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她在後陽台晾衣服時,聽見救火車喔咿喔咿的聲音。
因為住在18層的高樓,而且這幢大廈是附近最高的建築,所以她可以居高臨下地看著救火車一輛接一輛地在街巷之間駛過。至於它們的目的,很明顯地,是不遠處那幢正在冒著黑煙的公寓。
如此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彷彿有一種在雲端俯瞰人間的平靜,她一時有些恍然,不太確定自己該有什麼感覺。當然她希望災難可以趕快被撲滅,可是卻也覺得眼前這一幕與己無關,然後,她又為了自己竟然對他人的苦難不能夠感同身受而湧起一股帶著罪惡感的不安。
因為這樣的不安,她開始強迫自己去想像,如果失火的是自己的家...........
是啊,若是那樣該怎麼辦呢?這麼高的大樓,救火車的雲梯可以發揮作用嗎?雖然家裡天花板裝了灑水器,但畢竟從來沒用過,天曉得在關鍵時刻,它們真的有效嗎?她開始憂慮了起來。
今天的衣服晾得特別久,終於把丈夫的最後一只襪子掛上衣夾時,那幢公寓的黑煙也漸漸消散,警報解除。
然而直到做晚飯的時候,她的思緒還固執地圍繞著這件事。如果發生火災,她該帶哪些東西逃生?要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走下十八層樓梯?她該穿哪雙鞋子?天啊!如果那時她不巧正在洗澡怎麼辦?因為憂心忡忡的緣故,她一直心不在焉,就把魚給燒焦了。
但丈夫好像沒吃出那條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像平常一樣在該下班回家的時候回到家來,像平常一樣換上西裝,換上寬鬆的便服,也像平常一樣一邊吃飯一邊滑手機,同時機械地把食物用筷子夾進嘴中。他的注意力都在手機螢幕裡,至於食物如何倒是無所謂,她隨便煮還或是用心烹調,對他來說從來都沒差別。
「噯,我跟你說,今天這附近發生火災耶。」她試圖挑起話題。
「喔。」他連頭都沒抬,很明顯地只是在敷衍。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我們家也失火了怎麼辦?你不覺得很可怕嗎?一把火燒起來就什麼都沒了。」
「喔。」
「人生真的很無常........」
「喔。」
她覺得自己彷彿是在對著一堵牆發聲,說出去的話都被吸入石塊的隙縫之中,成為單音節的回音。
她和丈夫之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像兩條失聯的電線,產生不了任何電流。一時之間,忽然一陣氣血上湧,她提高音量,激動地問: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發生火災,我們就這樣死了怎麼辦?」
這回丈夫終於有了反應,他抬起頭來,難得地正視了她,那眼神充滿打量,好像她是什麼怪奇生物。
「想太多了吧。是不是整天待在家裡太閒了妳?」
說完,他不再理會她,又繼續低頭關注他的手機了。短暫的交談戛然結束。
晚飯過後,丈夫進入浴室準備盥洗,她則進入臥房為他準備更換的內衣褲,兩人之間沒有眼神與言語的交流,但生活竟也可以如常運行,像是鐘錶內部零件的自動運作。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彷彿某個彈簧無聲的斷裂,她忽然覺得自己無法再像平常那樣運作下去,她得離開這個屋子,離開她原來的生活軌道。現在。就是現在。
有如失火了一樣,她匆匆抓了一件外套,拎了錢包和手機,然後一刻也不能等地出了家門。大門在她身後關上的那時,浴室正響起嘩啦啦的水聲。
電梯往下,停在五樓,一個主婦模樣的女人提了一袋垃圾走進來,看樣子是要到地下室去丟垃圾。那女人平常和她在同一個市場買菜時遇見過幾次,偶爾也會聊上幾句,此刻見了她,很家常地招呼:
「這麼晚要出去啊?」
「是啊,去買包衛生紙。」她也很家常地隨口應答。
事實上,她根本沒有概念自己要去哪裡,她只知道自己無法再待在這裡。
走出大樓時,她發現下雨了,可是已經不可能再回家去拿傘,她沒有太多猶豫,冒著雨就往社區大門的方向走。幸好並不是太大的雨,用外套撐在頭上還是可以擋一擋。也幸好一出社區就來了一輛計程車。她坐上車,想也沒想就說:
「到台北車站。」
*
深夜時分,她住進宜蘭火車站附近的一間小旅館。她選了最便宜的房型,房內陳設單調簡陋,而且還瀰漫著一股輕微的霉味,然而當她躺在那張一翻身就會嘎吱嘎吱作響的單人床上時,卻有一種久違的放鬆。
她沒想到自己竟然真的這麼做了!這是她結婚十二年以來,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在外面過夜。
剛結婚那兩三年,丈夫還曾經帶她到日本和東南亞去旅行過,後來兩人就再也不曾出門旅遊,連島內旅行都沒有。近十年的時間,她的生活動線像是被設定了一般,以捷運站為定點,圍繞著幾條固定的軌道,來來回回的運行,哪個市場可以買到最新鮮的魚,哪條巷子裡有修改衣服的阿姨,哪一間百貨公司正在打折出清........她的腦中內建了一張屬於自己的城市地圖,出了這個城市,就沒有其他連結。而大部份的時候,她哪兒也沒去,畢竟打掃、做飯、清理、洗燙衣服這些日復一日的家務就把主婦的時間都排滿了。
因此她的生活裡最大的出軌,不過是在下午三、四點間,還沒開始愁煩晚餐要煮些什麼之前,悄悄坐電梯到最高層,再爬一截樓梯到頂樓,站在那兒放空,吹風,看看遠方山頭的雲,如此而已。
而現在,她竟然一個人來到了宜蘭。
其實到哪裡都無妨,只要離開台北,哪裡都好,只因為在台北車站買票時,即將到站的那一班車正要前往宜蘭,因此出於一種命運當下的選擇,她就來到了這裡。
她側躺過身,看著窗外,一輪明月正好無所遮蔽地掛在那兒。她心中一凜,彷彿在瞬間照見多年前的自己。年輕時的她常常自己一個人旅行,蘭嶼、綠島、墾丁、台南........,往往是想去哪裡,她背包一揹就出發,在那些夜晚,她總是往天上尋找月亮,然後心中就會感到難以言喻的平安。而現在,她竟然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有好好看過月亮了?曾幾何時,婚姻把她變成了這樣一個閉塞的、無聊的、生活範圍狹窄的、缺乏想像力與感受能力的女人?
她的手機安靜無聲,丈夫還沒發現她不見了嗎?沒有電話,沒有line,沒有任何尋找她的訊息出現。想來他洗完澡,換上她為他準備好的衣褲,就鑽入書房去了,壓根沒意識到她的消失。也許直到明天早上,他發現餐桌上沒有該有的早餐時,才會開始感到異常。
身為人妻,之於那個與她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男人,她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究竟是什麼啊?
當初是因為不慎懷孕,所以兩人匆匆成婚;她還辭去工作,專心在家待產,可是最後孩子沒能保住,而且造成了她永遠無法再懷孕的結果。這樣的傷痛很巨大,她心灰意冷,對於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也無意重返職場。丈夫說:沒關係,我養妳,妳就好好休息吧。因此她努力打起精神來做一個好主婦,很認真地盡好自己的本份,把兩人的家顧好,讓他可以好好工作,無後顧之憂。
然而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他漸漸無話可說,往往一大早他就出門上班,晚上他回到家來,兩人之間還是一片沉默。
沒有愛,沒有性,沒有言語,沒有擁抱,沒有身與身之間的親密,沒有心與心之間的交流,這樣也算是夫妻嗎?
狀況總是兩人共同造成的,她知道自己或許要負一半的責任,因為她曾經不想面對難以承受的傷痛,本能地關閉了自己的感覺,許多時候也把他擋在心門之外,久而久之,就成為一種習慣,他對她也因此失去了耐性與興趣,以致於當她想要與他靠近時,他已反過來將她推開。
但她畢竟是個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調的妻子,他也畢竟是個每天晚上都回家吃飯的丈夫,兩人之間還是維持了表面的形式。只是,也許火災早就發生了,也許這場婚姻已經在沉默之中把所有的感情與情緒都燒燬,只徒有表面形式的骨架在撐著吧?
前幾天,她一如往常地在丈夫出門上班之後,進入他的書房打掃,卻不小心在移動電腦滑鼠時,讓沉睡的螢幕甦醒,因此她看到了在臉書Messenger裡,丈夫與某個女子之間一來一往火辣辣互相挑情的對話。她沒有細看那些私密對話,沒有追查那女子是誰,她只是平靜地把書房打掃完畢就出去了。當天晚上丈夫回來時,她也沒有詢問他那是怎麼回事。
因為她既不憤怒,也不嫉妒,她只是無感,只是木然,她連一絲絲好奇都沒有。
然而此刻,望著窗外的月亮,強烈的傷感忽然像潮水般一波波向她捲來。
在什麼時候,她把自己遺失在什麼地方了呢?
她想起二十歲那年,因為聽說太魯閣的布洛灣一帶能看見彼岸花,她就不顧一切地一個人到花蓮去,只為了尋找彼岸花的身影。
彼岸花,在古經裡被稱為曼珠沙華,傳說開在進入冥界之前的忘川河畔。
她一直以為這只是一種虛擬之花,所以當在某篇報導裡看見布洛灣就有彼岸花時,她整個心弦為之震動,非要親自去看看不可,否則她無法安心做任何事。
於是,雖然期中考在即,她還是尋花去了。
然而那次她看到杜鵑,看到百合,看到許多其他的花,卻沒看到彼岸花,後來上網一查,才發現彼岸花的花期是秋天,而那時是春天,當然尋不見想見的花了。
此刻,在這個秋天,她好想念那個尋花的女孩。以前那個易感、浪漫、愛好自由的她,現在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
她醒來的時候,窗外的月光已經換成了陽光。她望著陌生的室內,一時之間有些疑惑,後來才想起,啊,對了,自己昨天晚上離家出走了。
就在這時,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看著來電號碼,心想,丈夫終於發現她不在了吧?她按下通話鍵,那頭傳來丈夫接近怒吼的聲音:
「妳在哪裡?」
「宜蘭。」
「宜蘭?妳到宜蘭做什麼!妳怎麼這樣一聲不響就不見人影...........」
接下來是一連串失控的責備。她默默聽著,並不辯解,只覺得訝異,原來丈夫也有這樣的情緒?看來平常他也有他的壓抑。
所以不只是她需要改變,他也一樣需要。無論這場婚姻是不是還要繼續下去,許多舊有的東西都必須捨棄。她還不知道自己會做怎樣的決定,她只知道不能再回到過去的自己。
「妳說話呀!妳什麼時候回來?」丈夫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憤怒,「妳旁邊有人對不對?妳還要回來嗎?」
她深深呼吸,平靜地回答:「我只有自己一個人。我總會回去的,回去解決該解決的問題,但我現在要先去一個地方。」
「哪個地方?」
「只有我自己才能找到的那個地方。」
「妳在講什麼?」
「抱歉,我得走了。先這樣吧,再見。」她切斷通話。
昨夜她對著窗外的月亮說了,她要再次前往布洛灣尋找彼岸花。她渴望找回過去的自己,也必須向昨日的自己告別。至於那些關於現在和未來,那些有待理清的改變與決定,她想,在尋花的過程裡,答案也會浮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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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聽樹君說故事
標題:彼岸花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777期 / 2018十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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