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楊牧
(給名名的十四行詩)
1
一些些風雨之後,強大的
日光照醒苜蓿,地丁,薇蕨
我們相扶持走過草地,巡視
潮濕的圍牆,發散着早春的
氣味,往朝北朝西的方向
移植一棵冬青,順手將角門
釘牢。然後又是徹夜的風雨
在我們生命巨大的古琴上
拉緊預言的絃,張開一片恢弘
嚴肅崇高,豐盈的三月天
我們在凌晨的小寒中依偎
互相期許等待,傾聽最遠處
雨雲在海面漸漸聚集,分裂:
莊嚴的號角聲,準確的鼓點
2
在那個完整的日子裏,我們
目睹冬寒節節向春暖讓步
破曉爆炸的聲響,在長橋
兩側,濺起廣大的湖水和烟
當生命以超越的端毅,挾貫耳的
萬鈞雷霆在那選擇了的日子
那個完整的日子裏向我們宣示⋯⋯
朝陽後迅速下過一場細雪
豪雨乃在午間洗滌清醒的大地
山脈升得更高,河流急急
蒼松在狂風裏喧嘩催促,瞬息
瞬息間,一群白鳥掠過萌芽的
原野,飛雹敲打面海的大窗:
你選擇了一個完整的日子來到
3
我聽到宇宙震動如橄欖葉
當它感受歸來的春風,海浪
在無限的空間裏以時間的
面貌將過去,現在,未來
雍容地延續——超越感官的
真實的聲音;我看到天地間
久久堅持的一份光明如爝火
如北斗七星,如劍訣,如電
如哲人無垢之鏡,一燈心傳
長照除卻灰塵苔綠的寶殿
——超越一切的,眞實的炫耀
在東南之東,北西以北——
我們聽見,看見,當生命
以大無畏的聲音和光明呈現
4
面向萌發的葉芽,巨樹
森嚴的手勢,我的大門洞開
羣鳥從草地上躍然飛起
啁啾相呼於牆裏牆外,搶據
新綠的枝頭,叮噹搖響的
簷角,所有的蓓蕾都提早
迸裂去年的寒衣,蚯蚓
在土壤裏迅速翻了一個身
小蛾焦躁,頂撞著金色的蛹
以他正成形的翅膀;古典的
和浪漫的書在架子上爭持不下
應該朗誦幾首詩?以甚麼程序
進行?中文先呢還是英文?
迎接他們啼聲宏亮的小主人
5
這是你的王國,牛乳領域
最初的家園譬如草莓小島
風波萬里——牢記蓊鬱一片
萬里風波外的才是鄉土
模仿它,億萬倍廣闊偉大
牢記香蕉鳳梨的南溫帶
藍天大海的西涯,美麗的
火山連鎖裏突破雪線的峯巒
而所有河水都向四方奔流,齊赴
仰望,等待的汪洋。這就是
你的王國,是我們集結的
營盤,在多雨微涼的北溫帶
我要你認識這小院落的經緯
草莓和牛乳。你從這裏出發
6
我們比你自己性急,中午
凝視你在蒲公英的手推車上
驚喜如對鏡,眉毛逐漸成型
逼向日光的眸子聚滿遼闊的天
你不知道你在何處,我們知道
夜裏我彷彿打開一盒粉蠟筆
看你進行偉大的顏色試驗
在燈前,黃與藍調和為衝刺的
新綠,紅與黑互相砥礪,構成
歐洲最深刻,不朽的古典
我甚至讓你肆意將光的七色
揉碎在一面鏡子上,看你如何
對著暗淡的後果納悶,體驗
性情,一次放縱想像力的失誤
7
並且自一次小小的失誤中
領悟夢幻以外的經驗,準確的
線條和顏色如東籬新栽的
菊苗。小滿黃昏淺淺的天——
雲霓忽遠忽近,在雨後搬弄
一些樓臺和城堡,嘽嘽揚塵的
馬匹,武士的旗幟——瞬息間
化為古琴,團扇,刀尺,秋千
或者這些將證實為經驗以外
帶著夢幻色彩的現狀,然而
透過落花的小院,北窗高處
若無聲息一架軍機,筆直
由西向東飛行,穿破解散的
秋千影,讓我們神馳傾聽
8
七重天外,宇宙的起點
和終點,永遠閃爍著的
是我們認同的星海。如此熟悉
你的聲音和面貌,如此熟悉
許久許久以前,在另外的
一個世代,我們曾經是一體
結伴而行的形和影,流浪過
在無比沉寂的七重天外
以一份不可追懷的意志,反抗
人間愚妄的制和哲學體系
向激情的權威挑戰,以冷漠
以不可詮釋不可模仿的微笑
我們曾經並肩,跋涉千山萬水
搜索人間的公理,正義,同情
9
你必將認知,通過一些喧囂
誇張的歌詠和頌讚,認知
人物和事件的舞臺;倘若可能
在歡呼聲中保持我們的沉默
用理性的心靈去觀察體會
逼視冗長,一再重複的戲劇
帶著不妥協的眼光,永遠永遠
卓越地,堅持我們傳承的三一律
則你將認知,一切空間時間
和角色都必須和諧統一如神諭
事件的虛實可以辨別,根據
大自然,日月星辰和山岳河川
根據宇宙開闢的法則和秩序
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必容許
10
遲遲的夏陽在蘋果林外
渲染歲月連綿,風從山谷
從鮭魚的家鄉吹來,擁向
大海,濃厚的針葉林的氣味
我們將為你說明,一般的
洋流方向,廣闊汹湧的姿勢
亘古而然——歸向一條抽象
威猛的子午線,由北極以北
垂直向南切入企鵝的冰山
你將飛越這永恆的抽象和威猛
感受,且旋轉尋覓親切的
北回歸,西東不斷的走向
在上升的氣溫和濕度中,葱龍
快綠,平生最美麗的島嶼
11
風也吹向山谷,河水來自
原始的寧靜。刺青,鳴蟬
那是我們秘密的世界,充滿
無遠而弗屆,不是你有限的
粉臘筆所能描摹,有一種
焚身的炙熱,從童年的彼端
傳來,曾在我生涯裏挫折冷卻
又導回童年的此端,熾熱如昔
你不必畏懼,往檳榔樹開花的
方向走去,使用簡單的方言
有禮親善的手勢,在適當的
場合,以微笑回報族人的好奇
他們將擁戴你如部落的兄弟
故鄉,我們不可凌辱的土地
12
這一切都是眞實的,蘆葦花
如此,容許它在鐵路橋下飛奔
過車聲和心血的脈搏,眞實
凝重跌宕,不是異邦的白雲
它閃過你學習認識的眼睛
復停留在磊落鏗鏘的記憶
海岸線曝晒的漁網,容許它
張開我們先人求生的信念
蹈向無窮的波浪,如同憤怒的
雨點,寧為浩瀚天地之一霎
碎落虛無深處,見證擔當
一份意志之揮舞,又如彎刀
砍入黑暗的森林。這一切都是
眞實的,我們不可凌辱的先人
13
你是會喜愛,我們的鄉音
甚至積極聆聽寺廟的鐘,鼓
焚唄,微風吹過甘蔗田,瑟瑟
悠遠,甜蜜的信仰。是的
人們曾經失落在交談和議論
在不實的消息和忿怒之中
我們找尋到穩固的立足點
冷眼觀察竄走潛伏的灰塵
輕薄可笑的宣言和控訴,因為
我們也曾經失落,卻在認眞的
思考之後,選擇了青山巍巍
流泉的冷冽和充沛,我們
從鄉村進入都市,又回歸
鄉村,清潔亢奮如新鼓
14
這是出發,在號角聲中
鐘鼓齊鳴的日子,微風細雨
充足的陽光是你的被褥,啊春天
水仙和蜜蜂已經廣泛散開在
你快速成長的領域。你揮動
有力的雙手,佈置滿天燦爛的
音符。你必須認識這些
進而加以支配。讓飛雁的行列
嘎嘎為西經,鯨魚噴水是北緯
月色安詳着色,小星星亮晶晶
裝飾你學習抬頭翻身的床
車馬和船舶都在驛站上等候
準確如音樂交響,如篆如隸
如黼如黻,如一組十四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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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利文祺賞析:
〈出發〉寫於一九八零年。前一年的十二月發生了美麗島事件,以及接下來的美麗島大審和林宅血案,這些事件皆標誌了台灣民主運動進入新的里程,更多的台灣人覺醒,發現國民黨的惡行以及渴望更自由和民主的社會。寫於這樣政治背景之中,楊牧的〈出發〉不僅只是寫給未出生的兒子名名,亦透過兒子,表達下一代的政治面向的期許,以及對於台灣未來社群 (community)的想像。
楊牧以很特別的體裁來寫這首詩,因此有必要花點時間討論詩的形式。和這首詩連袂的是寫於八零年一月的〈海岸七疊〉,也是獻給未出生的兒子。〈海岸七疊〉有七段,每段七行,同樣地,〈出發〉為工整的十四首十日行詩。我們或許可以用楊牧喜愛的愛爾蘭文學解釋這樣的手法。學者Tara Guissin-Stubbs發現,愛爾蘭詩人似乎常寫十四行詩,但溯及傳統,十四行詩應為沙士比亞以降的英格蘭產物。這樣的僭取(appropriate),除了表現愛爾蘭文學的混雜性(hybridity),也表示這體裁如何在愛爾蘭生根,從「英格蘭的」(English)成為「愛爾蘭的」(Irish)。Helen Vendler也注意到葉慈的十四行詩有類似傾向,她將葉慈的作品稱之為「僭越性的十四行詩」(transgressive sonnets)。熟悉英語文學的楊牧,將這樣外來的文學形式套用在台灣本地,書寫美麗島事件後對自由的想望,可以說體現了台灣文學的「混雜」,以及如何將中西文學在地化,成為「台灣的」(Taiwanese)。
在內容方面,可謂典型的「台灣情節」。陳芳明認為,楊牧在美國寫的詩都是在回盼花蓮,如〈瓶中稿〉這首詩,因此陳芳明稱之為「花蓮情節」。有趣的是,〈出發〉確實展現了類似精神,只是從花蓮放大為整個台灣。在詩的一開始,地點是西雅圖家中的花園,楊牧和妻子盈盈將角門修好,等待兒子的誕生。他想像如果兒子出生,他將開始以西雅圖作為經緯,教他認識世界,如第五首:「我要你認識這小院落的經緯/草莓和牛乳。你從這裏出發」。他也將讓孩子拿起粉臘筆畫畫,並允許他放縱想像力(對比國民黨戒嚴時期不給予太多自由)。第七首最為關鍵,透過飛機飛出窗外,從西雅圖,飛到第八首之後的台灣,進入台灣的情境描寫。
第八首開始楊牧的「台灣情節」,從這裡開始,不再描繪西雅圖那邊屬於童稚時期的歡樂場所,而是在台灣,討論兒子長成青年之後(或者廣義的說,所以下一代的台灣年輕人包含我長大之後)所要面對的期許和課題。第八首提到楊牧他們那一代,也就是那群「黨外」人士,曾經「反抗法治」、「向權威挑戰」、「搜索人間的公理,正義,同情」。雖然是回顧過去,但也期許了下一代能繼續擁抱其精神。在第九首,楊牧提到下一代將在喧囂時刻「保持沉默」,「用理性的心靈體察」,「帶著不妥協的眼光」,頗析這個社會。在這裏我們彷彿聽到楊牧曾說的「右外野的浪漫主義者」,亦是保持距離,隨時警醒,觀察社會動向。除了社會正義,楊牧也提到了族群正義。在第十一首,楊牧寫到對於原住民的尊重,這些原住民也是「兄弟」,他們的土地「不可凌辱」。在第十二首,楊牧想到了本省人,他們跨過黑水溝而來台定居,有堅強的意識,然而他們的後代,在國民黨時期被外省人排斥,本省人和他們的祖先應也是「不可凌辱」。
在這首詩歌,楊牧描繪了對外來社群的想像,他希望下一代比他們更勇敢、睿智,挑戰國民黨的權威,熱愛民主和自由,他也同時描繪了族群和解,不管是本省或是原住民,都不應該被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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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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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伯溫的「謀臣」悲劇:一廂情願想做帝王師|知史百家
歷史春秋網
智謀文化的早熟和發達,是中國一個特有的現象。在這種文化的催生下,中國人特別崇拜智慧人物。而在智慧人物的系列中,有兩大偶像,一個是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另一個就是元明之際的劉伯溫。歷代人們給這兩位附會了很多神異的傳說,傳說中,他們不僅神機妙算,而且還能呼風喚雨。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批評神化諸葛亮的《三國演義》時說,孔明先生被描寫得不大像一個正常人了,「多智而近妖」,而劉伯溫也被後世的許多傳說扭曲得厲害,即使不「近妖」,也是「多智而近怪」。
歷史上真實的劉伯溫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神異傳說之外的劉伯溫
劉基,字伯溫。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年)生,他的家鄉青田縣南田山武陽村(今屬浙江文成),按元朝當時的行政區劃,屬於江浙行省的處州路。
江浙地區向為人文淵藪,劉伯溫的家鄉武陽村雖然是個偏僻的小山村,距青田縣城有150多里之遙,但讀書的風氣不衰。劉基的曾祖還曾在宋朝為官,傳到劉基父親這一代,雖非顯第,但無疑是一個中國傳統農村典型的小門小戶的讀書家庭。在這種背景下,劉伯溫從小受到了良好的儒家傳統教育。《明史》上說,劉伯溫「幼穎異」,特別聰明,他的老師即對其父親說,劉伯溫不是池中物,長大後必然光宗耀祖。《明史》還記載,「基博通經史,於書無不窺,尤精象緯之學」。所謂象緯之學,就是通過觀察天象和占卜來預測人事的一套神秘的學問。在科學不發達的古代,這種學問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如果輔之於縝密的思維和明晰的判斷,其所謂預測往往也有應驗的時候,這就更給這門學問披上了奇異的面紗。
《明史》的這兩點記載非常重要,因為它基本勾畫出了劉伯溫的兩條人生軌跡:一個是深受傳統儒家教育,作為「儒者」的劉伯溫;一個是搖鵝毛扇,作為「謀臣」的劉伯溫。兩者不可偏廢,毋寧說前者還更為重要,但可惜經過野史和民間的渲染,也許還包括劉伯溫後人有意無意的「改造」,作為「謀臣」的劉伯溫「壓倒」了作為「儒者」的劉伯溫。於是乎,本來是一個不無悲劇色彩的傳統知識分子,在各種離奇怪誕的傳說中,成為一個滑稽多智的怪物,差不多等於是江湖術士之流了。
作為儒者的劉伯溫,照例要重走前輩讀書人循環往復的那條道路。至順四年(1333年),23歲的劉伯溫參加元王朝的科舉考試,考中進士。值得一提的是,按照元朝的制度,年滿25歲的成年男子才能應考,據當代學者楊訥考證,劉伯溫虛報年齡為26歲,終於矇混過關。不過,只要是憑真才實學,在舊時,這倒是讀書人的一段佳話。
元順帝至元二年(1336年),已中進士的劉伯溫正式踏入仕途,到江西瑞州路的高安縣任縣丞。所謂縣丞,就是縣令的屬官,官階還不夠「七品芝麻官」,屬於正八品,略相當於今日之副縣長。
官階低倒沒有什麼,按照元朝制度,名列第三甲的進士就只能授予正八品,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終究是抑制不住的,問題的關鍵在於,劉伯溫運氣差了一點,他此刻所置身的,完完全全是一個衰世。
作為一個少數民族政權,元王朝最大的問題就是迷信武力,不尚文治,故以馬上得天下,仍然「以馬上治之」,加上元朝對漢民族的猜忌,因此始終沒有建立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到了元朝末代皇帝元順帝的時候,元王朝的統治機器更加遲鈍和衰朽。大凡衰世,都具備兩個重要表徵:其一就是吏治大壞,單靠一兩個志士仁人已無法改良,上層階級貪圖享樂,文恬武嬉,空前的社會危機迫在眉睫,他們卻有意無意視而不見,徬彿「清歌於漏舟之中,痛飲於焚屋之內」;其二,在草野中已經萌動著很多不安定的因素。元順帝當政時期,自然災害不斷,而吏治不良。
飽讀詩書,從書齋昂昂然走出的劉伯溫,儒家知識分子那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幾乎與生俱來,但他在江西做了五年的小官,最後只能抑鬱求退。按照史書的記載,他在江西,「政嚴而有惠愛,小民自以為得慈父」,想來頗有政績,但「豪右數欲陷之」,意思是地方上的豪強貴族處處和他作對,最後只好離去,於1340年回到家鄉。江西短暫的五年仕宦經歷,並未使劉伯溫對元政權完全失望,這之後,他又謀到了一個江浙儒學副提舉的官職,這是負責地方教育事務的一個崗位,僅比縣丞的正八品高一等,屬於從七品。志大才高的劉基對此當然也無法滿意,好歹幹到至正十二年(1352年),他辭職了。辭職的理由是身體不好,後人於此有所爭論,不過不論劉伯溫當時是否真在患病,他對元政權的灰心,卻是越來越明顯地表露了出來。這從他辭職後所著的那本名著《郁離子》中即可看出。
「儒者」與「謀臣」的悲劇
元至正十九年十一月,朱元璋的部隊攻佔了浙江處州(今浙江麗水),因為在故鄉的聲望,劉伯溫和另外三個當地著名知識分子—葉琛、宋濂、章溢,一起被朱的兵士送到應天(今南京)去見朱元璋。《明史》記載了這四人與朱元璋見面的場景:「太祖勞基等曰:『我為天下屈四先生,今天下紛紛,何時定乎?』」朱元璋表現出了禮賢下士的態度,向他們請教如何統一和安定天下,章溢回答說:「天道無常,惟德是輔,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耳。」意思是只要朱元璋保民安民,就能收拾人心,完成霸業。
劉伯溫從此開始了為朱元璋充當謀臣的人生新路。
作為深受儒家文化洗禮的劉伯溫,這麼快就倒向一個傳統觀念中的「亂臣賊子」,其中當然有多層因素的作用。史籍中流傳一個「西湖望雲」的故事,說劉伯溫早在投朱之前就發現金陵(即南京)有所謂「天子氣」,所以決心「輔之」。這無疑是無稽之談。劉伯溫之投效朱元璋,首先自然緣於對元政權的失望;其次,此時朱元璋的一些作為契合劉伯溫的期待—朱元璋部隊的軍紀相對較好,朱元璋本人比較能夠禮賢下士,朱元璋表現出了強烈的統一天下的願望,這些都是他區別於其他群雄,而對劉基這樣知識分子具備吸引力的地方。除此之外,還有兩點非常重要:一是朱元璋打出了民族牌,以驅除異族政權為號召;二是此時的朱元璋已經意識到,要想統一天下,一味的大破壞是不行的,還必須著手於建設,而要進行建設的工作,又必須依靠縉紳階層,儘可能維護他們的利益。
早在劉伯溫辭官隱居期間,他就在《郁離子》中說,要「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時之政,明法度,肄禮樂,以待王者之興」。而此時的朱元璋,頗有一些「明法度,肄禮樂」的氣象,他成為劉伯溫心目中正在興起的「王者」,不是一種很自然的事情嗎?
關於劉伯溫在朱元璋打天下過程中的作用,雖然不像傳說中那樣神奇,但他和其他知識分子一起,幫助朱元璋在亂世中恢復秩序,是值得歷史肯定的。
朱元璋統一天下,劉伯溫和其他開國功臣一樣得到了封賞,這似乎實現了他的人生抱負,但作為儒家知識分子,新朝的肇建又使劉伯溫自覺背負了一種新的使命,這就是「導君於正」,使新皇帝符合儒家的政治文化傳統。而就是在這方面,劉伯溫開始品嚐苦澀的滋味,因為在朱元璋這樣的雄主手下討生活,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劉伯溫入明後活了七年有半,在這不算長的時間裡,他先後幾次受封,又幾次被打發回鄉。從他第一次被斥退的經歷中,可以看出「伴君」確實是一件危險係數極高的工作。當時南京從夏天到秋天一直沒有下雨,求雨也沒有效果,劉伯溫藉機指出了三條弊政:一是陣亡將士的妻子數萬人都被迫住在「寡婦營」,不許外出;二是為營建工程的工人死亡,屍體暴露不收;三是敵方頭目既然已經歸誠投降,就不適宜充軍。古人認為天象由人事決定,劉伯溫借求雨的機會進諫,使朱元璋只好同意其請,可過了十來天仍未降雨,朱元璋立即作出了「劉基還鄉為民」的處罰。但劉伯溫被免職僅三個月,朱元璋又想起了他,令他火速從家鄉赴南京,恢復了其官職。而到了洪武四年(1371年),他在得到封爵之後,再一次被賜歸。
如果說第一次被貶,劉伯溫由於功名之心未滅還滿懷惆悵,那麼他後來的被放歸,則更像是一種自我放逐。這不僅因為明初同僚的傾軋十分激烈,不同派系之間的權力鬥爭已到白熱化的程度,更因為他對「聖意難測」有了更深的理解,對在雄主手下討生活充滿了憂懼,深知只有韜光養晦才是自我保全之道。
然而劉伯溫到底是讀書人,儘管他感覺面前這個曾經與自己共過患難的人越來越難以捉摸,但在反覆放歸、召還的過程中還是要戰戰兢兢地盡儒者的本分。他勸朱元璋,「霜雪之後,必有陽春,今國威已立,宜少濟以寬大」,要朱元璋保存臣子的體面,不應動輒羞辱,都是非常有針對性的;他又提醒朱元璋,對遁逃北漠的元朝大將王保保不能輕敵妄進,結果也被他不幸言中了—名將徐達在追擊王保保的一戰中,幾乎全軍覆沒。
憂讒畏譏的劉伯溫準備在家鄉終老,但善於占卜的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並不在自己手中。很快,他就出事了。又使天災進一步演變成人禍,中國大地,一時飢民、流民、盜匪四起。
死因成謎
隱居的劉伯溫,竭力洗盡鉛華,表現得像一個不識字的老農,也不和地方官吏來往。他知道,有一雙天眼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明史》上這樣繪聲繪色地描述他的謹慎:「還隱山中,惟飲酒弈棋,口不言功。邑令求見不得,微服為野人謁基。基方濯足,令從子引入茅舍,炊黍飯令。令告曰:『某青田知縣也。』基驚起,稱民謝去,終不復見。」家鄉的父母官因為始終見不到劉伯溫,所以換上便服求見,正在洗腳的劉伯溫對上門的客人當然不好拒絕,升火做飯以待客,但當縣令以實相告時,劉伯溫馬上變色,自稱小民,便立即退避。
如此小心的劉伯溫還是出事了。
在浙江福建交界處有一個叫談洋的地方,此地偏僻而險要,所以成為奸人躲藏之所,劉伯溫便派兒子劉漣入朝反映這一情況,建議在此設立一個機構負責巡查,但劉漣繞過了中書省(當時明王朝政府的中樞機構),直接向皇帝奏陳,引起了執政大臣的嫉恨,他們誣陷劉伯溫看中了談洋這塊地方,準備作身後之墓地,只是由於談洋的百姓不同意,所以才希望朝廷在那兒設立機構,以此驅逐百姓。中書省準備借此興起大獄,這時的劉伯溫雖然患病,但仍然不得不扶疾入朝,向皇帝和朝廷說個明白。
劉伯溫面對朱元璋,「惟引疚自責而已」,意思是什麼辯解的話都不說,只承認「我錯了我錯了」,朱元璋沒有再窮追下去。但不久,在一件小事上,朱元璋還是給了劉伯溫一個下馬威。朝廷祭奠孔子,儀式結束後,祭祀用的肉分給重臣算是一種榮譽。劉伯溫沒有參加祭奠儀式,卻接受了肉。朱元璋說:劉伯溫是學聖人之道的嘛,怎能不參加祭奠卻享受祭品?學禮學到哪裡去了?下令停發其一個月俸祿。是否接受祭品是小事,停發一個月俸祿也是小事,關鍵是皇帝行動中透露的信息是意味深長的:他就是想讓劉伯溫沒面子。由此可見最後一次入朝的劉伯溫,其處境之尷尬。
處境和心情都惡劣,劉伯溫的病情加重了,洪武七年,朱元璋知其病重,賜歸田裡,這一年的四月十六日,劉伯溫卒於家中。
劉伯溫的死因,歷來有三種不同的說法:一說被丞相胡惟庸毒死;二說朱元璋是毒死劉伯溫的主謀;三說是病死。其實從情理上思考,劉伯溫當時已經患病,而且又不是當權派,朱元璋和胡惟庸又何必要多此一舉?胡惟庸毒死了劉伯溫的傳聞之所以流行,完全是後來朱元璋為除掉胡惟庸,有意給其羅織了一條新罪名。但他沒有想到,後世同情劉伯溫遭遇的人,不以揪出胡惟庸為滿足,又懷疑到他自己頭上,這真是一種諷刺。
與劉伯溫的死因相比,朱元璋在劉伯溫死的前後表現出來的態度,更耐人尋味。
劉伯溫還在朝的時候,朱元璋的文集刻成,他賜給了李善長、胡惟庸、宋濂三人,卻偏偏沒有給劉伯溫,這反映出朱、劉君臣關係在劉伯溫死前,已比較冷淡。劉伯溫病重被賜歸,朱元璋頒發了一紙詔書,對二人君臣一場進行了一次總結,其中既責備劉伯溫當年不早早歸附,也稱揚其功績,最重要的,是表示自己當皇帝後,對劉伯溫的安排和處置都是符合「國之大體」的。對劉伯溫來說,得到這樣一份詔書,肯定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朱元璋和劉伯溫君臣二人,在身份認識上大概是有一些偏差的。劉伯溫雖被人們看成「謀臣」甚至「術士」,但他更自居為「儒者」,然而讓他沮喪的是,朱元璋也更多願意把他當成「謀臣」和「術士」。在一次誰是當今大儒的討論中,朱元璋就曾經輕蔑地說,像宋濂、劉伯溫這樣的人哪配稱「大儒」?
朱元璋為什麼不願意承認劉伯溫為「儒者」?原因很簡單,儒者都有「導君於正」的使命,真正的大儒,在傳統觀念中,應該是帝王師。做「帝王師」,這堪稱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的最高理想,劉伯溫也不會例外。問題是,這種理想很多時候只是文人的一廂情願。自信心太強的雄主們是不承認有什麼「帝王師」的,否則那豈非意味著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比他更高明嗎?朱元璋是這樣,清朝的乾隆皇帝也是這樣。一個迂腐的讀書人尹嘉銓寫了篇文章,其中引用了《漢書·張良傳》中的一句話:「學此則為帝者師矣。」雖然他一再說明「不敢以此自居」,卻在一場文字獄中被乾隆抓住了把柄,乾隆憤憤地責問:「你要做帝王師,那把我往哪兒擺?」這就是雄主們從心底裡討厭帝王師的關鍵要害了。乾隆還有一句痛斥紀曉嵐時脫口而出的名言:「朕以汝文學尚優,故使領四庫書館,實不過倡優畜之,汝何敢妄談國事!」意思更為透徹,原來在帝王眼裡,所謂國事其實不過是他家事、是他一人之事,文人之流,哪怕是名義上的老師,都不過是他養著好玩罷了。至此,「帝王師」這頂紙糊的桂冠被乾隆輕蔑地吹了口氣便破碎了。
在現實的無情打擊下,劉伯溫的「儒者」、「帝王師」之夢最後破滅了沒有?不知道。我們清楚的是,他臨終前留下遺命,告誡子孫不得為官。
本文原載於《百家講壇》2009年第8期藍版,原題為「在雄主手下討生活不易——真實的劉伯溫與朱元璋」
(本文由「歷史春秋網」授權「知史」轉載繁體字版,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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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三千
出自《紅樓夢》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對話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蘇軾的〈金山妙高台〉詩提到
「蓬萊不可到,弱水三萬里。」
金山妙高台位於江蘇
離甘肅的弱水是真的很遠
但不知道是不是三萬里
《紅樓夢》二五回也引用作
「相逢若問家何處
卻在蓬萊弱水西」
至於蓬萊據說是澎湖 琉球或台灣
宋代的蘇軾可能沒有船可以到達
但清代的曹雪芹一定知道
弱水及台灣島在何處
弱水是一條若隱若現
若有若無的河流
位於甘肅酒泉附近
有一個現代名字叫
「額濟納河」
是中國第二長的內陸河
注入內蒙古居延海
中國最早的史書
《尚書》〈禹貢〉篇
記載大禹治水時提到
「導弱水,至於合黎,
餘波入於流沙。」
「黑水、西河惟雍州。
弱水既西,涇屬渭汭」
雍州是現今甘肅 陝西 寧夏
弱水是黑水的下游 流經沙漠
中國最古老的地理書
《山海經》記載
「崑崙之北有水,
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
「崑崙」是現在的祁連山
北邊有一條河流「弱水」
連小草「芥」都浮不起來
漢代張騫出使西域前
中國人還不識
現在新疆的「崑崙山」
都把甘肅的祁連山當作「崑崙」
東西走向的祁連山
山上北側的積雪融化成水
由南往北流下到張掖市
就稱「黑水」
黑水從張掖由東南
往西北流到酒泉市
拐彎九十度由南向北
流入「巴丹吉林」沙漠
這ㄧ段就是弱水
成為《西遊記》所說的「流沙河」
《西遊記》說
「八百流沙界 三千弱水深
鵝毛飄不起 蘆花定底沉」
所以「弱水三千」是
《紅樓夢》抄自《西遊記》的典故
因為弱水流入也會流動的沙漠
時而浮在沙漠之上像河流
時而鑽入沙漠之下像地底暗河
真是像極了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