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十六歲美國白人少年Dylan Schumaker替女友照顧她的一歲嬰兒，但他卻因為小男孩在家哭鬧不止而怒火攻心，將還不會走路的孩子虐打致死。少年在法官面前聲淚俱下道歉，表示自己只是一時衝動才對孩子下毒手，其實他一直想當一個好的父親和role model，希望小孩能夠擁有他從未感受過的父愛云云。言辭聽來誠懇，充滿悔意，但原來Dylan Schumaker當時不止一邊「照顧」孩子一邊賣毒品，在還押時還在電話裡跟母親說：「放心吧，我是個十六歲的金髮少年，他們不會對我怎樣。我只要在庭上掉幾滴眼淚，陪審團就會同情我。」法官冷冷地讀出這段錄音，少年美夢幻滅，他最終被判入獄最少二十五年，有可能延長至終身監禁。
許多人為案件的判決而鼓舞，認為判決狠狠摑了種族主義者一記耳光，並且體現「American blind justice」。少年也許真的太年輕了，以為自己有金髮白皮膚，就會得到法律的袒護，我只能說他很傻很天真。//
《法治需要的社會基礎》
（刊於九月號Breakazine! 突破書誌。聞說今期非常厲害，由
Progressive Lawyers Group 法政匯思協作，還有陳文敏﹑曾建超等人的訪問。不容錯過。文章篇幅有限，關於法治還有太多可以說。）
去年讀了南非憲法法院大法官薩克思的自傳式著作《斷臂上的花朵》（The Strange Alchemy of Life and Law），印象最深刻的，必然是他提及法律如何塑造和鞏固南非的種族隔離政權。由「集群居住法」﹑「選民權利區別法」到「人口登記法」，催生人類歷史最黑暗的其中一頁的，並非沙塵滾滾的戰場，而是冠冕堂皇的立法院。是以每次有人提及法治之重要，我總是禁不住想：「法治」成為了這麼漂亮的口號，這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教條，但卻沒有多少人像薩克思一般對它有這麼徹底的了解。
我想起去年美國法院的一個判決。一名十六歲美國白人少年Dylan Schumaker替女友照顧她的一歲嬰兒，但他卻因為小男孩在家哭鬧不止而怒火攻心，將還不會走路的孩子虐打致死。少年在法官面前聲淚俱下道歉，表示自己只是一時衝動才對孩子下毒手，其實他一直想當一個好的父親和role model，希望小孩能夠擁有他從未感受過的父愛云云。言辭聽來誠懇，充滿悔意，但原來Dylan Schumaker當時不止一邊「照顧」孩子一邊賣毒品，在還押時還在電話裡跟母親說：「放心吧，我是個十六歲的金髮少年，他們不會對我怎樣。我只要在庭上掉幾滴眼淚，陪審團就會同情我。」法官冷冷地讀出這段錄音，少年美夢幻滅，他最終被判入獄最少二十五年，有可能延長至終身監禁。
許多人為案件的判決而鼓舞，認為判決狠狠摑了種族主義者一記耳光，並且體現「American blind justice」。少年也許真的太年輕了，以為自己有金髮白皮膚，就會得到法律的袒護，我只能說他很傻很天真。但假如他很有錢，他在這個遊戲中的位置就大大不同了。首先他會請得起最貴最有經驗的刑事訴訟律師（還可能請得起一個律師團隊﹑專家證人﹑專業調查員），不必用公家legal aid提供的律師（反正無償，有多少人會勞心勞力替你打官司）。就算入罪了都可以一直上訴到底，不必籌錢請大狀，籌錢重新搜證做DNA測試，籌錢請專家證人來鑑定這些測試。Schumaker以為「白人不必坐監」，其實是錯誤觀察，實情是富人因為有許多資源，打掉罪名的機會遠高於窮人，而富人又大多是白人。
當然，案中少年罪有應得，理應受到法律制裁。然而在美國這樣的民主國家，被警察捏造罪證，被法庭馬虎判入獄，又因為訴費高昂而無法上訴（或教育程度較低不懂法律程序）的人大有人在。去年一項關於司法誤判的統計就指出，在一百個美國死囚中，就有四個是無辜的（即後來有新證據推翻原判），比成功洗脫罪名的死囚多出一倍。每年美國有接近四十個死囚被處決，按此比例，即每年美國都會處決最少一名無辜公民。這項統計只包括死囚，被判在監獄服刑的人還不計在內，只消看美國Innocence Project每年成功幫助多少服刑人士洗脫罪名，就知道真正的冤獄遠不止此數。
刑事冤獄自然只是問題的一部份。更需要體認的是，在美國這樣的民主法治大國，單純的「法治」並沒有解決任何社會問題。筆者隨便選了德州來查閱死刑犯的資料，發現這些人的背景幾乎是抄的一樣，離不開這幾項：破碎或有暴力傾向的家庭﹑極端貧窮﹑兒時曾被性侵犯﹑只讀了幾年書就輟學﹑年少時就染上毒癮。法律如果能夠維持社會秩序，固然很好；然而維護法律本身但無視於社會各種不公義的源頭，那法律能夠「處理」的，也不過是這些處於底層的人士。莫忘零八年美國次按風暴，美國是出動了公帑來拯救那些「玩大了」的銀行家，而且司法制度完全不追究銀行的責任。窮人則「依法處置」，房子被收回，無家可歸。
沒有社會與經濟公義作為qualifier的法治，本身大概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唯有體認到法律是各種社會利益衝突的場域，才可以探討何謂正義，如何分配利益，如何保證各人的自由，最後才談到我們要怎樣的法律。沒有這樣的基礎，要談維護法治，也許是一步登天的妄想。我們經常慨嘆殖民地時代的法治，在這十八年裡被逐點侵蝕，卻沒有多少人理解真正的戰場不是法庭，而是社會本身。法律同樣可以「保障」地產商趕走小商戶，警察驅趕露宿老人，食環檢控在路旁賣針線的九十歲婆婆──只談法治而不理解法律的本質，不談從社會中作出根本性的變革，不啻是另一種迷信。
法律本科一年級生都要學習分「Question of law」與「Question of fact」，然而那不過是職業技能；真正的法律基礎知識，其實在社會科學院裡。下次當朋友問及為何我在英國讀法學研究院，書架上卻無半本法律書，反而是一堆社會學﹑政治學﹑哲學與全球政經體系論著時，我想我應該回答：大概是因為我在重新理解法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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