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同志遊行的意義所在,仍有人必須躲藏在暗處,藉由一次大型現身,讓很多人知道他們並不孤單,有燈、有人、有路可走。」
下週六便是同志大遊行,
同婚過之後,尚有很多關卡要過。
行動是最好的支援,
無論你的性傾向為何,都很歡迎上街來走走,
讓大家看看、世界上還有這麼多可愛的人。
每年六月跟十月,
都是私訊來詢問要不要出櫃的旺季(咦!)
僅以此篇,獻給大家。下周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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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放榜的那一週,媽媽趁著排休,開車帶我出遊。我坐在副駕駛座,電台播著輕快的情歌,媽媽說,上大學就可以交男朋友了。講得像是我曾經對交男朋友有興趣一樣。她以為我沒聽清楚,再說了一次,我停頓,回話,說我沒有想交男朋友。又往前開了一小段路,幾分鐘,下一首歌,我們開上一座大橋,就在那個交接的當口,媽媽突然想通,彷彿她不曾懷疑過,用嶄新的口氣,開玩笑卻又遲疑,媽媽終於問出那個問題。我一直很怕,但也許我也一直在等。
那件事情不好說,詞彙太燙,於是媽媽說:妳是不是有「那個」的傾向?
無法說是,或者不是,誠實跟謊言都有難度,幾乎是最困難的口試,而妳已經為此準備了隆重的答案。妳終於能說:「嗯。」或者更接近「m。」難以張口,也難以啟齒的閉口音。車行駛在關渡大橋的中途,但她無暇顧及,逕行開往路邊停靠。她沒接話,我也沒說話,對話就留在橋中央。後來也發生過很多類似經驗,如同親子關係裡的百慕達三角洲。相關的話題總是靜悄悄陷落,開了頭,不收尾,或跳接,或切歌,之後都假裝沒發生過,隱密的攻防戰反覆進行,敵不動,我不動。
接著是上大學之後的事。我的初戀結束得非常慘烈,雙方都年輕,不懂溝通,有許多任性妄為的部分。對方後來劈腿,中間的風雨拉鋸已經不復記憶,只記得在椰林大道上淋雨狂奔,或者在醉月湖邊談判,現在想起來覺得真是體力充沛。第一次的分手經驗最苦,吃不下,睡不著,如同行屍走肉。當時流行略寬鬆的褲子,我記得有天需要去上課點名,套上褲子,手一放開褲子就直接滑落,十天內我大概瘦了七公斤。身邊能夠談論的人極少,幸好有個朋友總是在凌晨陪我講長長的電話,感覺快要溺斃的時刻,每通電話都是空投而來的救命索。跟這個朋友後來失去聯絡,但我會永遠記得她陪我走過的這段夜路。
媽媽察覺異狀,我只能說心情不好,有太多層次需要遮掩,也根本沒有面對其他壓力的耐受度,心裡疼痛而脆弱,輕輕一碰就會斷裂,還夾雜擔心事跡敗露的慌張。沒多久就是農曆新年,大家族的聚會上反覆地被問有沒有男朋友,還記得有個親戚插嘴說:「妳該不會是同性戀吧?」其他人有的笑,有的因為聽到這個字眼而尷尬,完全是地獄中的地獄。
連戀愛都無法公開談,又怎麼跳過戀愛階段,直接談論分手呢?
要到十幾年後,我有個異性戀女生朋友發現男友劈腿,她在雨天緊急收拾行李,逃離他們同租的套房,半夜叫了計程車來我家暫住。一進門她就跪倒在門口,呈現 orz 的姿勢,回過神就開始細數她抓包男友的過程,對話內容,心理轉折,哭啊,罵啊,喊啊,崩潰,在臉書貼抱怨文。我才突然發現,原來一般人分手是可以這樣的,可以光明正大地攤開討論,甚至哭著打電話回家。
上大學後,看見一些公開出櫃的同志,不一定認識,我遠遠看著那個誰跟誰,尋找一點尾隨的方式。這也是同志遊行的意義所在,仍有人必須躲藏在暗處,藉由一次大型現身,讓很多人知道他們並不孤單,有燈、有人、有路可走。
我在PTT找到Lesbian版,甚至不敢加進「我的最愛」選單,每次都重新從最外圍的選項繞路而進,怕被誰發現,還有已經倒站的壞女兒跟KKCITY的5466站台。虛擬的世界成為妳真實世界的支架。精挑細選某個下午,假裝只是經過,深呼吸,推門走進女書店或是晶晶書店。《童女之舞》《鱷魚手記》《愛的自由式》構築出一道階梯,飄動的彩虹旗是地下王國的召喚,妳在那裡找到一點近似於認同感之物。
我練習在日常生活循序漸進地出櫃,像是在岸邊做一場漫長的暖身運動,接著慢慢踏進淺水池,試圖跟親近的朋友談論,動作必須很小,很怕濺起水花。
初始經驗有好有壞。當我正襟危坐,跟朋友說,我想告訴妳一件事的時候,她就立刻知道了,她覺得很好笑,引用原文就是:「很明顯好嗎?」另一個朋友則石化了,她有點著急地結束對話,在幾天之後打電話來,哭著說,她沒辦法接受這種事,希望我能趕快恢復正常。我跟後者在一個共同的交友圈,我以為她可以接住我的困頓,但我判斷錯誤,剛好我也忙著打工跟家教,忙碌是很好的掩護,我選擇從那個群體撤退。回想起來覺得懷念,那是一個還很在意面對面、或是直接通話的年代。
進一步,退兩步,再進兩步,雖然磕磕碰碰,但我慢慢建立起自己的護城河,發現出櫃其實沒那麼可怕。
跟不太相熟的學姊修了同一堂課,她自然地跟我聊起前女友,不用多說,她辨認出我們是同類,類似這樣的事帶來一點安全感。也有過意外的插曲,系上辦三天兩夜的營隊,營區在山上,很冷,工作人員睡大通舖,睡前還要對隔天流程,開會到一半,某個學姊突然指著我,說「蕾絲邊」。我無法招架這突如其來的攻擊,並且覺得這說法古典卻新奇,我無言以對。學姊不放棄,繼續伸手指向我,重述「蕾絲邊」,見我全身僵硬無法回應,她把手伸得更長,將我領口露出的保暖衛生衣的蕾絲滾邊推回去。
再後來我跟媽媽之間也有類似的攻防,很多次我話說到一半,她的眼神或是反應,仍舊會把我推回去。我也顧慮到如果真正說出口,她就不能在眾人面前繼續假裝她不知道,她也會進入自己的櫃子,我家又不是開家具行的,話到嘴邊總是放棄。我是單親家庭獨生女,性向是我們這個小家庭裡的大象,已經漸漸擠壓到母女的談話跟空間,但我們選擇視若無睹。
大學畢業後我進廣告公司工作,工時極長,想要通勤時間短些,也想爭取自己的空間,我出外租屋。剛離家的時候媽媽天天打電話來,問工作狀況,問午餐內容,問一日行程,什麼都問,就是不問我的感情狀況。偶爾媽媽還是會開玩笑般地問有沒有男朋友,當然秒回沒有。這樣的往復更像是複診,一次次確認某種疾患的存在,日子久了,我開始覺得厭煩,長期的不問不說,近乎冷暴力。
工作幾年後,如此的問句又出現,這次不一樣,我終於有力氣回答:「我喜歡女生」。
那個下午很熱,我站在窗邊講電話,陽光普照,但我的聲音絕對在發抖。電話彼端出現很長、很長的沉默,然後媽媽說:「妳這樣不正常。」我回問她:「什麼是正常?」已經忘記這場對話怎麼結束的,最後我一邊哭一邊按掉了電話。
接下來我們經歷了關係惡劣的幾年,迸發出巨量的荒謬對話,例如她會突然說可以接受我不結婚,男生跟女生都不要交往,單身就好。再糟糕一點的狀況,我們會突然針鋒相對。我已經不是那個在母親面前失語的青少年,長出認同的同時,我也長出舌頭,學會反擊,學會辯論。不知道從哪一天起,立場竟然轉換,她漸漸說不過我,成為失語的那方。儘管如此,「同性戀」或是「同志」仍舊是不被使用的詞彙。我們因為各種雞毛蒜皮小事爭吵,只因為我們不討論最應該討論的事, 我們爭論,卻無法說出核心,我們動不動就吵架,聯絡的頻率拉得很長,見面的時間變得很短。
艱難的冷戰持續數年,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是個孤兒,龐大的孤獨感讓我喘不過氣。
三十歲左右,我差不多建立好自己的支持系統,擁有如同家人般——不,可能比有血緣的家人還親密的——朋友們。再後來媽媽見過我的許多朋友,也知道許多女生也都是交女朋友的,比例之高,想必對她來說是不小的衝擊。我們漸漸能夠開啟對話,她不會再提「正常」這類的字眼,偶爾她還會跟我提起朋友的小孩,說對方看起來就是。接著她幾乎就長出雷達了,我發現她會偷看路上的踢。
從我十八歲的那個「嗯」算起,大抵經過十年,中間有各種大大小小無聲有聲的戰爭,我終於不用再跟媽媽出櫃了。去年公投前,媽媽特地手寫兩好三壞的小抄,進場前還想跟我對答案。至今她還是沒辦法很自然地說「同性戀」或是「同志」這些詞彙,但也沒那麼禁忌。
每個同志、每個非異性戀者,當他們發現自己跟世界的預設值不相同時,都勢必會走上一段追尋的路,每個人的旅程不同,或長或短,或輕鬆或困頓,有的一路獨行,有的順利跟了團。如同這段認同的路途,家人朋友也會有他們的路途,出櫃不是看一場電影,無法在兩小時內就得到完美的結局,出櫃更像是一千集的鄉土劇,必須吃過很多很多頓飯,過上很多平凡無奇的日子,才會有一點點情節推進。每個家庭的狀態都不同,如果不幸地降生在過難的級別,也請不要硬碰硬,就低頭趕快走過這一段,選擇遠一點的大學,經濟獨立,過自己的生活。要好好長大,會有人愛你。
後來我終於理解了媽媽口中的「正常」是什麼,正常是大多數人的選擇,是中間值,如同有人喜歡正常,有人喜歡半糖去冰,有人喜歡無糖少冰。正常不是正確,當你跟大多數人不同,不代表你不正常,你只是比較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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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收錄於散文集《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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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文學 小說推薦※
大家好:
今、明兩天,我們張貼的都是小說。順帶一提,「詩.聲.字」所分享的,體裁原不限於詩歌,粉專名字裡的「詩」是泛指,以之代表文學作品,不然的話,就得取名為「詩歌,散文,小說,其他.朗讀.手寫」了(被放在「其他」概括的體裁們表示……)。
只是臉書介面比較不適宜閱讀長篇文字,因此我們平時的分享上,仍然是以詩歌為主的,獨愛詩歌的舊雨新知,略過散文、小說也無妨(呃),但請繼續關注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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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琴峰《獨舞》節錄:「就像刺鳥的宿命」
「小惠妳就是那時注意到,自己只能喜歡女生的?」
她將丹辰的往事與那場大地震的經驗告訴小書後,小書如此問道。
她與小書在新宿二丁目裡一間名為Lilith的酒吧裡小酌。「小惠」是她在性少數圈裡使用的中文暱稱,日語的暱稱則是リエ。Rie,理惠。
「不是『只能』喜歡女生,是『就是』喜歡女生。」她訂正道。
小書本名李書柔,由於「書」在日文裡讀作「sho」,因此在日本大家都稱她Sho-chan,翻成中文便是「小書」,所以懂中文的人也有人會用中文稱呼她「小書」,但由於「小書」與「小叔」音近,因此本人似乎不大希望這個稱呼傳開。小書與她相同年紀,都是台灣人,但她是在大學畢業後立刻來到日本,小書則是在台灣先工作了一陣子,去年才來的日本。現在小書在東京一邊上著語言學校,一邊在找工作。小書剛來日本時,在PTT拉板上發了一篇題為「有圈內人在東京嗎?」的文章,那便成了兩人相識的契機。
「還不是一樣?」
「差多了,請不要用『只能』這種缺乏能動性的字眼來描述我的性取向行嗎?」
「妳很龜毛耶。」小書一邊笑著說道,一邊將裝著金黃色啤酒的酒杯靠到嘴邊啜飲了一口。「簡直像日本人一樣。」
「不是『龜毛』,是『擇善固執』好嗎?」她也笑著回應。
與心有千千結,凡事老想太多的她不同,小書總是對什麼事都不大在乎,一副無拘無束的樣子。有時散漫過了頭會讓人看了心裡焦急,甚至捏把冷汗,但相處起來頗為輕鬆。
週五的二丁目總是一片熱鬧繁華,且九月底又是東京最舒適的季節,盛暑方過,既沒有夏日的濕氣,也沒有冬日那刻膚刺骨的凜冽寒風。夜晚十一點,重低音的夜店舞曲從數家店內流洩而出,路上好幾對同性情侶並肩走著,知名店家的店外更是大排長龍。
Lilith店內也播放著輕快的音樂,不滿三十平方米的狹窄空間裡塞了二、三十人,年齡從二十幾歲到四十幾歲不等。店內客人以日本人居多,但也有如她和小書這樣講中文的人,或是一口道地英語的白人女性。Lilith是間限女性的拉子酒吧,但店內也有不少光從外表難以判斷性別的客人。一位看起來大學生年紀,一頭烏黑長髮的女孩在店內的卡拉OK機器點了歌,於是原先的西洋歌曲淡出,由松隆子所翻唱的〈真實的我〉(譯註:原題〈ありのままで〉,迪士尼電影《冰雪奇緣》日語版主題曲)前奏靜靜流淌而出。
「那妳是為什麼會想來日本呢?」
這個問題她自己已被日本人問過無數次,這次輪到她問小書了。她一直頗好奇小書的動機,畢竟日本雖然近年來LGBT議題逐漸受到重視,但「同志沙漠」的惡名可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洗清的。再說小書來日本轉眼也已過了一年半,至今卻總無法適應日本社會似的,總是抱怨著日本人死腦筋,在細節上太過龜毛,行動劃一毫無個性可言等等。
「我也沒想太多,朋友找我來我就來了。」
「最好是。認真回答啦。」
她知道小書不大擅長認真的自我剖析,因此多半會打馬虎眼試圖糊弄過去,果然給她猜中了。小書嘆了口氣,那嘆息中大有「果然糊弄不過去嗎」的意味,接著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如果妳在台灣工作過就知道,台灣讓人作不了夢,連夢想的尾巴都看不到。每天起床就是夾在一大群機車裡去上班,工作累得像狗一樣,領那一點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薪水勉強維持生活……」
小書又啜了一口啤酒。她也舉起手邊的Kahlua咖啡牛奶調酒湊到唇邊。此時那位女大學生的〈真實的我〉剛好進入副歌。小書繼續說道。
「就算是現在,當我一想起台北的天空,眼前浮現的總是一片灰色陰沉的景象。有天上班途中在等紅綠燈時,我抬頭看了看天空,突然有了個想法——難道我還要看這片陰沉的天空看上個二、三十年嗎?」
她望著小書的雙眼,在那眼裡她彷彿同時看到了對一成不變的未來的恐懼,以及變化的契機必須由自己來創造的那種積極光芒。
「正好那時路邊有家吉野家,我看了就想,不然,就去日本吧。我把這想法告訴那時在交往的女友後,自然是一陣大吵啦。她又是抓住我哭著說不想分開,又是企圖說服我,說我沒錢又不會日文,去日本做什麼?但那都沒用,離開島嶼的想望像在心底紮了根似的。於是我就跟她分手,辭了工作,向父母借了錢出來了。然後,就這副德性啦。」
小書一邊苦笑一邊乾了手邊的啤酒,又向店員點了一杯。她也點了一杯Cassis柳橙調酒。小書所做的決定某種程度上可說是毫無計畫的魯莽行事,但那決定裡卻蘊含了毫無他人干涉餘地的,小書自身純粹的自由意志,這點使她相當羨慕。她至今也為自己下了許許多多的決定,但那些與其說是自由意志,不如說是順應每個當下的時勢所導出的最佳解答罷了。她感覺她不過是個被某種神秘力量所操縱的傀儡。
〈真實的我〉唱完,店內響起一陣掌聲。小書拿過遙控器,點了飛兒樂團的〈刺鳥〉。店裡大部分客人都是日本人,小書卻不怕破壞氣氛,偏要點中文歌,這也是她的厲害之處。
前奏流淌而出,店內氣氛瞬間冷卻了下來,但小書絲毫不顧他人反應,自顧自興高采烈地唱了起來。她坐在一旁靜靜聽著。
就像刺鳥的宿命
悲劇而勇敢
用生命交換結局的燦爛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跨國生活、身為女同志,可說是少數中的少數;若是他鄉遇故知,兩人之間的親切熱絡自是不在話下。小說中的小惠(趙紀惠,主角)、小書,便是在這難得的機緣下,在拉子酒吧內小酌。雖有相近的背景,兩人的性格卻有鮮明的不同,也有不同的方式處理自己不斷置換的身分(identity)命題。小惠著重細節,對自己的性取向帶有積極的思考模式(她堅持自己「就是」喜換女生,而非被動地「只能」喜歡女生),但時常感覺自己缺乏強健的自由意志;小書較為不拘小節,但對自己的生活規劃頗有想法,一旦設定目標便不顧一切勇往直前,好像〈刺鳥〉歌詞所描述的,哪怕要悲壯地付出生命,也甘願以此換取燦爛結局。迥異的人格特質,是否左右了兩位角色在小說中的命運,待讀者們親自去探索。
小說也呼應了台灣當代的社會背景。第一,開頭的「大地震」,指涉的極可能是九二一大地震(從小惠可能的年齡推算,大約發生在她的童年)。第二,小惠和小書都有使用PTT的習慣。第三,小書對台北的工作環境有精闢的觀察:機車代步、天空通常是陰暗的、勞力與薪資比例失衡…等等。寫實元素使台完讀者更能融入情節,也使兩位角色更有說服力。
#李琴峰 創作
#Evan 手寫
#謝銘鴻 評述
※李琴峰小說《#獨舞》(聯合文學,2019年1月),本書曾獲日本「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副標題為我們借用篇末歌詞,自行加上。
※感謝聯合文學,及其聯絡人懷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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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看這一篇
尊重每位爭取權益的人,為每個替自己權益站出來的人喝采。
因為在我們的成長教育裡,這是自私、任性、幼稚,造成他人不便的。
可我們究竟為了多少,「你已經很好了,別自以為⋯⋯」「看看別人想想自己⋯⋯」「覺得自己慘,你有他慘嗎⋯⋯」去勉強自己接受了多少自己不願意的事情造成不開心,最後延伸為內傷跟委屈,還告訴自己,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每個人都有爭取的權益,不是因為身分、薪資有差別,因為好不好只有你自己知道。
當然,這都是學習的過程,鼓起勇氣時,很多時候會傷害到無辜的人(不只罷工,擺脫某種感情、追求夢想、親子關係斷捨離等,也是)。
辛苦被牽連的朋友們,不過,當自我意識逐漸覺醒,人們開始知道可以替自己爭取權利時,旅遊不便險的選擇也變得非常非常重要。雖然很多信用卡買機票都有送旅遊險,但我從很多年前(華航罷工都沒開始前)就會額外保險、選擇我覺得最適合最有保證的,用幾百塊換來減少節外生枝,老被老于笑膽小如鼠的我覺得很好😂
最後,很不喜歡「不爽做就不要做這句話」,不要學我以前,不開心就分手,工作遇到困難就離職嘛!
正面迎擊嘗試改變的可能是很棒的,面對不喜歡的事,不是逃避(離開),不然就是忍耐,這樣太可惜了。
試一把,就算失敗了,也是替自己爭取過。
我尊敬為自己爭取的人。
PS. 相關報導大家都有看到我就不分享了,基本上除了苦勞網、報導者跟自由時報,幾乎都是站在反對立場。大家都可以去看看。房慧真這篇分析為何許多人反對罷工甚至口出惡言的文章,可以參考看看,支持的人怎麼想。支持的人怎麼「觀察」反對的心態,不全然對,換個角度看看吧!
【不爽不要做,奴隸換人當】
最近剛讀完Guy Standing的《不穩定無產階級:一個因全球化而生的當代新危險階級》,稍微能了解在罷工新聞底下留言叫罵「不爽不要做」的人,是怎麼一回事?
「不穩定無產階級」(precariat)讀起來很抝口,其實就是承攬、約聘、外包、臨時、派遣等在當代並不陌生的工作形式。不穩定無產階級跨越了以往的階級之分,以大學為例,有外包的藍領清潔工,也有一年一聘的白領「專案」教授,後者雖有博士學歷,在學術市場依然待價而沽,往往必須承接專任老師不想做的雜務,好換取明年的續聘。
不穩定無產階級的產生是全球化的後果,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學家認為,國家應該增加勞動市場的靈活度,將風險與工作的不安定性,轉移給勞工及其家屬去承受。
當大部分的工作,沒有未來職涯發展性,多數的大學畢業生被迫從事地位或收入低於自己能力的工作,整個社會充滿挫敗感,對於有著不同價值觀的他者包容性低,對於社會上相對弱勢的異己(同性戀、精神病患、移工、外配、女性)的容忍度也低。
心理學實驗發現,具備基本經濟安全性的人,比經濟不安全的人更為利他,更寬容、更注意平等。不穩定無產階級在公共議題上,無法設身處地換位思考,更容易吸引他們的是仇恨言論,「罷工」首先對照自己的無工可罷(所從事的不穩定工作,沒有成立工會的可能),接著引發的是因忌妒而生的憤恨情緒,空服員罷工符合兩要素:高薪以及高顏值,其實空服員的薪水也不是特別地高,但同為「新鮮人」,月領六、七萬與月領不到三萬,後者的剝奪感必須找個出氣筒。
高顏值更是引發廢魯宅的「厭女」情緒,PTT早是沃養一則則母豬醜事的沃土,社群媒體炫耀性質的單面扁平化(空姐穿美美紐約巴黎倫敦打卡)更誘發鍵盤後的憤恨情緒。資方的父權思維與網路的厭女風潮在此合流,共同為罷工空服員貼上「公主」的標籤,嬌縱任性的大小姐需要好好「管教」。
同樣是「端盤子」的,今天如果在地面上,一個在餐廳端盤子的員工被資方壓榨,被奧客糟蹋,所獲得的鄉民「同理心」必定遠勝於空服員。空服員的體力以及情緒勞動,因為加乘上這些令人忌妒的條件(貌美與薪水),於是不被認為值得同情。長榮的空服員清一色為女性,罷工的動能也帶點反抗日式管理威權家長(資方)的女力崛起,這本是值得鼓勵,民主社會向前的進步象徵,然而這個社會上有很大一部分人身處不穩定無產階級,於是便無法為別人的團結而喝采,而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不爽不要做」。
不爽不要做,沒有說出口的下一句是「奴隸換我當」,Guy Standing說:「不穩定無產階級沒有向上流動的管道,被迫在加深自我剝削以及無所依歸之間二選一。」以「奴性」批評這些人是沒有用的,長久的不穩定所帶來的不安全感,相較於「無所依歸」,加深自我剝削,成為一個乖順好用的奴隸,至少還有個歸所,雖然這歸所就像是氣候暖化下的北極冰層一樣,隨時有破裂的可能。
問題是,夠奴夠乖,再怎麼不合理的工作條件都硬吞下來,資方就會珍惜你這個人力嗎?有本書《清算:華爾街的日常生活》,作者是普林斯頓大學的人類學博士,碩士畢業時她到華爾街工作,進行田野觀察。讓她前往華爾街「臥底」的起心動念是,1994年,在全美有50萬名員工被裁員,大裁員高峰的一年,卻是美國企業營利最豐厚的一年。
企業並不是因為不賺錢而裁員,而是為了賺更多錢而裁員,書名清算「Liquidated」,字根是「Liquid」液體,最足以形容資本無常勢的無情本質。在股價交易主宰企業經營的現代,電影《全面開戰》裡的跨國汽車公司,工人在不景氣時自願減薪共體時艱,等到公司賺錢了,卻只因為沒達到股東要求的高獲利標準,寧願把廠關了,搬到羅馬尼亞以更便宜的人力替代。關廠後股票馬上飆漲,工人包圍總部抗議,經營者像錄音帶反覆播放的說詞:「要對股東交代」。
很弔詭的是,每逢罷工,要求薪資福利提升的員工,爭取權益成了「貪婪」,真正貪婪的資方,人們卻對之臣服,自願為奴。貪婪的定義隨人而定,「發大財」難道就不是「貪婪」嗎?人們可以隨著政客起舞琅琅上口,一個轉身卻指責他人要求加薪(合理範圍連發財都談不上)是罪不可赦的貪婪。發大財可以,「貪婪」卻不行?眼紅每次勞權的抗爭,這豈不是:「我過得很差,你憑什麼過得比我好?」
駱以軍說:
// 如果我們這個社會
在經過 旁觀一場勞資對決
結果被主流媒體操作成這樣
讓資方的高段公關可以按其意對社會散放
對資方一面倒的氣氛
我們這個社會
內稟的良善 同情 看不過去強凌弱
或基本的公民素養
真的大傷 而不自知
我們便可悲的只是自私而冷漠的
「別礙到我褔利 方便
你們吵你們的 快點結束」//
Guy Standing說:「在一個充滿系統性經濟不安全感以及焦慮感的社會中,妖魔化會更為簡單。人們的不安全感越高,就越容易煽動恐懼……越容易相信那些拿人錢財的專家刻意用語言與畫面編出來的故事。」
新自由主義從上世紀八○年代發展至今,創造了全球性的「不穩定無產階級」,所收穫的毒果實就是訴諸民粹、搧風點火的仇恨政治,從美國川普到義大利貝魯斯柯尼,歐洲極右派政黨的崛起,台灣也趕上這股災難潮流。
要不要繼續往下沉淪,希望我們還有得選擇。
#挺勞工
#長榮罷工加油
#試論寒流崛起與不穩定無產階級之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