只是哭嘛!每個人都有痛苦的時候呀。病態的痛苦所造成身心的影響也許會吸引想要減肥變得苗條的女性朋友,只要按三餐服用痛苦你就不用吃飯和睡覺,你可以裝死般地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做,正確一點的是說你提不起勁兒來做任何事,你會感到頭暈頭痛腰酸背痛噁心嘔吐心律不整呼吸不順胸悶嗜睡注意力記憶力渙散社交退縮,你會很成功的因痛苦而減掉十公斤以上的肥肉。你有孕婦大肚般的小腹嗎,你臉如大餅想要換個人人稱羨的瓜子臉嗎,你有滿身無限精力想要挑戰痛苦的極限嗎。每盒每罐每包只要七十四元,沒有保存期限可永久使用。買三款特價只要一六八喔。親愛的消費者請放心,商品決計不會缺貨,我的身體所製造的痛苦,就像水龍頭流出的自來水,淅瀝嘩啦,源源不絕。只要你需要,歡迎隨時與我聯繫,我會敲著夜半三更的銅鑼,為您進行完善的宅配服務。
憂鬱呀我們美化了它,有人說憂鬱很浪漫,日落時漫步在植滿楊柳的堤岸,望著即將隱沒的夕陽餘暉,情思洶湧激盪,於是寫下一首甜膩的情詩。那些少女漫畫中的美少男不是都有雙憂鬱的眸子嗎?他們都說,憂鬱才帥才夠酷。但憂鬱加個「症」字可會讓你與以前判若兩人,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時時感到沮喪,多愁善感加劇,腦中佔滿活著究竟為了什麼、我存在嗎、死去值得一試嗎……等等深刻的哲理議題,想法變得怪異詭譎,說起話來像火星人般讓人霧煞煞。每天的日記變成遺書式的壯烈文體,訴滿斷斷續續的遺言遺願,並抱憾病痛所吞噬的所有美好,像是革命烈士懷抱滿腔熱血、為著國仇家恨,想要一雪前恥。但事實卻不若如此雄壯宏偉,憂鬱症與糖尿病高血壓心臟病一般,皆是不易痊癒的病症。你可以視它為無情索命的死神,也可選擇與病魔進行意見交流,看看能否一起吃飯喝茶聊聊天。
首先我向祂磕三個頭表達敬意,祂嗜血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用一種睥睨眾生的高傲神態,仰首審視著我的不堪,祂想好好看清這齣暗夜悲劇的女主角究竟生得美或醜。然後哈哈大笑,對我表示祂這個導演很滿意我的精湛演出,可以任我許三個願望。我起身鞠躬,服從與禮遇是與魔神談判的基本身段。第一,我知道祢想取我性命,但我還年輕,必須完成諸多夢想,這中間任由你萬般折磨我都不怕,只希望能實現願望,到時候我會很乾脆的自動截斷命根子,親手奉上。第二,希望你不要奪走我僅存的勇氣和信心,健康快樂幸福體力記憶力理解力你取去了,除了仰賴氧氣存活,我所僅剩的就只有區區這兩件薄外套了。
憂鬱之魔沉吟半晌,終於點頭同意,並且用嘶啞的聲音提醒我,你只剩最後一個願望,最好快點說出來,我可沒有時間和力氣供你虛耗。
「一起跳支舞吧。」我說。祂臉色一變,我可不是你消遣的工具,我是主人你是奴婢,你若膽敢弄髒我的手,小心我馬上讓你下地獄。不是的,我只是想要有一刻與你不再敵對,有個機會平行對談,我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彼此不是嗎。一起跳支舞吧,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祂瞪視我的紅眼,從嚴厲漸漸變得溫和,不知從哪裡響起了《憂鬱的星期天》(Gloomy Sunday)的吉他伴奏。這首具有陰暗美感的老歌,是由匈牙利音樂家賽瑞斯所作,在當時頗受歡迎。一直到二次大戰前,還數度傳出有人因為這首歌曲而厭世的情事,漸漸使這首歌蒙上神秘的色彩。
祂攬住我的腰,拉著我的手,我們隨著優美而陰森的音樂婆娑起舞。我緊閉雙眼,心裡想著,這是我的終夜嗎?正想開口詢問,它「噓」了一聲要我噤口。這是我們共同的旋律,跳吧,孩子,屬於我們的狂歡之夜。你知道嗎,因為這首歌,多少人迷戀我,也有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投奔我的懷抱,只因為這不是屬於人世間的旋律。你懂嗎?
桌上有一根白燭因為傷感不停的落淚,在一片漆黑無光中,我聽到祂隨著音樂啞聲歌唱:
Death is no dream, for in death I’m caressing you
with the last breath of my soul I’ll be blessing you.
(死亡並不是夢,因我在死亡中愛撫著你,)
(我將以我靈魂的最後一絲氣息為你祝福。)
就像我嚮往的飛行,我正與憂鬱共舞。
原載於二00五年十一月四日《中華日報》副刊
(本文獲第十八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佳作)
鄉土文學原因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故鄉與春祭(上) ◎吳新榮/張良澤譯
——謹以此篇獻給鹽分地帶的同志
一、河流
環繞故鄉的河流
是我身上的動脈
它激盪著我的熱情
使我永遠謳歌詩篇
難得春祭我歸鄉的時候
我必不忘訪問這條河流
可是我再也看不到映波的竿影
向對岸高呼
也聽不到渡頭老爺的怪腔調
啊,河流的新主人是這座水泥橋嗎?
而客人就是即駛過的公車嗎?
但是初戀人的村莊
仍然浮現對岸
棲息於蘆竹間的水鳥
仍然唱著與往昔一樣的春調
而夕暉不正溶進波裏
水流泛著紅暈嗎?
啊,這條河是我的動脈
一切的戀愛、思慕與懷古
即將流出現實的大海嗎?
二、村莊
被暮色包圍的村落
是我夢的故鄉
保壘就在那不遠的
竹叢的梢間可以見到
那訴說歷史與傳統的滿苔壁上
砲眼已經崩圮
啊,從前我祖先死守的村莊
這村莊是我的心臟
而我激跳的心臟沸騰著
昔時戰鬥的血
在守衛土地與種族的鐵砲倉裡
今日掛上搖籃於銃架之間
吾將安眠於妳的裙裾下
母親唱的搖籃歌裡
應該沒有名利與富貴
只有正義之歌、真理之曲
飄入我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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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吳新榮(1907-1967),字史民,號震瀛、兆行,晚號琑琅山房主人,臺南漚汪堡(今臺南市將軍區)人。1928年考取日本東京醫專,1930年開始發表新詩,1932年畢業後回臺,接下叔父在佳里開設的「佳里醫院」。在日治時期曾參與組織「佳里青風會」、「臺灣文藝聯盟佳里支部」,為「鹽分地帶」文學結社代表人物之一。
戰後吳新榮曾擔任臺南縣參議員。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時,遭逮捕入獄。後來投身於地方文史工作,曾擔任臺南縣文獻委員會編纂組組長,並主編《南瀛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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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井井賞析
〈故鄉與春祭〉由〈河流〉、〈村莊〉與〈春祭〉這三首短詩所組成,寫於1935年,也是吳新榮首次以「鹽分地帶」(註一)此一名稱,來稱呼和他一同生長於此的寫作夥伴。一方面標誌出「鹽分地帶」從一個單純的地理概念,逐漸轉變為具有地域特性的文學社群;另一方面也顯現出,吳新榮在鹽分地帶的核心地位,如同陳芳明所說:「熟悉鹽分地帶文學的人,都知道這個集團的原始推動者是吳新榮。沒有吳新榮,就沒有佳里詩風的建立。」(註二)
對吳新榮來說,整個鹽分地帶無疑是廣義的故鄉,滋養了許多如他一樣傾心寫實主義文學與左派政治理想的同仁;而這首詩更像是他向個人的故鄉拉近,聚焦回出生之地「將軍」的一顆微距鏡頭。在他1936年的日記裡,曾如此描寫將軍:「我又漸漸感覺故鄉的好,是啦!人生最初愛護的也是故鄉,人生最後戀慕的也是故鄉……不論成功也是失敗,他的人生最後都關聯著他最初出生的地。」(註三)可以說吳新榮其實早已意識到,出生故里乃至鹽分地帶的一切風土環境,都是形塑他成為今日之他的原因,將軍庄就是那起始的搖籃。
既然要談論鄉土,就不能不去了解地方、看見地方(同學們跟我一起打開估狗地圖)。在1930年代,將軍南側、佳里西側一直向南到七股,仍然是大片臺江內海淤積殘存的水域,不若今天有那麼多陸地,鹹鹹的海味氣息或許比今日所能感受到的要更加強烈。吳新榮故居在將軍區的將富里(註四),對照地圖便能發現,將富里上方緊鄰將軍溪,正是那條「環繞故鄉的河流」、「身上的動脈」,儘管吳新榮道出了將軍溪畔邁向現代化的種種改變——渡口消失、水泥橋與汽車取代了人力——但他在此似乎無意批判,僅僅是擔憂故鄉美好、不變的部分,也要隨現實流出大海。直到最後我們都能讀到,吳新榮將內心情感與故鄉位於出海口的地理特性連結的企圖。
從〈河流〉來到〈村莊〉,就像從「動脈/將軍溪」探進「心臟/將軍庄頭」,詩作情緒也自平靜轉為激昂。這個激昂來自於一個農村青年受到民族自決、社會主義等各種思潮洗禮,回頭再看自身家族歷史和故土後所發出的,隱隱向外來政權對抗的決心;如同清初時期渡海來臺的吳家先祖,與西拉雅族蕭壠社人相互對峙、開荒闢土,又如日治初期吳新榮的祖父,建造銃樓以抵禦土匪、保護家園的事蹟(註五)。即使「砲眼已經崩圮」,吳新榮也繼承了其父祖輩的意志,在東渡習醫、開業之後,仍不忘時時回到這個村莊,守住這個使他邁向「正義與真理」之路的搖籃。
註一:今臺南的佳里、學甲、北門、將軍、七股和西港六區。
註二:見陳芳明,〈殖民地詩人的台灣意象——以鹽分地帶文學集團為中心〉,《殖民地摩登:現代性與台灣史觀》(臺北:麥田,2004),頁 139。
註三:見「臺灣日記知識庫」,吳新榮日記 1936年1月23日。https://taco.ith.sinica.edu.tw/tdk/%E5%90%B3%E6%96%B0%E6%A6%AE%E6%97%A5%E8%A8%98/1936-01-23
註四:見「臺南研究資料庫」,檢索「吳新榮故居」。
http://trd.tnc.gov.tw/cgi-bin/gs32/gsweb.cgi/ccd=PTfW0e/search
註五:見吳新榮,《吳新榮選集(三)——震瀛回憶錄》(臺南:臺南縣立文化中心,1997),頁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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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佳郁(ig:Gayodood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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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讀書雜誌2007年8月號
一九七七年鄉土文學論戰爆發,到第二年才結束。當時還掌握台灣政治權力的國民黨,
雖然運用了它手中所有的報紙、雜誌全力攻擊鄉土文學,但鄉土文學並未被擊垮。
表面上看,鄉土文學是勝利了。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台灣社會氣氛卻在默默地
轉化,等我突然看清局勢,才發現,“台獨派”的“台灣文學論”已經瀰漫于台灣
文化界,而且,原來支援鄉土文學的人(其中有一些是我的好朋友)大多變成了
“台獨派”。這種形勢的轉移成為九十年代我精神苦悶的根源,其痛苦困擾了
我十年之久。
在世紀之交,我慢慢厘清了一些問題。最重要的是,我似乎比以前更了解五四運動
以後新文學、新文化的發展與現代中國之命運的關係。從這個角度出發,也許更可能
說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鄉土文學的暴起暴落,以及最終被“台獨文學論”取代的原因。
因此我底下的分析似乎繞得太遠,但卻不得不如此。想讀這篇文章的人,也許需要
一點耐性。如果覺得我這個“出發點”太離譜,不想看,我也不能強求於人。
中國新文學原本是新文化啟蒙運動的一環,這一點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新文化運動
當然是為了改造舊中國,也就是以“啟蒙”來“救亡”。這樣的啟蒙運動後來分裂了,
變成兩派:以胡適為代表的改良派,和以陳獨秀、李大釗為代表的革命派。
革命派在孫中山聯俄聯共政策下,全力支援國民黨北伐,終於打倒北洋政府。但北伐
即將成功時,蔣介石卻以他的軍事力量開始清黨,大肆逮捕、屠殺左翼革命派
(主要是共產黨員,也有部分左翼國民黨人)。就在這個階段,原來採取觀望態度的
胡適改良派才轉而支援國民黨。這樣,國民黨保守派就和胡適派(以下我們改稱
“自由主義派”,或簡稱“自由派”)合流,而幸余的革命派則開始進行
長期的、艱苦的武裝鬥爭。
抗戰後期,形勢有了轉變,大量的自由派(其最重要的力量組織了中國民主同盟)
開始傾向共產黨。到了內戰階段,知識分子倒向共產黨的情況越來越明顯,
最後,當勝負分曉時,逃到台灣的只剩最保守的國民黨員(很多國民黨員投向共產黨)
,以及一小群自由派(連與胡適淵源深厚的顧頡剛、俞平伯等人都選擇留在大陸)。
新中國建立之初,執政的共產黨宣揚的是“新民主主義”,認為“民族資本家”
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共產黨(以工、農為主體)的“同盟”。一九五七年
“反右”以後,這種“同盟”的夥伴關係才有了明顯的改變,留在大陸的自由派命運
開始坎坷起來。
不管大陸自由派和共產黨的關係如何,但有一點看法應該是他們共同具有的:他們都
知道,新中國的重建之路並不是循著五四時代“向西方學習”的方向在走的。
雖然共產黨在五十年代初期學過“蘇聯模式”,但為時不久,這個政策也大部分放棄了。
台灣很少人注意五十年代大陸在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的工作模式,我們也很難為
這一政策“命名”,但可以說,它絕對不是“西方模式”。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共產黨內部有關各種政治、經濟、文化現實問題的辯論與路線鬥爭
,一直沒有間斷過。這也是歷史現實的合理現象,一個古老的中國不是可以輕易改造
過來的。像大鳴大放與“反右”(這是一個事件的兩個階段)、文化大革命
(包括林彪事件)和改革開放,就是內部最大鬥爭的反映。應該說,到了改革開放,
共產黨的“革命階段”才完全結束,大陸進入“後革命時期”。
退到台灣的蔣介石集團,這時候也在台灣實行另一種很難命名的“改革”。純粹從政治
層面來看,北韓戰爭爆發以後靠著美國的保護終於生存下來的國民黨,在五十年代進行
了一項最重要的社會變革,即土地改革。國民黨把台灣地主大量的土地分給農民,從而
改變了台灣的社會結構。台灣許多地主階級的子弟跟農民階級的子弟此後循著國民黨的
教育體制,逐漸轉變成新一代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在美國的協助下,台灣社會
第一次大規模的“現代化”。台獨派一直在說,日本殖民統治促使台灣現代化,但不要
忘記,如果沒有土地改革,就不可能出現大規模的現代化運動。坦白講,不論國民黨的
性質如何,必須承認,土地改革是它在台灣所進行的最重要大事,這是國民黨對台灣
的“大貢獻”之一(但也是台灣地主階級永遠的隱痛──他們的子弟也就成為
台獨派的主幹)。
國民黨統治格局的基本矛盾表現在教育、文化體制上。官方意識形態是三民主義和中國
文化,但它講的三民主義和它的政治現實的矛盾是很明顯的,特別是在民主主義上。
它講的中國文化是孔、孟、朱、王道統,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批判的對象,也就是中國
“封建文化”的糟粕(這裡是指國民黨教育體制的講授方式,而不是指這些思想本身)。
國民黨官方意識形態的主要對手是,美國暗中支援下的胡適派自由主義,他們講的是五四
時代的民主與科學(前已述及大陸不走這條路)。經由《自由中國》和《文星》的推揚,
再加上教育體制中自由派的影響,他們的講法日漸深入人心,成為台灣現代化運動的意識
形態基礎。它的性質接近李敖所說的 “全盤西化”,輕視(甚或藐視)中國文化,親西
方,尤其親美。因此,它完全抵消了國民黨的中國文化教育,並讓三民主義中的西方因素
特別突顯出來。這也是我三十五歲以前的“思想”,在李敖與胡秋原的中、西文化論戰上
,年輕人很少不站在李敖這一邊的。
上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台灣正在成長起來的年輕知識分子的特質可以用“反傳統”與
“現代化”這兩個術語來概括。“傳統”包括中國文化、國民黨的反民主作風,以及
每一個年輕人家裏父母的陳舊觀念。現代化表現在知識上就是追尋西方知識,而且越新的
越好。意識、潛意識、超現實主義、存在主義、荒誕派,這些名詞很新、很迷人。老實講
,這些東西很少人真正理解,但只要有人寫文章介紹、“論述”,大家就捧著讀、熱烈爭
辯。當然,真正求得新知的途徑是到美國留學、取經。取經回來以後,就成為大家崇拜、
追逐的對象。
當然,新知有個盡人皆知的禁忌。中國近現代史最好不要碰,所以一般人只知道辛亥
革命、北伐、抗戰、“剿匪”。至於馬克思、社會主義、階級這些字眼,沒有人敢用
(反共理論家除外),蘇聯、共產黨則只能用在貶義上。所有可能涉及政治現實和社會現
實的知識,最好也別摸。我母親沒受過任何學校教育,但我上高中以後,她一再警告我,
“在外面什麼事情都不要去碰”,我知道,“什麼事情”說的是什麼。因此,我們的新知
涉及現實的只是,現代化社會是怎樣的社會,應該如何現代化(都只從社會生活角度講,
不能在政治上講),以及民主、自由、個人主義是什麼意思(心裏則清楚只能在口頭上講
)。當然,年輕人(尤其是求知欲強的人)都很苦悶,所以李敖會成為我們的偶像,因為
他敢在文化上表現出一種非常叛逆的姿態。
台灣知識分子對國民黨的大反叛,是從一九七○年保衛釣魚島運動開始,“保釣事件”
讓許多台灣知識分子深切體會到,國民黨政權是不可能護衛中國人的民族尊嚴的。
於是他們之中有不少人轉而支援中華人民共和國,思想上也開始“左傾”。
在此事情爆發不久之前,也正是西方知識分子的大反叛時期(一九六八),左翼
思想在長期冷戰的禁忌下開始復活。這個新的思潮,一般稱為“新左派”,以別於以前的
“舊左派”,“新左”的思想其實是很龐雜的,派別眾多,其中有些人特別推崇中國大陸
正在進行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並按自己的想法把“文革”理想化。
現在我已經可以判斷,一九七○年從海外開始,並在整個七十年代影響及全台灣的知識
分子“左傾”運動,根本就是西方“新左”運動的一個支脈。西方“新左” 運動的迅速
失敗,其實也預示了七十年代台灣“左傾”運動的失敗。它是“純粹的”知識分子運動
,沒有工農運動的配合。因此,“新左”一般不談工農運動,一點也不令人訝異。
當然,七十年代台灣知識分子的“左傾”運動也有它自己的特點,因為同一個時段,
全台灣各階層人士越來越熱烈地投入了台灣的民主化運動(當時叫做黨外政治運動)
,左傾運動和民主化運動是兩相呼應的。
一九七七至一九七八年的鄉土文學論戰,一九七九年的高雄美麗島事件,分別表現了
國民黨政權對兩大運動加以鎮壓的企圖,但結果是一樣的,國民黨都失敗了。此後,
台獨運動逐漸成形,民主化運動的主要力量被台獨派所把持,而支援鄉土文學的左傾知識
分子大半也在思想上或行動上轉向台獨。
我想,一般都會同意,七十年代的政治運動,是台灣新興的資產階級想在政治上取代
國民黨的老式政權,它真正有實力的支援者其實是臺籍的中、小企業家,以及三師
(醫師、律師、會計師)集團中的人。只要國民黨還掌握政權,他們就不可能進入權力
核心。隨著他們的社會、經濟影響力日漸強大,他們理所當然也想得到政治權力。
在文化戰場上,支援鄉土文學的,也以臺籍的知識分子居多數(他們當然也支援
黨外運動)。他們的左傾思想其實並不深刻(包括當時的我自己),“左”是一種反叛的
姿態,是“同情”父老輩或兄弟姊妹輩的台灣農民與工人,在有些人,可能還是一種“趕
流行”(當時對鄉土事物的迷戀,讓我這個鄉下出身的人很不習慣,心裏認為這些人太做
作)。鄉土文學,正像六十年代的現代主義,是台灣的一種“風潮”,它能襲卷一代,正
如現代主義一樣,也可以隨著下一波“風潮”的興起而突然消失。當政治反對力量在八十
年代中期明顯壯大並且組織了民主進步黨以後,支援鄉土文學的知識分子開始轉向台獨思
想,其實也不過是轉向下一個“風潮”而已。
但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降,台灣本土勢力對國民黨政權的挑戰,只是台灣面臨的
兩個重大問題中的一個而已。另一個則是,台灣必須面對它與大陸的關係問題。
一九四九年以後,由於西方對中國共產黨所建立的新政權的敵視,居然讓在台灣的
“中華民國”在聯合國佔據中國代表席位達二十一年之久。一九七一年十月,中華人民
共和國終於取得早就應該屬於它的這一席位,這樣,從國際法來講,台灣也就成為共和國
的一省,因此,不論在現實上誰統治台灣,他們都必將面臨復歸中國或反抗復歸的問題。
一九七一年以後,台灣知識分子應該思考這樣的問題,但是,他們卻不能思考。在一九
八七年解除戒嚴令之前,誰要公開主張“復歸”(也就是統一),或公開反對“復歸”
(也就是獨立),都是“叛亂犯”,是可以判死刑的。
七十年代的情勢可說極為詭異。“鄉土文學”,哪個“鄉土”?“中國”?還是“台灣”?
誰也無法說,誰也說不清。“同情下層人民”,大家都有這種傾向;“應該關懷自己的
土地”,大家都同意,只是誰都不能確切知道“自己的土地”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終於由“台獨派”正面提了出來,向大家“攤牌”了。
他們那時只敢在“文學”上動手腳。他們說,“台灣文學應該正名”,用以取代“現
代文學”,而且,“台灣文學”具有“主體性”,這當然是“台獨派”的台灣文學論了。
這樣,“鄉土”對他們來講,就是只指“台灣”,既然明說了是 “台灣”,他們也就越
來越少用“鄉土”這個詞。這樣,七十年代的鄉土文學就被他們改造成“台灣文學”了。
他們的另一個策略就是攻擊陳映真的中國情結,因為陳映真是公認的鄉土文學的領袖,
為他的左傾思想坐過牢,是大家都知道的“統派”。陳映真受到“台獨派”的攻擊
,國民黨當然樂於見到,因為從它的角度來看,這代表“鄉土文學陣營分裂了”。當陳映
真被孤立起來以後,“台獨派”的“台灣文學論”的招牌也就鞏固下來了。應該說,八十
年代“台獨派”借文學以鼓吹“台獨”思想的策略是相當成功的。
到九十年代末期,“台獨論”的某些說法已不知不覺地滲透到很多人(包括反民進黨的
人)的言辭和思想中。那時候,我曾經想過,為什麼七十年代盛極一時的左傾思潮
會突然消失?那時候,我曾懷疑陳映真派(主要是《夏潮》雜誌那一批人,我自己在七十
年代時並未與他們交往)是否在哪些地方出了問題。坦白講,在 “鄉土文學陣營”分裂
時,我對整個情勢完全不能掌握。我只是對於“內部爭執”感到焦灼與不解。因此,我事
後相信,陳映真派也許比我稍微清楚,但他們大概也未能了解全局。
當攻擊陳映真的聲音此起彼落時,我還並未完全相信,攻擊的一方是真正的“台獨派”
。身為南部出生的台灣人,我當然先天就具有省籍情結,因此,我覺得,那些攻擊
陳映真的人,只是把他們的省籍情結做了“不恰當”的表達而已。後來我發現,他們藐視
中國的言論越來越激烈,讓我越來越氣憤,我才真正相信他們是 “台獨派”,而我當然
是“中國人”,只好被他們歸為“統派”了。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我乾脆就加入
中國統一聯盟,成為名符其實的“統派”。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跟陳映真熟悉起來,其
時應該是一九九三年。
應該說,我加入“統聯”以後,因為比較有機會接觸陳映真和年齡更大的五十年代
老政治犯(如林書揚、陳明忠兩位先生),對我之後的思考問題頗有助益。我逐漸發現
,我和他們“接近中國”的道路是不太一樣的。
據陳明忠先生所說,他在中學時代備受在臺日本人歧視與欺淩,才意識到自己是中國人
,因此走上反抗之路。後來國民黨來了,他又發現國民黨不行,因此而考慮了中國
的前途之後,才選擇革命。我也曾讀過一些被國民黨槍斃的台灣革命志士的傳記資料(如
鐘皓東、郭琮等),基本上和陳先生所講是一致的。因此,他們這些老左派可以說是在二
十世紀四十至五十年代中國革命洪流之下形成其中國信念和社會主義信念的,他們是為中
國人被歧視的人格尊嚴而奮鬥。
陳映真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大整肅之後的恐怖氣氛之下長大的。他居然可以在青年時期
偷讀毛澤東的著作,偷聽大陸廣播,只能說是六十年代的一大異數。因此,他很早
就嚮往社會主義中國,他的社會主義更具理想性,而且從未全盤否定“文革”。
我是國民黨正統教育下的產物,理應和戰後成長起來的台灣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思考
,並走同樣的道路。最終讓我選擇了另一條道路的,是我從小對歷史的熱愛。我讀
了不少中國史書,也讀了不少中國現代史的各種資料,加上很意外地上了大學中文系,讀
了不少古代文史書籍,這樣,自然就形成了我的中國意識和中國感情。因此,我絕對說不
出“我不是中國人”這種話,也因此,我在九十年代以後和許許多多的台灣朋友的關係都
變得非常緊張,不太能平和地交談。
七十年代以後,因為受鄉土文學和黨外運動影響,我開始讀左派(包括外國的和大陸的)
寫的各種歷史書籍。經過長期的閱讀,我逐漸形成自己的中國史觀和中國現代史
觀,這大約在我參加“統聯”時就已定型。後來,常常跑大陸,接觸大陸現實,跟大陸朋
友聊天。再後來,在世紀之交,看到大陸的社會轉型基本趨於穩定,中國的再崛起已不容
否認。這些對我的史觀當然會有所修正和深化。
如不具備以上所說的中國感情和中國史觀,我一定會和同世代的台灣朋友一樣,
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而且,我還發現,我的同世代的外省朋友(在台灣出生、在台灣接
受國民黨教育),不論多麼反對民進黨和“台獨”,也不樂於承認自己是“中國人”。也
有一小部分人,認為自己是“文化”上的中國人,但不願意說,自己是現在中國的一分子
。他們認為,現在的中國已經不是其心目中的中國了。
根本的關鍵在於:跟我同世代的人(當然也包括比我們年齡小的一些人),或者
瞧不起中國,或者不承認共產黨治理下的中國。而很明顯,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不可能在
可預見的未來“消失”,那麼,他們當然也就不是“中國人”了。用他們的話說,他們護
衛的只能是“中華民國”。當我問“中華民國”的國民不也是“中國人”嗎?他們就拒絕
回答。
所以,我只能推論說,只有當你相信,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是不得不然的,中華
人民共和國是現代中國命運的不得不然的歸趨時,你才會承認你是中國人。一直到現在為
止,跟我同世代的台灣人(不論省籍),很少人是這樣想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陳映真派,有很多人不知道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即使有人知
道了,他們也不能公開說明這一點,而且也不知道如何說明這一點。我現在認為,這是盛
極一時的左傾思潮在不到十年間煙消雲散的基本原因。關鍵不在於“左”,關鍵在於他們
不了解“中國之命運”,尤其是“現代中國之命運”。而國民黨在台灣的教育,告訴我們
的是剛好相反的說法。他們說,對方是“共/匪”,大陸是被“竊據”了。所有的人,包
括“台獨派”都一直相信這個違背歷史事實的說法。
為說明這個問題,以下我想以已去世的歷史學家黃仁宇為例子來加以論證。黃仁
宇的父親黃震白曾擔任過國民黨重要將領許崇智(蔣介石之前的國民黨軍總司令)的參謀
長,黃仁宇本人畢業于黃埔軍校,曾擔任過鄭洞國將軍(在東北戰場被共產黨俘虜)的幕
僚。國民黨在大陸失敗後,他到美國留學,最後選擇學歷史。由於家世的關係,他一直支
援國民黨,雖然他結交了一些令他佩服的共產黨友人(如田漢、廖沫沙、范長江),但他
不能接受共產黨的路線。最後,共產黨打贏了,只好漂泊到異國。他無法理解國民黨為什
麼會失敗,選擇歷史這一行,其實就是為自己尋找答案。黃仁宇整本自傳的核心,其實就
是對中國獨特的歷史命運的解讀,特別是對現代中國史、內戰以及共產黨所領導的道路的
解讀。
黃仁宇是從研究明代財政入手,來了解中國歷史的。經過漫長的思索,他終於承
認,毛澤東所選擇的道路,是中國唯一可走的道路。他說:
……至少我們可以接受這個明白的事實:透過土地改革,毛澤東和共產黨賦予中
國一個全新的下層結構。從此稅可以徵收,國家資源比較容易管理,國家行政的中間階層
比較容易和被管理者溝通,不像以前從清朝宮廷派來的大官。在這方面,革命讓中國產生
某種新力量和新個性,這是蔣介石政府無法做到的。下層結構還在原型階段,顯然未來需
要修正。在此同時,這個驚天動地事件所激起的狂熱──人類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財產重
分配和集體化──似乎一直持續,直到“文化大革命”為止。這時歷史學家提及上述事件
時,可以持肯定的態度,不至於有情緒上的不確定。
與黃仁宇不同的是,由於我是佃農子弟,因此,在感情上很容易認同這一場以農
民為主體的革命。我相信,國民黨所以在台灣實行土地改革,也是為了抵消共產黨的威脅
。事實上,為了這一改革,它得罪了台灣所有的地主階級,讓它的統治更加艱難。前面已
提到,台灣地主階級出生的中小企業主及 “三師”集團是目前“台獨”勢力的核心。
對於共產黨重建新中國以後的作為,黃仁宇是這樣評論的:
我們必須承認,在毛澤東的時代,中國出現一些破天荒的大事,其中之一就是消除私人
擁有農地的現象。但我在美國住了數年後,終於從歷史角度了解這個運動的真實意義。
考慮到中國人口過剩、土地稀少、農地不斷分割、過去的農民負債纍纍等諸多因素後
,我實在無法找出更好的解決之道。如果說我還有任何疑慮,我的明代稅制專書和對宋朝
的研究就可以讓疑慮煙消雲散。管理龐大的大陸型國家牽涉一些特定要素,並不能完全以
西方經驗發展出的標準加以衡量。如果沒有這場改革,也許絕對無法從數字上管理中國。
就是因為無法在數字上進行管理,中國一百多年來才會一錯再錯,連在大陸時期的國民黨
也不例外。我已經提過,毛澤東是歷史的工具。即使接受土地改革已實施三分之一個世紀
的事實,也並非向毛澤東低頭,而是接受地理和歷史的判決。
在其分析裏,黃仁宇指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即,“毛澤東時代的中國仍然
在累積資本的原始階段”。我認為,新中國的重建,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中國現代化原始
累積的資金與技術來源問題。由於西方帝國主義對中國革命的敵視和所採取的圍困策略,
中國不得不一切靠自己。剛開始還有蘇聯援助,等到中、蘇鬧翻,就真是孤軍奮鬥了。
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六年,路線雖然幾度翻覆,但最主要的現代化“奠基”工
作從來沒有間斷過。要不然,實在無法解釋,改革開放以後,中國的經濟為什麼發展得這
麼快。中國共產黨,在一九四九年以後為中國重建所做的正面貢獻,是無論怎麼評價都不
為過的。
黃仁宇的自傳初稿于二十世紀八十年初,當時大陸已處於改革開放初期。如果他
能活到現在,一定會更高興,並且一定會繼續發表他的看法。就我個人而言,在進入二十
一世紀之後,特別是最近這兩三年,我已完全確認,“中國道路”確實是走出來了。中國
社會當然還有很多問題尚待解決,特別是政治體制如何變革尤其令人傷腦筋,但可以斷言
,“中國崩潰論”基本上已經沒有人相信了。而且,我還敢斷言,中國以後也不會完全循
著西方的道路走,即使在政治體制上也是如此。
以上大致可以說明,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台獨論”日漸抬頭時,我思考中國問
題的一些基本看法。所以引黃仁宇為證,是因為,我的看法和黃仁宇類似。我們的不同是
,黃仁宇是一輩子研究中國歷史又親歷內戰的人,而我只是一個關心自己國家命運,因而
不得不一面閱讀、一面思考的一個小知識分子,我肯定看得不如他深入。但另一方面,我
比他更認同革命道路,他是接受“事實”,我則欣喜中國終於從千辛萬苦的革命中走出自
己的道路。應該說,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台灣知識分子完全置大陸于度外時,我花了
近二十年時間完成了對自己的改造──我從“中華民國”的一個小知識分子轉換身份成為
一個全中國的小知識分子。這一點我有點自豪,併為此感到幸福。
反過來說,跟我同世代或比我年輕的台灣知識分子完全接受了國民黨統治下的思
想觀念。除了“共/匪”和“竊據”之外,他們盲目相信胡適自由主義的“科學” 與“民
主”,盲目相信自由經濟。我認為,他們不只是“自由派”而已,許多人在美國“軟性殖
民”(相對於日本的“硬式殖民”)的影響下,紛紛表示自己不是中國人,無怪乎陳映真
稱之為“二度皇民化”。
上世紀五十年代以降台灣和大陸所走的不同的歷史道路,使台灣知識分子不但走上了
這一條無法思考中國之命運的道路,甚至最後還想棄絕中國。這正是美國“軟性”統治
台灣的後果。
最近幾年我曾經跟一些比較談得來的台灣朋友講,除非你選擇移民,只要你住在
台灣,你就不可能不面對你最終是中國人的這一事實。這樣,你不但非常痛苦,而且還會
錯失一生中(甚至歷史中)的大好機緣。
遠的不說,就說與我同一世代的大陸朋友,他們基本上屬於“老三屆”,在“文革”
中都吃過苦頭,當我們正在按部就班地讀大學時,他們許多人在鄉下插隊。我們比他
們幸運多了(在他們之前幾代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就更不用說了)。現在時來運轉,中國出
頭了,不論有沒有吃過苦,大家都一起來 “共用榮耀”。在這時候,我們台灣的朋友反
而不想“分享”了,實在很難評論他們的“愚蠢”。
三年前我開始產生另一個想法:“五四”以後大家都反封建、反傳統,當時這樣做是
合情合理的。但事過九十年,中國突然在浴火中重生了,你又覺得中國的再生能力簡直
不可思議,顯然五四時代的人對此有所低估。不過,也沒有關係,正因為反得厲害才可
能重新奮起,讓中國重生。如果有人一路反下去,最後連自己的 “中國身份”都要反掉
,那只能說是他自己的悲哀。改革開放以後,也有一些大陸知識分子走上這條路,我知道
其中有些人是後悔了。我也希望,台灣的知識分子遲早能看出自己的錯誤。
台灣的鄉土文學論戰已過了三十年。這三十年是我一生中最艱苦但也最寶貴的三十年。
最艱苦,因為台灣像我這樣想的人太少了;最寶貴,因為我摸索出自己的歷史觀
(中國歷史觀必然孕含了一種更大的歷史觀)。如果要在論戰三十週年時談一些
自己的看法,我大概只能說這些。如果有人認為離題太遠,太離譜,那就隨他去罷。
二○○七年六月十二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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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20.131.85.152
※ 編輯: JAY049 來自: 220.131.85.152 (09/16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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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oofwalker (各有因緣莫羨人) 看板: Taiwanlit
標題: Re: [轉貼]三十年後反思鄉土文學運動--呂正惠
時間: Thu Sep 20 09:15:15 2007
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因此提出我的想法來請教,以驗證我的認知。
呂正惠是我非常敬佩的學者,
不只台灣文學,也包括唐代文學,和其他關於文史研究的看法。
他確實有些非常獨特而銳利的見解,是我很少在其他學者身上看到的。
我初讀他的論文時,確實是打開了一扇窗。
然而,(以下開始是批評),
讀久了,也很清楚他的立論和邏輯,
不能說是沒有新意,只可以說是日趨定型。
(也難怪他會批評王德威沒有既定的立場。)
我曾經很好奇他和陳映真有何差別,
也隱約感受到他「危險」的地方。
這篇文章中,證實了我過去隱約的感受。
簡單來說,他比陳映真更危險。
陳映真雖是左統,至少還有社會主義的理想。(不論實際與否。)
但呂正惠不然,他的歷史觀點有以下的傾向:
現實的發展,就是必然的,合理的。
(因此社會主義與否,不在他的關懷之內。)
他就是用這個觀點來解釋整個中國近現代史與台灣。
他的歷史性思考方式,帶給他異於其他學者的觀點,
但也導致他走向這個結局。
他的歷史觀涉及到歷史哲學的一些複雜的問題,
這種歷史觀還涉及到對政治權力迎拒的問題。
我尊重他認同自己是中國人,
不過,如果允許我譏評的話,
我想,依照他的思路,呂正惠如何解釋美國的興衰?
大概也是必然的、合理的。
如果呂正惠在他人生當中的某一點,
恰巧受到比較多來自歐美的影響,
甚至留學、移民,
我想,他會認同自己是個美國人。
而且會是個共和黨的美國人。
如果呂正惠在中國崛起之前就死掉,他大概會抱憾終身。
(恐怕他今天的歷史觀也很難成型。)
如果中國未來的發展不如預期,他大概也能自圓其說。
我想,他的腦海中沒有那麼多的「WHAT IF」。
他也不會接受這個觀點的批評。
我想日後如果有人想要批評他,
得要從歷史哲學的這個高度,
才能徹底揭露他的歷史觀所帶來的危害。
※ 引述《JAY049 (新世紀的你和我)》之銘言:
:
: 所以,我只能推論說,只有當你相信,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是不得不然的,中華
: 人民共和國是現代中國命運的不得不然的歸趨時,你才會承認你是中國人。一直到現在為
: 止,跟我同世代的台灣人(不論省籍),很少人是這樣想的。
: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陳映真派,有很多人不知道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即使有人知
: 道了,他們也不能公開說明這一點,而且也不知道如何說明這一點。我現在認為,這是盛
: 極一時的左傾思潮在不到十年間煙消雲散的基本原因。關鍵不在於“左”,關鍵在於他們
: 不了解“中國之命運”,尤其是“現代中國之命運”。而國民黨在台灣的教育,告訴我們
: 的是剛好相反的說法。他們說,對方是“共/匪”,大陸是被“竊據”了。所有的人,包
: 括“台獨派”都一直相信這個違背歷史事實的說法。
: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