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電力止血、預防,與改變體質的建議】( 修訂版)
蔡總統鈞鑒:
因為興達電廠接連導致停電的情況,我把看到的問題和危機寫了兩篇文章。
第一篇<缺電有三種,為什麼出現這兩種?>,我用高速公路塞車的比喻,解釋台灣長期以來為什麼沒有「結構性」缺電風險(公路數量不夠),但是為什麼尖峰負載期間容易出現「時間管理性」缺電風險(年節連假大塞車),和「技術管理性」缺電風險(養工處出問題)。
我基於五年前參與「開放台電」計劃,加上後續的觀察,指出主因是台電一直侷限於電力生產者的立場,只習慣於擴建大電廠來增加電力供給(新建大高速公路),而不知調節電力供需(疏導交通流量)。我也說明興達電廠接連出事導致停電,為什麼不是個案,而是未來更可能頻繁發生的預警。
第二篇<以台積電為代表的「貨櫃車」問題>,我說明近二十年來,台灣的電力高速公路上,工業用高壓電戶和超高壓電戶(大貨車和貨櫃車)增加得又多又快又大的現象,以及為什麼需要重視台達電董事長鄭崇華所說水電價便宜到「現在是納稅人補貼大戶」的不合理現象。而這是二、三十年來台灣沒有新的產業政策與能源政策,只有經濟部配合工業大老提供便宜用電的政策所導致。
我也指出如何面對台積電的用電需求已經是關鍵課題。接下來在國際對台灣半導體業需求加大、對岸台商回流、全球氣候劇變這三個因素的影響下,如果經濟部和台電繼續因循舊有的思維和習慣走下去,為什麼可能使台灣墜入無底深淵。
我所看到的,都在文章裡。請您參閱,也和您的執政團隊討論。
因為有許多短期、長期需要面對的挑戰,我也再提一些建議。
以現在有許多裡外病症發作的情況來看,我的建議分「止血」、「預防」、「調理體質」三個層面。
先說「止血」,這是指真正的高熱、用電高峰期四個月即將到來,有哪些可以防範停電問題再頻繁發生的注意事項。重點都在要求台電落實重視調節電力供需,以避免電力尖峰負載期間容易出現「時間管理性」缺電風險,和「技術管理性」缺電風險。
--------止血之一:「高壓即時電價」--------
解鈴還需繫鈴人。
因為工業用戶的用電量最大,所以先看如何應對這方面。
針對高壓電用戶,台電拖到去年才設計出按24小時每小時不同的「高壓即時電價」,並且也只有300戶試用,佔全部25,000戶的百分之一多一點,是他們怠惰。
但也因為光這300名百分之一多一點的試用戶,都讓台電說「在電價最高時段平均約有14%的抑低量」,那當然要立即要台電去全面執行。
所以從半杯水的另一個角度來看,現在只做到了百分之一多一點,也表示如果積極改進,空間是非常大的。
所有高壓電用戶都安裝了智慧電表,不必任何新的投資;台電的24小時「高壓即時電價」也已經設計好,不必花時間再規劃,這是可以要求台電劍及履及做到的事情。
如我在第一篇文章裡所言,2016年的531 電力緊急事件,後來接任台電董事長的朱文成說是他使用「需量競價」誘使企業用戶在尖峰負載期間少用電,然後把節省下來的電賣回給台電,當天「省了0.4 GW」的電,渡過難關。
當時還沒有這些按24小時每小時不同的「高壓即時電價」。現在有了這些辦法,應該要求台電全面實行。從工業用電戶著手,先防止從他們身上出現「時間管理性」缺電問題,本身就是最重要的止血辦法。
這是台電最重要的任務,沒有之一。
政府應該緊盯台電落實這件事情,並看如何提供協助。如果是因為高壓電價本來就太便宜,便宜到分24小時的差別電價都沒有吸引力的話,那就該另外協助台電。
--------止血之二:善用100萬戶的智慧電表--------
在低壓電方面,也是一樣,先要求台電把可做而沒做到的事馬上補正。
代表性的問題就是:低壓電1,460萬戶裡,到去年底安裝了100萬台智慧電表,佔百分之七。而「住商型簡易時間電價」推廣了四年,使用者才12萬戶,連1,460萬戶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世界上只聽過因為沒安裝智慧電表所以不方便使用分時電價的,沒聽過安裝了智慧電表,卻不使用分時電價的。
政府應該要求台電馬上把「住商型簡易時間電價」使用者由百分之一拉高到百分之七。也就是起碼讓所有已經安裝了智慧電表的低壓電用戶,知道使用分時電價可以一起舒緩尖峰負載期間的用電,自己還能享受到比單一電價更多的好處。
低壓電用戶已經安裝100萬台智慧電表,雖然只佔百分之七,總比安裝了卻只有百分之一在用好。
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根本不需要再推動智慧電表。
--------止血之三:推廣「低壓新三段式時間電價」--------
5月17日的停電,是發生在傍晚。台電承認是「因負載突升,供電能力不足」之外,還有說明是因為傍晚太陽下山,光電供應少了的問題。
有人又因而批評光電不足憑。
其實這也不是新問題,這本來就是光電要和風電搭配的道理。也至少不是台電沒意料過的問題。
去年,台電就已經為了緩和太陽光電下山造成的夜間供電壓力,設計了「低壓新三段式時間電價」,「將尖峰時間往後移,調整為13-17時、18-20時,藉此宣示未來電價時間帶即將改變」。而這個三段式新電價是預定今年推動。
但是到現在五月是否推動了呢?推動了多少?
所以,517停電既然證明了太陽光電下山造成的夜間供電壓力大,那就該馬上盡最大的努力來推動這個辦法。
前面這三點,都不需要台電另外投資任何事物,另花時間規劃任何計劃,只要把他們已經擬好,卻怠惰不前的腳步加快就好。
--------止血之四:讓「汽電共生」救援投手透明化--------
以上所說的,都是從調節電力需求,進而舒緩尖峰負載壓力,免得因為跳電而出現停電情況。
回到台電善長的增加電力供給面,應該要求台電把未來四個月「汽電共生」業者可供調度的電力做好詳細的排程說明。
「汽電共生」是我在前兩篇文章裡沒有寫到的,也是我們在「開放台電」期間看到的最大黑箱之一。
「汽電共生」業者就是可以自己發電自用,但台電在需要時也可以購買他們的電,因而可以說是一種救援投手。有這樣的救援投手,在尖峰負載期間會有很大助益。
但是「開放台電」的研究期間,台電到底可以在何種情況買「汽電共生」業者的多少電,始終講不明白。有一次會議中一再說是得靠「友情協商」,還引得林全院長甚為不悅,當場講了這句話而結束會議:「跟他們說,企業也該有企業責任。」
現在既然在緊急期間要止血,要動用一切可應急之用的發電來源,政府需要讓台電把未來幾個月內到底可以調動多少「救援投手」整理清楚,切實使用。
--------止血之五:善用儲能設備--------
此外,還有一點,相信應該是台電改善「時間管理性」缺電危機的重要工具。
就是儲能設備。從馬斯克建立儲能設備協助澳洲電廠渡過難關之後,已經證明這種技術和設備之可行,並且也日益便宜。
如前所言,台電習於以擴建新電廠,而不是調節電力供需來舒解尖峰負載期間的「時間管理性」缺電問題。那投資儲能設備應該是另一條路,相當於不必新建高速公路,卻可以多出臨時的調撥車道,所花的代價肯定比新建高速公路便宜很多。
五年前「開放台電」計劃時,還沒有儲能設備的技術可用,但是歷經五年的時間,到最近連續發生這些停電事故都沒有在新聞中聽到台電有準備任何儲能設備,甚感意外。
這方面,政府如果要行動,應該會找到許多專家協助。
--------止血之六:避免出現「技術管理性」缺電--------
在避免「技術管理性」問題上,以我的經驗,想到兩點。
第一,513興達電廠事故導致停電,經濟部和台電先是解釋了四個原因,除了「用電高於預期」之外,還有一個是「大型機組正在歲修」。當時我看到想的是「又來了」。
2016年531電力緊張事件,促使「開放台電」研究計劃出現。而我們在研究後,發現那天出現問題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歲修機組佔了9%。
而當時林全院長得知了這個原因之後,還特別指示「我也特別要求台電注意歲修時間的安排,因應氣候劇烈變化,不應該將歲修時間排在用電尖峰的月份。」
這次輪修的情況到底如何,是否有明知故犯的情況,應該查明。最少現在開始針對未來幾個月仔細防範,不要有因歲修機組而再發生類似情況。
第二,513興達電廠事故導致停電後,經濟部在第二次說明原因時,改口說是操作失誤所導致。
這和2017年的815停電事件一樣,當時也是說承攬商(中油員工)在操作上失誤所造成。
雖然說起來都是個人操作失誤,但是在815事件後我訪問幾位專家就聽過:台電如果平素多加注意內部管理,在許多重要關節上多分配些資源裝置防呆、防錯機制,以爭取出現意外的時候多些處理時間,不致於因為一個人的疏失就造成偌大風波。
我在第一篇文章裡有特別寫到輸配線路的善加維護,不只可以改善供電效能,還涉及基本的安全。
至少未來四個月,需要特別緊盯台電落實檢查輸配線路。
--------「預防」之一:請鄭崇華提供建議--------
止血之外,預防最重要的第一件事,是您應該請台達電董事長鄭崇華說明他所看到的工業電價所有不合理的現象,並請他提出建議。
以鄭崇華本人是身受其益的工業大戶的身分,卻指出台灣水電價格便宜得不合理,可知其不合理的地步。
難得高壓電工業用戶中有人如此公開呼籲,如果政府置之罔聞,那就更加不可思議。
甚至我相信,台電推動那「24小時即時高壓電價」緩慢,如果有除了他們怠惰之外的其他工業界的感受問題,鄭崇華也應該是最能指點迷津的人。
--------預防之二:面對台積電的課題--------
如我第二篇文章所言,台積電歷經三十多年的發展,到2019年的用電高達每年143.27億度,相當於全台北市一年用電量的91%。並且,照分析,到2023年,台積電的用電量將再擴增一倍。
昨天我找出台積電過去多年的社會責任報告看了一遍,整理出下列一些分析:
1. 2018、2019兩年,台積電只列總用電量,沒有列出台灣廠區和海外其他地區的用電量。但是從那之前有分列的十一年裡,可以看出台積電在台灣地區的用電量,並沒有因為有海外據點而減少比重,近年反而是持續上升到95% 以上。如表一。
2. 從2004年到2017年,台積電在台灣地區用電量的增速,確實是遠超過台灣工業用電量的增速。如表二。
3. 從台積電總用電量來看,過去確實呈現一種每五年用電量就會倍增的走勢。最近專家推測接下來是四年會倍增,那是說又加速了。
在台積電如此用電的需求下,他們到底如何使用綠能,備極重要。
我看一下他們紀錄,台積電在民國104年購買 1 億度綠電,佔他們當年台灣廠區用電量的1.3%;民國105年購買 2 億度綠電,佔當年台灣廠區用電的2.3%;民國106年持續購買 1 億度綠電,佔當年台灣廠區用電量的0.9%。
接下來,在民國107年他們只說「全球購買約 8.8 億度再生能源、憑證及碳權 」,沒說在台灣是買多少;民國108年,說「購買約 9.1億度再 生能源、憑證及碳權 」,也沒說在台灣購買了多少。並且從這兩年起,台積電也不再分列台灣廠區和海外地區的用電量,所以也沒法像前幾年一樣,知道他們在台灣購買的綠能到底佔他們在台灣廠區用電量的多少。
我提到這些的原因,是因為即使台積電這兩年購買的綠能全都是來自台灣,但是以他們在台灣廠區急速擴大的用電需求來說,也是太小的比例。
世界頂級企業,都在推動百分百使用再生能源。台積電在台灣以外的據點,百分之百都使用再生能源,顯然是呼應這個趨勢。但是為什麼在台灣只這麼消極地購買這麼小比例的再生能源?
尤其在2025 非核家園走到關鍵時刻的現在,增速擴大用電需求的台積電如何使用綠能,不只關係非核家園的成敗,更根本性地影響台灣的整體能源版圖與電力版圖的走向。
我寫台積電在綠能上只扮演了消極的消費者,有人回應說可能是因為他們在台灣購買不到足夠的綠能。
所以我給您的第二個建議是:應該儘快要求政府部門和台積電𨤳清他們的需求,看到底是有什麼政府可以協助之處,還是以台積電這種規模與層級的企業,應該另有其他擔當。
我在第二篇文章裡提到台電董事長朱文成曾經說有次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問他是否能自建電廠,朱文成說只要台積電想,他一切都可以搞定。但是台積電最後還是沒有。
這個問題到了今天更迫切。
以台積電目前每四年擴增一倍用電量的速度來看,他們到2030年的用電需求是2019年的八倍,也就是每年八個全台北市的用電;而照他們在2019年所說的十年計劃,要到2030年才只實現「生產廠房25%用電量為再生能源」,那就是說台灣要在那之前再提供可供六個台北市用電量的傳統發電設備。
以一個台北市用電量需要 2GW 的發電機組來估算,六個台北市用電量需要12GW 的設備,相當於6個核二廠機組,或者中火24 部機組。如果台積電不擴大使用綠能,屆時就需要這麼大量的傳統發電設備來供應其需求。我相信您需要協同執政團隊仔細評估,才知道這是否可能。
如果仍然侷限於過去的思維,為了供應「護國神山」的電力,可能成為台灣不可承受之重。
相反地,如果能和台積電一起找到方向,台積電有足夠實力扮演重新型塑台灣能源版圖與企圖的領頭羊。
--------預防之三:有關「三接」與「藻礁」--------
正如以上所言,因為太多情勢都在劇變之中,政府需要重新檢視整體產業和電力供需版圖的階段,所以我建議不必把「三接」的成敗當成台灣能源能否轉型的唯一關鍵。因為以台積電的用電需求為例,還有太多其他影響更大、更多的因素。如果政府以為「三接」是最重要的關鍵,我擔心是錯失焦點,耽誤對更重要事務的重新規劃。
這一點我寫在第二篇文章裡,就不贅言。
也因為除了「三接」之外還有許多議題需要關心能源的人共同努力,包括遏止又想借屍還魂的核四,所有為了反核努力了這麼久的人,不必為了對「護藻礁」的立場不同而決裂,也不要酸言相向。
所以建議您對「三接」保持中立。您的態度會有很大影響。
--------有關「調理體質」的建議--------
最後的建議,還是回到台電身上。
從2016年進行「開放台電」的研究,而開始對台電有些了解,再到今天看他們仍然那麼多事情在原地踏步,一再歷史重演,我想提一個構想,請您參考。
我認為幾十年來台電自己的盲點,以及台灣整體社會圍繞著電力所迷漫的濃霧,固然有台電侷限於自己傳統守舊思維的問題,但另外一塊也可能是其他人也以傳統守舊的思維侷限了台電。
譬如,把台電下屬於經濟部,當經濟部本身就苦於規劃新的產業政策,遑論能源政策的時候,台電就只能成為依從經濟部來以低價電力服務工商大老的小弟。
所以,我的建議是,既然是需要大破大立的時代,何不讓台電不要再下屬於經濟部。
今天的世界,能源具備等同於國家戰略級的重要性,本來就該和經濟策略的規劃平起平坐;能源開發,充滿眾多新奇而多樣的可能。
先進國家都在開發5G智慧電網,台電到現在1,400萬低壓電戶超過九成在手抄電表;多元、小型、分散式的能源是世界趨勢,但台電對再生能源一直「另眼」相看,總愛裝設大型發電機組,做不了核電的就做天然氣的…..
這都是看來打不開的死結,但我們如果給台電換一個位置,台電會不會也就換一個腦袋?
有人可能會說:台電?他們怎麼可能?
我說的正是因為在原來的位置永不可能,所以才更值得給他們一個機會,重新定位自己,擔負起自我更新的使命,擁有完全不同生命、精神和形貌。
我們想像著台電開始樂於善用澎湖海域世界僅有的絕佳風場,樂於探索台灣特有的地熱開發可能、黑潮發電的可能,才會覺得今天不停地忙於奔波止血是有意義和代價的吧。
請您參考。
以上。
祝
政安
郝明義 謹啟
中華民國 110年5月23日
副本並陳
行政院蘇貞昌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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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跪著造反的出版人沈昌文】(本文在《報導者》同步刊出)
那年秋天,北京天高風爽,陽光燦爛。
那家飯店大堂,卻光亮不足,顯得陰暗。
從外頭走進來的人,有些背光,我設法看清他的面貌,揣測這是否我在等的人。
他不快不慢地走近,說:「郝先生嗎?我三聯書店沈昌文。」臉上帶一點淺淺的微笑。聲音不高也不低,音量很結實。他的頭髮是黑的,鏡框後的眼神不顯銳利,但讓人摸不準遠近。
後來,我談起第一次見沈公的情景,老說當時見到了一位活脫脫武俠小說裡「深蘊內斂的中年練家子」。
那時三聯書店的同事雖然都稱呼他「老沈」,我從開始就稱他「沈公」。
>>串糖葫蘆的神奇人脈
那是1989年9月。我第一次去北京。
行前打探需要拜碼頭的人,各方訊息都指向三聯書店總經理沈昌文這個名字。
我很快就確認,那是個不只台灣,所有海外,以及中國內地各處要去北京的人,都要知道的名字。
不只因為三聯書店這個重要的出版品牌,也因為當時他在主編的《讀書》雜誌緊密呼應甚至引動中國思想、文化界的脈動;不只因為他努力為中國各界文史作者、學者提供發表作品的機會,也因為他有本領在改革開放之後引進戴尼提、蔡志忠這些風動一時的暢銷書。
沈公不是那種初見就熱情四射的人,但他的深蘊內斂像個黑洞,不讓人疑懼,而吸引人一步步接近。
對剛去中國的我,他的人脈廣得很神奇。
談起對中國(不只出版市場)的任何問題,講起任何我想在大陸認識的人,出版界的人就不說了,文化、藝術,甚至某些政界的人,他都能在言笑間輕鬆送出答案。直似劍光閃動,只見燭芯短了一截的行雲流水。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半基於好玩問他能不能介紹崔健,心想這他可沒轍了吧。但沈公只是淡淡地說一句「我來看看」,然後沒幾天我就見到了這位中國音樂界的大腕。
比較熟了之後,沈公說他自己就是愛「串糖葫蘆」,也就是趁著機緣把各方相干、不相干的人串聯在一起。
並且因為他出身上海,所以很服膺十里洋場時代做什麼事都「閒話一句」的氣派。
這些都不只基於他的個性,也因為他就是有這種本領。
沈公眼神讓人摸不準遠近的另一面,也就是對人不分親疏。
看著他交往的對象五湖四海,我也就一直謹守和一個武林高手相處的分際,保持客氣的距離。
不過,後來我們畢竟是越來越親近了,和別人不同的親近。
>>計劃經濟之下紮實的馬步
打從開始,沈公就給了我各方面的啟發。
在出版的領域,他讓我對中國出版的歷史和當時的現況,快速抓到些梗概。
1990年代初,中國的出版市場和國際還沒有接軌,書籍的許多印製條件也有待改進,然而我從沈公身上看到一個在計劃經濟之下做出版的人,受著種種限制,但他的馬步可以蹲得多麼紮實,內功可以練得多深。
我學著體會中國出版社裡所謂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種種微妙關係,也聽到沈公在他一把手位子上要管多少台灣同行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政治課題就不說了,社內同事的住房問題、入黨問題、婚姻家庭瑣事,簡直無所不包。
在那個中國社會和經濟環境都在轉型的階段,沈公在三聯書店總經理的位置上,既要小心翼翼地不能在政治上犯錯誤,又要維持三聯書店引動思潮的傳統和風格,還得自行創利,壓力很大。他引進的戴尼提固然造成巨大的暢銷,但也有人不喜;他出版的蔡志忠作品固然造成萬人空巷的熱潮,也得來有人說他只會「賣菜」的評語。
此外,在那個主渠道出版社對民營二渠道或者有敵意,或者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年代,沈公又帶我對二渠道有了很多了解。我很好奇他怎麼有這些門路。後來得知他雖然貴為三聯書店總經理,但贊同一些二渠道年輕學者編輯的西方學術文庫,慨然允諾立場開放的合作出版,為支持二渠道民營出版立過典範。
總之,我在中國結識的第一個出版人就是沈公,很幸運。
沈公讓我看到中國出版界一個高標,也影響了其後多年我和中國出版市場來往的基調。
這麼多年來,台灣很多人在中國走過買書號出書的路,我從沒做過。一來是我不想走這類落人把柄的路;二來也因為我覺得認識沈公,不走這種門路也罷。
>>共產社會國營體制的實相
沈公也讓我對中國社會的一些特別情況有了直觀的機會。
有一次,沈公帶我去友誼商店買一台傳真機送他的作者。看好機種、價格之後,沈公留下一張空白的三聯書店支票,就離開了。
我很驚訝,就問沈公難道不怕商店亂填金額。
「怎麼會,我們都是國營機構啊。」沈公哈哈一笑。
沈公說,反正大家都是國營機構,不怕對方亂來。他要自己填金額的話,還得計算稅金之類,寫錯了還麻煩。交給對方寫,對方敢亂填,最後自有雙方國營機構的主管單位出面查證、解決。
我見識了共產主義國家裡,大家都是國營單位體制的實相。如果連友誼商店和三聯書店都因為是國營機構而難分彼此的話,那中國所有出版社、書店之間的關係,當然就更不在話下。
出版、印刷、發行、零售都要聽出版總署的,出版總署又要聽中宣部的,真是上下內外,渾然一體。
我學到了很重要的一課。
>>「打擦邊球」和「跪著造反」
來往中國多年,我始終保持一個原則,不主動找政治話題來談。和沈公也是。但沈公還是指點了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1990年代初,我出版了一本《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出版後,很多人說毛澤東仍然在中國有很大的光環,這下子以後我再去中國可能有麻煩。七嘴八舌的很多分析。
我問沈公。他聽了之後,說了一句話就不但讓我安心,也讓我開竅:「只要不是批評現在當政的人,談過去的事沒什麼問題。」
沈公也跟我說過,中國有一個差點就開放出版的時刻。
改革開放之初,隨著中國社會各個層面都在鬆綁,出版也是。曾經擔任中共建政之後第一任出版總署署長的胡愈之,倡言成立形同民營出版的產銷合作社;人民出版社也準備了「東方出版社」的副牌,準備當開放的試點。
沈公說:就在大家都很興奮的時刻,中共的元老陳雲說話了。陳雲講了一句話:「你們都忘了共產黨是怎麼起家的嗎?」
開放出版的事,就此封箱;中國其他行業再怎麼開放,出版不在其內,形同國策。
不過,即使此後出版仍然一直在共產黨緊緊掌控之中,也設了重重禁忌,但是中國的出版和言論尺度還是持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像《讀書》之得以出現,正是代表。
聽沈公談一些兼有官職和知識份子身分的人,如何為他們雜誌巧妙而迂迴地創造空間;他們實際工作的人又如何善加體會,細加運用,是很動人的。
所以沈公介紹人給我認識的時候,最愛強調誰誰誰是個「自由主義」;他聊天最興高采烈的,就是談他在出版,以及主編《讀書》的過程中如何一次又一次打「擦邊球」,在一些禁忌議題的邊緣上行走的經歷。打擦邊球要打得有驚無險才高明,這固然要賭一些運氣,但更多的是要有膽識,有見解,還有一些幽默。
相較於有些人主張知識份子就當「敢言」,沈公這種擅打擦邊球的作法,有人稱他是「跪著造反」。
不論這麼說他的人是褒是貶,沈公毫不以為忤,一再轉述。的確是,對他來說,「打擦邊球」就是為了「跪著造反」,而「跪著造反」最重要的武器也就是「打擦邊球」。因此沈公引述「跪著造反」之語,是帶著一點自得的。
>>大家都是一家人和「一僕二主」
在都是國營體制之下,在都歸出版總署和中宣部管轄之下,中國各個出版社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和演變,我們台灣人很難想像。
以三聯書店來說好了。
這個1949年前就卓有聲名的出版社,到中共建政後新成立旋即遭到撤銷,到1954年才又得以成為人民出版社底下一個「三聯書店編輯部」。三聯書店的招牌刊物《讀書》雜誌,是在1979年創刊的,但當時名義上是出版局研究室的刊物,由人民出版社代管。至於三聯書店從人民出版社分家出來,真正開始獨立經營,是1986年的事。
而沈公和他兩位關係密切的領導,陳原和范用的關係,都是從他1950年代初進人民出版社的時候就建立起來的。
陳原,人稱原老,是語言學家,是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室的成員之一,54年起兼任「三聯書店編輯部」主任,到改革開放開始,擔任商務印書館的首任總經理兼總編輯,但同時也是《讀書》雜誌創刊主編。
范用,人稱范老板或范公,在49年之後先在出版總署、中宣部工作過,調來人民出版社,歷任總編室主任、副總編輯等職位,在《讀書》雜誌創刊時,實際貢獻很大。
三聯書店還沒獨立出去的時候,范用兼任總經理,但是到1985年正式獨立前夕,他卻因故退休,改由沈昌文擔任了三聯書店獨立後的首任總經理。
沈公從工作的第一天,就一直受范用的領導,所以他說自己在組織上是范用的系統,但是他在思想和觀念上一直同陳原比較一致。
這樣,當沈公在三聯書店成立了編委會,范用和陳原兩位老領導又都在內,他就面臨了日後自嘲「一僕二主」的局面。
沈公在他的回憶錄《也無風雨也無晴》裡,有一段著墨不少。
《讀書》以創刊號上<讀書無禁區>一文發生轟動性影響,也同時成為另一派力量想要「打棍子」的對象時,兩位退休的領導給了沈公不同的建議。
范用跟沈公說要「敢於講話,不怕封」,說國民黨時代封過三聯書店的刊物,結果更壯大了三聯的聲名。
而陳原則認為歷史條件改變,今非昔比,情況已經不同,要怎麼說話可以研究,但不能走「不怕封」的路。
就當家者的立場,沈公同意陳原的見解,也從此發展他「跪著造反」的路線,結果也引來范用說他沒出息,認為沈公辜負了他的一手提拔。
沈公跟我講過一段六四期間的事。
那天,三聯書店開會,范用在會中慷慨激昂,主張大家都要聯署上街的聲明。開會的人傳閱聲明,沈公說他很猶豫,但是在范用的注視目光之下,也只得勉強和大夥一起簽了名。
這份聯署聲明傳到當時也在開會的陳原面前時,陳原拿在手裡看一看,微微一笑,就傳給下一位。
沈公說:「別人再給他,他就再微笑傳回去。如此來回三次。他始終什麼話也沒說,也什麼都沒簽。」
我問沈公,六四後來秋後算帳,那大夥簽的聲明沒事嗎?
沈公說他也很焦急,問了范用怎麼辦。開始范用沒回答他,問了兩次後,要他別管了。原來那個聲明范用後來並沒有送出去。
這個故事,沈公講了不只一遍。
每次講,他對陳原和范用都不下任何評語,但每說到陳原接過遞給他的聲明,再三微笑傳給下一位的那一段,他都會跟著頷首微笑;再講到范用說他後來並沒把那個聲明送出去,他又會再頷首微笑一次。
>>進入「打招呼」時代
沈公常講他在1996年1月1日怎麼得知自己在前一天退休的。
他說那天早上接到電話,電話那一頭跟他說:「沈昌文同志,你已經在昨天 12月31日傍晚六點退休了。」
沈公的個性和形象,都從退休開始出現些微妙的變化。
之前,雖然也海派,他的沉穩內斂多些;之後,他就交遊更廣,言談更無所禁忌。宴席上,他說編輯的工作就是要「談情說愛」、「坐以待幣」 等金句,妙語如珠,舉座皆歡。
在工作上,我和沈公也因此出現了兩個階段的關係。
他在三聯書店任內,擔任我的顧問;他退休那年,我也正好要創業,想在中國市場多探索一些可能,所以就邀請沈公一起工作,成為同事了。
大致從沈公退休時開始,中國政府對出版的控制也進入另一個階段。
之前,有命令,有肅殺,有邊界,所以有擦邊球可打。那之後,進入「打招呼」的階段。
沈公說:他接到的通知他已經退休的電話,就叫作「打招呼」。
之前,黨和政府會傳達正式命令或通知;之後,轉為私下打一通電話的「打招呼」。不必正式通告要禁什麼書、封殺什麼人,上級單位只要對出版社的領導打個招呼就好。而這個領導將來有沒有出路,就看上級眼裡的他是否識相,願意接受打招呼。
大致和軟性打招呼的年代一起開始,中國對民營二渠道的立場也有了變化。
改革開放之初,國營出版社把民營二渠道不是視為不法,就是不屑一顧。
第二個階段,大致是沈公說開始「打招呼」的年代起,為了應對加入WTO,國營出版社要集團化、上市,造大船出大海。於是容忍民間二渠道以「工作室」身分存在,把這些工作室的產出當作國營出版集團的資源。
這些遊戲都已經不是沈公自己所熟悉的了。但感謝有沈公的指點,我多少能看出點趨勢的變化。
當然,我也感謝他介紹于奇給我,讓我多了個不同世代的得力助手。
和沈公、于奇在北京一起工作的日子,是我人生中很美好的回憶。
>>看清「戰友」和「火力」的重要
除了對中國出版市場、社會的了解之外,我最感謝沈公指點了我為人處世的一課。
那年,我要離開上一家公司的時候,在一件事情上被人家設局,事後很不甘心,想要反擊。聞風而來,願意提供「火力」支援的人不少,該如何取捨,一時拿捏不定。
正好我去北京,就請教沈公。
飯店屋角有一柱立燈,沈公坐在沙發上聽我講了一大圈之後,幾乎沒經考慮就大致說了這麼一段話:願意提供你火力,想借你的手來打擊對方的人,肯定不少。但是你用了某人的「火力」,就等於承認此人是你的「戰友」。不過,你想要打擊敵人是一回事,但你也得考慮自己是否真的樂意和此人是「戰友」,是同一陣線。
這段話對我真有警醒作用,受益良多。
一般人在氣急攻心之下,只想打擊自己痛恨的對象,所以有任何支援火力都照單全收,不會考慮這些火力的來源。沈公的話,讓我冷靜下來,開始衡量究竟是反擊的快感大,還是事後可能因為和一些價值觀不同的人沾上邊而懊悔更大。
我檢查了一遍,發現是後者。我還真不願意就此和某些人當「戰友」。於是就婉謝了許多火力支援,也把反擊的事放下,從此不再回顧。
這真是我人生比較明智的決定之一。
行動之前,先評估戰友是誰,先看清支援的火力來源,也成了我日後行事的重要提醒。
>>氣功、羊蝎子、臭
沈公也是個追星族。追鄧麗君。
和中國70、 80年代很多人一樣,他從第一次聽鄧麗君的歌,就為之著迷。
他說每天清晨起來,最快樂的事就是自己在書房裡,把鄧麗君的歌放得很大聲,然後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開始剪刀、膠水齊飛,整理各種資料。
他是個道地的資料控,講解過一些心法給我,端地是說來簡明扼要,但不是人人都能實踐。
再接下來,他每天的行程就是去搭公交車,去潘家園淘寶,找舊書刊。然後就是去親近熱愛的「傅小姐」——複印機了。大量複印他收集的資料,給一些人當「內參」,是他的樂趣之一。後來網路發達了,他則開始用電郵傳送。
沈公也熱愛吃喝。這應該歸功於兩點。
一是他練氣功,身體底子好。沈公少年時期體弱多病,因為練了蔣維喬的氣功方法而得益。他幾十年氣功練下來,大小周天、任督二脈都打通,平常聊天就不時兩手交握,左右大姆指來回交搓。所以不只精神恒常飽滿,頭髮一直不染也烏黑。
有一次他用辦公室的浴室沖澡,別人沖澡開心會唱起歌來,沈公讓大家聽到什麼是武俠小說裡的「長嘯」。于奇說他是練成了氣功的三花聚頂。
第二是他有一位當醫師的賢內助白大夫。白大夫知道沈公在外吃喝百無禁忌,每天關注他的身體情況,隨時調理他需要服用的保健藥品。沈公有這個憑仗,就更加吃得天南地北。
所以,想到沈公,就不免想到和他一起的吃喝。
從1989年北京夜裡找不到什麼吃的地方,到沙灘出現第一家「二十四小時都有飯」;從凱賓斯基的啤酒,到三里屯的酒吧。
猛地說起來最難忘的,還是去吃羊蠍子那次。
那家店是一面吃羊蠍子,一面把骨頭吐到地上。所以店裡地上到處都油膩膩的。
沈公很得意地說:吃羊蠍子就得這樣!還加一句:「這就要喝小二!」(小二指小瓶的二鍋頭。)
我難忘那家店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有件事後來怎麼都想不通:當時我還不坐輪椅拄拐杖,怎麼走得進地上那麼油滑的店裡?
沈公是寧波人,愛吃醃的臭莧菜梗,所以在飯桌上特愛講那些醃菜要臭到什麼程度,醃缸裡要看得到白白的蛆等等。大家要攔他,他才樂呵呵地轉移話題。
不吃臭莧菜梗,他就愛吃有臭味的美食。凡有台灣同事來,他就要推薦炸玉米窩頭片塗上王致和臭豆腐乳的美味。
結果引發過一場慘劇。
那年冬天,台灣有幾位同事去北京。聽他慫恿,其他人都掩鼻避之,有一人卻勇敢地嘗試了。勇敢的人不但吃了,還喝了杯可樂。所以稍晚她們幾人一起搭計程車出門,車子一顛簸,喝可樂的人打了一個大嗝,全車人包括司機都慘叫起來。
沈公真是喜歡逢人推介各種奇異的飲食。
>>因為反服貿而中斷聯絡
2013年7月,為了反服貿,我從寫第一篇文章起,就決定不再去中國了。
前面說過,中國官方對民營出版曾經有過兩階段的立場。最初,是對「二渠道」或者打壓,或者睜一眼閉一眼的階段;再來,是對民間「工作室」容忍利用,以便國營出版集團造大船出大海的階段。
而當時,已經進入更高明的第三階段。
有些國營出版社已經體會到不需要自己做大,而是提供養分讓「工作室」做大,把民營公司做大、做集團、做上市,再往海外伸足。國營出版社,及終極主導他們的中宣部,隱身在重重的商業包裝之後,幕後掌控就好了。
這樣做,最聰明的就是中國可以透過分身進入海外市場,卻不必相對地開放國內市場。而當時,早在服貿協議還沒簽之前,他們透過資助和投資等方式,就已經在台灣有一些相當活躍的代理人和合夥人。一旦服貿協議生效,他們可以更正式地往台灣投入資金和資源,兩岸出版業的不對等競爭,以及後果,都可想而知。
我們政府完全覺知不到這些。甚至連人家出版社都是國營,最上游的大老闆是誰的本質也意識不到。中國的出版社早就成長為出版、印刷、發行、零售各個環節一條龍發展,多頭一身的巨物,我們政府竟然以為這些環節像台灣一樣是各自獨立的存在,可以分割談判,還相信簽下服貿協議有助於換取中國未來開放出版。
至於對岸為了一手保護自己出版市場不要對外開放,一手又要走出海外,已經演化出多麼精細的攻守途徑和方法,根本不在我們政府的意識範圍之內。
用天真到像一張白紙來形容,不知算不算最客氣的。
而我寫了許多文章,雖然只是批評自己政府的愚昧,卻也決定從此不要再去中國。
我立刻和許多人都不再聯絡。不必讓大家為難。
其中,當然包括沈公。
不只沒再通電話,連電郵我也再沒寫給沈公。
我知道那裡對一切聯絡的掌控有多嚴密,也可以想像他應該已經接過不少打招呼的電話了。
這樣,沈公和我斷了五年聯絡。
偶爾,想起和沈公在北京的種種,恍若隔世。
中間,只有從共同的朋友那裡聽來一些消息。
大家都說沈公生活依舊,還是常去潘家園,還是常坐公交車到處亂逛;餐宴照去,吃喝依舊,精神好得不得了,唯一就是耳背越來越嚴重。
聽著朋友的形容,沈公頷首微笑,雙手交搓姆指的神氣,就在眼前。
>>「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2018年春天,我突然接到沈公在紐約的女公子來信,說沈公會在那年夏天去美國,想見我一面。
大喜過望。
我安排了行程,濶別五年後,和沈公在一家義大利餐廳見面。
那一天本來我以為和沈公會有很多話要說。
過去沈公雖然不怎麼談六四,但是對1949年後,一直到文革的種種經歷倒談了不少。他會講他是多麼忠貞的共產黨員,各種鬥爭都相信黨是對的。毛澤東發動各種運動時,半夜發表一個什麼文稿,大家都要激動地上街遊行等等。
我聽他活龍活現地描述那些場景,也聽他說過林彪之死對他造成多大衝擊。
連永遠的林副主席都會背叛黨和國家,這使得他對過去所有堅信不移的事情都產生了動搖。
也因此,沈公常說他感謝鄧小平,不論別人怎麼評價,他認為中國文革之後的發展,以及他所能過上的日子,都是這位總工程師的功勞。
而我每次問沈公,文革有沒有可能再次捲土重來的時候,他都會微笑,也搖搖頭。
所以那天要去見沈公之前,我準備了一些問題,想問他對這幾年中國的看法。
只是見面之後,那天是我和沈公話說得最少的一次。
主要是,一見面就覺得,不必多問了。
另外,沈公確實耳背得厲害。雖然他仍然精神奕奕,但是必須靠著他耳邊很大聲地說話才行。他自己一開口,音量也非常大。
沈公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說趁五四一百周年紀念的時候有個出版計畫。
「你有什麼書,有什麼資料要找的,就告訴我吧!」在那家義大利餐廳裡,他聲若洪鐘,然後又加了一句,「我願意永遠幫郝明義工作!」
我問他家人怎麼不試一下助聽器。她們說再好再貴的都買了,但沈公都說適應不了,不肯戴。
「其實戴一戴就會習慣,但是他就是不肯。」她們說。
「沈公,你怎麼就不試試呢?」我靠近他耳邊大聲說。
這時沈公又使出他那個可能是跟陳原學來的頷首微笑的絕招了。
那天,他對助聽器這個問題就一直保持微笑和沉默。他不回答,誰也沒辦法。
直到餐後上甜點的時候,沈公突然對著我又中氣洪亮地說了:「我早上出門,搭上公交車就坐到總站再坐回來。我可以一路看北京的風景,練自己的氣功,別人說些什麼我可以什麼都聽不到,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我聽了之後,忽然覺得聽懂了,就大聲地回他:「享受!享受!真享受啊!」
>>不屑老化、三花散頂
去年底,于奇告訴我沈公前陣子腿腫、腹水,住院檢查。
一周後出院,于奇去看他,沈公要她錄一段視頻給我。
幾經輾轉收到視頻後,我看沈公對著鏡頭還是中氣十足地說:「郝先生,我等你來北京吃辣的啊!」沈公從初識我開始,就一直封我是台灣最會吃辣的台灣人。
然後沒幾天,得知沈公去世。
我和于奇通電話,聽她所知道沈公去世前兩天的情形。
沈公回家後仍大致如常生活。元旦前後,北京遇上寒潮降溫。但沈公還是堅持要出門自己去買膠水,好回來剪貼整理資料用。
去世的前一天,他沒有像往日一樣在家喝啤酒。他大女兒看他氣力很弱的樣子不放心,就留下來在他家裡陪他。半夜去看他還睡得很熟。到早上再去看他,身體微溫,人已經走了。
我們兩人得到的共同結語,就是這真是個永不服老的人。
年紀再大,他也不怕喝醉摔跤。
風雪再大,也攔不住他出門準備工作。
他一定要盡情把自己的生命之火燃燒到徹底的乾淨。
絕不留下任何牽絆。
他不肯戴助聽器,不只是因為他圖個耳根清淨,也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讓自己跟任何老化的象徵相聯接。
沈公不只享受生命,不只是不服老,還根本就是鄙視老化。
他根本沒法接受自己戴助聽器的形象,更不會等到自己可能要用手杖、用輪椅,甚至必須別人照顧的那天。
所以他必須用氣功把自己的狀態保持到最好,然後在無法持續的時候,就三花聚頂也三花散頂,把所有的精氣神一次耗用殆盡。
在他滿九十大壽的時候如此離開塵世,實踐了他期盼的無疾而終,用他自己的話説:「這不是很享受嗎?」
>>也無風雨也無晴
沈公走後,回顧和他來往這三十多年,最感欣慰的,還是為他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本回憶錄。
當年邀他寫回憶錄,有多重理由。
他目睹自己家庭從富裕而敗落,經歷上海從十里洋場到進入社會主義,很有時代感;
他個人從1949年前在一家銀樓當學徒,到考進出版社當校對,再一路成長為出版界的標誌性人物,過程很勵志;
在他一路成長的過程中,由秘書而編輯而管理者,對不同領域的工作都有自己獨到的心得;
他學習與見識的許多政治、文化、學術界人物,有太多精彩的軼聞和傳奇;
他經歷1949年後的種種運動,又是中國改革開放後出版路程的實際開拓者之一,必定對這段出版史有很深刻的觀察和總結。
最後,他還是資料控,想必可以整理出一些他人忘記或視而不見的資料,讓人拍案驚奇。
沈公最初都是打哈哈,不當一回事。
請他吃飯、喝酒,邀著其他朋友一起遊說,也不成。
像是要栓住孫行者般鬥法良久,最後終於說動他了。但是到實際寫出來,又是漫長的路程。
同事共同押著他簽下不只一張承諾書,還是一拖再拖,不知何時才會真正兌現。
這樣熬了至少應該有個十年吧,沈公終於交出了書稿。
交稿後又顧慮這裡敏感那裡敏感而一再刪節、調整,最後終於在九年前,在台灣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新書發表時,他還和家人一起來了一趟。
回頭讀這本書,雖然知道他還是隱去了許多地方,但發現所有當初邀他寫書的理由都有相當完整的回應。
這本書不只寫出了沈昌文個人在大時代裡的足跡,不只寫出了三聯書店的歷史,也寫出了中共建政之後的社會環境,還有思想、文化界許多不同領域的人物面貌。
更重要的,是沈公透過註解、關鍵時刻的重要政策文件和書信,留下了一些線索。這些線索不只有助於讀者勾勒過去的一些樣貌,也可能有助於理解當下,甚至對未來有一些想像。
謝謝沈公。
再會。
《報導者》網路版 https://bit.ly/3c2IcQ0
#沈昌文 #三聯書店
郝明義郝廣才關係 在 郝明義Rex How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找到閱讀佛經的入口,並且不致於迷路】
1.
1988年慧心齋主引介我開始接觸佛法之後,也同時帶我去各個她聽說重要的道場,推薦我去一些該去的地方,認識一些該認識的修行者。
也就在那時,我去了長安東路一家文殊百貨。
看名字就知道,這是一家佛教百貨,其中展售各式佛教用具、文物、書籍。但是和傳統的佛教流通處截熬不同,裝潢和陳列中結合著現代和都會風味,尤其可以找到許多開本、編排都和傳統不同的佛經。因此那是我在初識佛法之際,常去滿足探索的好奇,也在工作之餘的休憩之處。
也這樣,我認識了洪啟嵩。
當時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經充滿傳奇。他是文殊百貨、文殊出版的創辦人,還開辦了佛教界第一家日報《福報》。此外,他以對禪坐的深入了知聞名,舉辦、參與社會多個層面的禪坐推廣,又有許多和佛法相關的著作,文殊出版社更推動佛經現代標點化等創舉。
總之,在1980年代晚期,正當佛教在台灣大興之際,洪啟嵩走了一條許多方面都開風氣之先的路。
我自己個人剛踏上修行之路就認識他,十分幸運。
2.
之後三十多年,我目睹了洪啟嵩生命歷程的起伏。
他發生嚴重車禍,但因為長期禪坐使身體的根底太好,一度使醫院誤讀一些指標,差點錯過救治的時機。
他在重傷之後神奇地恢復健康,奮筆更多佛法的闡釋與論述。
他無師自通地擁有了一支揮灑自如的畫筆,在書寫之外有了另一個與大眾分享修行心得的途徑。
他繼續開發更多方便大家探索禪定、覺性的方法,以新的方法向台灣社會,也向國際推廣。從對岸,到美國、歐洲和印度。
有別於台灣其他佛教宗派,洪啟嵩以一人之力在走一條不同於各大山門的推廣佛法之路。他常自稱「地球禪者」。
對我來說,洪啟嵩不只是一位關係密切的作者,也亦師亦友,每當我在佛法和修行上遭遇瓶頸的時候,他的指點總讓我受益良多,端地是我的善知識。
3.
這麼多年,我聽到有人好奇地問洪啟嵩為什麼沒有考慮過出家。如果他出家,以他對佛法的了悟和實證,肯定會有更多信眾,在推動佛法上也會有更豐厚的資源。
洪啟嵩毫不猶豫地說他從沒考慮過此事。但沒多說什麼,我也沒多問。
有可能是我也打從心底不覺得他需要走出家。我想他就是要實證《維摩詰經》的路。維摩詰雖然是個在家人,但是他對佛法的證悟,可是連佛陀的諸大弟子都憚於面對的。
去年,我才聽他說得比較仔細。
洪啟嵩說,保持在家人的身分,他嘗試把佛法和現代人急劇變化的生命產生聯結,可能更為方便;同時也可以更自由、無所拘束地對佛法進行最前沿的闡釋與論述。即使寫了這麼多年,有兩百多本著作,他還是有許多要寫的高階禪觀。
那時我正在重讀他三十多年前共同主編的一套書,介紹開展中國現代佛法的十人,又受到許多啟發。
我突然想到,他要繼續撰寫一些高階、宏大的論述當然重要,但何不在三十年之後,為一般讀者也寫一本方便大家接觸佛經、了解佛經是怎麼回事的書?
佛說八萬四千法門,方便眾生各取所需。但佛經浩瀚如海,許多人也反而更不知道如何接觸才好,很像是墜入了佛經的迷宮。
洪啟嵩對佛經有這麼深廣的研究,又不為宗門派別所限,去年受聘為中國佛教會學術委員會主任委員名實相符。如果由他來寫一本叫作《佛經地圖》的書,應該可以有助於讀者知道可以找到閱讀佛經的入口,並且不致於迷路。
聽了我的想法,他欣然應允。
4.
佛法信仰和許多其他信仰不同的特色之一,是其他信仰的經典往往只有一部或很少數,而佛法涉及的經典卻難以計數。
不同時代,都有眾多的人想要整理佛經,方便有心人研讀。過去歷代的譯經、刻經就不說了,還有各種版本不同的《大藏經》,紙本、電子本都有。
然而,今天我們瀏覽各種佛經都有前所未有的便利,但如何在浩瀚的佛經中選擇一本適合自己的佛經來閱讀,當作入門,卻是難題。如何讀完一部佛經之後,還可以從其他不同的佛經裡尋找相關的指引,打造專屬自己的讀經系統,更是挑戰。
運氣好的人,固然可以有上師或善知識在身邊指引,但如果身邊沒有這種人呢?如何讓大家都有機會找到一個入口,然後逐步透過相關佛經的閱讀,開發自我覺性的途徑,晉升生命的層次?
洪啟嵩所寫的《佛經地圖》,就是為了回答這些問題。
並且,別人要回答這些問題,可能非得皓首窮經不可。但是洪啟嵩因為一生都在研究佛經,對我提到一般讀者可能需要的引介、說明和知識,也都在他日常準備好的資料庫裡,所以是輕鬆自如地寫出了這本書。
5.
《佛經地圖》這本書主要分三個部分。
第一部,是「使用佛經地圖之前」。
對佛經感興趣的人,需要先了解佛經是怎麼出現的,佛經到底是什麼,我們可以如何使用。所以這個部分主要有四章:「什麼是佛經」、「為什麼要讀佛經」、「如何選擇適合自己的佛經」、「如何閱讀佛經」。
第二部分,是「百部佛經地圖」。
介紹一百部佛經。最前面一至十經,是最基礎的入門經典。而這十部經典所涵蓋的方向,即代表他挑戰佛經的概念邏輯,此後三十部、五十部、百部即依此理脈向外擴增。
每部佛經的介紹,都包括「版本」、「簡介」、「全經結構」、「延伸閱讀」四塊內容。
最後一個部分,則是「佛經地圖表」,共整理了歷代中外「講經處」、「刻經處」、「譯師」、「譯經處」四個表。除了對講經處需要了解之外,古代翻譯佛經不是那麼容易,需要有龐大的人才資源,完整、嚴謹的翻譯流程。知道譯經地圖,才能對譯經的心血,佛經的字字珠璣有所體會,對佛經的背景有所了解,也更能掌握和自己的因緣。
6.
3月7日星期天,下午三點,有一場《 佛經地圖》 的說明會。
由洪啟嵩和中國佛教會理事長淨耀法師對談。
會特別介紹一般沒接觸過佛法的人可以如何使用這本書, 以及這本書對已經有了解的人也可以提供什麼樣的幫助。
歡迎參加。
講座資訊
時間:2021/03/07 (日) 15:00-16:30
地點:台北‧築空間(台北市中正區重慶南路一段2號B1)
講者:洪啟嵩(本書作者)、淨耀大和尚(中國佛教會理事長)
主持人:郝明義(大塊文化董事長)
參加:免費報名參加
https://www.accupass.com/event/2102090916561434118443
🌞報名額滿後,仍可現場候位,活動前十分鐘若有空位,開放現場讀者入座。請線上已報名的讀者盡早入場,座位有限,逾時不候,還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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