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出了好多我們的歷史啊~
與王堅院士有關的日子
本文來自杭派工程師。撰文 | 猛哥;視頻 | 阿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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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年前,他是學界翹楚,比爾·蓋茨最信任的人之一。
11年前,他受馬雲之托,在阿裡掀起技術革命。
從“騙子”到“雲計算開拓者”,十年一覺“飛天”夢。
他就是王堅,中國工程院新晉院士。
1
那年,李開復37歲,受比爾·蓋茨之托,帶著一項使命飛抵北京。
甫一落地,他就到處尋找電腦使用者介面領域的頂尖人才,跑遍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都沒有。後來,北京大學電腦系圖形學老師董士海給他指了條道。
董士海在視覺化領域深耕多年,熟諳學界,他想了想,說,“有一個,在杭州!”
此人就是王堅。
李開復又多方打聽,大家都說王堅是國內研究“人機界面”最優秀的一個人。
人機界面,是人與電腦之間傳遞、交換資訊的媒介和對話介面,是電腦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
王堅生長在西子湖畔,卻南人北相,身材高大,總是頂著一頭亂髮,挎著黃色軍用挎包,衣服皺巴巴,走路一顛一顛,脖子前伸,全然不關心外界的書生派頭。
細數王堅的經歷,完全稱得上是一個“異類”。他生於1962年,被打上了那個時代特有的烙印,癡迷大飛機,卻在1980年考入杭州大學工業心理專業,讀研期間常去浙江大學旁聽電腦課程,他的碩士論文《人機交互和多通道使用者介面》是中國第一部人機交互的論文,後來還影響了航太工程。
這多少算間接圓了他的“飛天”夢,也許是覺得不滿足,很多年後,他乾脆直接上陣,帶領一幫年輕人編造另一個版本的“飛天”夢,歷經挫折,每當下屬們洩氣時,他總會講,過去“那麼多優秀的工程師一輩子連造飛機的機會都沒有”,相較之下,現今一切堅持都是值得的。
1990年,王堅獲得心理系博士學位,並留校任教,1992年就晉升為教授,1993年又列為博士生導師,並擔任心理系系主任。1998年8月,杭州大學與浙江大學合併,王堅新增了一連串耀眼的頭銜:中國人類工效學會理事、浙江大學工業心理學國家專業實驗室主任。
不過,李開復一門心思要找到他,可不是因為這些頭銜,而是另有緣由。他給王堅發出郵件,邀請他來京參加一個典禮。
2
1998年11月5日,北京天氣蕭瑟,長安街兩邊的白楊樹正在凋零。
但與北京火車站相去不遠的國際俱樂部門庭若市,來了300餘人,均為中國電腦業的翹楚,包括18位院士、56位教授、4位大學校長、9位系主任、27位研究員、7位所長、1個總工程師、1個高級工程師和1個總裁。
此外,還有29個政府官員和美國駐華使館的1位外交官。
王堅沒有到場。但這個小插曲絲毫沒有影響李開復的好心情。
科技部部長及教育部副部長先後登臺致辭,此外資訊產業部及中科院等官方機構都贈送了花籃。
這些官員和學者聚集一堂,只因美國微軟公司在中國建立了一個研究院。
微軟CTO 奈森·梅爾沃德是敦促比爾·蓋茨做出此項決議的“推手”。當天,他在祝賀視頻中說:“因為人才是成功研究的先決條件,我們決意追隨人才,到人才濟濟的地方開設研究院。”
李開復進一步解釋說,微軟中國研究院的初衷是“彙聚中國本地的優秀人才和微軟公司自己的專業人才,彙集其思想。”
此話當日與會者都未給予足夠的注意。只有王選(北京大學教授、中科院院士、電腦漢字雷射排版技術創始人)隱約覺得微軟志不在此,“有眼光”,還有“遠大戰略。”
1999年春節前,微軟中國研究院開始大規模招攬人才,觸角幾乎覆蓋了所有一流科研院校。
《經濟日報》說微軟中國研究院“一網”就“網”了十幾位拔尖人才。
3
儘管1998年的秋天,李開復和王堅沒能見面,但兩人在通了五封郵件後,再次約定見面。
李開復出差時,曾專門去浙江大學找王堅,沒見上,後來微軟中國研究院副院長沈向洋(剛宣佈從微軟離職。此前為微軟全球執行副總裁,美國工程院院士)去浙江大學做演講,李開復囑託他去與王堅見一面,仍然緣慳一面。
李開復只好在郵件上邀請王堅北上,“看看研究院。”
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如此執著,這令王堅既驚訝又感動,他回信說:“我來北京看你。”
1999年1月10日,李開復終於見到了王堅。沒有寒暄,開門見山。談話只有半小時,但對聰明人來說已經足夠。
當王堅回到杭州時,一封電子郵件已在等著他,那是李開復發的。儘管李開復很希望王堅能夠加盟微軟中國研究院,但抹不開情面直接挖人,畢竟浙江大學校長潘雲鶴是微軟中國研究院的顧問。
李開復只是提出可以和王堅的實驗室合作,這讓王堅很開心,覺得大展宏圖的機會來了,但幾天後,他給李開復回信說,要到微軟中國研究院做訪問學者。
導致王堅改變主意的原因是作為系主任和副院長,需要參加無數的冗雜會議,這令他不勝其煩。
1999年的春天剛開始,王堅來到微軟中國研究院。接觸越深,李開復越希望王堅把“訪問”變成“加盟”。
最後,還是王堅自己捅破窗戶紙。到了夏天,他向李開復明確表示要到微軟來工作。
王堅被任命為多通道使用者介面組的主任研究員,組員有張高(中科院博士)和韓堅(清華大學博士)兩個年輕人。
以潘雲鶴的身份和學養,自然不能阻攔王堅的出走。
那個夏天和潘雲鶴一樣心情複雜的還有哈爾濱工業大學的黨委書記李生,他是哈工大電腦系的老系主任,也是中國人工智慧領域第一個博士生候選人(因為選擇提副教授沒有繼續讀博,張大鵬遂成為中國人工智慧領域第一個博士生)。
李開復給李生寫了一封信,說要挖走三個人,即:荀恩東、王海峰和劉挺。
荀恩東,在微軟中國研究院工作了兩年,後被引入香港科技大學,現在北京語言大學任教,研究機器翻譯和語法分析。
劉挺,在微軟中國研究院呆了一年,又返回哈工大教書,現在是哈工大人工智慧研究院副院長。
王海峰,是中國最早做搜索的一撥人,加入微軟中國研究院後,李開復親自帶他。一年多後,跳槽到東芝中國研究院,2010年加入百度,深得李彥宏信任,2019年5月出任百度空缺了10年之久的CTO。
巧合的是,同月,中國工程院公佈了2019年院士增選有效候選人名單,所涉專業為“人工智慧”方向的候選人共有五位,分別是王海峰(百度),沈向洋(微軟中國),楊強(微眾銀行),莊越挺(浙江大學),鄭慶華(西安交通大學)。
候選名單中還有兩位與人工智慧相關的企業人物,分別是李彥宏和王堅,均位元列工程管理學部“新興交叉領域工程技術創新管理”專業。
一個月後,第二輪評審的候選人名單公佈,李彥宏、王海峰、沈向洋落選,王堅仍在列。
能PK掉沈向洋和王海峰等老同事,足以證明王堅的卓越,此時他的身份是阿裡巴巴集團技術委員會主席。
20年前,當王堅離開杭州來到北京時,創業失敗的馬雲正帶領一幫人從北京折返杭州,希冀東山再起;當王堅正式加入微軟中國研究院時,馬雲與“十八羅漢”在湖畔花園創辦了阿裡巴巴。
一個是風頭正勁的學術明星,一個是屢敗屢戰的創業者,誰能想到這兩個人將來會有交集,並作出驚天之事。
機緣就是這麼神奇。
4
在微軟中國研究院,專家學者們得以全心全意投入基礎研究,而不用操心經費及產出。
在王堅看來,研究院要做的就是提出新概念,“我們不是要改進現有的而是要提出新的,不是把人家已經做過的東西做得更好,而是要做人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即使是三流的開創也要比一流的跟隨更加艱難。所以,王堅一直給自己出難題。夏天開始的時候,他帶領張高和韓堅全力投入“人機界面”的研究,改進中文輸入法就是他加入微軟後的“首秀”,結果“驚豔”。
1999年10月18日,李開復帶領微軟中國研究院的6個研究員(王堅、李勁、周明、高劍峰、沈向洋和張益肇),抵達微軟美國總部,親自向比爾·蓋茨彙報。
李開復著重介紹了中文輸入方面的研究,比爾·蓋茨非常感興趣。回京後,微軟中國研究院專門舉辦了一次新聞發佈會。
王堅最後上臺,他說“做研究不一定隨大流。”
2001年,微軟中國研究院更名為微軟亞洲研究院。2004年,王堅出任常務副院長。他的主要成果包括:SQM大規模資料處理系統、數位墨水、支援亞洲語言的無模式切換使用者介面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05年在世界上首次推出手寫數學公式識別器,並在胡錦濤主席2006年訪問微軟時專門為主席和夫人作了演示。
王堅深受比爾·蓋茨信任。他帶的組是研究院裡當面和比爾·蓋茨討論問題最多的小組。
微軟正處巔峰期,微軟亞洲研究院兵強馬壯,王堅有足夠的空間去大展拳腳,直到一個叫劉振飛的人找上門來。
5
劉振飛,現阿裡巴巴合夥人、高德總裁,不過2008年他找到王堅時,還是淘寶網技術保障總監,他因為資料上的技術難題,想挖王堅的手下,結果被跳票,他索性直接去挖王堅。
王堅當時帶人所做的專案正和資料相關,通過海量資料分析瞭解使用者習慣、優化軟體反覆運算。有人寫郵件給王堅,描述了他在比爾·蓋茨面前提到軟體的資料分析,比爾·蓋茨說你應該去找王堅。
劉振飛畢業於北京大學,是王選院士的高足,眼光可謂毒辣。
那年夏天,阿裡巴巴CPO彭蕾(阿裡巴巴創始人、合夥人,現任Lazada董事長)親自找到王堅,一見面就說:“我們現在很差,就希望你來拯救我們”。
她說的是阿裡巴巴的“登月計畫”。
頭一年,馬雲召集阿裡巴巴的高管們在寧波開了一次戰略會,決定要把淘寶、支付寶、B2B 等子公司的底層資料打通,實現“商業新文明”。為此,阿裡巴巴迫切需要尋找一個技術“救星”。
王堅就這樣進入了彭蕾的視野。
彭蕾說,阿裡巴巴的資料就是一座金山,但不知道如何挖掘,現在是坐在金山上吃饅頭。
王堅心動了。
2008年11月18日,阿裡巴巴宣佈,王堅博士正式加盟阿裡巴巴集團,擔任首席架構師一職,直接向馬雲彙報工作。
馬雲表示:“王堅博士將幫助阿裡巴巴集團建立世界級的技術團隊,並負責集團技術架構以及基礎技術平臺建設。”
彼時,阿裡巴巴高管中不乏技術牛人,比如中國開源第一人章文嵩。他本碩博均就讀於國防科大,師從電腦學院泰斗胡守仁教授(我國第一台億次銀河巨型電腦研製的設計者和主要領導者之一),1998年創建LVS(Linux Virtual Server),2000年,Google搜索“wensong”會出現上千萬條記錄,2009年加入淘寶後,帶動了一系列開源運動。
但為何馬雲偏偏如此相信王堅?
除了都充滿理想主義氣息之外,在阿裡巴巴安全團隊負責人吳翰清看來,原因是“王博士是唯一一個能把技術講得連馬雲都能聽懂的人。阿裡有很多技術VP,但他們都沒有王博士這本事,所以他們也只能做到VP,而做不到CTO。”
被馬雲任命為CTO是王堅加入阿裡巴巴差不多四年後的事情,卻招致了這家公司史上最強烈的反彈。
阿裡巴巴已很長時間沒有CTO,上一任CTO還是吳炯。
吳炯曾就讀于上海交通大學,後赴美,1989年畢業于密西根大學,1996年加入美國雅虎,負責搜尋引擎和電子商務技術的開發。他1997年結識馬雲,2000年初成為阿裡巴巴的天使投資人,2000年5月正式加入阿裡巴巴,擔任CTO,領導開發了阿裡B2B網站,淘寶網以及相關系統的核心技術和產品設計。2005年阿裡巴巴合併雅虎中國後,他還主持了雅虎中國搜索事業部的工作。2008 年離職,專做投資人。
兩相對照,吳炯的光環太矚目了,而王堅進入阿裡巴巴後,卻成了名噪一時的“騙子”。
6
一切皆因阿裡雲所起。
1961年,美國總統甘迺迪向全世界宣佈:“美國要在十年內,把一個美國人送上月球,並將使他重新回到地面。”從此,美國雄心勃勃的“阿波羅登月計畫”開始實施,共分為“水星計畫”、“雙子星座計畫”及“土星計畫”三步。
雖然沒有關於阿裡巴巴“登月計畫”的具體時間表,但顯然也採用了分步走的策略。2009年9月10日,阿裡巴巴成立十周年的日子,阿裡雲成立了,它要為阿裡巴巴“登上月球“提供無盡的算力。
王堅擔任阿裡雲首任總裁,他對400多名團隊成員說:“如同電力是工業社會的底層設施,雲計算將取代傳統IT設備,成為互聯網世界的底層設施”。
雲計算這項新技術的雛型來自上世紀70年代,1963年,DARPA(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畫局)向麻省理工學院提供津貼啟動MAC專案,要求麻省理工學院開發“多人可同時使用的電腦系統”技術,這產生了“雲”和“虛擬化”技術的雛形。
2003-2006年Google發表了四篇文章,分別是關於分散式檔案系統(GFS),平行計算(MapReduce),資料管理(Big Table)和分散式資源管理(Chubby)。至此奠定了雲計算發展的基礎。
2006-2008年,亞馬遜、Google、微軟、IBM等巨頭相繼推出雲服務生態系統和雲計算平臺。
這樣看來,中國雲計算起步並不算晚。但先行者註定孤獨。阿裡雲成立之初,雲計算在中國還是個新名詞,外界充滿不解。
一個令阿裡雲老員工們記憶猶新的細節是,公司剛成立的前兩年,他們出差用餐時,開發票的服務員總是“好心”地將“阿裡雲計算有限公司”加一個字“阿裡雲電腦有限公司”。
王堅從微軟亞洲研究院帶過來的林晨曦等人成為阿裡雲乃至中國雲計算的最初班底。
林晨曦,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亞洲第一個ACM全球大賽總冠軍,2005年加入微軟亞洲研究院。他和同事們“每天思考著全人類命運這樣的宏大未來,從不為經費擔心。“ 有一天,王堅把他和孫冰(奧林匹克資訊學競賽冠軍)叫到辦公室,說他和馬雲聊得非常好,打算去阿裡,準備做雲計算,如果他們有興趣,可以一起去。
王堅的遊說很具有鼓舞性,他說,“雲計算這件事非做不可。如果我們所有的資訊計算都必須通過國外的系統,那麼未來的中國不堪設想。”
林晨曦和孫冰很快就做出了決定,“其實很簡單,我相信王博士。只能選擇相信。“
儘管阿裡雲是2009年9月10日才宣佈成立,實際上早幾個月前就開始運轉了。林晨曦記得很清楚,阿裡雲第一個員工在2008年10月24日入職,正好是1024。“冥冥註定,阿裡雲和代碼脫不開關係。”
林晨曦成為阿裡雲第一任技術總監,入職後“兵荒馬亂,十幾個人邊寫代碼邊四處招人。”
阿裡雲當時辦公室在北京上地,沒有空調,夏天很慘,工程師們只好買來一堆冰塊,放在臉盆裡降溫。此外,辦公室還經常停電。
有次馬雲來京,專門去阿裡雲辦公室,想看看工程師們到底在做什麼。林晨曦打開電腦想給馬老師看看,不巧還停電了,馬雲只好坐在辦公室等了半個小時,直到電力恢復。
環境確實太差了。許多工程師來面試,一看樓裡這麼破,就不想來了。林晨曦趕緊解釋,這只是暫時的,新的寫字樓還在裝修。
饒是如此,在那個破舊辦公室裡,2009年2月1日,阿裡雲工程師寫下“飛天”第一行代碼。
“飛天”是阿裡雲為了“登月計畫”而做的分散式運算系統,其英文名是Apsara——吳哥王朝的阿僕薩羅飛天仙女,寓意希望為人帶來幸福。
“飛天”是想將全球數百萬台伺服器連成一台超級電腦,讓任何企業、機構和個人只要聯網就能獲得即開即用的計算能力。
關於“飛天”,林晨曦有個通俗的比方:
有一波人不知天高地厚,想做分散式系統,好比大家把腳綁在一起,單、雙報數,然後同時邁步。人數少時,這很簡單。但是當人足夠多時,就不簡單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邁腳,但實際上不是,這是分散式系統遇到的第一個挑戰,同時性具有相對性;有人邁左腳,有人邁右腳,有些人兩隻腳一起邁,就有人摔倒了,摔倒的人會把邊上的人帶著摔倒,這是分散式系統遇到的第二個難題;還有第三個問題,那就是異構,有的人長得高,有的人長得矮,步伐不一樣,就會帶來困難;還有很多動態環境下帶來的不確定性,路面有石頭,或者颳風下雨……最後還是走到了終點。
可誰也沒想到,“終點”那麼遠,“走”得好辛苦。
7
馬雲對王堅是百分百支持, 要人給人、要槍給槍,阿裡巴巴內部各路精兵強將都彙集到阿裡雲。
有一次元旦年會上,王堅把馬雲叫來給工程師們打氣。馬雲說他不懂技術,但很尊敬搞技術的人,認為技術大牛都是俠客,還說“程式都是bug 組成的”,贏得了全場的掌聲。接著,馬雲更是豪氣的說“登月計畫”是一定要做的,先砸10 個億,不夠再砸10 個億,直到做出來為止,再次贏得了全場的掌聲。
一開始大家都志得意滿,意氣風發,覺得一群技術牛人在一起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但現實是,沒有先例可循,阿裡雲得從零開始。
在林晨曦看來,“阿裡雲就像是一個軍隊,在攻佔一個看起來不可能攻克的山頭,一批衝鋒者倒下了,下一批衝鋒者接著頂上。其實是很悲壯的,因為沒有人知道,未來到底能不能成功。”
工程師們的黃金時間只有幾年,不願意在黑暗中一直摸索。各種爭吵和懷疑出現。壓力實在太大,很多人只在團隊呆了半年就走了。
甚至從微軟亞洲研究院追隨王堅而來的人也在放棄。2010年,一位老部下離開阿裡雲時,深情又失落地對王堅說,做雲計算的感覺就像集體合圍抱一棵大樹,誰都知道最終大家的手會連在一起,但誰也不知道那一刻會發生在何時。
2011年底到2012年初,是阿裡雲最艱難的時候。
在阿裡巴巴外部,業界都不看好雲計算。中國IT 領袖峰會上,李彥宏說“雲計算這個東西,不客氣一點講它是新瓶裝舊酒,沒有新東西。"馬化騰則認為"它是一個超前的概念,目前佈局為時過早。"
在阿裡巴巴內部,大家都在看王堅的笑話,譏諷他是糊弄馬雲的“騙子”。其它部門的技術leader們都虎視眈眈,就等阿裡雲解散,然後去“瓜分”工程師。
有一次一群人吃飯,劉振飛問王堅,外面那麼多人罵你不靠譜,看你好像不在乎。眾人都愣住了。王堅埋著頭,想了半天說了一句,“我這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當王堅被燙的體無完膚時,馬雲又添了一桶開水。2012年8月14日,他發文任命王堅為CTO,全面負責規劃、制定和實施集團技術發展戰略。
阿裡巴巴內網徹底炸了,反對之聲洶湧不止,概而言之就是:王堅不懂技術、不懂管理,浪費資源無數,不被追責,反而高升,難以服眾。
沒人知道那段時間王堅承受了多少壓力。“有時候堅持是很難的,有時候放棄是很難的,進退維谷,但是具體到做飛天這件事我覺得堅持是很難的。”
關鍵時刻,又是馬雲撐了王堅和阿裡雲一把。他在內網公開回應:“博士是人不是神,博士的不足大家都知道,我瞭解的也並不比大家少,但博士了不起的地方,估計很少有人知道。假如,10年前我們就有了博士,今天阿裡的技術可能會很不一樣”。
為此,王堅對馬雲無比感激,後來寫書時,把這段話作為前序。
8
因為“理想主義”和“太執著”,王堅被認為是阿裡巴巴最像約伯斯的人,他的書架上也有一本沃爾特·以撒森寫的《約伯斯傳》。
約伯斯不好相處,以“現實扭曲力場”著稱。無獨有偶,王堅身邊人也能感受到他的“現實扭曲力場”。
那幾年,阿裡雲的工程師們一旦決定留下來,就會成為王堅的“腦殘粉”,他們堅信王堅的方向永遠正確。即使錯了,也是他們這些執行者錯了,“能力無法匹配博士的要求”。
王堅極具感染力,總喜歡給部下講雷達的故事。在二戰勝利前夕,《時代》週刊封面本來要刊登雷達的照片,都已經通知發明雷達的團隊了,這是一件無比榮耀的事情。結果發行前,改為刊登原子彈的照片。雷達團隊非常沮喪,因為從整場戰爭來說雷達的意義才是最大的。
每次王堅講這個故事時,聽眾都很興奮。他總會用“你們在做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不要怕犯錯”一類的話來鼓勵大家,然後眾人就覺得在做著一份無比光榮的工作。
2012年8月,王堅把每年一度的阿裡雲“飛天獎”頒給了全體員工,頒獎詞是一句略帶悲情的話——“堅持就是偉大”。
那年下半年,淘寶系“去IOE”完成,“飛天”已經跑得比較順暢,林晨曦可以放心離開了,“我在阿裡四年,其實相當於呆了十年。阿裡雲是一年走完了正常研發兩年半的路。人的頻率調快了兩倍半。”
離職那天,他和同事們在西湖國際旁邊的一家小館子聚餐,氣氛有點沉重。王堅開玩笑,“我們不應該這麼自私,晨曦不只屬於阿裡。”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林晨曦覺得不是傷感,不是難過,恍惚覺得:“在阿裡雲的四年,像是過完了一輩子。以後的事情,都是下輩子的。”
榮光時刻到底來臨。2013年8月15日,“飛天”5K系統上線提供服務,這是中國第一次實現單個集群超過5000台伺服器的通用計算平臺,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對外提供這種能力的公司。
阿裡雲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同年12月,啟動“登月計畫”。
“去IOE”完成後,阿裡雲沉澱了一套“商業-開源-自主” 軟體交互反覆運算的工程管理方法,成功服務國內關鍵行業客戶超過20萬家,推動了國內企業向雲計算的全面轉型。
後來,那些早年離開的工程師,一直在想,阿裡雲最終能成功,王堅的堅持是不是唯一的原因?
有一次,林晨曦和老同事們聚會,為這個問題一直聊到淩晨3點,結論是:“如果換一個人,也許早就掛了10遍了”。
在2012 年的阿裡雲年會上,王堅走上台,他緊攥話筒,幾次抬眼望向遠處,幾次欲言又止,最終泣不成聲。
他說:“這兩年我挨的罵甚至比我一輩子挨的罵還多。但是,我不後悔。只是,我上臺之前看到幾位同事,他們以前在阿裡雲,現在不在阿裡雲了。”
這其中就包括吳翰清,2012年9月離職創業,就在“飛天”即將展露曙光的前夕。走之前,王堅約他長談,臨別時,他流淚說:“博士,其實我一直是相信你的!”
兩人相對,淚眼凝噎。
當吳翰清創業後,才深深體會到王堅的不易。“現在我回想起來,王博士是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他沒有太多的創業經驗和產品經驗,僅憑著一腔熱忱帶領著一群同樣熱忱的工程師們在做世界上最難的技術之一。走了很多彎路,也傷了很多人的心,但也栽了很多樹,讓後人乘了涼。”
9
乘涼者甚多。
阿裡雲趟出一條路後,國內雲計算熱潮興起,2013年就此成為中國雲計算的轉捩點。UCloud和七牛雲等協力廠商雲計算企業成立,騰訊開放平臺也是這一年對生態企業開放,AWS高調入華。
2014年9月19日,阿裡巴巴在美國上市。在上市故事中,阿裡巴巴一再強調的核心業務之一是“雲”和大資料,業務戰略是“雲+端”。這個基於“雲”的宏大敘事,正是始於六年前王堅掀起的內部技術革命。
技術底座已經構築,接下來就是高歌猛進。
馬雲再次展現了善於點將的本領,用阿裡小貸負責人胡曉明(現為螞蟻金服總裁)接替王堅,擔任阿裡雲新CEO,給這家技術公司注入商業基因。
到2016年,阿裡雲營收規模已躍居亞太第一,全球第三,連續數年保持三位數的增長。
同年,王堅卸去阿裡雲總裁及阿裡巴巴CTO兩職,專任阿裡巴巴集團技術委員會主席。
目前,40%的中國500強企業、近一半中國上市公司、80%中國科技類公司是阿裡雲的客戶。
在阿裡巴巴內網,王堅被貼上各種各樣的的標籤,出現頻次最高的有:“遠見”、“先知”、“堅定”、“堂吉訶德”……
但這個被稱為中國10年來最成功CTO的男人卻說,“我是一個既得利益者。”
2018年,王堅受邀參加央視《朗讀者》節目,誦讀了喬恩·克拉考爾的《進入空氣稀薄地帶》,回憶起阿裡雲的創業史。
他對董卿說,計算像是一口井,井裡有著最珍貴的水資源。隨著大家對計算需求的增大,要有人想辦法把井水變為自來水,讓它順暢地流入尋常百姓家。這個過程看似簡單,實際上需要建水廠、鋪管道、做水龍頭、裝水錶等一系列環節的精密配合。更重要的是人們對新理念的接納,因為第一口自來水從水龍頭裡流出之前,沒有人相信。
在阿裡雲出現之前,國內也沒有人覺得這個新技術能推動社會進步。
王堅說,他願意做那個引水的人。領著一群年輕人,去做一個中國人從來沒有做過,只在他們腦子裡存在過的東西。
2017年,中國電子資訊技術年會上,王堅代表“飛天雲作業系統核心技術及產業化”專案接過科技進步特等獎的獎牌,這是該獎項設立15年以來,首次頒發的特等獎。
中國電子學會鑒定認為:“飛天系統核心技術完全自主可控,總體技術達到國際領先水準……對我國乃至全球互聯網產業發展具有特殊重要的推動作用,是以企業為主體的雲計算核心關鍵技術自主創新的成功實踐。”
有人在知乎上寫下這樣幾句話:“10年前,我也覺得博士(王堅)是個騙子。現在看看,我覺得他是個偉人。我覺得沒有這些別人嘴裡的偏執狂,世界又怎麼可能被改變。”
10
道不孤,必有鄰。
王堅現在更多扮演的是阿裡巴巴技術先驅的角色,當下研究旨趣是“城市大腦”,開闢以資料資源為關鍵要素的城市發展路徑。
人類最偉大的作品是城市,但也帶了“城市病”。在王堅看來,“城市大腦”可以解決這些問題,它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讓城市的資料流程動起來,產生價值。
解決交通問題,並不是“城市大腦”的唯一功效,它是未來城市新的基礎設施,可以在城市的建設發展中做出更多貢獻。
互聯網、資料、雲計算,這三者始終讓王堅念茲在茲,在他心目中就如同火,新大陸和電,足以改變世界,值得用一生去探尋。
英雄所見略同。李開覆沒有看走眼,馬雲也沒有看走眼,他真是一個純粹的技術人。
2014年,吳翰清重回阿裡雲,回首往事,他說時光本身無法倒流,如果能穿越到那個時間,他可能不會選擇離開,有可能選擇在這個公司把這個事情做成。“其實我從王博士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堅持,其實他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個人的軌跡,有一點顛覆我的世界觀。”
被改變的不止吳翰清一人。
如今,阿裡巴巴技術大牛雲集。許多人,無論是才智,還是年華,都不遜於10年前的王堅。當國家給予民營企業技術人至高榮譽時,對他們而言,風好正是揚帆時。
王堅的故事,重新定義了阿裡巴巴工程師這個群體,他們腳踏實地,但高舉理想主義旗幟,不墜青雲之志。保不齊,若干年後,他們之中會湧出又一個院士。
十年一覺“飛天”夢,譭謗也好,讚歎也罷,對王堅來說,皆為過眼雲煙。他撰有《線上》,結尾如此寫道:
什麼是對技術的熱愛?你真的相信技術會改變很多東西嗎?你有沒有足夠的自信和熱愛去捂暖這條蛇,哪怕它蘇醒以後可能會咬你一口?當你熱愛一個東西的時候,你很難預料最終的結果。
但是“如果困難出現,就要戰鬥到底。“ 那是他最喜歡的《進入空氣稀薄時代》中的一句話。
參考資料:
1.《追隨智慧——中國人在微軟》,淩志軍,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 《道哥:王博士》,吳翰清,道哥的黑板報
3. 《阿裡雲第一任技術總監的故事》,林晨曦,阿裡雲橙
4. 《雲之戰》,孫宏超,騰訊深網
5.《雲計算深刻改變未來》,張為民,科學出版社
6.《王堅:一個預言家的命運》,張寒、周欣宇,人物
作業系統 負責 哪 五 項 工作 在 洪雪珍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你正在讀一本價值三億元的書】
我是個中年人,生活中有個重要活動是開同學會,從小學開到研究所,特別能感受到「時間是最後的贏家」這句陳腔爛調是多殘酷的真實,硬是把人改了個樣兒,跟學生時代的記憶完全脫了形。
如果不是同學會,不只跟有些同學是活在兩個世界,永遠不會有相見的一天,就算在路上擦肩而過,也不見得認得。
比如:我有一名同學,小學時成績殿底也罷了,奇怪的是班上有人東西不見了,老師第一個便是去搜他的書包,把他列為最大嫌疑者。多年之後開同學會,他竟然是一位大學教授,差如此之多?原因當然是他在畢業之後,發憤圖強,努力向學,家裡也支持,到美國拿了個常春藤名校博士學位。
再比如:另一名同學正好相反,班上第一名,長相可愛,家裡有錢,他爺爺在二十多年前過世時,光是繳稅就是幾億元。同學會再見到時,卻是一名外表邋遢、神態失志的大叔!一問才知道他中學失戀,嚴重受創,沒考上大學,於是更加頹廢自棄,也沒做過工作,又逢家道中落,勉強靠著收租度日。
像這樣的人生故事太多太多,可是當時年紀小,誰又會想像得到?這就是時間的魔力!重點來了,十年或二十年後,你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現在就可以想想。
也因此,我想跟你推荐一位我個人很喜歡的作家:李笑來,他有個外號有助於你記憶,叫作「中國比特幣首富」,但是他對於社會尤其有貢獻的地方是,他是個暢銷書作家。從第一本起,教大家背TOEIC英文單字,就已經財富自由。而我最推崇的是這兩本:
1. 《把時間當作朋友》
2. 《通往財富自由的路》
如果要用一句話形容作者李笑來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會說,他很真!
認真而真誠。
認真地去把他相信的道理想通,再認真地身體力行反覆實踐多年,然後認真地每天勤奮不懈筆耕,寫下厚厚一大本書,真誠地獻給每一位想認真過這一生的人。光是這個真,真到如此徹底,這世上能有幾人?這應該也是李笑來做什麼事都成功的原因吧!
《把時間當作朋友》這本書,開宗明義說清楚了,它不是一本談時間管理的書,因為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誰管得了?但是時間管不了,人卻管得了,說起來,這是一本自我管理的書,談的是紀律二字,教人培養良好習慣。
李笑來這人長得挺叛逆的,腦袋也一個樣,不愛說教,所以如果你厭倦長輩文的大道理,或是不屑坊間的管理指南,那麼讀李笑來的書,一定臭味相投,甚獲我心。
怎麼說?
李笑來討厭聽訓與說教,卻是一個窮究竟的人,特愛說道理,他會將每項需要及早培養的良好習慣說出一番道理,讓人明白這不是因為大人教你這麼做,你才這麼做,而是有腦袋的人一定要這麼做,如此一來,是不是有說服力多了?
再來,他熱愛實踐,想著、想著,認為有道理的事,捲起袖子就幹了,看看道理在說得通之後,能不能也行得通?行得通,才是真道理啊!行不通時,他也會知道一般人都在哪個環節卡關,於是再思考、再調整,直到通暢可行為止。
李笑來這個人過日子,像極了科學家在做實驗,反覆驗證,有再現性才敢來跟你拍胸脯說,哈哈,我發現了,這可行的,你也來試試,按照我的步驟一定行!為自己的言論負責到這個地步,這一款作者挺少見的,是不?
還有,他就怕你讀不懂,掏肝挖肺地把他知道的全說了,配上精彩的故事,再拿出經典的理論,一寫十幾二十萬字。有多熱血?一般來說,台灣的書大概在兩三百頁,李笑來的書實打實,都在三百多至近五百頁,這還不打緊,請注意他的書在字體上比別人硬是小一級,排得緊密,簡直是賣鹽的不怕鹹死人!
可是你知道,這些字有多珍貴嗎?
他在大陸訂閱平台「得到」有十五萬人訂閱時,算過自己拿到的「稿費」,大約一字是新台幣兩千元,而一篇在兩千字左右,等於一篇的稿費是四百萬元!假使這本書有十八萬字,花幾百元買下來,得到的價值是三億元!更何況他現在的訂戶超過二十萬人…
在《把時間當作朋友》這本書,李笑來倒不是鼓勵大家投資致富這檔事,而是提醒大家珍惜時間,努力學習,將自己的作業系統保持在不斷升級的狀態中,在這個知識經濟的時代,運用知識與技能賺到與價值相符的收入。
至於怎麼珍惜時間,書裡有巨細靡遺的闡述,我沒法超越,不過看看一開頭我提到的兩位同學的故事,就可以見證到時間具有多大的魔力!
可是,年輕在努力打拼的時候,套句李笑來的用詞,還在積累的階段,時間未到,看不見複利效應將會帶來的驚人收益,經常會有放棄的念頭。之所以會有這類灰色想法,是因為站在眼前這個時間點看努力這件事,倘使拉遠五年或十年,努力勢必出現巨大的差異,就像我的兩位小學同學一樣。
人生走著走著,有時候不免徬徨茫然,還未看到長長隧道之後的那一線曙光,何不把李笑來這本書放在床邊,睡前翻幾頁,跟自己說:
把時間當作朋友,不急,一起再走一段試試。
*** *** ***
《把時間當作朋友》,在博客來有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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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Teresa Sh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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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業系統 負責 哪 五 項 工作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南方都市報對李嘉誠的專訪 李嘉誠直接回答了許多關鍵問題
南方都市報:李嘉誠接受南方週末專訪 詳談撤資傳聞、香港環境、政商關係 “我不會去賺最後一個銅板”
談“撤資”:我一定不會“遷冊”,長和系永遠不會離開香港。不過規模的大小是另一回事,我有百分之百的責任保護股東的利益。
談香港:香港擁有不少有競爭力的核心價值:自由開放的市場,重視法治的原則。但如果管治失當,也可以一夜之間蕩然無存。
談政治:政府永遠不能選擇性行使權力,勿令人對政府的公平性失去信心。
談樓市:我一生的原則是不會去賺最後一個銅板。若地產業務繼續艱難經營,高價投地而虧本,就是對不起股東。
這是一次沒有第一個問題的採訪——剛剛落座,沒等南方週末記者發問,李嘉誠就直奔主題:“說長和系‘撤資’是一個大笑話。”
2013年11月22日下午兩點半,香港黃金地段之巔,長江集團中心頂層70樓,雄踞華人首富寶座15年的李嘉誠在會議室接受專訪,一開口就對南方週末2013年11月7日有關其“撤資”風波的專題報導作出了回應。
一牆之隔就是李嘉誠的辦公室,橫跨52個國家的李氏商業帝國的指揮中心,俯瞰著整個維多利亞港。已經85歲的李嘉誠只要在香港,至今每週一至周 五均在此辦公,週六也上半天班。辦公桌上,乾淨得沒有一張紙,他說這是因為多年來習慣了“今日事今日畢”。桌頭的水晶相框中,是一幅他自己寫的小箋:求萬 事之榮,不如免一事之辱;邀千人之歡,不如釋一人之怒。
兩個多小時的採訪中,李嘉誠的平靜讓人印象深刻。除了開場和另一個瞬間,其餘時間裡他都語速平緩,聲調平和,即使被直接問到對於死亡的看法。這 個從二戰的戰亂中走過來的85歲老人,多次反復表達他對國家與民族的感情。他說他不是一個完人,但“從過去到現在,問心無愧”。
南方週末記者記錄整理了本次面談和隨後補充的書面採訪。
現在中國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經濟更開放
李嘉誠:說長和系“撤資”是一個大笑話。
我告訴大家,以2013年為例,長和系總毛收入約為4300億港元,投資海外(新西蘭和荷蘭)基建項目則是130億港元(17億美元),實際動 用的資金只有80億港元(10億美元),僅占長和系總毛收入不足2%;同時,我們2013年在香港的貨櫃碼頭項目也投資了40億港元,這樣怎能說是“撤 資”?真是天方夜譚的笑話。
“撤資”這個問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不成立的。
我們在世界52個國家都有投資和營運,包括地產在內,集團曾經在不同國家出售業務,有的賺了超過1000億港元,賺數百億元的也有不少,別人一句批評都沒有。
以在新加坡投資為例:這二三十年來,我們與當地政府關係非常融洽,而出售物業總值以百億元計。過去兩年多因地價上漲,在當地買不到合適的土地,現時只餘不足1%的住宅單位尚未出售,也沒持有任何收租物業,卻從未被新加坡方面批評我們“撤資”。
有時在某國家出售業務後,有新機會時又再重新加大投資,當地亦視為平常事,絕無引起任何傳言。企業按照法律經營,賺得盈利後再投資其他任何地區。或因經營不善虧損、業務回報低或前景欠佳而退出,均屬純商業決定。
在香港,如價錢合理,會繼續買。也可能會賣掉外國一些資產,或將資產上市,並不稀奇。高賣低買本來就是正常的商業行為。但我經營國際性業務超過30年,今次是第一次聽到來自香港所謂的“撤資”評論,在全球其他地方前所未有,然後又傳到內地去了。
在經濟全球化的大環境中,“撤資”這兩個字是用來打擊商界、扣人帽子的一種說法,不合時宜,對政府和營商者都是不健康的。
南方週末:但是最近你的確在連續出售內地和香港的一些物業和資產,這是作何考慮?
李嘉誠:用出售物業和資產作為“撤資”的例子,是可笑的。
地產是我們核心業務之一,但集團收租物業所占比例不高,在香港的最佳地段如中區,用作長期收租的寫字樓物業總面積約有380萬平方英尺(約為四 十余萬平方米——編者注),總市值不少於1300億港元,包括自用或曾用作總部的華人行、長江集團中心、和記大廈、中環中心和其他重要地段的商場等;內地 方面,位於最佳地段的收租物業包括上海、北京如東方廣場等亦約有500萬平方英尺(約55萬平方米——編者注),總市值至少400億港元,內地香港兩地收 租物業市值共1700億港元,此外集團和我私人持有的全部海外收租物業市值只是內地香港兩地的千分之五。
然而,與其他大型地產發展商相比,我們無論在國內或國外,所持的收租物業規模都屬較小,其他全屬於大型住宅發展專案,建成後90%以上會出售, 餘下商業部分如商場即使留作收租用途,也會在將來時機成熟時出售。酒店及服務式住宅則屬長期經營項目,但中間亦會出售。一切地產買賣都是正常商業行為。
沒有“撤資”的事,日後出售業務也都跟“撤資”沒有關係。如果我真要“撤資”,那麼最容易的就是“遷冊”(香港人將公司遷移註冊地稱為“遷冊” ——編者注)。我一定不會“遷冊”,長和系永遠不會離開香港。不過規模的大小是另一回事,主要看情況而定,我有百分之百的責任保護股東的利益。
作為一家國際性綜合企業和負責任的上市公司,對經濟發展迴圈及業務回報條件常常要帶高度警覺思維,靈活調整是很正常和重要的運作。否則,如果你是投資者,也不會投資一家對股東不負責的公司吧。
南方週末:如果股東利益和國家的情況出現分歧呢?
李嘉誠:不會有什麼分歧。現在中國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經濟更開放,我這麼愛自己的國家,一定會留意經濟怎樣改革,農民生活因土地變成資產而改善,還有國企盈利上繳30%以改善人民生活,這些絕對是好事。國家鼓勵企業到外地投資,我在外國投資方面算是走前一點,可以說成功吧!
我一生的原則是不會去賺最後一個銅板
南方週末:你目前出售的資產多為地產,你怎麼看香港和內地樓市?
李嘉誠:內地房地產過去持續上漲,往往以高於市值的價格也無法投得土地。內地政府部門都說要對房地產進行打擊,價格太高。不聽他們的話,還可以聽誰的話?現在價格的確漲得太高,一般老百姓買不到,投資地產的公司也有危險。
過去兩三年我們買入的項目較少。香港地價高,已看到不健康的趨勢……內地的地價也飛漲,我們也無法成功投得土地。若地產業務繼續艱難地經營,高價投地而虧本,就是對不起股東。
我們是一家小心經營的公司,長實今天的負債比例是4%,和黃是21%,還有在加拿大的Husky,負債比例只有12%,以這麼大規模的公司而 言,屬於低的比例。這是我做生意的原則,對於債務和貸款問題,非常小心處理,如履薄冰。我從1950年開始做生意,到今天已經六十多年,經歷過不少風風雨 雨,也一路走過來。
我一生的原則是不會去賺最後一個銅板,就是最後那分錢,要很小心。
南方週末:關於包括李家在內的幾大富豪家族,香港有個流行的說法叫“地產霸權”,你認為是嗎?
李嘉誠:“地產霸權”實在是一個笑話。
我們是國際綜合企業,地產只是其中一類業務,別人借地產攻擊我們,但我們買(土地)少了,大家高興才對!
大家都知道香港地產市場一直由政府政策主導,不論從土地供應到投地條件的設計、房地產稅務政策等等,並非地產商決定,因此“地產霸權”並非屬於地產商。
希望跟別人一樣,生活在一個公平公正的環境
南方週末:以前你在香港一直備受尊敬,被譽為“超人”,但現在被抨擊為魔鬼、萬惡的資本家,說你壟斷了香港經濟。在你看來,香港人對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
李嘉誠:樹大招風是盛名的代價。
貧富懸殊是世界大趨勢,普羅大眾面對的環境越來越艱難。以現今很多已發展或發展中國家城市同樣面對的貧富懸殊情況來看,在一個地方投資所占比重越大,被抨擊的機會便越高。
我們因為在香港投資較大,引來抨擊。
二三十年前我已預見香港這個情況,不是我聰明,而是香港只有700萬人口,我做這麼多生意……有一次記者招待會,有記者問我會否“撤資”,問我 為什麼不多在香港投資經營零售事業,我說,以零售業來說,集團在香港零售店鋪有682間,全球共有12000間,就算在香港只增加10%店鋪,香港可以容 納嗎?
香港市場已無法容納更多,因此,集團多年來已儘量控制。30年前,集團的香港員工有三萬多,外國的則只有一半;現在全球二十六萬多名員工,香港仍維持三萬多,相差7倍。
1979年我收購和記黃埔之前,它在香港以外的地方是零投資。因為知道這個情況(香港市場有限),我不斷到外國投資,今天證明我的做法是對的,如果集中在香港投資,根本是蠢事!
和黃的香港業務占全球投資比例約15%,長實在香港的投資占全球的約三分之一,如果地產做得少一點,比例會更小。
其實集團在外國賺取的盈利亦會惠及香港股東,在時機適合之下將某些資產上市或出售,所得利潤將令股東受惠。
南方週末:你說普羅大眾的日子越來越難,以前你也曾經說過企業家最大的挑戰是幫助建立社會。企業家要如何幫助社會?
李嘉誠:全世界都有這個現象(貧富分化),並非香港獨有,內地也有。與10年前相比,歐美大眾今日的收入和購買能力,原則上也沒有太大的改善。
企業家的挑戰是説明建立社會,這需要國家和人民一起盡心盡力地去做。
我認為提供免費午餐難以解決貧富懸殊問題,唯有為年青一代提供良好的教育,提高普羅大眾的就業條件和機會,脫離跨代貧窮。多年來我不止一次表示不介意政府合理地增加商業稅,以支持長遠的發展。
南方週末:我們在此前的採訪報導中曾說到,香港社會近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仇富情緒增加等等。你怎麼看待香港的未來?香港要如何面對這些變化?
李嘉誠:香港有其弱勢:缺乏天然資源,90%以上的工業北移內地,貧富懸殊情況更難改變。
如果政府沒有前瞻政策,以為解決現在就是解決未來,這是非常狹窄的想法。
政府需要考慮如何投資未來,如果不為年輕人提供更好的就業機會,貧富懸殊與社會情緒惡化只會持續下去。
福利化社會是否適用香港?關鍵是我們要有選擇,要大家扶貧,也要自願,只能引導。我相信,香港人一向熱心于慈善,樂意助人,對我來說,幫助低收 入人士是義不容辭的事,但如果政府政策錯誤,不能解決社會缺乏上進機會的問題,只向有能力的人開刀,這是錯誤的。香港人都想創富,政府的角色應該要令人人 有創富的機會,而不是等待“打救”。
這就要維持良好的法治制度,政府不能選擇性地行使權力。
香港擁有不少有競爭力的核心價值:自由開放的市場,重視法治和原則。這些“社會作業系統”來之不易,需要時間孕育,但如果管治失當,也可以一夜之間蕩然無存。
南方週末:你是否會離開香港?
李嘉誠:我深愛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家在香港。對我來說,長和系的基地在香港,我絕不會遷冊。
作為負責任的國際企業主持人,經營業務不能鋌而走險,一切必須以股東利益為大前提。我每天都會檢討集團的投資和營運策略,生意規模大小會隨著業務所在地區或國家的政治和經濟狀況而作出決定。
香港很難再擴展,原本曾想出售百佳,後來因價格不理想及發現有更好的構思,所以叫停。
在香港堅持不遷冊,但希望跟別人一樣,生活在一個公平公正的環境。
有時候我慶倖自己並未當官
南方週末:坊間有傳言,你與現屆政府關係不佳,這對你做出商業決策是否有影響?
李嘉誠:健康社會中政府與企業的關係息息相關。關鍵是政府的權力要在法治的基礎上公平公正地落實執行,永遠不能選擇性行使權力,勿令人對政府的公平性失去信心。
我與香港或各國政府的關係都是建基於此的,不會因個別領導人或官員的變動而受影響,最重要是政策要令商界有信心。
不過,我觀察到一個不健康現況在擴散中:“為官難,為民亦不易”,這對政府和社會來說都是雙損局面。有時候我慶倖自己並未當官,因為為官者要面對如何平衡和解決不同權益的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法往往演變成更大的問題。
南方週末:在過往六十多年經營中,你如何處理與政治的關係?與政治打交道時你的原則是什麼?
李嘉誠:我不是聰明的人。
如果政治問題真的沖著自己而來,擔憂也沒用。
我沒有參與政治,但我關心政治,政治跟經濟根本是手和腳的關係,假如兩者背道而馳,是難以處理的。
我希望政治和經濟好,讓人民富國家強。我曾經說過,講真話,做實事,有貢獻。我的基金會不停地做公益事業。
我並非萬能,無法預測政治變化,也絕對沒法影響政治,我只能以我的智慧做出對股東有利的事。
南方週末:你近年的投資,為什麼多選擇在歐美那些成熟的市場經濟國家?
李嘉誠:一定選擇有公平法律的國家,我們在一些國家經營三十多年,政府並沒有因為我是外國投資者而出現不公平的對待。
世界上的投資機會和選擇,實在令我們應接不暇;集團可以挑選有法治、政策公平的環境投資。
南方週末:你曾經說過,財富的增加到了一個程度,便不會帶來更多安全感。但如果財富繼續增加,是否帶來不安全感?
李嘉誠:不會。
南方週末:這是你最艱難的時候嗎?
李嘉誠:不是。
我的最艱難時候是十三四歲。12歲時,日本侵華,我和家人從潮州來到香港,後來日本入侵香港,母親帶著弟妹回到潮州,我與父親留在香港。日本統 治香港期間,沒有什麼好日子可以過,13歲父親因肺病住進醫院,不夠一年,他去世。照顧父親這段時間我因為喜歡看書,發現自己也有肺病,病情接近危險階 段,但我告訴自己不能死。身為大兒子,為了母親和弟妹,為了前途,一定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同時也不停搶學問,到舊書攤買舊書看,其中包括老師使用的教科 書,跟謀生有關的書。三年零八個月的歲月,知識比得上一個中學畢業生,這段日子也沒有因為自己的病看過一次醫生。
即使是最艱難的日子,我也是充滿信心。
我在外國賺到錢,拿回中國,有什麼不好?
南方週末:財富對你意味著什麼?你曾經表達過對內心的高貴的嚮往。
李嘉誠: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輾轉反側,難以入寐,內心縈繞著很多問題。思潮起伏,結果直至淩晨,直到一個答案湧上心頭,令我豁然開朗:我頓悟了把基金會視作我第三個兒子的道理,這樣我會全心全意愛護他,給他分配財產,使他獲得所需資源落實一切公益專案,把我的心願永遠延續下去。
在財富要代代相傳的傳統觀念中,將基金會視為自己的孩子,可以鼓勵傳承,期望這種想法能在中國人社會擴大和延續。
基金會並不向外募捐,捐款人只有我一人,資金的大部分是基金會現有已投資專案的固定收入,另有部分是來自我個人從香港和外國投資所獲收入、繳完稅後再注入的。我訂明基金會所有收益,絕不惠及本人、家族或董事等等,也就是說他們都不能從中獲得收入。
基金會已擁有我三分之一的資產,至今我已捐出145億港元,如有良好的項目,將不斷地繼續支持,希望能對我們民族有貢獻。2013年,基金會在內地及香港已捐付及承諾之數目達40億港元,是歷來最高的一年。
雖然我在全球不少國家經營業務,大部分收入都從外國賺取而來,每一分毫都是稅後才注入(基金會)的。但我規定基金會80%以上的捐款用於大中華地區,不超過20%的用在海外。我在外國賺到錢,拿回中國,有什麼不好?
南方週末:對於基金會,你不僅出錢,還出力,這是為什麼?
李嘉誠:我對賺錢的重視程度不及捐錢。
身為中國人,回想起我生長於抗日戰爭期間,國家被侵略,面對貧病、失學,於是發誓要終我一生,讓基金會擁有旺盛的生命,有能力繼續為國家、民族作出貢獻,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我視教育、醫療和公益慈善是終生不渝的事業。基金會主要做兩大範疇:教育、醫療。在內地,我們有很多個項目在不同地方做了十多年,現在仍繼續做,我們守信重諾,承諾的捐款均100%如期或提前捐付。
除了捐錢,也親力親為,投入不少時間心血,使得來之不易的金錢用得其所,令項目受助人受惠最大,能如此,是我最大的快樂。
我喜歡簡單生活,我追求的是付出個人力量,協助社會進步。有能力從事公益事業,是一種福分,從中能夠得到真正的快樂;有能力的人,要為人類謀幸福,這是“任務”。
如果是為對國家民族和人類有益的事,即使卑躬屈膝我也在所不辭;但若是為個人名利或公司利益,我絕對不會這樣做。也以捐建汕頭大學為例,成立至今三十多年來,我坦然面對任何困難甚至是忍受屈辱,對汕大也不離不棄。
南方週末:你是重視聲譽的人,做慈善是否求名聲?
李嘉誠:我不理別人怎麼說,我的決心就是繼續做下去。
投入公益慈善事業是我終生職志,絕不求名利。在汕大,即使基建、設備90%款項由我支付,任何一個角落也找不到“李嘉誠”三個字,我捐建汕大只想做出成績。
很久以前捐款支持潮州兩所大型醫院,市政府領導曾遊說寫上我的名字,我不肯。他們於是建議寫上我父親名字,我也不肯,我回答說:先人如果有知,父親一定認同我的做法;如果並不知道,那麼寫也沒有意義。而且我更說笑,如果真的寫上父親的名字,將來拆掉更不好。
85歲,就不能愛科技嗎?
南方週末:你投資了包括Facebook在內的許多高科技企業。你已經85歲了,怎麼投資高科技?
李嘉誠:85歲,就不能愛科技嗎?我對新科技深感興趣,令我的心境年輕化。
18世紀工業革命由英國開始;21世紀則是科技革命,不少行業包括國防工業、農業、水利、能源、醫療、生命科技、電訊、互聯網等均有突破性的發展,投資機會數之不盡,應接不暇。
我喜歡新科技,私人參與投資的科技公司有60家,也越來越相信“知識改變命運”。有一項關於農業的專案,一樣的土壤、一樣的水源,不改農作物的基因,可以增加三分之一的產量,若這不是新科技,那是什麼?現在已證明這項新科技是成功的,並在國內進行試驗。
我非常喜歡看書,追求最新的科技知識。我非常留意與自己從事行業有關的新資訊和發展轉變,無論做什麼生意,你一定要喜歡它和愛它,這樣才有進步。
南方週末:但是高科技有時也會對現實經濟世界中的人帶來傷害。在你心裡,如何平衡新科技帶來的傷害?
李嘉誠:對,新科技機器或儀器可替代工人,速度快,生產力增加。和黃在鹿特丹港的自動化率是90%,在西班牙是60%,在香港是20﹪。
如果通過教育提升工人的知識,他便能操控這些儀器,科技加速,就是另一革命的開始。
早前我應廣東省粵東僑博會的邀請,以潮州話錄製了一段話,其中提到:科技主導未來,大家都知道,智慧機械化的速度將超乎我們的想像,濫竽充數不 再,“老牛擠奶”的時代不再,捍衛未來的最好方法,就是投資教育和推動教育改革,讓我們的下一代永遠永遠告別落後、參與未來,是有能力者共同的任務。實在 是我真摯、充滿感情的話。
如果可以重新開始,我可能考慮參政
南方週末:你這一生經歷很多,到現在還在勤奮工作,是什麼支撐你的一生?
李嘉誠:我12歲因戰亂來到香港,一直好好地做自己應做的事。假如我沒有正確的人生觀,便無法活到現在。
南方週末:什麼是正確的人生觀?
李嘉誠:走正路,有理想,作為中國人,對自己民族作出貢獻。有理想地做生意,有理想地做自己
南方週末:你內心最重要的是什麼?
李嘉誠:建立自我,追求無我。
可以站得牢,挺得腰。
有人問我這麼忙碌,為什麼仍然那麼精神?除了運動,我內心安穩,精神沒有困擾,自己沒有特別的要求,做對人類和民族好的事,便感到開心。
南方週末:有沒有退休計畫?
李嘉誠:沒有。
世界波動很大……但我已做好退休準備,大兒子Victor隨時可以接棒,很多同事跟隨我工作很多年,我沒有擔心。
南方週末:你如何評判自己對香港的貢獻?
李嘉誠:不要問這些問題,我仍然很活躍,對未來充滿期盼。
南方週末:85歲回首過去,你覺得自己做得好與不好的地方有哪些?如果從頭開始,會有哪些變化?
李嘉誠:我一生勤奮,不停地搶學問,面對不開心的事仍然保持愉快心境,因而此生無憾,生活簡單而有規律,擁有的資產一分一毫均從正途而來;即使有容易賺錢的機會,但對有些行業也堅決不參與。遺憾的事是不早點成立基金會。
我自問無論如何努力,仍發現沒有一個人能解決所有問題;如果可以重新開始,我可能會考慮選擇參政(笑)。
我只是儘量用知識和感覺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南方週末:你在內地開展對癌症病人提供臨終關懷項目,你怎麼看待生命的終結?
李嘉誠:內地喜歡做這類服務的人並不多(因為病人會去世),反而其他如兒童項目較多人喜歡做,因為回報高。
一個非常冷的冬天,一個朋友患腫瘤,進了私家醫院,我探望他,他看見我非常高興,雙手拉著我的雙手,要我坐在床邊;朋友後來睡著,拉著我的雙手 也沒有放開。我心裡想,這個朋友很富有,得到很好的醫療照顧,但因腫瘤而痛楚不已。內地貧窮的癌症病人沒錢接受治療,生活怎樣過?於是立即想到開展寧養服 務,我不喜歡“臨終關懷”,改為“寧養服務”。
汕頭大學醫學院設立第一家寧養院。我告訴所有寧養院的負責人,現在使用的藥可幫助病人減少80%的痛楚,假如新藥可幫助病人減少90%痛楚,即 使價格貴一倍,他們也不用問我,立即轉用新藥。能夠幫助貧困病人減輕痛楚,實在是有意義的事。寧養計畫已做了十多年,在內地及香港至今已有42所寧養院。 日後若國家願意做這類的事,我可以停下來;否則,雖然沒有回報,我還是會繼續支援這類服務。
我常常鼓勵寧養服務的醫護人員,我說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有地獄,如果有,癌病病人的痛楚程度是最高的,有人甚至撞木頭來轉移痛苦,很淒涼。汕大醫學院作為第一家寧養院,全國寧養服務的全部費用由我支援,每年的資助金額會增加,兩三年內,每年捐款要增至1億元。
南方週末:你害怕死亡嗎?
李嘉誠:我不懼怕死亡。假如我是一盞燈,能夠照著一條路,還有留下有生命的基金會,只有政治可以破壞它,因為不是我所能控制,不然沒有人可以破壞這個基金會,我的兒孫及董事不能從基金會得到任何利益。
南方週末:我們注意到,你今天一直都非常平靜,據說平常你也是這樣。你會因為什麼而激動、傷心、生氣、興奮嗎?
李嘉誠:我一直都很冷靜。如果認識儒、釋、道的精粹,便會明白人生很短,不應浪費時間去理會這些事情,應從正途去做對的事,例如基金會的工作每天都在進步中,每天都有成果,像在荒蕪之地,種下大樹,讓後人有收穫,這是很高興的事。
我一生希望成為一個有價值的國民,擁有有價值的人生。
南方週末:百年之後,你希望後人如何評價?
李嘉誠:不會想這些事情,更加不會自我評價。
從過去到現在,我都是問心無愧。世界沒有完人,我只是儘量用知識和感覺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如果真的要寫墓誌銘,我會選擇一直支持我每天充滿鬥志的兩句話:建立自我,追求無我。
來源:南方週末 作者:陳新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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