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魯閣之死 ◎陳克華
多像隻痙攣的獸呵,他的死
那個泰雅族的孩子
介於乾斃的玳瑁和折頸的沙鷸之間;
代表勇氣的山刀被遺落
在加里灣,蒙灰的荒涼海灘
我說,多像幅塑在大地的浮雕哪——
他膝抵住胸口,那起伏在臂彎
肌肉切割的崚線
再也合抱不住立霧溪掙脫入海的纖腰
他混濁的口涎雜著膿臭的黃汁
沿鼠蹊一路暴長的淋巴而下,呵
他的死,在太魯閣
重巒相疊的胸脯上
一隊隊怪手如蛆爭食著大理石的碎肉
可是,我親愛的鄰人們
沉默和善而且一心向上的鄉親,都說
大魯閣已經死了
(沒有人提起驗屍報告)
他們拿去交換幾顆包裝華麗的糖果
他們也開始懂得開發中國家和生產指數
他們阻斷遊人教炸藥聽從口令
他們堅決否認花蓮是偏遠的縣份
呵他們崇拜煙囪一如崇拜陽具
在沒有燕子的燕子口,那載墨鏡的泰雅族女孩
踏著內八字的小步,操著日語與我合照
她告訴我豐年祭背後交易的種種秘密——
一切變質的儀式再也呼喚不著過往的神祇
他的死,在太魯閣
採礦的利刃與發電的渦槳
都留下相吻的傷口
當中國,陣痛的母親睡下
太魯閣,她一個靈秀但瘖瘂的孩子
偶而太平洋岸上稍憩,思索著
一個人類永遠的愚行——
他的死 ,一如許諾復活的年輕木匠
現在,是悲劇的出場:
我們釘死,並且以為應當。
※發表於《自立晚報》副刊,1984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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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克華,1961年生,臺灣花蓮人。臺北醫學院畢業,美國哈佛醫學院博士後研究員。曾參與「北極星詩社」,並曾任《現代詩》主編。現任榮總眼科主治醫師、陽明大學及輔仁大學助理教授。曾獲中國時報新詩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獎、全國學生文學獎、金鼎獎最佳歌詞獎、中國時報青年百傑獎、陽光詩獎、中國新詩學會「年度傑出詩人獎」、文薈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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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路賞析
陳克華的這首〈太魯閣之死〉,原是為《自立晚報》副刊的「生態詩.攝影展」所作。一名花蓮詩人如何書寫土地,是值得一看的。本質上,〈太魯閣之死〉是一首為環境發聲的反開發的詩作,最直接的證據就在詩中「在太魯閣/重巒相疊的胸脯上/一隊隊怪手如蛆爭食著大理石的碎肉」,由於花蓮富含礦產資源,台灣的工業原物料除了進口以外,就是從少數的礦源產地取得,因此被過度開發。住在太魯閣的鄰人、鄉親們,是怎麼看待這裡的呢?他們說「太魯閣已經死了」,並且「拿去交換幾顆包裝華麗的糖果」,為了開發和虛偽的數字,為了花蓮不再是偏遠地區,甚至捨棄觀光資源用炸藥炸出一個又一個礦區,立起一支又一支工業開發的象徵──「他們崇拜煙囪一如崇拜陽具」。
但是,這首詩又不僅止於此,在詩開頭,詩人就提供了一個特殊視角:原住民。蘭陽平原、北花蓮(太魯閣地區)一帶是一個多元族群交匯的地方,光是原住民就有噶瑪蘭族、泰雅族、賽德克族、太魯閣族以及撒奇萊雅族等族群,而本詩則以泰雅族為代表,詩人說:「多像隻痙攣的獸呵,他的死/那個泰雅族的孩子/介於乾斃的玳瑁和折頸的沙鷸之間」,詩中的「他」皆是「泰雅族的孩子」的代名詞,而撫育他的,則是母性的土地──太魯閣。然而現在在那裡的原住民又是怎麼樣的呢?「在沒有燕子的燕子口,那載墨鏡的泰雅族女孩/踏著內八字的小步,操著日語與我合照」,如今已經變成觀光地的太魯閣,原住民能夠說著日語擺出姿態合照,傳統儀式也早就變質。
在〈太魯閣之死〉這首詩中,呈現出的是工業開發對環境的剝削,以及殖民者對原住民的文化剝削。在陳克華的其他首詩,更將這種剝削比喻為父權(男性)對女性的剝削,例如〈風塵花蓮──記台泥在花蓮並支援「反台泥行動聯盟」〉:
我要你處男般要著我我說:
「而我的名字叫蓮花,」而
我的下體叫花蓮,那一帶的男人
都習慣了進出我,
並殖民著我的童年,青少年
和我惟一一對,能與母親匹敵的乳房
工業的象徵──煙囪,同時也是陽性的陽具,而土地(花蓮、太魯閣),則是女性、母性的乳房,在〈太魯閣之死〉詩中已經提供了暗示。
台灣的鄉土詩作品中,探討開發和環境議題的,多半是以西部的工業和城市發展,對漢人農村的破壞、污染為主題,然而從陳克華的〈太魯閣之死〉,卻提供了東部和原住民族群的批判視角,若將之看成不只是生態詩,而是對自己家鄉環境和土地的關懷的作品,又有何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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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宇君(ig:dj00716)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zh/photos/taiwan-taroko-road-mountain-river-1714680/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克華 #太魯閣之死 #鄉土詩 #花蓮 #環境開發
中國時報徵包裝員 在 堅離地城:沈旭暉國際生活台 Simon's Glos World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沈旭暉每月電影評論] 東京奧運的動漫:日本軟實力再思
在剛剛過去的2016年里約奧運會閉幕禮,主辦方按慣例將臨近結束的時間,交給下一屆主辦城市:2020年的東京,而日本的宣傳以二次元動漫遊戲角色、加上「增強現實」技術為主打,令世界刮目相看,加上首相安倍晉三最後粉墨登場,可說是日本軟實力的示範作。在整段視頻中,以東京城市風光為背景,東京塔、淺草寺、富士山等地標點綴其中,主軸卻是日本運動員與五個日本經典動漫人物一齊,將一顆象徵日本國旗標誌「日之丸」的紅球,從東京傳遞至地球另一端的里約。這五位二次元代表包括足球小將、叮噹(新一代稱「哆啦A夢」)、Hello Kitty、食鬼和超級馬里奧,各自都對日本體育外交有直接貢獻。
《足球小將》彰顯的體育精神自不待言,這一漫畫由著名漫畫家高橋陽一創作,自1983年起連載、並卡通化,成為20世紀日本在世界範圍內輸出動漫文化的標記,主角頑強不屈、永不言敗的鬥志,不但激勵了日本足球崛起,更成了世界各國球壇的共同話題。日本球星本田圭佑、香川真司等,都表示自己深受《足球小將》影響,而阿根廷球星阿古路、意大利球星迪比亞路等,都是「大空翼」的粉絲。相傳日本支援美國的伊拉克戰爭期間,為免物資運送時被襲擊,也是以《足球小將》圖案覆蓋車輛,其國際感染力,可見一斑。
至於叮噹、Hello Kitty 兩個形象,在整個亞洲、乃至全球,也是家喻戶曉。叮噹漫畫由藤子·F·不二雄在1969年創作,被視作國寶級動漫形象,加上近年登陸美洲,認受性正大為提升。這次叮噹與大雄、靜宜等追逐奧運「日之丸」的情形,瀰漫主角識於微時的感情,正是奧運友誼、團結的象徵;叮噹從百寶袋掏出的道具,既是成功傳遞「日之丸」的關鍵,也反映2020年東京奧運主打的科技要素,基本上,整個東京奧運足以成為一集叮噹大長篇電影。Hello Kitty則由Sanrio公司設計師清水侑子在1974年設計,設定中具有英國血統,主打年輕女性市場,商業上極其成功,公司基本上將之當作明星來包裝,令Hello Kitty亦廣泛得到代言機會,例如成為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大使,影響力早超越二次元空間,變成平行時空的活生生存在。
在遊戲方面,「食鬼」是Namco遊戲公司在1980年代設計,也是1980年代「街機」經典之作。據統計,世界範圍內有超過10億人玩過「食鬼」,2005年它榮獲「世界上最成功的街機遊戲」這項健力士世界紀錄。新一代更熟悉的「超級馬里奧」,則由任天堂出品,同在1981年登場,成為「紅白機」必備,曾在全球賣出一億九千萬份拷貝,屬於數代人的集體回憶,即使言語不通,也能有共同話題。馬里奧勇往直前、絕不退縮的形象,居然變成安倍從東京穿越地心抵達里約的劇情,這一穿越,更讓人拍案叫絕。馬里奧要拯救公主,至於安倍的「公主」是誰、身在何方,也充滿想像空間。
事實上,日本為了贏得2020奧運主辦權,早在申請階段,就已啟動「動漫外交」。通常競逐城市都會委任「奧運親善大使」,通常由本國著名運動員擔任,日本申辦時,卻作出創意嘗試,宣佈由「永遠的卡通英雄」叮噹擔任「特別大使」。隨後,日本公佈了數十種叮噹不同運動造型的設計,根據東京申奧執行長水野正人的詮釋,叮噹蘊含「追求夢想、實現夢想」的精神,理應是全人類、尤其是年輕人共享,因此叮噹擔任特使,合適不過。而曾任日本首相的現任副首相麻生太郎,更是提出「動漫外交」的祖師,自己以天天讀漫畫的「御宅族」形象深入民心,對如何委任合適動漫人物進行政治宣傳,更有獨特心得。
當然,在日本社會內,也並非所有人都對東京奧運的動漫外交狂熱期待,例如日本「國民漫畫家」宮崎駿的作品,就從未在宣傳材料出現過。宮崎駿是日本戰後最享盛名的動漫家,作品如《天空之城》、《龍貓》、《哈爾的移動城堡》、《千與千尋》等影響力遍及世界,而且不乏政治社會訊息。但一直有訊息指宮崎駿對申奧「不感冒」,例如2013年,台灣《中國時報》曾報導宮崎駿說「與其花錢辦奧運,不如著力解決福島核洩漏問題」,因為後者真正關乎日本人民福祉,並批評那些慕奧運之名來東京的人「完全沒有改變日本的能力」,因此不會花精力為其宣傳。這報導隨後在華語媒體廣為傳播,然而日媒《Record China》網站專門就此訪問宮崎駿所在的「吉卜力工作室」,後者指責這一報道不實,說宮崎駿本人從未就奧運發表上述言論。無論如何,宮崎駿以沉默對待東京奧運,確是有目共睹,再考慮到宮崎駿動漫題材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描述、對商業社會的疏離,一切也是情理之中。
由此可見,日本政府選擇的「動漫外交」對象,也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並非單論受歡迎程度就決定一切。過份有政治意識的宮崎駿動漫,無論當事人是否願意,都超出了軟銷奧運的所需,因為奧運的另一面:消費主義、民族主義,幾乎是所有深度動漫的共同批評對象。相較下,《足球小將》雖說世界大同,卻有明顯「大日本主義」傾向,最後日本球員衝出本國、稱霸歐洲的劇情,更與安倍要自衛隊「走出國門、承擔世界責任」的右翼思想相吻合;Hello Kitty本身情節模糊、性格模糊,本來就是消費主義的精心設計,方便與任何題材crossover產生「精品」;叮噹見證日本經濟起飛的歷史轉折,種種對未來的憧憬,折射了日本戰後重新崛起的慾望;超級馬里奧是借用外來形象「本土化」,乃典型日本文化「拿來主義」的慣例;還有食鬼,雖然內容空洞,卻讓日本科技打進全球,同樣意有所指。總之,沒有一個出場人物是偶然湊數的。
由於這些選擇符合安倍右翼主義的口味,他本人願意親自客串動漫人物,其實也是借奧運傳遞國家、乃至個人訊息。事實上,他的政府對2020東京奧運愈來愈寄以厚望,一來「安倍經濟學」的蜜月期已過,日本要擺脫衰退,始終談何容易;二來中日關係長期欠佳,日本「普通國家化」、乃至廢除《和平憲法》的呼聲愈來愈強,都需要一場世界級盛事粉飾太平,就像上次東京主辦奧運時,就被視為日本洗刷二戰戰敗屈辱、迅速翻身的里程碑。對安倍而言,2020東京奧運也是他的個人里程碑,在未來數年,日本將利用東京奧運加強社會動員,盡力振興相關經濟、文化產業,同時利用「動漫外交」拓展影響力。有了這份期待,一直有傳聞說,日本自民黨正考慮修改章程,允許安倍延續總裁身份,直至東京奧運成功舉辦。假如屬實,安倍就成為近年在位最長的日本首相,管治不啻成了一個朝代;他要讓日本經濟復甦後整體右傾、改變國防規範的宏願,也許會愈發接近事實。
沈旭暉 亞洲週刊 2016年10月
#日本軟實力 #安倍晉三
延伸閱讀:椎名町聖地與「動漫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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