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丈夫真是糟糕得太典型了】
在大家的印象裡,應該都會有這麼個丈夫,下班回家就啥事不幹,被服侍地理所應當,又覺得妻子嘮叨很煩,只想出門跟狐朋狗友鬼混。
歐·亨利的〈鐘擺〉就描述了這麼個平凡夫妻的故事,有這麼一個糟糕的丈夫,以及突如其來的意外......
小編看到一半時,還覺得這風格也太不歐·亨利了,怎麼如此溫馨。到了結尾還是忍不住小罵了句「狗男人」xD
來看看這部還算溫馨(?)的短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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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擺 / 歐·亨利
「八十一街到啦——勞駕讓他們下去啊!」穿藍制服的牧羊人吆喝著。
一群市民小綿羊你推我擠地下去了,另一群又你推我擠地上車了。叮叮!曼哈頓懸浮電車公司的「牲口車」咔啦咔啦地開遠了,約翰·珀金斯隨著從車上放下來的羊群,下了車站的樓梯。
約翰慢吞吞地朝自己的公寓走去。你問為什麼慢吞吞?因為在他的每日生活小詞典裡,根本不存在「也許」這類詞,對於一個成家兩年還住公寓的男人來說,是沒有所謂驚喜會等著他的。約翰·珀金斯悶悶不樂地走著,卻也好歹剩下點兒閒心,琢磨起這一天天一成不變的生活來。
凱蒂會在門口以一個香吻歡迎他回家——還是雪花膏和奶油糖味兒的。他會脫掉外套,坐在發硬的躺椅上看報,看晚報上俄羅斯人和日本人在這致命的排字機之中慘遭大屠殺。晚餐會是燉肉,還有配上了標著「不傷皮革不開裂」的蘸料的蔬菜沙拉,加上煮大黃菜,還少不了一瓶草莓果醬——說它是草莓果醬,它都會對著瓶身標籤上標注的化學成分表臉紅。晚餐後,凱蒂會指給他看她在百納被上打的新補丁,布頭還是賣冰小弟好心從他的領帶尾巴上剪給她的。
晚上七點半,他們會在傢俱上鋪開報紙,好接住天花板落下的石灰屑——樓上的胖子這個點兒是要開始做運動的。八點整,住過道對面的希基和穆尼——兩個沒人請的雜耍演員——會準時發起酒瘋,開始滿屋推椅子移桌子地鬧騰,幻想著漢默斯坦揮舞著一張一週五百塊的合同,求他倆跟他簽約。接著是天井對面那位先生,會取出笛子開始窗邊演奏。每晚必漏的煤氣會上街溜達;食品升降機會從拉杆上滑落;看門人會再次把扎諾維茨基太太的五個孩子送過鴨綠江去;穿香檳色鞋子的女士和她的斯凱狗會下樓,把她星期四用的名字黏在她家門鈴和信箱上——這麼著,弗洛格莫公寓的慣常夜晚便展開了。
約翰·珀金斯知道,即將發生的就是這些事情。他也知道八點一刻的時候,他會鼓起勇氣,拿上帽子,接住自己老婆發的這樣一番牢騷:
「你現在這是要去哪兒啊?告訴我唄,約翰·珀金斯。」
「我尋思著去一趟邁克洛斯基家呢,」他會回答,「跟夥計們打上一兩局撞球玩玩。」
約翰·珀金斯最近養成了打撞球的習慣。他會在十點、十一點的樣子回家。凱蒂有時候已經睡下了,有時候還醒著,等著把鍍金的婚姻鎖鏈在她憤怒的坩堝裡再熔下一兩片金箔來。將來某天,當愛神丘比特與他那位在弗洛格莫公寓的受害者站在法庭上扯皮時,約翰·珀金斯可是要對這些事兒負責的。
這天晚上,約翰·珀金斯回到家門口,遇上了一場天翻地覆的人間劇變!沒有凱蒂等著給他送上愛心滿滿的糖果之吻,三個房間亂得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她的東西散落一地:鞋子扔在地板中央,梳粧檯和椅子上四處散落著捲髮鉗、蝴蝶髮卡、和服還有粉盒——這可不是凱蒂的風格。約翰瞥見一把梳子,凱蒂的棕色頭髮在梳齒間纏成一團,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一定是遇到什麼不尋常的突發事件才會驚慌成這樣,要知道她從來都是小心翼翼地收藏好這些散落的頭髮,放到壁爐架上那個藍色小花瓶裡,攢起來準備以後做那些女人們最熱衷的「小老鼠」的。
煤氣燈旁邊用繩子繫了一張折起來的紙,很顯眼。約翰拿下來一看,是老婆留的字條:
親愛的約翰:
我收到電報說媽媽病重,我趕四點半的火車回去。我弟弟山姆會在車站接我。冰箱裡留了冷凍羊肉。希望她不是扁桃腺又發炎了。記得付給送奶工五毛錢。她去年春天病發得厲害。別忘了給煤氣公司寫信投訴煤氣表的事情。還有,你洗好的襪子都在最上層抽屜。我明天再寫信給你。
匆忙的凱蒂
約翰和凱蒂結婚兩年來,從來沒有分開超過一晚上過。他把字條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成不變的日子裡突然殺出這麼個插曲,弄得他有些暈頭轉向。
一張椅子的後頭掛著一條黑點紅圍裙,這是她平常做飯戴的,現在空蕩蕩皺巴巴地懸在那兒,可憐兮兮的。她的家居服被她在忙亂中扔得東一件西一件。裝著她最愛的奶油糖的小紙袋躺在那兒,袋口的繩子還沒解開。一份當天的報紙散在地板上,中間被開了個長方形的洞,應該是凱蒂從那裡剪下了火車時刻表。房間裡每一樣東西都訴說著家中某個最本質的元素缺失了,這個家的靈魂和生命就這樣淒涼分離。約翰·珀金斯站在這鋪天蓋地的殘骸之中,心中湧上一股怪異的孤寂。
他開始一個人盡力把房子收拾整齊。在摸到她衣服的那一刹那,有一股像恐懼一樣的顫慄從腳底直沖他的頭頂。他從未想像過沒有凱蒂的日子會變成什麼樣子。她已經牢牢嵌入了他的生命,徹底融入了他的生活,都快成了他呼吸的空氣——必不可少卻微不可察。現在,毫無預警地,她走了,不見了,消失得如此徹底,仿佛從未存在過。當然,她也就走開那麼幾天,至多也就是一兩個星期吧,可他卻感覺到,死神已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他安全的平靜無波的家。
約翰從冰箱裡拖出凍羊肉,煮好咖啡,坐下來孤零零地吃起他的晚餐,跟那貼著不要臉的純度標籤的草莓果醬面面相覷。現在對他來說,即便是燉肉和拌著皮革上光劑蘸料的蔬菜沙拉都像是神賜恩典一般。他的家分崩離析了。一個扁桃體膿腫的丈母娘把他家的守護神扯飛到了九霄雲外。寂寞晚餐完畢,約翰挪到窗前坐了下來。
他提不起勁兒來抽煙。窗外,城市向他咆哮著:來啊!來不管不顧地狂歡起舞!整個晚上都是他自己的了。他完全可以不受任何人盤問,跟任何一個快樂的單身漢一樣無拘無束地去尋歡作樂。只要他願意,完全可以到外頭去暢飲、閒逛,一直放縱到黎明,也不會有暴怒的凱蒂在家等著,劈頭蓋臉一頓數落來掃他的興。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去邁克洛斯基那兒,跟爛醉的吵嚷的夥計們打撞球,一直打到曙光比燈光還亮。以往,弗洛格莫公寓的日子使他心生厭倦時,他總是苦於婚姻羈絆,而現在,這羈絆鬆了下來。凱蒂走了。
約翰·珀金斯不大習慣分析自己的情感。但當他孤獨地坐在這沒有凱蒂的十乘十二英尺見方的客廳裡,他仍然毫不費力地一舉摸到了讓自己難受的癥結。他現在才醒悟,凱蒂就是他幸福的關鍵。他對她的感情雖然一度被繁複瑣碎的家務事拖進了麻木的沼澤,卻在她不在身邊後驟然覺醒。只有當鳥兒飛走之後,我們才能領悟它曼妙歌聲的可貴——這類辭藻華麗而確鑿真實的格言、訓誡、寓言不是早就教導過我們了嗎?
「我可算是最糟糕的混蛋了吧!」約翰·珀金斯若有所思道,「我一直以來都這麼虧待凱蒂。每晚每晚地出門打撞球,跟兄弟們瞎胡鬧,就是沒在家好好陪過她。這可憐的姑娘只能孤零零地守著屋子,沒有任何娛樂,我還那樣對她!約翰·珀金斯,你真是最糟糕的典型啊!我必須好好補償我家小姑娘才行。我要帶她出門,帶著她一塊兒找樂子去。從這一刻起,我宣佈完全斷絕和邁克洛斯基那幫傢伙的來往!」
是的,窗外的街道不停地大聲召喚著約翰·珀金斯,讓他搭上莫墨斯的列車一同起舞歡笑。邁克洛斯基家的小夥子們正拿著球杆,懶散地將球一顆顆打落袋中,準備就在這個夜間遊戲上,消磨掉一整晚的時間。可無論是花花世界也好,清脆的擊球進洞聲也好,都沒法讓因老婆不在而懊喪不已的珀金斯提起半分興致來。以往他不知珍惜甚至有些輕視的東西被奪走了,此時他很想要回來。從前,有個叫亞當的人被小天使們從伊甸園趕了出去,我們這位懊悔痛苦的珀金斯說不定就是他的後裔呢。
約翰·珀金斯右手邊不遠處有張椅子。椅背上搭著凱蒂的藍色女襯衫,還保持著凱蒂穿它時的幾分輪廓。袖子肘部有幾條細紋,是凱蒂為了讓他過上舒適安逸的生活而幹活兒時留下的。一縷微妙而撲鼻的鈴蘭香氣從襯衫上飄逸而出。約翰捧起它來,對著這件跟他漠然相向的紡織品認真凝視了許久。凱蒂就從來不會漠視他的存在。淚水——是的,有淚水——在珀金斯雙眼中堆積。她回來之後,一切都會改變的。他以往所有對她的忽視,都會一一為她補償。沒了她,生活又有什麼意義呢?
門開了。凱蒂走進來,拎著一隻手提包。約翰瞪著她,一臉蠢樣。
「天哪!回家真好,」凱蒂說,「媽媽的病沒多嚴重。山姆去車站接我了,說她就是發了點兒小燒,在他們給我發電報之後很快就好了,我就坐了下一班火車回來啦。我現在只想喝杯咖啡。」
弗洛格莫公寓三樓前屋的日常機輪又嗡嗡作響地轉動了起來,可沒人聽到齒輪摩擦的哢噠聲或者咯吱聲。滑掉一根履帶,裝上一條彈簧,調整好輪軸,生活的車輪便沿著往常的軌跡吭哧吭哧地繼續前行。
約翰·珀金斯看了看鐘。八點十五分。他起身拿上帽子,朝門口走去。
「你現在這是要去哪兒啊?告訴我唄,約翰·珀金斯。」凱蒂抱怨地問。
「我尋思著去一趟邁克洛斯基家呢,」約翰回答,「跟夥計們打上一兩局撞球玩玩。」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8萬的網紅JFFT,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Credit:Ocean 隻胡蝶忍GK出咗兩個月開咗箱成個月終於有片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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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戀人的悲劇】
稍微看過歐·亨利作品的人,大概都知道他的故事結局,往往都出人意料─哪怕你已經清楚這點,還是很難在下一篇提前猜到答案。
這部〈帶傢俱出租的房間〉也是這樣的故事,以神秘感鋪墊,最終卻帶出了無比巧合的愛情悲劇。
一起來看看這部短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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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傢俱出租的房間 / 歐·亨利
在紐約西區南部的紅磚房那一帶地方,絕大多數居民都如時光一樣動盪不定、遷移不停、來去匆匆。正因為無家可歸,他們也可以說有上百個家。他們不時從這間客房搬到另一間客房,永遠都是那麼變幻無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無二致。他們用爵士樂曲調唱著流行曲「家,甜美的家」;全部家當用硬紙盒一拎就走;纏緣於闊邊帽上的裝飾就是他們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們的無花果樹。
這一帶有成百上千這種住客,這一帶的房子可以述說的故事自然也是成百上千。當然,它們大多乾癟乏味;不過,要說在這麼多漂泊過客掀起的餘波中,找不出一兩個鬼魂,那才是怪事哩。
一天傍晚,有個青年男子,在這些崩塌失修的紅磚大房中間轉悠尋覓,挨門挨戶按鈴。在第十二家門前,他把空盪盪的手提行李放在臺階上,然後揩去帽沿和額頭上的灰塵。門鈴聲很弱,好像傳至遙遠、空曠的房屋深處。
這是他按響的第十二家門鈴。鈴聲響過,女房東應聲出來開門。她的模樣使他想起一隻討厭的、吃得過多的蛆蟲。它已經把果仁吃得只剩空殼,現在正想尋找可以充饑的房客來填充空間。
年輕人問有沒有房間出租。
「進來吧,」房東說。她的聲音從喉頭擠出,嘎聲嘎氣,好像喉嚨上繃了層毛皮。「三樓還有個後間,空了一個星期。想看看嗎?」
年輕人跟她上樓。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一線微光,緩和了過道上的陰影。他們不聲不響地走著,腳下的地毯破爛不堪,可能連造出它的織布機,都要詛咒說這不是自己的產物。它好像已經植物化了,已經在這惡臭、陰暗的空氣中退化成茂盛滋潤的地衣,或滿地蔓延的苔蘚,東一塊西一塊,一直長到樓梯上,踩在腳下像有機物一樣黏糊糊的。樓梯轉角處牆上都有空著的壁龕。它們裡面也許曾放過花花草草。果真如此的話,那些花草已經在污濁骯髒的空氣中死去。壁龕裡面也許曾放過聖像,但是不難想像,黑暗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聖人拖出來,一直拖到下面某間客房那邪惡的深淵之中去了。
「就是這間,」房東說,還是那副毛皮嗓子。「房間很不錯,難得有空的時候。今年夏天這兒還住過一些特別講究的人哩——從不找麻煩,按時付房租。自來水在過道盡頭。斯普羅爾斯和穆尼住了三個月。她們演過輕鬆喜劇。佈雷塔·斯普羅爾斯小姐——也許你聽說過她吧——喔,那只是藝名兒——就在那張梳粧檯上邊,原來還掛著她的結婚證書哩,鑲了框的。煤氣開關在這兒,瞧這壁櫥也很寬敞。這房間人人見了都喜歡,從來沒長時間空過。」
「你這兒住過很多演戲的?」年輕人問。
「他們這個來,那個去。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出界幹事。對了,先生,這一帶劇院集中,演戲的人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住。到這兒來住過的也不少。他們這個來,那個去。」
他租下了房間,預付了一個星期的租金。他說他很累,想馬上住下來。他點清了租金。她說房間早就準備規矩,連毛巾和水都是現成的。房東走開時,——他又——已經是第一千次了——把掛在舌尖的問題提了出來。
「有個姑娘——瓦西納小姐——埃盧瓦絲·瓦西納小姐——你記得房客中有過這人嗎?她多半是在臺上唱歌的。她皮膚白嫩,個子中等,身材苗條,金紅色頭髮,左眼眉毛邊長了顆黑痣。」
「不,我記不得這個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換名字跟換房間一樣快,來來去去,誰也說不準。不,我想不起這個名字了。」
不。總是不。五個月不間斷地打聽詢問,千篇一律地否定回答。已經花了好多時間,白天去找劇院經理、代理人、劇校和合唱團打聽;晚上則夾在觀眾之中去尋找,名角兒會演的劇院去找過,下流污穢的音樂廳也去找過,甚至還害怕在那類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對她獨懷真情,一心要找到她。他確信,自她從家裡失蹤以來,這座水流環繞的大城市,一定把她蒙在了某個角落。但這座城市就像一大團流沙,沙粒的位置變化不定,沒有基礎,今天還浮在上層的細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黏土覆蓋在下面。
客房以假惺惺的熱情迎接新至的客人,像個暗娼臉上堆起的假笑,紅中透病、形容枯槁、馬馬虎虎。破舊的傢俱、破爛綢套的沙發、兩把椅子、窗戶間一碼寬的廉價穿衣鏡、一兩個燙金像框、角落裡的銅床架——所有這一切折射出一種似是而非的舒適之感。
房客懶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則如巴比倫通天塔的一個套間,儘管稀裡糊塗扯不清楚,仍然竭力把曾在這裡留宿過的房客分門別類,向他細細講來。
地上鋪了一張雜色地毯,像一個豔花盛開的長方形熱帶小島,四周是骯髒的墊子形成的波濤翻滾的大海。用灰白紙裱過的牆上,貼著緊隨無家可歸者四處漂流的圖畫——「胡格諾情人」、「第一次爭吵」、「婚禮早餐」、「泉邊美女」。壁爐爐額的樣式典雅而莊重,外面卻歪歪斜斜扯起條花哨的布簾,像舞劇裡亞馬遜女人用的腰帶。爐額上殘留著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運的風帆把他們載到新碼頭時拋棄不要的東西——一兩個廉價花瓶,女演員的畫片,藥瓶兒,殘缺不全的撲克紙牌。
漸漸地,密碼的筆形變得清晰可辨,前前後後居住過這間客房的人留下的細小痕跡所具有的意義也變得完整有形。
梳粧檯前那片地毯已經磨得只剩麻紗,意味著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邁步。牆上的小指紋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陽光和空氣之路。一團濺開的汙跡,形如炸彈爆炸後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連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牆上的見證。穿衣鏡鏡面上用玻璃鑽刀歪歪扭扭地刻著名字「瑪麗」。看來,客房留宿人——也許是受到客房那俗豔的冷漠之驅使吧——曾先先後後在狂怒中輾轉反側,並把一腔憤懣傾泄在這個房間上。傢俱有鑿痕和磨損;長沙發因凸起的彈簧而變形,看上去像一頭在痛苦中扭曲的痙攣中被宰殺的可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動盪,砍去了大理石壁爐額的一大塊。地板的每一塊拼木各自構成一個斜面,並且好像由於互不干連、各自獨有的哀怨而發出尖叫。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這一切惡意和傷害施加於這個房間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稱之為他們的家的人;然而,也許正是這屢遭欺騙、仍然盲目保持的戀家本性,以及對虛假的護家神的憤恨點燃了他們胸中的沖天怒火。一間茅草房——只要屬於我們自己——我們都會打掃、妝點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輕人任這些思緒繚繞心間,與此同時,樓中飄來有血有肉、活靈活現的聲音和氣味。他聽見一個房間傳來吃吃的竊笑和淫蕩放縱的大笑;別的房間傳來獨自咒駡聲,骰子的格格聲,催眠曲和嗚嗚抽泣;樓上有人在興致勃勃地彈班卓琴。不知什麼地方的門砰砰嘭嘭地關上;架空電車不時隆隆駛過;後面籬牆上有隻貓在哀叫。他呼吸到這座房子的氣息。這不是什麼氣味兒,而是一種潮味兒,如同從地窖裡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發出的黴臭。
他就這樣歇在那兒,突然,房間裡充滿木犀草濃烈的芬芳。它乘風而至,鮮明無誤,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脫脫幾乎如來訪的佳賓。年輕人忍不住大叫:「什麼?親愛的?」好像有人在喊他似地。他然後一躍而起,四下張望。濃香撲鼻而來,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擁抱香氣。刹那間,他的全部感覺都給攪混在一起。人怎麼可能被香味斷然喚起呢?喚起他的肯定是聲音。難道這就是曾撫摸、安慰過他的聲音?
「她在這個房間住過,」他大聲說,扭身尋找起來,硬想搜出什麼徵跡,因為他確信能辨認出屬於她的、或是她觸摸過的任何微小的東西。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愛、唯她獨有的芬芳,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房間只馬馬虎虎收拾過。薄薄的梳粧檯桌布上有稀稀拉拉五六個髮夾——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類東西,悄聲無息,具有女性特徵,但不標明任何心境或時間。他沒去仔細琢磨,因為這些東西顯然缺乏個性。他把梳粧檯抽屜搜了個底朝天,發現一條丟棄的破舊小手絹。他把它蒙在臉上,天芥菜花的怪味刺鼻而來。他順手把手絹甩在地上。在另一個抽屜,他發現幾顆零星紐扣,一張劇碼表,一張當鋪老闆的名片,兩顆吃剩的果汁軟糖,一本夢釋書。最後一個抽屜裡有一個女人用的黑緞蝴蝶髮結。他猛然一楞,懸在冰與火之間,處於興奮與失望之間。但是黑緞蝴蝶髮結也只是女性莊重端雅、但不具個性特徵的普通裝飾,不能提供任何線索。
隨後他在房間裡四處搜尋,像一條獵狗東嗅西聞,掃視四壁,趴在地上仔細查看拱起的地氈角落,翻遍壁爐爐額和桌子、窗簾和門簾、角落裡搖搖欲墜的酒櫃,試圖找到一個可見的、但他還未發現的跡象,以證明她就在房間裡面,就在他旁邊、周圍、對面、心中、上面,緊緊地牽著他、追求他,並通過精微超常的感覺向他發出如此哀婉的呼喚,以至於連他愚鈍的感覺,都能領悟出這呼喚之聲。他再次大聲回答「我在這兒,親愛的!」然後轉過身子,一片漠然,因為他在木犀花香中還察覺不出形式、色彩、愛情和張開的雙臂。唔,上帝啊,那芳香是從哪兒來的?從什麼時候起香味開始具有呼喚之力?就這樣他不停地四下摸索。
他把牆縫和牆角掏了一遍,找到一些瓶塞和煙蒂。對這些東西他不屑一顧。但有一次他在一折地氈裡發現一支抽了半截的紙雪茄,鐵青著臉使勁咒了一聲,用腳後跟把它踩得稀爛。他把整個房間從一端到另一端篩了一遍,發現許許多多流客留下的無聊、可恥的記載。但是,有關可能曾住過這兒的、其幽靈好像仍然徘徊在這裡的、他正在尋求的她,他卻絲毫痕跡也未發現。
這時他記起了女房東。
他從幽靈縈繞的房間跑下樓,來到透出一縫光線的門前。
她應聲開門出來。他竭盡全力,克制住激動之情。
「請告訴我,夫人,」他哀求道,「我來之前誰住過那個房間?」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說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羅爾斯和穆尼夫婦,我已經說過。佈雷塔·斯普羅爾斯小姐,演戲的,後來成了穆尼夫人。我的房子從來聲譽就好。他們的結婚證都是掛起的,還鑲了框,掛在釘子上——」
「斯普羅爾斯小姐是哪種女人——我是說,她長相如何?」
「喔,先生,黑頭發,矮小,肥胖,臉蛋兒笑嘻嘻的。他們一個星期前搬走,上星期二。」
「在他們以前誰住過?」
「嗨,有個單身男人,搞運輸的。他還欠我一個星期的房租沒付就走了。在他以前是克勞德夫人和她兩個孩子,住了四個月;再以前是多伊爾老先生,房租是他兒子付的。他住了六個月。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再往以前我就記不得了。」
他謝了她,慢騰騰地爬回房間。房間死氣沉沉。曾為它注入生機的香氣已經消失,木犀花香已經離去,代之而來的是發黴傢俱老朽、陳腐、凝滯的臭氣。
希望破滅,他頓覺信心消失殆盡。他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噝噝作響的煤氣燈的黃光。稍許,他走到床邊,把床單撕成長條,然後用刀刃把布條塞進門窗周圍的每一條縫隙。一切收拾得嚴實緊紮以後,他關掉煤氣燈,卻又把煤氣開足,最後感激不盡地躺在床上。
按照慣例,今晚輪到麥克庫爾夫人拿罐子去打啤酒。她取酒回來,和珀迪夫人在一個地下幽會場所坐了下來。這是房東們聚會、蛆蟲猖獗的地方。
「今晚我把三樓後間租了出去,」珀迪夫人說,杯中的酒泡圓圓的。「房客是個年輕人。兩個鐘頭以前他就上床了。」
「呵,真有你的,珀迪夫人,」麥克庫爾夫人說,羨慕不已。「那種房子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跡。那你給他說那件事沒有呢?」她說這話時悄聲細語,嘎聲啞氣,充滿神秘。
「房間裡安起了傢俱嘛,」珀迪夫人用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說,「就是為了租出去。我沒給他說那事兒,麥克庫爾夫人。」
「可不是嘛,我們就是靠出租房子過活。你的生意經沒錯,夫人。如果知道這個房間裡有人自殺,死在床上,誰還來租這個房間呢。」
「當然嘛,我們總得活下去啊。」珀迪夫人說。
「對,夫人,這話不假。一個星期前我才幫你把三樓後間收拾規矩。那姑娘用煤氣就把自己給弄死了——她那小臉蛋兒多甜啊,珀迪夫人。」
「可不是嘛,都說她長得俏,」珀迪夫人說,既表示同意又顯得很挑剔。「只是她左眼眉毛邊的痣長得不好看。再來一杯,麥克庫爾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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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Oc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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