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灑落碧水之上,漁艇早已飄蕩至海中心,與點點燦光相融。岸邊是一條長廊,看了看錶,十時正,難怪晨運客已不見。這裏是鴨脷洲,從前不曉她,以為她是個如長洲般的偏遠小島,然而,她其實是港島南區的一個彈丸之地。步離海旁只有一條路徑,就是往中心的大街走。這大街啊,其實小巧筆直,坦率親切,兩三步一小店,五六步遇左鄰,如今有了利東站,多了外來人,更為熱情。
眼前正迎面走來一名略肥的婦人,臉上一抹燦笑,沿路跟不少途人寒暄着,大家都一句二句「貞姐」地喊。來到一道頗舊的鐵閘前,貞姐拉閘至半開,竄進店內。舉目一睹 ,淡青的招牌,左右各有六張食物的照片,中央夾着「金龍」兩個紅字,半點不別緻。然而,她的俗氣卻養活了足足四代人,雖庸猶貴。
穿閘而過,率先入目的是右方的粥檔,一個大鍋配一個小鍋,旁邊數個放配料的小膠盒空蕩蕩的;左方則是腸粉檔,冷冰冰的腸粉櫃旁邊,是一個沒有油的炸鍋。再往內走,玻璃面的方桌、圓桌數張,旁邊是天藍色膠櫈;密麻的菜單及照片掩去鏡面牆身;腳下踏着翡翠襯白的磁磚地,來到食廳盡頭的水吧,探頭一望,裏面還有一個明檔,看來是裝放糖水的。暗忖一切甚是老舊之時,貞姐早已身在廚房。
庸菜細煮
她是小店的第二代,自五年前接父母手後,就主力撐起小店。小店雖說下午四時才開鋪,但她每天十時就要回來做準備工夫。先是煲粥,小店賣的是生滾粥,所以特別注重粥底,洗好米後,下腐竹及柴魚到粥鍋內熬煮,貞姐接着邊把粥料洗切好備用,邊沾沾自喜地低喃着,自家的碎牛艇仔粥、及第粥、雞粥多麼好吃,但一切歸功於母親,「我媽媽識煮好多嘢,教我要用心煲粥,用心煮嘅就最好食。」她自言自己的廚藝,全都是媽媽教,在她心中,媽媽總是萬能的。備妥粥料,接下來的任務,就是煮糖水。主要先煲好中式糖水,如西米露、木瓜糖水、番薯糖水等,這些都是由媽媽作主的年代維持至今。說起往事,她倒滔滔。
小店雖只立廿七個年頭,但那個昔日則要從三十八年前說起。那時候的貞姐,年約十二,當時媽媽於工廠區推車仔檔,專賣中式糖水予附近的工人,她每天放學後來幫忙,自幼就有一手好廚藝。只是,車仔檔始終不穩妥,日日膽顫心驚。母女堅持十年,終於得一小店於利東邨街市,雖然只是外賣小店,但總比走鬼日子來得好。當時父親也協力顧店,果真是自家生意。貞姐畢業後,外出工作兩三年,就應母親的要求回店裏幫忙,她爽朗一笑:「佢希望我學她嘅手藝,唔係就冇人傳承啦。」一家人性子隨意,偶爾煮到好吃的,就想把菜式加入餐單,但做外賣畢竟有限制,結果於一九九一年,決定搬到地鋪。這家人是土生土長的鴨脷洲人,很多相熟街坊,對這地方感情最深,順理成章遷到此地,才有了現時的金龍。
明火正紅,幾個大鍋各自煮着糖水﹑白粥及例湯。說是茶餐廳,小店賣的食物卻雜得很。大汗淋璃的貞姐,轉身又埋頭開腸粉漿。只見,她小心翼翼地秤好材料:「一定要用磅,唔可以靠估,爭少少個味就唔同咗。」她口裏說着話,目光卻專注磅前數字。一切妥當,她接着開水,再把粉漿耐心搓至均勻,這樣才不會起粒,口感滑溜。將完成的腸粉漿拿到門口腸粉檔時,已經有客人在外等候,瞄了瞄牆鐘,噢,原來已經將近四時。她見狀立即把鐵閘打開,着這位兩手提重物的大嬸先進來坐坐,又匆匆跑進廚房,捧出一盤剛釀好的煎釀三寶到炸鍋旁邊,二話不說就丟到鍋裏去,看來是熟客。三寶於炸鍋內奔跳,乍看之下,明顯較坊間的大件,且塞滿自家手打魚肉,炸好排放於碟子上,淋上自製醬油,就端到客人面前,「今日食唔食腸粉?照舊翠瓜叉燒腸?」她熟稔地對大嬸說,見對方點頭,就準備跑到腸粉檔。怎料一轉身,一名頭戴鴨嘴帽的婦人已立於此,雖然把一頭短髮染了啡紅色,臉龐上的仍見歲月的痕迹,她正是貞媽。性格似乎比貞姐更爽朗,貞媽見人就開口道:「呢個腸粉櫃用咗廿幾年啦,係我大佬構思畫圖,再請人整,出面買唔到㗎!」這台機器是座地式,的確比平常的較大,厲害之處是由開檔到收檔都不用加水,以致速度及蒸氣更佳,火候好,做出來的腸粉方滑。試過有遊客每晚遊樂完畢,都來吃煎釀三寶及腸粉,吃足一星期,貞媽聞言搭訕:「梗係覺得滑啦,唔係都做唔到咁多年。」與其說她自信,倒不如說是自豪,雖自知這些食物只是粗菜,卻用心細做。貞姐自小就受到薰陶,對食物同樣充滿熱誠:「阿媽教落,自己擺得入口先好賣畀人。」五年前,父母因為腳疾而退休,由她接手小店,只偶爾到店裏幫忙,令她緊張不已。如今可保持着媽媽的水準,她已經滿足。傳承是孝德,一顆赤子之心,卻是難得。
情若瑰寶
天色漸見朦朧,一盞又一盞錯落的街燈陸續亮起。下午時間的客人多是吃些小點,或買外賣,加上父親也回來幫忙看鋪,貞姐就步進廚房去準備晚餐。為鍋子內的湯加鹽調味後,她徐徐步到廚房的後門,看着馬路的遠方,盼着甚麼似的。驀地,眸子被強光刺中,舉手一擋,回神之際,一輛貨車已經停泊於門前。引擎聲一下子消失,一名身穿間條衫的男人利落地跳下車子,往店裏走來。貞姐見狀,率先步回廚房,又着對方快點幫忙準備晚上的蒸餸。細看,二人樣子還真有幾分相似,她解畫:「呢個係我個仔昊賢,佢日頭做司機,黃昏返嚟幫我手做晚市。」說起兒子,她倒有些少愁色。一如當年她接手小店般,現時她同樣希望兒子可以接手,畢竟她已經五十歲,總有退下來的一天。只是,昊賢喜歡開車,自小已告訴貞姐,長大後要做司機,當時,她可是晴天霹靂,果然一直到長大後,仍然不變。對於這個事實,她也是理解的,年輕人喜歡自由,還沒定性,所以她也沒有強人所難。
終於到數年前,她的氣餒才令兒子決定回小店工作。當時父母退休,移居於大陸,不常到店內幫忙。有員工辭職,可是這飲食業啊,要招聘也不是容易事,員工不足,備菜﹑煮菜﹑樓面﹑洗碗,她只得硬撐。她皺着眉心,直言無助:「真係好辛苦,你睇我咁嘅身形,一日企咁多個鐘,對腳好痛。」腳痛得躲起來哭,又不敢讓人知道。終於有一天,她坦白跟兒子表示,打算把小店關了,不再做下去。昊賢這下子可緊張起來,一來得知媽媽的辛酸;二來不願看到兩代人的心血就此去,於是提出回來幫忙。他不諱言:「我梗係希望做全職司機啦,但唔想睇到媽媽咁辛苦,我見到金龍需要我多啲。」一旁的貞姐拍拍兒子肩膀,調侃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而且還欠缺了一點熱心,強調這一行真的要用心去做。昊賢口裏唯唯諾諾,手則用力地炒着鑊,她看在眼內,心裏還是有點點欣慰。還盼,守得雲開月正明。
月兒亮,依舊擋不住漆黑。幸而,萬家燈火,照亮了一切。小店的星火很是溫馨,貞姐的弟弟及弟婦下班後也會到店裏幫忙。小店早已坐滿了熟客,甫坐下,人人送上例湯一大碗。貞姐一家人就坐於旁邊圓桌吃晚飯,期間不住與客人逗着趣。
大半輩子都守着金龍,並沒有賺過甚麼大錢,她說這是一個情意結,只希望有一個安穩的家,一家人想吃甚麼就能吃。對待客人亦然,因為自己有家庭,會關心是否有靚湯喝,這正正是這條街的人情味。「可以咁講,金龍係我哋一家人﹑所有街坊嘅聚腳點,呢個就係我辛苦咁耐嘅得着。」她眸子內反映了店子的一牆一磚,庸舊卻宛如瑰寶。
採訪:黃寶琳 拍攝:胡浩賢、謝本華
金龍茶餐廳
地址:鴨脷洲鴨脷洲大街124-126號
電話:2553 7363
營業時間:4pm-12am
詳情: http://bit.ly/2zBmf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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