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諱言,全球影視產業發展至今,最顯而易見的爭論,就是「傳統院線」以及「新興串流」的角力。尤其今年疫情爆發,人們足不出戶,電影院無限期歇業,加速串流的演進,上週好萊塢兩大龍頭華納兄弟和迪士尼分別出招,就能看出戲院與串流的此消彼長。
前者宣布將 2021 年的 17 部電影,採取「院線」、「串流」同步的方式放映,消息一出,全美電影院龍頭 AMC 等電影院股價一夕暴跌;後者則在12月10日的投資者會議中釋出多個熱門 IP 的影集,且將原先敲定上戲院的《小木偶皮諾丘》、《小飛俠彼得潘》真人電影版轉往「Disney Plus」放映,當然,迪士尼的股價一夕暴漲,可見多數投資人樂見此模式。
串流興盛,對於電影院本格派的導演們來說,自然大為光火。克里斯多夫諾蘭、丹尼維勒納夫等人跳出來抨擊華納,丹尼維勒納夫甚至親筆致信,大聲疾呼「電影院長存」,在迪士尼大舉攻佔媒體版面,股價因「Disney Plus」上漲的彼時此刻,丹尼維勒納夫的這封信,可能更顯得重要。
我贊同丹尼維勒納夫在信中所說的,電影在大銀幕上放映不僅是一項事業,它更是一種藝術形式,是人們僅存的少數藝術之一。某程度來說我是電影院的擁護者,今年我看到最棒的電影,都是在電影院的邂逅。
7 月在台北電影節看了蔡明亮的《日子》,從影片開頭到結尾我幾乎是張大了眼,定神凝視,途中也短暫閉上眼睛,但不是入睡,是為了專注聆聽,想看見、想聽見《日子》。11 月在金馬影展第一個週末,在大銀幕窺見河瀨直美的《萌之朱雀》,現在回想起來,仍舊是當時最幸福的事。
在一個又一個漆黑的盒子中,它們或大或小,但都有一個共通點——在銀幕上透出來靈光是無法取代的。
但我也想說,守護電影院傳統的人也不需故步自封,串流至今展現的能力消弭很多缺憾,創造更多可能性。簡單舉例,當馬丁史柯西斯的《愛爾蘭人》因為資金和片長關係,走傳統商業院線放映賠本風險極高,苦無片廠接手,這時只有 Netflix 力挺投資 3.5 小時的作品,一部史詩鉅作才得以問世。
再來,《紙房子》起初西班牙播映收視不佳,若在以前或許早就石沈大海,但透過 Netflix 的操作,推向世界。《紙房子》拋開西班牙,精準在寬廣的世界上找到同一群受眾,口碑發酵,演變成現在的規模與聲量。
同樣的案例也適合放在鍾孟宏的《陽光普照》,此片在 Netflix 播映等於是打開了眾多國家的受眾,讓更多觀眾欣賞,《綜藝報》的首席影評 Peter Debruge 就將鍾孟宏的《陽光普照》選進年度十大電影的榜首位置,某程度來說,因為 Netflix 美國人才有機會看見此作品。
因此,串流是能夠打破傳統院線商業規則的利器,少了與電影院分帳的遊戲規則,獲利風險改變,創作者就有了「作者」魂魄,不需要僅是套公式的販賣商品,而許多作品就有更多被看見的機會,這當然是我擁抱串流的主因之一。且串流平台隨選隨看的觀影模式,不同於過往電影院的時刻表、有線電視綁死的時段,觀眾能自由在平台上挑選作品,而非等待電視台定時餵養,等於是將選擇權交還觀眾。
從上述說到金馬影展,每年金馬影展選映破百部電影作品,人人時間有限,都要從片海中做出優先選擇,甚至是搶票手腳比拼之下的敗陣,不免放棄許多想看的作品,今年我則因為工作關係,某些已買好的場次不得不忍痛放棄,如亞倫帕克的《午夜快車》;河瀨直美的《殯之森》、《沙羅雙樹》和葉瑞良的《一時一時的》。對我來說,這些電影現在都有望能透過串流觀看,彌補錯過影展的遺憾。
台灣知名串流平台『Giloo紀實影音』目前正熱推「2020 金馬影展許願池投票」,活動分為「紀錄片」和「非紀錄片」兩大項目,影迷各別有 5 票選擇,候選者則是今年在金馬影展放映的所有電影,透過這樣的機制,讓影迷們以「廣大民意」決定 Giloo 的未來選片。換句話說,無論是想重溫的影展電影,或是因時間或其他私人因素錯過的放映,都有可能讓 Giloo 召喚回小螢幕,不限時間、不拘空間的在觀眾面前展映,這就是串流平台的可能性。
2020 年金馬影展的靜好與遺憾、美麗與哀愁,都能灌注於 Giloo 。投票傳送門:https://bit.ly/2W2Kveh
📝最後,再度分享今年在金馬影展看完《萌之朱雀》的短評,這是我今年影展看到的最佳作品:
河瀨直美相當克制地娓娓道來一段家庭詩篇,故事分拆為上下兩篇,以 15 年為時間跨度。河瀨直美開場將鏡頭對準外婆、舅媽燒飯的身影,似乎宣告以女性為主體的敘事主軸,但隨著劇情展延,外甥榮介的成長情緒,成為《萌之朱雀》關注的對象,因榮介的生母遠居大阪,舅媽成了榮介對於媽媽的想像,上半段結束時凝視舅媽的背影,無論榮介是對母愛的依戀,亦或是對女人的幻想,都成了不可言說的禁忌,這份隱隱流動的情愫,也成了這個家的暗湧核心之一。
15 年後,寄居在山林間的一家五口,興衰全繫緊在林業發展上,但產業沒落,人口外移,父親孝三對於家鄉的愛成了徒勞,幻化成荒廢的綠光隧道,而一家人的經濟重任,則落在已經成年的外甥榮介的肩膀。經濟結構的轉移,直接造成父權的旁落,成為壓垮孝三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生活消散的重量,推動了死亡。
然而,孝三之死似也和外甥榮介對舅媽(孝三的老婆)的愛意有關。自古以來,經濟與父權間息息相關,經濟重任轉移於外甥榮介,讓孝三無力抵擋父權的空轉,造成孝三的無用及對妻子和外甥情感上的困惑,兩者彼此作用,或許成為必然的死亡。但河瀨直美也毋須將孝三死亡的原因道明,讓觀眾有自我解讀的想像空間,對角色的想像,對敘事的留白,能說清楚的,不能講明的,皆是《萌之朱雀》散落一地的巧妙。
例如,暗戀榮介的表妹美智在離別前夜,大聲傾瀉對表哥的愛意,青春的直接,是為不留遺憾,這是《萌之朱雀》能說白的情感。而榮介與美智終能敞開胸懷,在屋頂共賞滿天星斗,此處河瀨直美刻意不拍星空,定神凝視於角色,就留給觀眾對於「美」的想像,這幕就成了觀眾與角色間難以忘懷的共同記憶。
再來,另一層的想像與不能直言的,則是榮介對舅媽的愛意。如上文提及,榮介之於舅媽,無論是對母愛的依戀,亦或是對女人的幻想,都是幾十年的積累,並非單一情緒與事件能解釋通徹,這份情感的複雜性河瀨直美看見了,就留給觀眾想像 15 年的空白。最終,河瀨直美在片尾讓榮介與舅媽握手道別,僅用一場戲,便釋放 15 年的幽微情緒,而這份壓抑的情感千迴百轉,終能轉進觀眾心頭。
說到底,河瀨直美並無意張牙舞抓地透過榮介的愛意,挑釁日本社會的倫理綱常,於是更大膽的舅媽與外甥之情,就埋藏在想像之中,與表妹的告白拉開距離。而河瀨直美不以獵奇式的眼界捕捉,反倒輕輕撿拾起這份情緒,留給角色最後一抹溫柔,這份不能言說的複雜情緒,握手、道別,成了《萌之朱雀》片尾氣質的底蘊,繚繞於心,後勁久未散去,觀眾的眼淚輕彈,幽幽流轉在 15 年前後的夏天,終歸被奈良樹海療癒。
最終,孝三的死亡鬆動裹足不前的家,能說的、不能說的通通裹藏於山林間,河瀨直美游刃有餘地拿捏精準,處理起來毫不笨重,賦予嚴肅議題其輕盈特質,《萌之朱雀》全片緊扣奈良縣樹海,遲暮中年的悲劇傷痛、少年少女成長的喜悅與失戀,全融於樹景,人性的酸甜與苦辣,終能被大自然輕撫。
《萌之朱雀》遊走於紀實與虛構之間,河瀨直美更以省略敘事的手法,看似什麼都沒說,實則道盡情愫的流動與生活的滄桑,裹藏動人的美麗與哀愁。節制的筆觸、純粹的靈動,成了河瀨直美難以忽視的作者印記,長成令人驚豔的首部長片,也奠定河瀨直美未來劇情長片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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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徑分岔的花園:通往未來的多種可能性】
這是推薦的短篇小說,會有一點燒腦,出自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
他在這部〈小徑分岔的花園〉的短篇中,用了類似於量子力學的概念,探討關於「時間」的奧秘。
而對很多作家來說,故事裡出現太多「巧合」會是一大敗筆,但在這部短篇中,這些巧合反倒成為一種特別的隱喻。
一起來看看這部頗有深意的文學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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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徑分岔的花園 / 博爾赫斯
獻給維多利亞·奧坎波
利德爾·哈特寫的《歐洲戰爭史》第二百四十二頁有段記載,說是十三個英國師(有一千四百門大炮支援)對塞爾-蒙托邦防線的進攻原定於1916年7月24日發動,後來推遲到29日上午。利德爾·哈特上尉解釋說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大雨,當然並無出奇之處。青島大學前英語教師余准博士的證言,經過記錄、複述、由本人簽名核實,卻對這一事件提供了始料不及的說明。證言記錄缺了前兩頁。
……我掛上電話聽筒。我隨即辨出那個用德語接電話的聲音。是理查·馬登的聲音。馬登在維克托·魯納伯格的住處,這意味著我們的全部辛勞付諸東流,我們的生命也到了盡頭——但是這一點是次要的,至少在我看來如此。這就是說,魯納伯格已經被捕,或者被殺。在那天日落之前,我也會遭到同樣的命運。馬登毫不留情。說得更確切一些,他非心狠手辣不可。作為一個聽命於英國的愛爾蘭人,他有辦事不熱心甚至叛賣的嫌疑,如今有機會挖出日爾曼帝國的兩名間諜,拘捕或者打死他們,他怎麼會不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感激不盡呢?我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可笑地鎖上門,仰面躺在小鐵床上。窗外還是慣常的房頂和下午六點鐘被雲遮掩的太陽。這一天既無預感又無徵兆,成了我大劫難逃的死日,簡直難以置信。雖然我父親已經去世,雖然我小時候在海豐一個對稱的花園裡待過,難道我現在也得死去?隨後我想,所有的事情不早不晚偏偏在目前都落到我頭上了。多少年來平平靜靜,現在卻出了事;天空、陸地和海洋人數千千萬萬,真出事的時候出在我頭上……馬登那張叫人難以容忍的馬臉在我眼前浮現,驅散了我的胡思亂想。我又恨又怕(我已經騙過了理查·馬登,只等上絞刑架,承認自己害怕也無所謂了),心想那個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自鳴得意的武夫肯定知道我掌握秘密。準備轟擊昂克萊的英國炮隊所在地的名字。一隻鳥掠過窗外灰色的天空,我在想像中把它化為一架飛機,再把這架飛機化成許多架,在法國的天空精確地投下炸彈,摧毀了炮隊。我的嘴巴在被一顆槍彈打爛之前能喊出那個地名,讓德國那邊聽到就好了……我血肉之軀所能發的聲音太微弱了。怎麼才能讓它傳到頭頭的耳朵?那個病懨懨的討厭的人,只知道魯納伯格和我在斯塔福德郡,在柏林閉塞的辦公室裡望眼欲穿等我們的消息,沒完沒了地翻閱報紙……我得逃跑,我大聲說。我毫無必要地悄悄起來,仿佛馬登已經在窺探我。我不由自主地檢查一下口袋裡的物品,也許僅僅是為了證實自己毫無辦法。我找到的都是意料之中的東西。那只美國掛表,鎳制錶鏈和那枚四角形的硬幣,拴著魯納伯格住所鑰匙的鏈子,現在已經沒有用處但是能構成證據,一個筆記本,一封我看後決定立即銷毀但是沒有銷毀的信,假護照,一枚五先令的硬幣,兩個先令和幾個便士,一枝紅藍鉛筆,一塊手帕和裝有一顆子彈的左輪手槍。我可笑地拿起槍,在手裡掂掂,替自己壯膽。我模糊地想,槍聲可以傳得很遠。不出十分鐘,我的計畫已考慮成熟。電話號碼簿給了我一個人的名字,唯有他才能替我把情報傳出去:他住在芬頓郊區,不到半小時的火車路程。
我是個怯懦的人。我現在不妨說出來,因為我已經實現了一個誰都不會說是冒險的計畫。我知道實施過程很可怕。不,我不是為德國幹的。我才不關心一個使我墮落成為間諜的野蠻的國家呢。此外,我認識一個英國人——一個謙遜的人——對我來說並不低於歌德。我同他談話的時間不到一小時,但是在那一小時中間他就像是歌德……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覺得頭頭瞧不起我這個種族的人——瞧不起在我身上彙集的無數先輩。我要向他證明一個黃種人能夠拯救他的軍隊。此外,我要逃出上尉的掌心。他隨時都可能敲我的門,叫我的名字。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對著鏡子裡的我說了再見,下了樓,打量一下靜寂的街道,出去了。火車站離此不遠,但我認為還是坐馬車妥當。理由是減少被人認出的危險;事實是在闃無一人的街上,我覺得特別顯眼,特別不安全。我記得我吩咐馬車夫不到車站入口處就停下來。我磨磨蹭蹭下了車,我要去的地點是阿什格羅夫村,但買了一張再過一站下的車票。這趟車馬上就開:八點五十分。我得趕緊,下一趟九點半開車。月臺上幾乎沒有人。我在幾個車廂看看:有幾個農民,一個服喪的婦女,一個專心致志在看塔西倫的《編年史》的青年,一個顯得很高興的士兵。列車終於開動。我認識的一個男人匆匆跑來,一直追到月臺盡頭,可是晚了一步。是理查·馬登上尉。我垂頭喪氣、忐忑不安,躲開可怕的視窗,縮在座位角落裡。我從垂頭喪氣變成自我解嘲的得意。心想我的決鬥已經開始,即使全憑僥倖搶先了四十分鐘,躲過了對手的攻擊,我也贏得了第一個回合。我想這一小小的勝利預先展示了徹底成功。我想勝利不能算小,如果沒有火車時刻表給我寶貴的搶先一著,我早就給關進監獄或者給打死了。我不無詭辯地想,我怯懦的順利證明我能完成冒險事業。我從怯懦中汲取了在關鍵時刻沒有拋棄我的力量。我預料人們越來越屈從於窮凶極惡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夫和強盜了;我要奉勸他們的是:做窮凶極惡的事情的人應當假想那件事情已經完成,應當把將來當成過去那樣無法挽回。我就是那樣做的,我把自己當成已經死去的人,冷眼觀看那一天,也許是最後一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臨。列車在兩旁的梣樹中徐徐行駛。在荒涼得像是曠野的地方停下。沒有人報站名。是阿什格羅夫嗎?我問月臺上幾個小孩。阿什格羅夫,他們回答說。我便下了車。
月臺上有一盞燈光照明,但是小孩們的臉在陰影中。有一個小孩問我: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亞伯特博士家?另一個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說道:他家離這兒很遠,不過您走左邊那條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會找不到的。我給了他們一枚錢幣(我身上最後的一枚),下了幾級石階,走上那條僻靜的路。路緩緩下坡。是一條泥土路,兩旁都是樹,枝丫在上空相接,低而圓的月亮仿佛在陪伴我走。
有一陣子我想理查·馬登用某種辦法已經瞭解到我鋌而走險的計畫。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小孩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宮的中心院子的慣常做法。我對迷宮有所瞭解:我不愧是彭㝡的曾孫,彭㝡是雲南總督,他辭去了高官厚祿,一心想寫一部比《紅樓夢》人物更多的小說,建造一個誰都走不出來的迷宮。他在這些龐雜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但是一個外來的人刺殺了他,他的小說像部天書,他的迷宮也無人發現。我在英國的樹下思索著那個失落的迷宮:我想像它在一個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動,被稻田埋沒或者淹在水下,我想像它廣闊無比,不僅是一些八角涼亭和通幽曲徑,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國組成……我想像出一個由迷宮組成的迷宮,一個錯綜複雜、生生不息的迷宮,包羅過去和將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牽涉到別的星球。我沉浸在這種虛幻的想像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處境。在一段不明確的時間裡,我覺得自己抽象地領悟了這個世界。模糊而生機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時光,以及輕鬆的下坡路,這一切使我百感叢生。傍晚顯得親切、無限。道路繼續下傾,在模糊的草地裡岔開兩支。一陣清悅的樂聲抑揚頓挫,隨風飄蕩,或近或遠,穿透葉叢和距離。我心想,一個人可以成為別人的仇敵,成為別人一個時期的仇敵,但不能成為一個地區、螢火蟲、字句、花園、水流和風的仇敵。我這麼想著,來到一扇生銹的大鐵門前。從欄杆裡,可以望見一條林陰道和一座涼亭似的建築。我突然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難以置信;樂聲來自涼亭,是中國音樂。正因為如此,我並不用心傾聽就全盤接受了。我不記得門上是不是有鈴,還是我擊掌叫門。像火花迸濺似的樂聲沒有停止。
然而,一盞燈籠從深處房屋出來,逐漸走近:一盞月白色的鼓形燈籠,有時被樹幹擋住。提燈籠的是個高個子。由於光線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打開鐵門,慢條斯理地用中文對我說:「看來彭熙情意眷眷,不讓我寂寞。您准也是想參觀花園吧?」
我聽出他說的是我們一個領事的姓名,我莫名其妙地接著說:「花園?」
「小徑分岔的花園。」
我心潮起伏,難以理解地肯定說:「那是我曾祖彭㝡的花園。」
「您的曾祖?您德高望重的曾祖?請進,請進。」
潮濕的小徑彎彎曲曲,同我兒時的記憶一樣。我們來到一間藏著東方和西方書籍的書房。我認出幾卷用黃絹裝訂的手抄本,那是從未付印的明朝第三個皇帝下詔編纂的《永樂大典》的逸卷。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旋轉,旁邊有一隻青銅鳳凰。我記得有一隻紅瓷花瓶,還有一隻早幾百年的藍瓷,那是我們的工匠模仿波斯陶器工人的作品……斯蒂芬·亞伯特微笑著打量著我。我剛才說過,他身材很高,輪廓分明,灰眼睛,灰鬍子。他的神情有點像神甫,又有點像水手;後來他告訴我,「在想當漢學家之前」,他在天津當過傳教士。
我們落了座;我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上,他背朝著視窗和一個落地圓座鐘。我估計一小時之內追捕我的理查·馬登到不了這裡。我的不可挽回的決定可以等待。
「彭㝡的一生真令人驚異,」斯蒂芬·亞伯特說。「他當上家鄉省份的總督,精通天文、星占、經典詮估、棋藝,又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他拋棄了這一切,去寫書、蓋迷宮。他拋棄了炙手可熱的官爵地位、嬌妻美妾、盛席瓊筵,甚至拋棄了治學,在明虛齋閉戶不出十三年。他死後,繼承人只找到一些雜亂無章的手稿。您也許知道,他家裡的人要把手稿燒掉;但是遺囑執行人——一個道士或和尚——堅持要刊行。」
「彭㝡的後人,」我插嘴說,「至今還在責怪那個道士。刊行是毫無道理的。那本書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彙編。我看過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裡死了,第四回裡又活了過來。至於彭㝡的另一項工作,那座迷宮……」
「那就是迷宮,」他指著一個高高的漆櫃說。
「一個象牙雕刻的迷宮!」我失聲喊道。「一座微雕迷宮……」
「一座象徵的迷宮,」他糾正我說。「一座時間的無形迷宮。我這個英國蠻子有幸悟出了明顯的奧秘。經過一百多年之後,細節已無從查考,但不難猜測當時的情景。彭㝡有一次說:我引退後要寫一部小說。另一次說:我引退後要蓋一座迷宮。人們都以為是兩件事;誰都沒有想到書和迷宮是一件東西。明虛齋固然建在一個可以說是相當錯綜的花園的中央;這一事實使人們聯想起一座實實在在的迷宮。彭㝡死了;在他廣闊的地產中間,誰都沒有找到迷宮。兩個情況使我直截了當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一是關於彭㝡打算蓋一座絕對無邊無際的迷宮的奇怪的傳說。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斷。」
亞伯特站起來。他打開那個已經泛黑的金色櫃子,背朝著我有幾秒鐘之久。他轉身時手裡拿著一張有方格的薄紙,原先的大紅已經退成粉紅色。彭㝡一手好字名不虛傳。我熱切然而不甚了了地看著我一個先輩用蠅頭小楷寫的字: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我默默把那張紙還給亞伯特。他接著說:「在發現這封信之前,我曾自問:在什麼情況下一部書才能成為無限。我認為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迴圈不已、周而復始。書的最後一頁要和第一頁雷同,才有可能沒完沒了地連續下去。我還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間的那一夜,山魯佐德王后(由於抄寫員神秘的疏忽)開始一字不差地敘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一來有可能又回到她講述的那一夜,從而變得無休無止。我又想到口頭文學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傳,每一個新的說書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敬地修改先輩的章節。我潛心琢磨這些假設;但是同彭㝡自相矛盾的章回怎麼也對不上號。正在我困惑的時候,牛津給我寄來您見到的手稿。很自然,我注意到這句話: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我幾乎當場就恍然大悟;小徑分岔的花園就是那部雜亂無章的小說;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這句話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時間而非空間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流覽一遍,證實了這一理論。在所有的虛構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㝡的錯綜複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後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小說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說,方君有個秘密;一個陌生人找上門來;方君決心殺掉他。很自然,有幾個可能的結局:方君可能殺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殺死,兩人可能都安然無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㝡的作品裡,各種結局都有;每一種結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點。有時候,迷宮的小徑匯合了:比如說,您來到這裡,但是某一個可能的過去,您是我的敵人,在另一個過去的時期,您又是我的朋友。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頂的發音,咱們不妨念幾頁。」
在明快的燈光下,他的臉龐無疑是一張老人的臉,但有某種堅定不移的、甚至是不朽的神情。他緩慢而精確地朗讀同一章的兩種寫法。其一,一支軍隊翻越荒山投入戰鬥;困苦萬狀的山地行軍使他們不惜生命,因而輕而易舉地打了勝仗;其二,同一支軍隊穿過一座正在歡宴的宮殿,興高采烈的戰鬥像是宴會的繼續,他們也奪得了勝利。我帶著崇敬的心情聽著這些古老的故事,更使我驚異的是想出故事的人是我的祖先,為我把故事恢復原狀的是一個遙遠帝國的人,時間在一場孤注一擲的冒險過程之中,地點是一個西方島國。我還記得最後的語句,像神秘的戒律一樣在每種寫法中加以重複:英雄們就這樣戰鬥,可敬的心胸無畏無懼,手中的銅劍凌厲無比,只求殺死對手或者沙場捐軀。
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周圍和我身體深處有一種看不見的、不可觸摸的躁動。不是那些分道揚鑣的、並行不悖的、最終匯合的軍隊的躁動,而是一種更難掌握、更隱秘的、已由那些軍隊預先展示的激動。斯蒂芬·亞伯特接著說:「我不信您顯赫的祖先會徒勞無益地玩弄不同的寫法。我認為他不可能把十三年光陰用於無休無止的修辭實驗。在您的國家,小說是次要的文學體裁;那時候被認為不登大雅。彭㝡是個天才的小說家,但也是一個文學家,他絕不會認為自己只是個寫小說的。和他同時代的人公認他對玄學和神秘主義的偏愛,他的一生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哲學探討佔據他小說的許多篇幅。我知道,深不可測的時間問題是他最關心、最專注的問題。可是《花園》手稿中唯獨沒有出現這個問題。甚至連『時間』這個詞都沒有用過。您對這種故意迴避怎麼解釋呢?」
我提出幾種看法;都不足以解答。我們爭論不休;斯蒂芬·亞伯特最後說:「設一個謎底是『棋』的謎語時,謎面唯一不准用的字是什麼?」我想一會兒後說:「『棋』字。」
「一點不錯,」亞伯特說。「小徑分岔的花園是一個龐大的謎語,或者是寓言故事,謎底是時間;這一隱秘的原因不允許手稿中出現『時間』這個詞。自始至終刪掉一個詞,採用笨拙的隱喻、明顯的迂迴,也許是挑明謎語的最好辦法。彭㝡在他孜孜不倦創作的小說裡,每有轉折就用迂迴的手法。我核對了幾百頁手稿,勘正了抄寫員的疏漏錯誤,猜出雜亂的用意,恢復、或者我認為恢復了原來的順序,翻譯了整個作品;但從未發現有什麼地方用過『時間』這個詞。顯而易見,小徑分岔的花園是彭㝡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絕非虛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頓、叔本華不同的地方是他認為時間沒有同一性和絕對性。他認為時間有無數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複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路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時間裡,我們並不存在;在某些時間,有你而沒有我;在另一些時間,有我而沒有你;再有一些時間,你我都存在。目前這個時刻,偶然的機會使您光臨舍間;在另一個時刻,您穿過花園,發現我已死去;再在另一個時刻,我說著目前所說的話,不過我是個錯誤,是個幽靈。」
「在所有的時刻,」我微微一震說,「我始終感謝並且欽佩你重新創造了彭㝡的花園。」
「不可能在所有的時刻,」他一笑說。「因為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可以成為您的敵人。」
我又感到剛才說過的躁動。我覺得房屋四周潮濕的花園充斥著無數看不見的人。那些人是亞伯特和我,隱蔽在時間的其他維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我再抬起眼睛時,那層夢魘似的薄霧消散了。黃黑二色的花園裡只有一個人,但是那個人像塑像似的強大,在小徑上走來,他就是理查·馬登上尉。
「將來已經是眼前的事實,」我說。「不過我是您的朋友。我能再看看那封信嗎?」
亞伯特站起身。他身材高大,打開了那個高高櫃子的抽屜;有幾秒鐘工夫,他背朝著我。我已經握好手槍。我特別小心地扣下扳機:亞伯特當即倒了下去,哼都沒有哼一聲。我肯定他是立刻喪命的,是猝死。
其餘的事情微不足道,仿佛一場夢。馬登闖了進來,逮捕了我。我被判絞刑。我很糟糕地取得了勝利:我把那個應該攻擊的城市的保密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們進行轟炸;我是在報上看到的。報上還有一條消息說著名漢學家斯蒂芬·亞伯特被一個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殺身死,暗殺動機不明,給英國出了一個謎。柏林的頭頭破了這個謎。他知道在戰火紛飛的時候我難以通報那個叫亞伯特的城市的名稱,除了殺掉一個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別的辦法。他不知道(誰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無限悔恨和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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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的東京生活 問題集之交通篇(飛機與都內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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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空:ANA(兩件行李可用共46公斤)
去程:松山→羽田機場→東京單軌電車到東京都內
回程:晴空塔→sky access京城電鐵→成田機場→桃園
都內移動使用的是icoca
都內鐵路使用APP:乗換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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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要出國的時候,其實真心本來打算要搭廉價航空,但身邊的所有朋友都說【既然自己一個人去,那就搭一般航空舒服地去吧!】加上我要出國的時間點跟228連假時間還蠻相近的,加上如果可以希望能離家近的松山機場出發,所以整個前後金額算一算,一定從桃園出發的廉航跟松山機場正常航空,前後加一加 其實差價沒有太多,最後我選擇的是2/28中午出發的班機,3/5晚上回到桃園機場,這樣的票價是NT.12,600左右!
第一次搭ANA有點驚訝,真心的是目前我搭過航空裡面最認真的,飲品的MENU座位前面都有,飛機餐的選擇也是我最猶豫都想吃的,回程在上別人餐點前也會先給妳看要當天的餐點menu!我這個人其實很討厭麻煩別人,真要說如果我在飛機上最不害羞的大概就是跟空姐拿白酒的那一秒😂😂😂 ANA的空姐超級貼心,隨時都會注意有沒有缺茶水或是需要幫忙的,餐點結束還會問大家要步要吃糖果,有夠可愛的!原本航空餐裡面我最愛泰航,現在我得說,ANA是最最好吃的(笑)航空部分因為去回是不同的機場,所以也同時代表我經歷了從兩個機場到都內的交通囉~
東京的鐵路說簡單不簡單,說複雜好像也蠻難的,依照我的邏輯來說就是高鐵、火車跟捷運他們會同時出現在一個車站,就像台北車站一樣的道理,但相對在更複雜!捷運我們可能有不同的線,但是都是各自獨立,可是我在東京有遇到同一台列車會繼續開,但是它的線路名稱與所屬公司可能不一樣,所以舉例給大家看(建議下載我說的 #乗換案内 APP來看可能會更好理解),池尻大橋→押上(晴空塔),他是一路一直坐路線沒有錯,但!是!重點來了,它的鐵路是池尻大橋→澀谷→押上,中間看起來是轉運站的澀谷,實際上妳可以不用下車直接坐就到押上,因為【池尻大橋→澀谷】屬於 #田園都市線 【澀谷→押上】屬於 #半藏門線,所以如果你不是用卡片的話就要出站在買票才可以繼續搭車~當然我是沒有想說到押上再看怎麼辦,畢竟我不會日文,英文也超級爛的,所以第一次去晴空塔發現有這個問題,後來都乖乖用儲值的!儲值沒有很難懂,按一按就差不多了~哈哈哈哈,更細節的話大家可以上網去看一看~ 至於卡片我不是用西瓜卡喔,因為想說還要買也太麻煩,我就跟我的東京鐵路小老師借卡,他借我的是ICOCA卡也是通用的唷!不過跟西瓜卡在其他地方的使用習慣我是不太清楚,也是建議大家查更詳細的資訊,不過之餘我的理解就是如果東京等於台北,所以西瓜卡也等於悠遊卡;ICOCA卡比較像是一卡通,原本再中南部比較常使用,但是現在台北捷運也可以用了,這是我的概念啦,但有錯誤的話,就我也很抱歉~~ #天啊旅遊部落客好可怕 #要知道的東西也太多!!!
關於進出都內的交通原則上就是依照居住地點以及區間地點的選擇,比如說 #東京單軌電車 因為它到我住宿的池尻大橋站附近的大站 #澀谷站 是順暢的(中間需要再濱松町轉車,假日有優惠價格),因為不管什麼路線我勢必要在澀谷轉私鐵到我住宿的地方,所以各種方式建議大家也可以用剛剛說的 #乗換案内 來查詢,或是用GOOGLE MAP 我覺得其實都可以茶道最好的路線!回程因為要改去成田搭飛機,本來預計的是要到日暮里搭 #Skyliner 所以我手上還有先把時刻表印好,加上原本打算最後一天其實是要去惠比壽跟代官山的關係,隔天最後還是選擇我很舒適的晴空塔度過(#我真心的很喜歡在晴空塔耶 #好逛好吃好舒適的概念) 因為去的路上一條線直達的順暢也是選擇原因,路上就一邊查詢路線,發現押上站,也就是晴空塔本站就有一條 #SkyAccess 可以直達成田,不需要再繞路去日暮里搭車;#Skyliner 與 #SkyAccess 差異在於,#Skyliner 有固定座位沒有站站停,以大站為主,可以快速抵達,而 #SkyAccess 是會站站停的,當然也會比較久,但因為考慮全部的時間等等,#SkyAccess 完美多了,而且也便宜一些!這兩個都有時刻表,所以都可以先查詢跟確認比較安全唷!
好!我覺得說完這些我已經快崩潰了~~我真的不是當旅遊部落客的料!然後因為日本有各式各樣的票券,像是 #Skyliner 有搭配東京都內鐵路一到三日票,但是我建議大家還是要認認真真的看一下你們自己手上的路線是否有需要,因為我算來算去的情況下是真的完全沒辦法用,加上我住的地方是私鐵,雖然離渋谷站很近的一站,但是也是要一段票也不屬於使用票券中,所以我就放棄啦~ 然後再飛機上我有各式的緊張以及非常討厭麻煩別人的個性,但在飛機上要白酒是我最愛的事情,基於各種搭飛機的狀況,每家白酒都還蠻好喝的(笑)
#如果我有說錯的地方請大家溫柔的告訴我
#我真的不是旅遊專門或是日本專門啊
#只是小小分享我的小心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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