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bian Fom
范俊奇《鏤空與浮雕》
推薦序
〈雲想衣裳花想容——從 Fabian Fom 到范俊奇〉
●Fabian Fom
我不太看臉書,偶然看,大概不會錯過兩個人的貼文,一個是 Fabian Fom ,一個是夏曼.藍波安。
夏曼.藍波安是目前華文寫作的作家裡我極感興趣的一位。他是蘭嶼達悟族,他使用不是母語的華文寫作。他的臉書記錄一個小小島嶼和海洋的生態,常常可以讓我反省自己族群的文化,以及對待其他族群的偏見。
藍波安的華文「很奇特」,要用一個非母語的文字書寫他的生活,他會用自己的思維方式組織和串連漢字。
藍波安的漢字詞彙和造句有時讓我覺得是錯誤的,或是不通順的。但是,正是那些「錯誤」和「不通順」傳達了我陌生的達悟族的文化、信仰和生活態度。
讀藍波安的文字讓我不斷修正自己,包括我習以為常的漢字漢語。藍波安我讀了有二十年吧,也見過面,去過蘭嶼,是我尊敬的朋友。
Fabian Fom 是誰?我沒見過面,不知道他一絲一毫背景,他短短的臉書裡有又像詩句又像夢囈的句子,然後底下都加注一句「我不是張小嫻」。
為什麼「不是張小嫻」?
我對「Fom」這個拼音也猜測過,「馮」、「封」、「彭」,我承認對漢字拼音沒有辦法記憶,漢字拼音,不管用任何輸入法,都不等於漢字。
這個 Fabian Fom 讓我折騰了一段時間。
他的華文顯然有底子,他會講杜詩裡「陰陽割昏曉」那個「割」字,大為讚賞,顯然愛華文,愛漢字,愛現代詩。
所以他和藍波安不同。藍波安在用漢字對抗大漢族文化的霸勢。 Fabian Fom 應該在大漢族文化之中,卻又常常彷彿想要顚覆一下漢字的用法。
追蹤了「我不是張小嫻」一陣子, Fabian Fom 貼出了他在馬來西亞華文報紙的專欄文字「鏤空與浮雕」,寫張國榮,寫芙烈達.卡蘿,寫大衛.鮑伊,寫基努.李維,寫顧城,寫山本耀司,寫李安,寫許多我愛看的人物。上窮碧落下黃泉,許多活過死去的生命,被重新「鏤空」或「浮雕」,是演員,是詩人,是導演,是畫家,是服裝設計者,是歌手,是舞蹈者……,有些我熟悉,有些我不熟悉。
這個我仍然不確定他姓氏是「馮」、「封」、「彭」的馬來西亞華文書寫者,卻讓我想起二十餘年前一次檳城——芙蓉——馬六甲—新山八個華文高中的巡迴演講——「靑春.叛逆.流浪」。
當時去,是一個很浪漫的想法,因為聽說馬來西亞華文受壓抑,一位沈先生為此坐牢服刑,我就答應了那一趟旅行。年輕熱血沸騰的事,現在或許覺得過度沸騰得有點可笑了,然而的確有很多珍貴記憶,讓我念念不忘那次旅行。
我一直記得檳城海邊夜市,小攤子用南乳炒空心菜,熱騰騰的氣味,熱騰騰的油煙,收音機播放香港邵氏公司六○年代葛蘭唱的〈我要飛上靑天〉。
在芙蓉,高中生騎腳踏車載我去榴槤林裡用長支竹竿摘榴槤,夏日光影迷離,熱帶的風,熱帶的氣味,那些特別靑春單純的高中生的眉眼,歡笑著,或憂傷著,都沒緣由。
台北股市已衝上萬點,人慾橫流,然而芙蓉仍然是白襯衫卡其褲腳踏車,安安靜靜,彷彿讓我再一次經歷了我的六○年代,那個 Fabian 喜愛的「牯嶺街少年」的時代!
台北,吉隆坡,香港,新加坡,上海,先先後後,不同地區的華人發展了不同的華文文化。
台北在六○至七○年間達到高峰,傳統的底子,現代世界視野,農業自然的樸素,初嘗工商業的城市情懷,一切恰到好處,文化的花季其實也有一定的生態吧。
我惦記著馬六甲路邊一家喪事裡親人們的披麻戴孝,焚燒的紙人紙馬樓台那樣逼肖現實,在燃燒的烈焰閃爍裡一寸一寸萎縮下去,魂魄化成一綹靑煙,去了無何有之鄉。一個從大華人文化出走的流浪族群,漂洋過海,可能好幾代了,猶在異地記得皇天后土,祖先化為靑煙,魂魄一綹一綹逝去,猶不敢怠慢分毫。
後來在臉書上因為一個漢字的用法結識了 Fabian Fom ,知道他跟檳城的關係,他說:「現在不一樣了。」說完沉默了。
他的沉默,我的沉默,也許是不同的近鄉情怯,都留著一點空間,有一天,或許可以在海邊夜市把酒言歡,說記憶裡南乳炒爆空心菜的焦香。
我們的鄉愁,有時像夏日午後榴槤林子裡少年眉眼間恍惚的光影迷離,那麼叫人眷戀,其實卻都不堪觸碰,「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維摩詰經》如是說。
我有一點懂了這個「不是張小嫻」的書寫者讓我迷戀的原因吧。
他書寫人,他迷戀人的繁華與荒涼,他或許愛文學,然而更多時候他眩惑演藝娛樂的銀光燈的熠燿輝煌,更多時候他迷戀時尙伸展台上充滿魅惑又造作的身體,文學,藝術,是不是也像時尙舞台?芙烈達.卡蘿創造了她的生命時尙,草間彌生,即使這樣被商業包裝,也成「時尙」,然而,張國榮,這麼文學,連死亡都像一句詩。
碧娜.鮑許,走到哪裡都是時尙中的時尙,然而很少人用這樣的方式寫碧娜,寫她在時尙中的位置。
「鏤空」是雕鑿到靈魂的底層了嗎?浮光掠影,我們也許眞是在「浮雕」裡看到生命的凹凹凸凸,只是不平,像李後主囚居北方,總是睡不著,寫了一句「起坐不能平」。起來也不是,坐下也不是,好像比現代詩還現代詩。
「鏤空與浮雕」不是只寫表象的風風火火,作者關心創造的生命,梵谷,芙烈達.卡蘿,碧娜.鮑許,梁朝偉,梅艷芳,基努.李維,他讓他們一起在伸展台上亮相,我喜歡書裡像寫詩人般寫時尙的保羅.史密斯,亞歷山大.麥昆,我也喜歡書裡像寫時尙一般寫芙烈達.卡蘿,碧娜.鮑許,是的,生命就是伸展台,怎麼走,都必須是眞正的自己,眞正的自己才是時尙。
三十位不同領域的創作者,分領了二十世紀前後百年風騷,大概很少一本書把這些人放在一起,朴樹和草間彌生,阿城和安藤忠雄,服裝設計和詩人,又加進一個什麼書都不會特別專心去寫的許廣平,很多文靑大概會問:「誰?誰是許廣平?」「魯迅的太太。」回答的人自信滿滿,但是,說了等於沒有說,那是看了會使人心痛的一篇,希望出書時留著許廣平的照片。
●范俊奇
Fabian——他終於吿訴我他叫「范俊奇」——果然不是張小嫻,我對了,漢字出來,人就有了形貌,好一個范俊奇,不是馮,也不是封。
曾經好幾次在吉隆坡評審「花踪」文學獎,我不記得有一個「范俊奇」,如果有,應該會眼睛一亮吧。
當年在「花踪」共事的朋友,退休了,幾乎隱居,只在偏鄉幫助弱勢者生活,那是七○成長一代的自負與宿命,誰叫我們聽了那麼多 Bob Dylan 。
時代不一樣了,馬來西亞一定也要有二十一世紀自己的書寫,自己時代的聲音吧。
范俊奇,雖然未見面,卻覺得很熟,他寫許廣平,讓我心痛,是有「人」的關心的,年輕,卻有夠老的靈魂。
和藍波安一樣,范俊奇其實也在漢字的邊緣,用邊疆的方式書寫漢字,像是顚覆,像是叛逆,會不會也可以是漢字最好的新陳代謝?像李白,帶著家族從中亞一路走來的異族記憶,胸懷開闊,用漢字都用得不一樣,沒有拘謹,沒有酸氣,沒有溫良恭儉讓,才讓漢字在那驚人的時代開了驚人的花。
「雲想衣裳花想容」,這麼佻達,這麼顧影自戀,這麼為美癡迷,「鏤空與浮雕」,投影在異域的漢字與華文,背離正統文學,敢於偏離正道,也許才眞正走上時代絢麗多彩多姿的伸展台吧。
蔣勳
旅次倫敦寫於二○二○年驚蟄後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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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奇《鏤空與浮雕》
2020 年 11 月 5 日,出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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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之石造句 在 廖小花的隱性台灣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台北書院見聞,「大人物」的「小故事」(下)〉
#時尚達人老師
老師在課上分享道,Vogue雜誌曾問老師如何看待服裝時尚。我們在台下哈哈大笑,因為老師幾十年前起就每天穿同一套--一身寬松純白素衫!
原來啊,
真正駕馭時尚就是超越時尚。
「說實在的,這麼多年也懶得換了。現在換下來,第二天就要上新聞,太麻煩了。」我們又哈哈大笑。
老師說西式衣服是「人靠衣裝」、「衣捧人」,瘦弱的人穿了西裝,也會立馬精神抖擻。但是東方的衣服是「人撐衣」,布料柔軟垂墜,若人本身駝背弓腰,穿了立馬就成黛玉病懨懨。
老師傲嬌地看向遠方,他這身看似簡單的衣服,可不是誰都能搞定的喲!
#老師與qq的曖昧
老師感嘆道,大陸的「qq」啊真的是...
騰訊官方一律以用戶名的後兩字稱呼用戶,所以經常半夜跳出來一封郵件,寫道:谷芳,晚安。惹得他渾身雞皮疙瘩。
老師說自己從幾十年前起,就被民間視作地位輩分高的人,基本沒有人只稱他作這兩個字。如今自己年近七十了,騰訊這一聲「谷芳」實在是叫一個銷魂,把人鬧得小鹿亂撞。
#不學文言文就不要混了!
有一次我們上課用到一則古文,因為我們程度差,老師一邊念,還得逐字翻譯給我們聽。老師說:「你看,不學文言文都不用混了!」古文中匿有多少寶貝,不啃多可惜。
#芳言芳語
因為老師精通古文,詞彙豐盈,遣詞造句極有畫面感,談吐個性張揚卻絲毫沒有顯擺和賣弄之感。
老師講園林,說園林是微縮的山水,爬石孤寂而不死寂,雨過青苔間,鐘鼎山林,四時變化中有一朝風月。
說到四季之變,我能用的詞大概就是:
生命的交替、起落、浮沈。
但是老師的形容卻是:
四季是生命的吞吐、琢磨。
極富靈魂與詩意,
我簡直跟老師差了一個維度。
「在花市看人買花,洋人一定買常綠闊葉林,他們認為有綠就有生機,但中國人一定買曲折蜿蜒的枝幹,甚至買一截枯木,因為其中有生命的琢磨。」
老師的語言不僅是高深靈銳,
同樣十分日常生動:
「禪是抖落一切。」
「你們注意看,彌勒佛就是一副三高的樣子,血糖高、脂肪高、血壓高...」
「自助餐就是拿飼料自己餵自己。」
「打坐對很多人來說不是掃除念頭,而是專心地胡思亂想。」
#孔子被老婆罵 ?
老師講到,讀古文經典,聖人們說了啥有時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自己解讀的態度。不要總是站在現代語境里「咬文嚼字」地批判,而要去體悟古人當時的心情和氣度。
孔子說:「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現代人聽了立馬說孔子怎麼性別歧視啊,迂腐啊。他的追隨者辯說孔子沒錯,女子確實怎麼怎麼的...其實這兩撥人,是都不懂孔子。
我看啊,最大的可能也許是,孔子那天早上剛被老婆罵了一頓,路上遇到學生,就隨口跟他這麼一說。我們聽了哈哈大笑。
仔細想來不無道理啊,聖人也有「人之常情」,但聖人之所以比一般人活得自在,就是他們能更主動地察覺到自己的人之常情,能對自己的起心動念有所知覺,用智慧伏住煩惱和習氣,並化解之。
#南宋牧溪想吃柿子
有一次講到禪畫,老師提起牧溪的六柿圖,說好多人分析這幅畫,什麼最中間那顆厚塗啊,旁邊的不塗,表現了神秘感啊,柿梗向左向右代表什麼深意啊,講得頭頭是道。
老師說很可能是牧溪突然口渴,想吃柿子了,讓僕人去買。看到案上的紙幣,心想不如「畫柿充飢」,畫到最後兩顆,還沒來得及上色,僕人提了軟糯的柿子回來了!嗨,那還畫啥呀,畫筆一丟,趕緊吃去呀!
#吃素吃成這樣就完啦!
老師曾和幾個名人朋友去吃飯,四個人全吃素,就跟服務員說不要蔥姜蒜。結果端來的時候不僅有蔥,且姜蒜俱全!一桌人大怒,罵了整整一個下午。
「唉。吃素吃成這個樣子就完了。吃素本來是吃清淨,結果人家無心抓撒的一把佐料,被我們念念不忘罵了四個鐘頭。」
我們常做這種事,明明修行是要破執著,解構執著,誰知又掉進另一個陷阱中,自縛於心閣。
老師說,中華文化之所以偉大,就因為它具有「人間性」。藥毒同性,關鍵是能否轉而化之,「沒有拿起屠刀的能量,就沒有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的可能。」
#禪家不養生
大家看老師這麼「佛系」的樣子,就說,「老師你只吃中藥吧?」結果原來老師生病都吃西藥,因為速度比較快,短期效果好。但問題是,老師很少很少生病。
老師說自己從不刻意或賣力地「養生」,「禪家死生一如。」他愛冰可樂,還愛垃圾食品。
老師好意提醒我們:「但每天要吃不同的垃圾食品,這樣才能讓身體平衡。」大家笑。
我想,老師的健康不是因為他能夠消化垃圾食品和冰可樂帶來的傷害,而是因為他比常人少許多煩惱,心胸開闊,很多常人嘔出病來的心結,老師全不當一回事,血脈神經自然通暢,身體自然好。
對了,看起來老師只喝茶對不對?
其實老師上課喝牛奶,發出的吸溜聲會被麥克風擴大,「呼嚕呼嚕」,充滿整座書院,特別萌。
#老師的幽默
有一次ppt出了問題,有位阿姨級別的學生來幫忙。老師說:「你幫了我,下次允許你犯一個錯誤!」
老師以前是大學老師,說從前台灣老師工資很低,和對岸不能比,班上正好有一位學生是政府公職人員,老師聽說後,就對她說:「面對我,你不覺得慚愧嗎?」大家被逗得直樂。
#老師曾對自己失望...
老師跟我們「懺悔」,
有一次政府要他接一份要職,
但他拒絕了。
我們說這不挺好的嘛,應該感到「自豪」呀,不與官場同流合污。
老師卻搖搖頭,「你們不知道,我是拒絕了。但我居然花了幾分鐘才拒絕。」
「會猶豫幾分鐘,就會猶豫幾個小時,會猶豫幾個小時,就會猶豫幾天,會猶豫幾天,就會猶豫幾個月,會猶豫幾個月,就會猶豫幾年...」
#節日的意義
上課聊到大陸不鼓勵過聖誕的事,老師說但該過還是要過啊,大陸肯定有很多基督教徒啊,這是人家的大日子啊,哪能說不過就不過呢。
普通人當然也可以過,只是要記住一點:過聖誕的初衷是什麼。聖誕節是為了感恩。「不要只記得狂歡,卻不記得平安。」
就好像過中秋不要只記得烤肉,卻不記得家人,忘了團圓。 每一個傳統節日的背後,都有很深的文化內涵,這才是節日最大的意義。
#老師談現在的大陸
老師說現在台灣很多專家什麼的總是分析大陸,這些都只能算「自娛自樂」。
「大陸現在處於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社會可以像現在的大陸這樣,我們不能用既有的理論去定義她。」
雖然我來自大陸,但我還是從老師的視角裡得到了很多啟發,甚至覺得他比我這個當局者看得還通透,老師說,大陸很多事情都是從前的人無法想象的,大家還在拼工業時代,大陸已經進入半信息化時代,「互聯網加」模式在各行各業中廣泛應用,一個鹿晗一年能創造數十億的價值,一個王俊凱一條微博能轉發幾千萬,短視頻時代、直播主、淘寶、共享文化...(筆者2017年書寫)
老師說他們這一代人,哪怕是他林谷芳,這麼「有名」,很有文化,也只能承認,自己玩不轉這個時代了。
固有的人類學觀點,經濟學理論或者其他立足於西方的科學定義去看待現在的大陸,都行不通了,現在的大陸的每一天都是人類歷史上的新篇章。「現在的大陸,是小小的台灣無法估量的,整個世界都無法估量。」
我們要做的,就是更清楚地認識自己,認識自己的文化,平等的,有姿態的,跟世界對話。
#增加自己的垂直溝通
交換生室友學文問了老師一個問題,生活中很多難題,總是徬徨,總是找不到出路怎麼辦呢?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兩個字:讀史。
以史明鑒。歷史上有無數的人事物值得我們學習,他們的故事和處理事情的價值觀和方法論,可以成為我們前進的參考和力量。
網絡時代的小孩,幾乎只有「平行溝通」,遇到問題,習慣於平行求解,而沒有「垂直溝通」。
要獲得智慧,跟長輩交流是一個方法,另一個方式就是讀歷史。當我們心中有幾千年的歷史軌跡,看未來會有不一樣的寬度和廣度。就像一顆石子丟進水杯,水花四濺,動蕩不已,但投入大海,大海能包容萬物。讀史,至少能讓我們「心中有數」。
#我們都忘了的一件事
師父問我:
你知道為啥林谷芳喜歡你嗎,
我說不知道。
師父說:「因為你是小朋友。」
平日在書院裡教一群叔叔阿姨老頭老太太多沒意思啊,雖然他們有閱歷,有知識背景,能聽懂。但所有老師都是這樣想的,都喜歡教年輕人,因為你們身上才有未來,才有希望。
其實⋯我們這些網路世代的小孩,沒膽量不顧一切地放肆,也不敢全然對自己負責。雖然不知道在慌什麼,但就是內心時常不得安寧,否定自己,懷疑一切。
十幾歲就已被零零後的朝氣淹沒,二字開頭,就擔憂奔三,剛畢業,就像看到了生命的盡頭。
我們都忘了,在我們身後,長輩們、家人們都巴巴望著呢,懷著最熱切的期待...是應該不斷提醒自己:我們是希望,是這個社會上最有能量的一群人,是社會的希望,是未來的希望啊。
2017書寫
他山之石造句 在 Dung Kai-cheung 董啟章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傾力推薦!黎紫書最新長篇小說《流俗地》!
台灣麥田版,王德威寫序
馬華有人版,我寫序
買邊本?自己揀 👆🏼
董序:〈世事如棋,俗流滿地〉
讀完黎紫書的新作《流俗地》,不知為何耳邊響起許冠傑的一首舊歌〈世事如棋〉,歌詞是這樣的:
倉卒歲月,世事如棋,每局都光怪陸離,
驟晴驟雨,人事天天變,有喜亦有悲。
恩怨愛恨,世事如棋,每局都充滿傳奇,
若顰若笑,難辨心中意,似比幕前做戲。
苦衷抛萬里,今天慶幸有知己;
捉番盤棋共行樂,衝破內心藩籬。
張眼遠望,世事如棋,每局應觀察入微,
但求共你棋藝相比較,了解做人道理。
這首廣東歌紫書一定聽過,喜不喜歡則不得而知。我引流行曲來開局,好像是刻意附和「流俗」的主題,搞不好很可能會變成「媚俗」。我一直在想,黎紫書為甚麼會選這樣的一個書名?甚麼是「流俗」?「俗事」總不免是「下流」的,但流動的「俗事」卻又有它的生命力和吸引力,形成一個「明媚」的「俗世」。人可媚俗,俗也可以媚人。這就是《流俗地》動人的地方吧。
上次替紫書的書寫序,是二零一四年的短篇小說集《未完.待續》。當時我對她的創作發展作了兩個判斷:離鄉流徙和自我身分探索。前者指她脫離手到拿來的馬華本土題材,書寫在世界各地的異文化中漂泊的經驗;後者指她以自我為寫作焦點,不斷以分身的方式尋找安身立命的可能。我把這形容為令人目瞪口呆的華麗轉身。沒料到六年後紫書再交出新作,竟又是另一次轉身,把我當年的預言完全粉碎,教我連眼鏡也保不住了。
黎紫書這次轉身,看來並不華麗,相反顯得非常樸實。跟她二零一零年出版的上一本長篇《告別的年代》相比,更加有洗盡鉛華,反璞歸真之感。那就好像一個被定性為擅長形式實驗的畫家,突然繪畫出一幅逼真無比的寫實風格素描,以向世人宣示:你們以為我做不到嗎?我們可以把《流俗地》視為這樣的一本,小說家大展毫無花巧的敘事基本功,卻可以做到出神入化的作品。在小說閱讀本身來說,肯定是個賞心悅目、滋味無窮的經驗。
《流俗地》沒有《告別的年代》那種立傳寫史的偉大意圖,好像完全是為了說好一個故事和說一個好故事,所以在主題和形式兩方面也貫徹了「流俗」的宗旨。表面上看,小說家的文學企圖心降低了,不再擺出開天闢地、捨我其誰的高姿態。她選擇低調地「回鄉」,回到自己熟悉的馬華城鎮生活題材;她也不再自我中心,去除主觀的視覺,置身於眾多小人物之間,與他們同喜同悲。敘述者有時像個說書人、講古佬,以娓娓道來的語氣綜論全局,有時卻又縮短距離,投入人物的內心世界。主觀客觀出入自如,不著痕跡。無論遠近,都感覺到作者對人物不傷感、不氾濫的同情。這份淡然的同情,並不排除必要的嘲諷,甚至是狠心的誠實。所以除了人物的喜怒哀樂,他們的善惡長短也同時躍然紙上、歷歷在目。
小說開場的一段對於山城錫都的石窟寺廟的描寫,看似是純粹的地方風物介紹,但其實深富寓意。「壁上許多山洞像被史前巨大的白蟻蛀空作巢,無盡縱深……櫛比鱗次,各路神仙像是佔山為王,一窟窿一廟宇,裡頭都像神祇住的城寨,擠著滿天神佛。……七十二家房客似的各居其所:肩挨肩,各抱香爐,排排坐食果果。」諸神下流,污煙瘴氣,仙凡一體。這些神靈的居住環境,不就像小說中的主要場景舊組屋樓上樓一樣,有如一座錯縱複雜的蟻窩?眾多人物和家族的故事,就在這幢蟻窩般的樓房裡交織,再隨著時代的變遷,往四方八面擴展開去,猶如蛀蝕進歷史時空的隧道和洞窟。
《流俗地》雖然是長篇小說,但卻運用了短篇的寫法。每一章都以特定人物為重心,可以作為相對獨立的短篇般看待,有其各自的起承轉合和筆法變化。總體來說時序是直線發展的,由最核心的一對人物銀霞和細輝的童年說起,一直到三十多年後二零一八年大馬變天。但是,因為每一章的敘述流程都是重新開始,而不是連接上一章的結尾,所以不少事件和細節都出現多次繁簡不同的處理。這不但沒有造成重複和累贅,反而形成一種時空縱橫移動的動態,就像棋盤上的棋步,馬而後車,車而後炮,或左或右,有進有退。用音樂的說法,則是韻律結構和節奏鬆緊的變化。這些不外露的章法,猶如武俠小說講的「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是不見形式的形式。與其說是技巧,不如說是寫作和人生歷練所培養出來的藝術直覺。
通過《流俗地》,我讀到一個舉棋若定、氣靜神閒的小說家黎紫書。書中寫到下棋,我認為不是隨意的,也不只是一個細節。盲女銀霞、鄰居細輝和樓下理髮店印度老闆的兒子拉祖,三個人以中國象棋對賽的場面,處於整個小說的核心。細輝棋藝一般,遠遠不及印度仔拉祖,但拉祖又不及盲女銀霞。銀霞天賦過人,只需背下棋譜便學懂下棋,能以盲棋的形式打敗開眼的對手。三人的情誼深厚,多年後在一次相聚中,再以一盤棋局重溫舊夢,但世事卻已面目全非。後來,拉祖甚至身遭橫禍。再後來,銀霞以下棋和退休的顧老師結緣,發現小時候的棋譜原來是細輝向年輕的顧老師借取的。最初的一步,造就了最後的結局。作者描寫棋局的爭持和下棋者的心思固然精彩絕倫,但棋局本身作為意象,更加令人拍案叫絕。
我不妨大膽地說,《流俗地》是一本小說棋譜。它的四十個章節,就是四十個棋局示範。每一個字是一下棋步,每一個造句、每一章的謀篇,也是變化多端的棋藝展演。這樣欣賞《流俗地》,就解釋了它看似平平無奇的講故事方式為何如此引人入勝,令人步步留神、着着讚嘆。雖然小說人物眾多、焦點分散、線索紛歧,但隱藏的重心其實落在銀霞身上。故事以銀霞開始(當德士呼叫台廣播員的她接到失蹤多年的大輝的電話),也以銀霞結束(和顧老師結婚後的她,在眾人歡天喜地慶祝大馬變天的當晚,悄悄獨自睡去。)作者對銀霞投入最深的同情,也從銀霞身上得到最大的啟發。她借助銀霞失明者的角度,摹描出錫都生活的感官世界,測繪出馬華庶民社會流動的時空座標。低調而技藝高超的棋手銀霞,就是小說家黎紫書的寫照。
人生如棋局,是個甚為俗氣的比喻。但它的俗,正切合《流俗地》的平民百姓經驗和視覺。人物絕對不只是作者的棋子,他們有血有肉的人生,各自展現出不同的棋局。而且,下棋必有對手。人際關係,如親情、愛情、友情、鄰里關係,統統都是博弈。勝局、敗局、和局、殘局,局勢千變萬化。在個人的局之上,還有社會的局,政治的局。也許,覺醒是由棋子變成棋手的過程。除了看人物的應對,也看作者的運籌,小說內外,各有精彩,相得益彰。
我說了這麼多,好像也沒有對《流俗地》作深層分析,既沒有談它的時代意義,也沒有討論它的文學史定位。一來是由於,我不是馬華文學專家,沒有資格在脈絡承傳方面置喙。二來則因為,經過上次的判斷失誤,我實在不敢再對黎紫書的創作方向說三道四。她一定不會願意被定型,下一次又會再來個甚麼轉身,甩走人們加在她身上的標籤。我唯一能肯定的是,黎紫書是個永遠能為讀者帶來驚奇的作家。用廣東俗語說就是:「唔聲唔聲,嚇你一驚。」
除了作為讀者,我同時以一個寫小說的人的角度,去閱讀紫書這部新作。一邊讀一邊感覺好像是跟她在切磋棋藝,思索著她的棋步是如何推敲,戰術是如何鋪排,哪一下是虛招,哪一下是殺著。其實在下棋之外,環繞著盲女銀霞還有許多細節,既具有生活寫實的功能,又同時可以作為意象解讀,例如編織、廣播、地圖、點字書等。為免剝奪讀者自行領會的樂趣,我便在此打住不說了。
為別人寫序,最忌喧賓奪主,呈自己的智慧,搶作者的威風。我非學術中人,也不宜在這裡妄加導讀。最理想的序莫如開胃前菜,引起讀者的食欲,令他們能好好享受主菜的美味。我但願自己沒有辜負紫書的厚託,倒行逆施,破壞大家的胃口。
我和紫書是同行的關係,既是惺惺相惜,也是棋逢敵手。〈世事如棋〉這首歌雖然頗多陳腔,但唱到「今天慶幸有知己」、「捉番盤棋共行樂」、「但求共你棋藝相比較」,還是令人有所觸動的。希望紫書不嫌歌詞通俗難耐,接受我憑歌寄意,並賀《流俗地》馬華版的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