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週刊編集》專欄「男人四十」的一篇文章
這篇文章對自己有不同的意義,把它也貼在這裡
文中描述的那場演出,今年四月將滿20年了,所有情景、聲光,依然歷歷在目......
〈送走一個樂團等於送走自己的青春〉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暴力,活生生的暴力,像病毒一樣會感染。草原上漫布著濕溽的空氣,頸背間沾著一顆顆汗珠,水分子內漲滿官能的慾望、尚未揮發的酒精,還有海風捎來的鹹味。
那片銀亮亮的海,徐徐流動在草原南方,這是墾丁的荒野,千年一遇的公元2000,十二生肖輪轉到龍,我在四月的春天吶喊。
即將登台的是一支叫濁水溪公社的地下樂團,我在台北看過他們幾次,真的都在「地下」—金山南路二段加油站對面地下室裡一間叫VIBE的Live House。今年的春天吶喊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在大場合遭遇他們,我從台北一路轉搭客運繞過大半個台灣來到島嶼底部,帶著馬子,要來體驗傳說中的島嶼邊緣生活。
我們四周旋繞著一圈一圈的人影,黑壓壓的,一如沉暗的夜色,擁擠的現場東飄來一句「幹!好膽別踩我!」西射來一句「你是在看三小!」我的體溫隨著腎上腺素飆升,覺得自己像個將從戰壕裡翻出去殺敵的士兵,眼睛冒著煙,熊熊怒火照亮我額頭的青筋,雖然我並不清楚自己在氣什麼。
我跟著人群推擠著、叫囂著,嘴裡啐著跋扈的髒話,同一時間,山腳下的嬉皮餐車喜劇演員似的送來一陣油炸甜點的黏膩香氣,那股香氣在浮動的人流間擴散成嗑藥後的集體亢奮感。
直到這一刻(我活了二十一年又三個月的這一刻),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這麼兇蠻,這麼容易被人煽動,這麼渴望言語中的暴力—而他媽的!那該死的樂團甚至還沒上台。
熱風從海邊吹來,吹得人更恍惚了,也更敏感,有人開始暴走,想衝破防線攻佔舞台,音控台那邊不知道誰抓來麥克風朝夜空大喊一聲:濁!水!溪!公!社!(每個字都加重音)
草原上,所有身體同時顫了一下,濁水溪公社像媽祖遶境的陣頭鏗鏗鏘鏘竄了出場,台上台下抱緊彼此墜入歇斯底里的狀態,時間在眼前塌陷下來……and the rest is history.
後來寫成的歷史是:2000年四月二日,陳水扁宣誓就職總統完成台灣首次政黨輪替的前一個月,由兩個台大學生柯仁堅(小柯)、蔡海恩(左派)領頭的濁水溪公社,策動了台灣樂團史最惡名昭彰的一場演出,開演那刻全場失控,團員和觀眾打成一團,樂團只唱了一首新歌〈酸仔乾〉就被主辦單位斷電趕下舞台。從頭到尾,濁水溪公社只在台上現身了五分鐘,史稱「早洩事件」。
(是的,和這個樂團相關的形容詞總是繞著陽具和下半身打轉)
而另一段當時在墾丁興風作浪的團員無法預知的歷史是:一年後左派將離開自己創建的樂團,不會回到隔年的春天吶喊,但我回來了,還拿著攝影機站在台上。
因為玄妙的機緣,這個宛如恐怖分子的樂團成為我和一個班上同學畢業製作的拍攝對象,指導教授眼看我們要被放牛班的學生帶壞了,千叮嚀萬囑咐:「要維持客觀性啊!別和被攝者成為朋友。」片子開拍,我們很快意識到自己是當年聽地下搖滾的大四生裡最幸運的兩個,各種場合都有第一排的視野(抱歉!我要拍片,借過一下),而且,他們好像也把我們當朋友。
兩個青澀的大四生,三天兩頭扛著攝影器材跟這夥人走闖江湖,那個野性的、俠義的、菸酒的、搖滾的地下江湖—練團室、錄音間、酒吧、Live House、某個團員家的藥膳火鍋趴。我們從牆壁上的蒼蠅,變成湯頭裡的豆腐,用力吸收那些濃稠的湯汁,哦!那真是全台灣最邪惡又最聰明的一鍋。
我最後一次看到左派已經是2001年的事,就在紀錄片快殺青之前,一場辦在聖界(一處已亡佚的Live House)的新專輯發表會。當晚演出結束,他頭也不回,叼根香菸騎上單車,帶著自己點燃過的時代一起消失了。至今,我仍不確定他有沒有看過我們拍的那部裡面裝滿了他的紀錄片。
過去這十多年,我卻時常看到小柯,在他剛搬好的家,在我棲居的公寓,在朋友的婚禮或音樂祭現場,在唱片行、電影院、咖啡館、海產攤、夜市,在台北任何一處可以容納幾個人一邊話當年一邊幹譙現在的社會的所在。我們成了摯友,陪伴對方渡過人生的起落,我可能比誰都更早知道,他其實不想玩了。
「大家根本不是來聽我們唱歌的啦,只想丟東西!」
「這張錄完恁爸就不錄了!」
喝到有點醉的時候,繃緊的彈簧終於鬆開,小柯會發洩個幾句,把苦悶甩出心裡。身為朋友我想跟他說,小柯,你早就可以不玩了,不會有人怪你的;可是身為樂迷,我也捨不得濁水溪公社真的退場,我只是跟他說,小柯,你決定退了就不要回來,變成傳奇,讓人想念就好。
於是,柯仁堅啊,這個台灣男人中的台灣男人(就像每個人山一樣的爸爸,表面聞風不動,內心重情講義),就在那裡ㄍㄧㄥ呀ㄍㄧㄥ的,把濁水溪公社那塊沉重的甚至有點不合時宜的招牌一把扛在肩上,一張專輯錄過下一張。他的話就快說完了,他在等待一個時間點。
2019年,濁水溪公社成團三十週年,發行了第十張專輯《裝潢》,這兩個成就都是台灣樂團史至今的唯一。一支有三十年歷史的搖滾樂隊,歷經團員的來來去去、曲風的峰迴路轉,辛勤寫下了,錄製了一百多首歌。
那些歌曲的主題,從鄭南榕到中壇元帥,聖誕老人到耶穌基督,打手槍的問題少年到制服酒店的港都情人。從真主阿拉到孝女白琴,劍仙到台灣獨立軍,發大財 到往生船,排骨便當到紅龜粿。從妹妹的碗粿到黃色電影和大哥大,從汽油彈、核災、公投到紅中白板青發小三元,從大陸妹、落翅仔、檳榔西施到小飛俠、小甜甜和鐵金剛。
哦!還有府城的鱔魚麵、萬巒的滷豬腳、大稻埕的紅蟳米糕。有迷幻山崗的搖頭丸、強力膠、安非他命和麻菸,也有給我青春和快樂的加味人參姑嫂丸和冰冷夏夜裡的肉鯽仔,還有一些莫名其妙卻特別感人的情歌。
一百年後,如果有人在水溝蓋旁撿到這些歌,會從中認識到台灣曾經有過的一段活色生香、豐盛草莽的俗民生活實景。小柯,與從前的左派,一直都很理解他們歌曲中的那些人物,那種生活在「問題社會」裡的核心經驗,因為,他們就是那些人的縮影。
《裝潢》上市後不久,我和小柯約吃中飯,在他上班的地點附近。雨天,我們撐著傘,從民權西路轉入中山北路,再轉入更小條的巷子,推開一家和食店的門,小柯說,他下午請假了,我倆可以慢慢吃,慢慢聊。
找他吃飯,是想跟他拿那面濁水溪公社的大旗子,黑底紅字的,很有氣勢。再過一週,我將前往世界第二高峰K2的基地營,在那駐紮一個月,報導兩位台灣登山家攻頂的故事,我想把那面旗子當成幸運物,在海拔5000公尺的基地營展開它,讓它隨冷冽的山風飄揚。
「旗子我洗好了,」小柯把大旗放到桌上,摺得好好的,「還有,這個不知道你派不派得上用場?一個測心率的手環,你可以戴在手上,好像還可以測步行距離,消耗的卡路里什麼的。」小柯把手環和大旗裝進一個塑膠袋,轉交給我。
我接過來,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站在憤怒青年頂點的龐克歌手,現在是固定要上班,睡覺會失眠,樂團才剛解散的中年男子。走在路上,他看起來很平凡,一旦站上舞台,把吉他揹在身上,麥克風對準自己的嘴巴,他卻有魔力讓周遭的世界燃燒。
我好像回心轉意了:誰說傳奇引退後不能回來?
「一切保重!」我們在大街上擁抱、握手,朝不同的方向走去。遠征開始後,我將大旗塞在裝備袋的底層,它一路跟我橫渡冰河,翻越雪山,穿過稀薄的空氣,抵達荒蕪的凍原。有時候,我會在基地營熄燈的半夜,躺在自己的帳篷聽《裝潢》的最後一首歌〈再會〉,聽小柯在耳邊唱著:「用一生行自己的路。」那時我總是特別想家。
2019年七月十七日,攀登者預定攻頂的日子,天空很晴朗,留守在基地營的人閒閒發著懶,有人在玩撲克牌,有人用望遠鏡眺望潔白的山體。早餐後,我將濁水溪公社的旗子從裝備袋裡撈出來,扛著腳架,沿著雪徑走到冰河的邊緣。
風陣陣吹在臉上,今天是歷史性的一天,此刻在山頂與遠方的海島,各有我珍視的人,基地營的方位傳來無線電的呼叫聲,時間再次塌陷下來……
濁水溪公社 1989—2019
(原文載於《週刊編集》2020年一月號)
劍聲白板 在 陳德政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寫在《週刊編集》專欄「男人四十」的一篇文章
這篇文章對自己有不同的意義,把它也貼在這裡
文中描述的那場演出,今年四月將滿20年了,所有情景、聲光,依然歷歷在目......
〈送走一個樂團等於送走自己的青春〉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暴力,活生生的暴力,像病毒一樣會感染。草原上漫布著濕溽的空氣,頸背間沾著一顆顆汗珠,水分子內漲滿官能的慾望、尚未揮發的酒精,還有海風捎來的鹹味。
那片銀亮亮的海,徐徐流動在草原南方,這是墾丁的荒野,千年一遇的公元2000,十二生肖輪轉到龍,我在四月的春天吶喊。
即將登台的是一支叫濁水溪公社的地下樂團,我在台北看過他們幾次,真的都在「地下」—金山南路二段加油站對面地下室裡一間叫VIBE的Live House。今年的春天吶喊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在大場合遭遇他們,我從台北一路轉搭客運繞過大半個台灣來到島嶼底部,帶著馬子,要來體驗傳說中的島嶼邊緣生活。
我們四周旋繞著一圈一圈的人影,黑壓壓的,一如沉暗的夜色,擁擠的現場東飄來一句「幹!好膽別踩我!」西射來一句「你是在看三小!」我的體溫隨著腎上腺素飆升,覺得自己像個將從戰壕裡翻出去殺敵的士兵,眼睛冒著煙,熊熊怒火照亮我額頭的青筋,雖然我並不清楚自己在氣什麼。
我跟著人群推擠著、叫囂著,嘴裡啐著跋扈的髒話,同一時間,山腳下的嬉皮餐車喜劇演員似的送來一陣油炸甜點的黏膩香氣,那股香氣在浮動的人流間擴散成嗑藥後的集體亢奮感。
直到這一刻(我活了二十一年又三個月的這一刻),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這麼兇蠻,這麼容易被人煽動,這麼渴望言語中的暴力—而他媽的!那該死的樂團甚至還沒上台。
熱風從海邊吹來,吹得人更恍惚了,也更敏感,有人開始暴走,想衝破防線攻佔舞台,音控台那邊不知道誰抓來麥克風朝夜空大喊一聲:濁!水!溪!公!社!(每個字都加重音)
草原上,所有身體同時顫了一下,濁水溪公社像媽祖遶境的陣頭鏗鏗鏘鏘竄了出場,台上台下抱緊彼此墜入歇斯底里的狀態,時間在眼前塌陷下來……and the rest is history.
後來寫成的歷史是:2000年四月二日,陳水扁宣誓就職總統完成台灣首次政黨輪替的前一個月,由兩個台大學生柯仁堅(小柯)、蔡海恩(左派)領頭的濁水溪公社,策動了台灣樂團史最惡名昭彰的一場演出,開演那刻全場失控,團員和觀眾打成一團,樂團只唱了一首新歌〈酸仔乾〉就被主辦單位斷電趕下舞台。從頭到尾,濁水溪公社只在台上現身了五分鐘,史稱「早洩事件」。
(是的,和這個樂團相關的形容詞總是繞著陽具和下半身打轉)
而另一段當時在墾丁興風作浪的團員無法預知的歷史是:一年後左派將離開自己創建的樂團,不會回到隔年的春天吶喊,但我回來了,還拿著攝影機站在台上。
因為玄妙的機緣,這個宛如恐怖分子的樂團成為我和一個班上同學畢業製作的拍攝對象,指導教授眼看我們要被放牛班的學生帶壞了,千叮嚀萬囑咐:「要維持客觀性啊!別和被攝者成為朋友。」片子開拍,我們很快意識到自己是當年聽地下搖滾的大四生裡最幸運的兩個,各種場合都有第一排的視野(抱歉!我要拍片,借過一下),而且,他們好像也把我們當朋友。
兩個青澀的大四生,三天兩頭扛著攝影器材跟這夥人走闖江湖,那個野性的、俠義的、菸酒的、搖滾的地下江湖—練團室、錄音間、酒吧、Live House、某個團員家的藥膳火鍋趴。我們從牆壁上的蒼蠅,變成湯頭裡的豆腐,用力吸收那些濃稠的湯汁,哦!那真是全台灣最邪惡又最聰明的一鍋。
我最後一次看到左派已經是2001年的事,就在紀錄片快殺青之前,一場辦在聖界(一處已亡佚的Live House)的新專輯發表會。當晚演出結束,他頭也不回,叼根香菸騎上單車,帶著自己點燃過的時代一起消失了。至今,我仍不確定他有沒有看過我們拍的那部裡面裝滿了他的紀錄片。
過去這十多年,我卻時常看到小柯,在他剛搬好的家,在我棲居的公寓,在朋友的婚禮或音樂祭現場,在唱片行、電影院、咖啡館、海產攤、夜市,在台北任何一處可以容納幾個人一邊話當年一邊幹譙現在的社會的所在。我們成了摯友,陪伴對方渡過人生的起落,我可能比誰都更早知道,他其實不想玩了。
「大家根本不是來聽我們唱歌的啦,只想丟東西!」
「這張錄完恁爸就不錄了!」
喝到有點醉的時候,繃緊的彈簧終於鬆開,小柯會發洩個幾句,把苦悶甩出心裡。身為朋友我想跟他說,小柯,你早就可以不玩了,不會有人怪你的;可是身為樂迷,我也捨不得濁水溪公社真的退場,我只是跟他說,小柯,你決定退了就不要回來,變成傳奇,讓人想念就好。
於是,柯仁堅啊,這個台灣男人中的台灣男人(就像每個人山一樣的爸爸,表面聞風不動,內心重情講義),就在那裡ㄍㄧㄥ呀ㄍㄧㄥ的,把濁水溪公社那塊沉重的甚至有點不合時宜的招牌一把扛在肩上,一張專輯錄過下一張。他的話就快說完了,他在等待一個時間點。
2019年,濁水溪公社成團三十週年,發行了第十張專輯《裝潢》,這兩個成就都是台灣樂團史至今的唯一。一支有三十年歷史的搖滾樂隊,歷經團員的來來去去、曲風的峰迴路轉,辛勤寫下了,錄製了一百多首歌。
那些歌曲的主題,從鄭南榕到中壇元帥,聖誕老人到耶穌基督,打手槍的問題少年到制服酒店的港都情人。從真主阿拉到孝女白琴,劍仙到台灣獨立軍,發大財 到往生船,排骨便當到紅龜粿。從妹妹的碗粿到黃色電影和大哥大,從汽油彈、核災、公投到紅中白板青發小三元,從大陸妹、落翅仔、檳榔西施到小飛俠、小甜甜和鐵金剛。
哦!還有府城的鱔魚麵、萬巒的滷豬腳、大稻埕的紅蟳米糕。有迷幻山崗的搖頭丸、強力膠、安非他命和麻菸,也有給我青春和快樂的加味人參姑嫂丸和冰冷夏夜裡的肉鯽仔,還有一些莫名其妙卻特別感人的情歌。
一百年後,如果有人在水溝蓋旁撿到這些歌,會從中認識到台灣曾經有過的一段活色生香、豐盛草莽的俗民生活實景。小柯,與從前的左派,一直都很理解他們歌曲中的那些人物,那種生活在「問題社會」裡的核心經驗,因為,他們就是那些人的縮影。
《裝潢》上市後不久,我和小柯約吃中飯,在他上班的地點附近。雨天,我們撐著傘,從民權西路轉入中山北路,再轉入更小條的巷子,推開一家和食店的門,小柯說,他下午請假了,我倆可以慢慢吃,慢慢聊。
找他吃飯,是想跟他拿那面濁水溪公社的大旗子,黑底紅字的,很有氣勢。再過一週,我將前往世界第二高峰K2的基地營,在那駐紮一個月,報導兩位台灣登山家攻頂的故事,我想把那面旗子當成幸運物,在海拔5000公尺的基地營展開它,讓它隨冷冽的山風飄揚。
「旗子我洗好了,」小柯把大旗放到桌上,摺得好好的,「還有,這個不知道你派不派得上用場?一個測心率的手環,你可以戴在手上,好像還可以測步行距離,消耗的卡路里什麼的。」小柯把手環和大旗裝進一個塑膠袋,轉交給我。
我接過來,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站在憤怒青年頂點的龐克歌手,現在是固定要上班,睡覺會失眠,樂團才剛解散的中年男子。走在路上,他看起來很平凡,一旦站上舞台,把吉他揹在身上,麥克風對準自己的嘴巴,他卻有魔力讓周遭的世界燃燒。
我好像回心轉意了:誰說傳奇引退後不能回來?
「一切保重!」我們在大街上擁抱、握手,朝不同的方向走去。遠征開始後,我將大旗塞在裝備袋的底層,它一路跟我橫渡冰河,翻越雪山,穿過稀薄的空氣,抵達荒蕪的凍原。有時候,我會在基地營熄燈的半夜,躺在自己的帳篷聽《裝潢》的最後一首歌〈再會〉,聽小柯在耳邊唱著:「用一生行自己的路。」那時我總是特別想家。
2019年七月十七日,攀登者預定攻頂的日子,天空很晴朗,留守在基地營的人閒閒發著懶,有人在玩撲克牌,有人用望遠鏡眺望潔白的山體。早餐後,我將濁水溪公社的旗子從裝備袋裡撈出來,扛著腳架,沿著雪徑走到冰河的邊緣。
風陣陣吹在臉上,今天是歷史性的一天,此刻在山頂與遠方的海島,各有我珍視的人,基地營的方位傳來無線電的呼叫聲,時間再次塌陷下來……
濁水溪公社 1989—2019
(原文載於《週刊編集》2020年一月號)
劍聲白板 在 健吾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2014-2019年。
你忘記了什麼?你又記得了什麼?
511 分之1 (全文)
首先自我介紹, 我叫阿滔, 八十後, 係一間算幾大既公司做緊一個so-called engineer, 公屋仔, 無任何犯法紀錄.
七月二號我係中環俾人拉左, 罪名係1)參與未經批准集結 2)對公眾地方造成阻礙. 我唔係咩資深社運人士, 亦無參加過咩組織. 我只係想講, 今次俾人拉左既, 其實好多都唔係d 超級熱血社運份子. 請唔好覺得俾人拉呢班友係怪獸/痴線佬, 亦唔好覺得佢地係英雄. 其實大家都係好普通好普通既香港市民, 可能係學生, 可能返緊工, 俾人拉完仲要諗辦法打返公司請病假, 之後擔心個樣上左電視俾老闆發覺俾人炒. 我想講既係其實社運並唔係大家想像中咁遙遠既. 只要大家有果個心, 無需預演, 無需準備, 一齊坐底, 你就已經係一個社運人士.
由晏晝三點半行到十點半, 之後就係坐. 其實大部分呢d 集會都係"鳩坐", 國教如是, HKTV 如是, 東北最後果兩個集會如是. 坐得幾次其實自己都好懷疑呢d 叫口號式集會有乜作用, 但每次見到政府亂咁黎又抵唔住頸又去坐過. 高登仔好鍾意講 "行完坐完好快d 返屋企, 聽日仲要早起身返工" 或者係中左激將法, 但我都好想同佢地講, 好啦今次真係有組織搞公民抗命啦, 我地真係俾人拉左啦, 咁你地班自命勇武抗爭念力抗共既又係邊度??
基本上坐既時候大部分都係幫自己個心理輔導. 問得自己最多既問題係自己叫做有份唔錯既工, 值唔值得為呢個預演佔中俾人拉呢? 如果留案底會唔會連工都無埋呢? 自己辛辛苦苦讀左咁多年書, 雖然唔叻但總算大學畢業, 因為咁而影響前途好似好蠢咁.
咁上下又聽到幾行後既果個女仔用爆大聲既語氣對住個電話"我又唔係為自己又唔係去玩, 我係為香港呀!!" 之後cut 左線. 我見到附近d 人都好似眼濕濕咁. 其實係我眼濕濕咁. 最怕既未必係俾人拉俾人政治檢控, 而係怕屋企人擔心難過. 我同自己做足心理輔導, 但其實好少同屋企人做. 佢地可能甚至唔知咁俾人拉同偷野俾人拉係有乜分別. 佢地亦都未必明白犯法同公義有乜關係. 不過就算佢明我估佢都會係果句 "人地衝人地犯法你咪企埋一邊lor"
不過我要多謝吳亮星, 因為佢我晒少左好多口水去解釋點解我要去遊行, 亦都令屋企人明白左咩係議會暴力. 我諗下次要說服佢唔好投謝偉俊應該會容易dd....
講左咁多野都仲未開始. 其實過程只係三樣野, 等, 叫口號, 同埋俾人抬. 其實我搞唔清楚係"希望始於人民" 定係"人民始於抗爭", 亦都唔明白零晨四點幾係中環路中心叫"林鄭出黎對話" 有乜意義, 不過未嘗唔係一種令自己無咁驚既辦法黎既.
講真今次我對警察其實無乜負面評價, 可能最大原因係我睇唔到佢地點對果d 資深社運份子, 我聽到佢地又話插眼又話鍊鼻, 不過我俾d 記者遮住乜都睇唔到. 現場唯一令我反感既警察係個鬼頭, 我唔知佢係乜來頭但佢真係極不客氣, 最柒係佢見d 手下抬唔掂之後一下"讓老子來!!" 但仲衰過之前, 佢隔離果幾個差佬都唔知係咪特登要佢出洋相, hea 幫之下令鬼頭求仁得仁, 柒返出去.
最煽情既係有個唔係好大既男仔, 聲已經係沙哂走哂音, 佢又爆喊情緒異常咁激動 "驚察我真係好心痛呀, 哩地當初為乜要當差呀" "柯地爭緊既野, 哩地都有份ga" "柯好驚呀, 但我唔會走"我唯一希望既就係佢既朋友唔好睇到佢既片, 又或者佢既朋友唔似我咁仆街, 唔係既話俾人笑成世都似.
等俾人抬其實除左叫口號之外, 仲有一樣就係叫d 警察既number, "56447 唔好咁扭佢手腕, 佢痛呀" "15423 唔好扯呀" 當然佢地都唔多會理你既, 而你事後亦都唔會記得呢d number. 唯一例外既係警員3310, 佢應該係比較多經驗d, 抬人亦比較直接, 我地叫左幾句"3310 唔好咁大力"佢就當然唔會理我地啦. 點知後面有人爆左句"nokia 唔好咁大力, nokia 3310 我話你呀" 我見到白衫果個差佬當堂陰陰咀咁笑, 仲同隔離果個咬耳仔tim! 之後nokia 先生就無再出現過啦. 3310 我記得你呀, 唔好咁大力呀!!
中途有班好天真既小女孩諗住手拖手幫我地擋住警察. 雖然係幾感動但心諗 "你咁咪仲激過我地坐係度等俾人拉" anyway, 多謝香港市民既聲援, 令我知道我地並不孤單.
其實抬走無乜野好講, 都係咁上下. 雖然睇世界盃學會左詐死, 但無奈係d 警察唔係果個亞洲之光既球證. 我想講既反而係隔離果兩位一齊俾人拉既暴民. 右手面既係一個講國語既阿叔, 佢話佢係旅客, 五十歲, 係我之後偷睇佢本passport 發現既. 呢個阿叔本來我以為係黎自台灣, 應該係陳為廷d 同學, 但佢竟然話佢來自深圳!! 我真係想同佢講 "喂你地都有搞71佔深wor"
呢個阿叔其實相當有心, 佢黎香港一日就淨係為支持七一同佔中, 聽佢講應該咩地方都無去過. 我只有講 "香港人, 你話七一好忙唔得閒黎, 我問你慚唔慚愧?" 我真係諗唔到佢黎七一遊行究竟對佢有乜幫助, 我相信佢亦都唔會天真到以為香港有普選會令中國有普選. 佢只係為公義, 只係為對民主既追求. 呢個世界就係有d 咁單純既人, 單純得令人慚愧, 單純得令人肅然起敬. 我不禁搭一搭佢膊頭 "鄧依沙禾嘲梨乸騾埋賴焚, 爭依頂騾揮耶姣."
而左手面果位兄弟呢, 就係有一個一歲仔仔既香港爸爸. "下? 仔細老婆嫩喎" 佢就答我 "就係為個仔先黎" 呢個真係算係出生入死既好兄弟. 平時d 好兄弟最多都係唱K 無帶錢借住俾你先, 佢呢就係拉住我唔俾差佬抬走. 因為佢, 我足足拖多左十幾秒. 全靠佢夾住我隻手, 我先唔洗咁瘀兩秒就俾人"的" 走左.
五點唔知幾多分, 我終於俾警察拘捕左.
俾人"的" 左去旅遊巴途中, 我見到好多好多既差佬, 個個望住我, 搞到我都有d 心虛. 果一刻我真係想問佢地 "可唔可以黑布蒙頭?? 不如落埋孖葉呀? 人一世物一世俾人拉無黑布蒙頭同孖葉點對得住阿爸阿媽呀!!"
去到等搜身既時候, 鐵馬外有個講唔正既阿姐同對住每一個被拘捕既人講 "你係香港人既驕傲" 亦都有個好似記者既哥仔同我點點頭. 真心多謝. 其實我唔知香港人會點評價我地呢班傻佬傻婆既行為. 我真係好怕出到黎既輿論係呢班友淨係係度搗亂, 搞亂香港.
"的"住我隻左手果個警察話 "嘩你隻手好震喎" 我真係想答佢 "dllm 不如你試下無食野十幾個鐘之後俾人咁樣屈住隻手呀! 你都on99" 當然我無咁on99, "係呀, 攰呀嘛" 最緊要扮乖! 不過之後佢都鬆左好多.
六點四十分, 到達警署. 係警署門口有班人同我地揮手, 有一刻我真係諗 "你地得閒黎警署門口揮手不如一齊佔啦"
去到警署, in charge 既沙展出奇咁好人, 佢同我地呢24男11女講 "我明白你地既訴求. 要記住我地唔係對立既" 其實我都同意佢既講法. 遊行或者示威人士最大既問題往往就係將警察放左去絕對既對立面. 你對住佢鬧/講粗口/挑撥其實只會將佢地推去走向建制. 可能你會話 "喂佢地應該要有良知 ga wor" 又或者好似d 學者講 "平庸之惡". 但我覺得呢個講法有一個非常非常大既問題, 就係太深. 一般人未聽你講乜乜 "平庸之惡" 點解已經嬲左啦. "DLLM 你話我又平庸又惡, 吃胡椒噴霧吧"
我認為d 警察呀, 和理非非呀, 或者任何既建制支持者都搞錯左一個問題 -- 佢地認為秩序係善既, 所以所有搞亂秩序既人就係惡啦. 而我呢, 我就認為秩序係中性, 無善惡之分既. 秩序就好似一把劍, 而警察就係鑄劍師. 當然鑄劍師會盡力令把劍保持鋒利, 呢個係佢地既職責, 亦都係佢地既專業. 無人會鍾意一把爛劍既, 所以我唔會怪佢地. 之但係呢把劍係善定惡呢? 就其實要視乎用呢把劍既人. 如果用果個係善既, 當然係世界和平. 但如果用果個係惡人既, 把劍利d 只會令更多人受害.
好似北韓咁, 北韓係非常之咁好秩序, 但係呢個世界上會唔會有個facebook page 係"對北韓既秘密警察致敬"?? 只要大家都諗明白呢個問題, 其實示威者同警察或者d 和理非非人都係普通市民, 個對立面唔應該咁遠既. 而我更希望每一個鑄劍師要睇清楚究竟咩人用你呢把劍, 呢個人用你呢把劍去做乜. 必要既時候展現你既勇氣, 向亂用利劍既人說不.
呢個沙展對我地好好, 甚至d 普通警察都係好好禮貌. 我地要去廁所呀, 飲水呀, 食少少野呀都盡量滿足到我地. 當然你會話呢d 係佢地既職責, 係我地既人權, 但我覺得警察對犯尊重唔係必然既.
可能你睇到呢度你會話 "dllm 睇你兩篇咁既野原來你黎維穩?!!"
我會話你推班有絕對武力既人做你敵人唔通會令反抗之路容易左?? 拉攏所有市民對抗高官, 大有錢佬同共產黨先係最後出路.
其實吳亮星係好好, 我甚至覺得應該封佢做香港抗爭之父. 佢用一個好簡單既方法話到俾大家聽什麼係議會暴力, 那怕係警察/穩定派都會覺得佢既開會方法係非常無恥. 而呢個就係我地既切入點, 叫沈默既人都出黎反抗, 叫對面既勢力倒戈.
如果我係活動既搞手, 會唔會試下咁呢? 對傳媒高調向警察伸出友誼之手, 約束示威者唔好同警察爭執. 只有警察同示威者既對立面消失,秩序同善惡既矛盾消失, 我地先會有感染更多建制支持者既機會. 我, 係咪太天真呢??
好, 講返差館既事. 沙展對我地唯一最衰既就係均左我地一鑊. 當我地要求早餐既時候佢話 "應該好快搞掂ga la, 叫都唔係唔得不過叫左既話就要食埋先走得." 嘩, 你講到咁我點敢叫呀. 好呀, 我地等下啦.... 等到最後我地足足由七點等到一點先走得......
同一道理, 當我地覺得過幾個字就走得既狀態之下, 又點會問俾唔俾打電話呢? 令屋企人同朋友擔心, 真心覺得對唔住.
其實我諗未必關佢事既, 佢無乜必要均我, 不過警察做paper work 既效率啦喎... 唉...
師姐係白板寫左我地既罪名: 參于未經批淮集結對公眾地方造成阻礙. 十七隻字, 錯左三隻半個(個參字同結字佢寫錯左). 我地提佢 "喂喂個'准'字錯左", 師姐好似叮一聲咁然後竟然改左做"準"!! 認字特警呀, 幫幫佢好唔好?
我不斷練習如何霸氣地講 "我無野講". 到最後先知竟然係唔會同我落口供!!
之後呢個二號房應該就變成左一個好奇怪既狀態. 班犯呢? 眼訓果d 就好安心咁訓覺, 唔眼訓果d 就好hyper 咁係度吹水. 犯法犯得咁開心仲要個個話下次一定要再黎, 呢班友真係傻的嗎. 而警察呢? 一係玩手機一係就訓覺. 有時社會就係咁荒謬.
係交談之中, 我發覺原來呢班友雖然從不相識, 但大家諗既野竟然會係咁相近.
"我從來都係守法好市民, 甚至連亂過馬路都唔會, 竟然會因為咁樣犯法而俾人拉左"
"睇到爺爺果一輩為香港做左咁多, 我地竟然將一個爛哂既香港交俾下一代, 我接受唔到lor"
"你地可以蝦我, 但唔可以蝦細路同老人家"
"本身我唔係好鍾意陳志全, 但呢半年佢做既野令我改觀"
"我淨係會捐錢俾學民, 社民連同人民力量"
聽到相同既價值觀其實係相當感動既, 特別係我呢d 無參加過任何組織既小市民. 我唔知大家有無嘗試過同朋友討論過長毛. "長毛掉野就係唔岩!" "返兩分鐘工就俾人趕走去食tea" 我係無可能講得佢地服ga. 佢地一尾就係講 "你可以用和平既方法ga ma", "掉野對件事有乜幫助呢", 同朋友討論長毛係相當傷感情既一件事黎.
傾黎傾去, 我發覺原來大部分人都係返緊工既. 個比例大約係10:1 咁上下, 乜原來我地呢30 人就係保護緊你呢5 條友??!!! 你當自己奧巴馬呀?
其實我相信警察果邊係相當混亂既. 佢地搞唔掂呢幾百人. 中途成日有d 阿sir 出出入入, 好混亂咁問一大輪野之後又發覺乜都唔係. 入黎話律師想見以下呢班人, 但係讀左三版紙讀哂所有人名都無我地份. 我有一刻係懷疑緊我地係咪俾人放棄左.
警司警誡完又要等一大輪先走得, 我就望住個警司睇住佢用電腦. 唔知點解我硬係凝住佢係睇緊高登, 因為佢係完全唔洗用keyboard ga. 而我就昅實佢有無禁f5 掣.
最後, 大約一點半, 我地就俾人掉低左係香港仔運動場(我估)外面, 一落車就有記者, 我就當然係一向既迷茫樣. 後面果幾個就犀利啦, 一落車就叫"公民抗爭無罪", 影哂相做哂訪問咁. 我就同左深圳叔叔搭車返銅鑼灣, 送佢搭地鐵之後食埋野就返左屋企.
後記
我唔知大家會點評價我地呢511 個人既行為. 我都係一個普通既男仔, 鍾意打機睇波溝女, 都想安安穩穩咁生活. 我都係一個膽小鬼, 好多時見到地鐵有人打尖明明好想出聲但係又怕羞. 我都係打一件牛工, 儲緊一份永遠儲唔到既首期.
我想講既係我同大家無唔同, 我唔係英雄亦都唔希望做英雄. 今日留係度既係我, 我希望他朝留係度既係大家.
最後, 天佑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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