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歲黃國萬,因不忍妻子繼續承受中風和風濕之苦,也怕自己身體條件日壞沒有能力再照顧,在社會亦尋求不了幫忙,寧願背負殺人罪名,把妻子的生命了結。情節跟2012年的《Amour》如同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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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最大罪名】
好了,一而再把水餵進妳口𥚃,為甚麼妳到這時候還要耍性子,偏要把水吐出來。這世界只剩下我和妳了,我還是抵不住,一巴掌打在妳臉頰,這是我從來沒對妳幹過的事情,而妳同樣再也不是當年的妳。
在一起多久了!大概有四十多年吧。到今天仍由衷感覺妳的雍容漂亮,即使臉頰已經鬆弛和長滿斑印,眼耳口鼻的輪廓,也依稀勾畫到妳年輕時的風華。這些年來,一直多得妳的悉心照顧,把房子清理完善,把每天骯髒的衣服洗滌乾淨,生活上的奔馳,妳都為我一一應付。即使我經常幹著讓妳生氣的事情,妳都只是還是沒放在心,讓我像無疚的孩子般任性叫嚷。妳不會知道在睡覺時,我很喜歡征征看著妳,看妳還一臉純淨,讓我的心坦然舒泰。我沒有相信神,但偶然卻會跟造物主祈求,如果我可以有下一回人生,很希望可以再跟妳一起生活。而假使確定沒有下一回,在我們還年輕時,已經反反覆覆計畫過,將來如果時候到了,能一起遇上意外,在同時間失去知覺,再沒空檔為對方離去而悲痛欲絕,一切就此謝幕,這也不失是很美滿的事情。但早知曉,天意從來不順人願。
一直知道,再矢志不渝的愛情,也終有分離的一天,只要稍為想像那時候的光景,只是稍近距離嗅聞那臨近終結的氣味,已夠我瞬間墮進冰窖,無比的心灰意冷讓心臟糾結得撕磨分裂。沒想到死亡沒有突如其來,頑疾已經悄然來探。一個清早,還在一起吃早飯,妳神色茫然的看著我,我跟妳說了很多話,妳都沒有回應,妳從來不會開這樣的玩笑,像沒叉電的機械人,默然無語。我也老得糟了,不能像從前,可以一把將你抱起,也沒能力獨個兒處理問題。撥了幾個電話,穿好衣服,準備到樓下找人幫忙。妳忽然回過神來,渾不知覺剛才發生甚麼事,還埋怨我好端端弄出事故來。然後妳想自己倒茶,卻連把茶壺對準杯子的焦點也沒有捉緊。我知道,程序開始了,妳的魂魄開始逐點兒離開,肉體也在逐分鐘流失水份。沒想過情況會急速變成這模樣,我才發現自己人生原來太孤寂,連談得投契的朋友也沒幾位。原來妳一直不只是愛侶,也是我罕有的知心摯友。過往儘管天大的困難也有妳穩如泰山在我旁,如今再沒有妳義無反顧的站在我陣線,霎時間,我一個人連走路也傾側了,再站不牢固。
年輕時我們商量過不要兒女,這個世界不見得特別容易過活。但最後還是有一個女兒。我是想,將來要是我先走一步,好歹我的部分會寄存孩子體內,讓她繼續愛妳護妳。誰知道孩子長大了,能夠偶然回來跟我們閒聊幾句已經很不錯,當妳出意外時,她原來除了手足無措外,也沒有可以幫上甚麼忙。她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困惱,我們當下的境況,只是可以讓她早點預習自己的未來罷了。見過醫生,在醫院住上幾天。回到家𥚃,你已經連自己站起來也成問題。要把妳從輪椅搬往正常的椅子坐好,我們身體必須緊貼著,老骨頭撐緊老骨頭,我們都的確鬆弛了。妳如廁時,我必定站在門外,還好妳可以自己清理屁股,完事了我只要走進來把妳扶穩,把褲子穿好便妥當。但我知道,沒多久,妳應該連自己清理的能力也會失掉。平常妳躺在床上,我會告訴妳身邊一切瑣事,而妳還可以自己看書時,會叫我不用坐在旁邊沒事幹,好像會把兩個人的時間同時浪費掉。其實我一點也沒所謂,我們能走動時,也不特別喜歡逛街,只是偶然會聽聽音樂會,電影也不多看了。但我很喜歡,跟妳在疏落的公車上,把窗門開著,邊吹著涼風邊聊天,在街上塗上淡妝的妳,實在有一種說不出的脫俗美態。
果然,妳只能躺在床上,妳還清醒時曾懇求過,不要把妳獨個兒留在醫院,再壞的情況,妳也要躺在自己家裡。那時候,大概妳沒估計自己將會完全失掉常性,也低估了狀況是如何意料之外可怖。我一直以為,妳的身體曾是我深愛的部分,今天她不再正常運作,能好好照料妳是自己本份,辛勞卻淒美。我深信,換轉躺下來是我,妳是會毫無遲疑的悉心眷顧。只是會憂心,自己也會不知不覺間衰退下去;只是沒預料,在我身體還能承受的時間,意志竟先崩潰了。妳沒有說話太久,我逐漸也唱不成獨腳戲。我們的房子寂靜得可怕,偶爾空氣激盪的微響也聽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妳開始發脾氣,在惱恨我為甚麼沒有假裝一切能承受。我對妳的關懷,也成了妳內心不能再承受的重擔。
我愈來愈能感受到時間,它好像故意走得慢慢的,讓我很自然就能把一小時分開很多細等份,如何每秒每分的過去。偶然有朋友上來探望,說著一些無補於事的安慰說話,我愈來愈沒有興趣見他們,連女兒也不斷質問為甚麼沒讓妳安躺在醫院中接受專業照料。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真正按照妳心意辦事。我愈來愈迷茫,只有自己一人,神智不清胡言亂語,晚上做著更孤苦伶仃的噩夢,會嚎哭尖叫,旁邊她也原來沒睡好,沒靈氣的雙眼偏又緊盯著我。是妳看穿了,我在吃不消?我在逐漸變成另一個人,逐漸把持不了曾許下結實的允諾。我沒害怕過一同死去,卻沒想清楚,這樣日復日的廝守折磨,一直在消耗我們的矢志不渝,也在毀滅我們過往的恩深義重。我再餵妳吃,妳是故意的從另一邊嘴流出來。我捉不緊自己心神,重重打妳一把掌。妳沒半點回應,也似在提示我,一切再沒有迴轉的餘地!慢慢我好像聽到一點微弱的聲綫:是妳的意思嗎?是妳也認為,事情已夠潰爛吧!潰爛到,讓我甘願背負了結一切的罪名。(寫於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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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歲黃國萬,因不忍妻子繼續承受中風和風濕之苦,也怕自己身體條件日壞沒有能力再照顧,在社會亦尋求不了幫忙,寧願背負殺人罪名,把妻子的生命了結。情節跟2012年的《Amour》如同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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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最大罪名】
好了,一而再把水餵進妳口𥚃,為甚麼妳到這時候還要耍性子,偏要把水吐出來。這世界只剩下我和妳了,我還是抵不住,一巴掌打在妳臉頰,這是我從來沒對妳幹過的事情,而妳同樣再也不是當年的妳。
在一起多久了!大概有四十多年吧。到今天仍由衷感覺妳的雍容漂亮,即使臉頰已經鬆弛和長滿斑印,眼耳口鼻的輪廓,也依稀勾畫到妳年輕時的風華。這些年來,一直多得妳的悉心照顧,把房子清理完善,把每天骯髒的衣服洗滌乾淨,生活上的奔馳,妳都為我一一應付。即使我經常幹著讓妳生氣的事情,妳都只是還是沒放在心,讓我像無疚的孩子般任性叫嚷。妳不會知道在睡覺時,我很喜歡征征看著妳,看妳還一臉純淨,讓我的心坦然舒泰。我沒有相信神,但偶然卻會跟造物主祈求,如果我可以有下一回人生,很希望可以再跟妳一起生活。而假使確定沒有下一回,在我們還年輕時,已經反反覆覆計畫過,將來如果時候到了,能一起遇上意外,在同時間失去知覺,再沒空檔為對方離去而悲痛欲絕,一切就此謝幕,這也不失是很美滿的事情。但早知曉,天意從來不順人願。
一直知道,再矢志不渝的愛情,也終有分離的一天,只要稍為想像那時候的光景,只是稍近距離嗅聞那臨近終結的氣味,已夠我瞬間墮進冰窖,無比的心灰意冷讓心臟糾結得撕磨分裂。沒想到死亡沒有突如其來,頑疾已經悄然來探。一個清早,還在一起吃早飯,妳神色茫然的看著我,我跟妳說了很多話,妳都沒有回應,妳從來不會開這樣的玩笑,像沒叉電的機械人,默然無語。我也老得糟了,不能像從前,可以一把將你抱起,也沒能力獨個兒處理問題。撥了幾個電話,穿好衣服,準備到樓下找人幫忙。妳忽然回過神來,渾不知覺剛才發生甚麼事,還埋怨我好端端弄出事故來。然後妳想自己倒茶,卻連把茶壺對準杯子的焦點也沒有捉緊。我知道,程序開始了,妳的魂魄開始逐點兒離開,肉體也在逐分鐘流失水份。沒想過情況會急速變成這模樣,我才發現自己人生原來太孤寂,連談得投契的朋友也沒幾位。原來妳一直不只是愛侶,也是我罕有的知心摯友。過往儘管天大的困難也有妳穩如泰山在我旁,如今再沒有妳義無反顧的站在我陣線,霎時間,我一個人連走路也傾側了,再站不牢固。
年輕時我們商量過不要兒女,這個世界不見得特別容易過活。但最後還是有一個女兒。我是想,將來要是我先走一步,好歹我的部分會寄存孩子體內,讓她繼續愛妳護妳。誰知道孩子長大了,能夠偶然回來跟我們閒聊幾句已經很不錯,當妳出意外時,她原來除了手足無措外,也沒有可以幫上甚麼忙。她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困惱,我們當下的境況,只是可以讓她早點預習自己的未來罷了。見過醫生,在醫院住上幾天。回到家𥚃,你已經連自己站起來也成問題。要把妳從輪椅搬往正常的椅子坐好,我們身體必須緊貼著,老骨頭撐緊老骨頭,我們都的確鬆弛了。妳如廁時,我必定站在門外,還好妳可以自己清理屁股,完事了我只要走進來把妳扶穩,把褲子穿好便妥當。但我知道,沒多久,妳應該連自己清理的能力也會失掉。平常妳躺在床上,我會告訴妳身邊一切瑣事,而妳還可以自己看書時,會叫我不用坐在旁邊沒事幹,好像會把兩個人的時間同時浪費掉。其實我一點也沒所謂,我們能走動時,也不特別喜歡逛街,只是偶然會聽聽音樂會,電影也不多看了。但我很喜歡,跟妳在疏落的公車上,把窗門開著,邊吹著涼風邊聊天,在街上塗上淡妝的妳,實在有一種說不出的脫俗美態。
果然,妳只能躺在床上,妳還清醒時曾懇求過,不要把妳獨個兒留在醫院,再壞的情況,妳也要躺在自己家裡。那時候,大概妳沒估計自己將會完全失掉常性,也低估了狀況是如何意料之外可怖。我一直以為,妳的身體曾是我深愛的部分,今天她不再正常運作,能好好照料妳是自己本份,辛勞卻淒美。我深信,換轉躺下來是我,妳是會毫無遲疑的悉心眷顧。只是會憂心,自己也會不知不覺間衰退下去;只是沒預料,在我身體還能承受的時間,意志竟先崩潰了。妳沒有說話太久,我逐漸也唱不成獨腳戲。我們的房子寂靜得可怕,偶爾空氣激盪的微響也聽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妳開始發脾氣,在惱恨我為甚麼沒有假裝一切能承受。我對妳的關懷,也成了妳內心不能再承受的重擔。
我愈來愈能感受到時間,它好像故意走得慢慢的,讓我很自然就能把一小時分開很多細等份,如何每秒每分的過去。偶然有朋友上來探望,說著一些無補於事的安慰說話,我愈來愈沒有興趣見他們,連女兒也不斷質問為甚麼沒讓妳安躺在醫院中接受專業照料。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真正按照妳心意辦事。我愈來愈迷茫,只有自己一人,神智不清胡言亂語,晚上做著更孤苦伶仃的噩夢,會嚎哭尖叫,旁邊她也原來沒睡好,沒靈氣的雙眼偏又緊盯著我。是妳看穿了,我在吃不消?我在逐漸變成另一個人,逐漸把持不了曾許下結實的允諾。我沒害怕過一同死去,卻沒想清楚,這樣日復日的廝守折磨,一直在消耗我們的矢志不渝,也在毀滅我們過往的恩深義重。我再餵妳吃,妳是故意的從另一邊嘴流出來。我捉不緊自己心神,重重打妳一把掌。妳沒半點回應,也似在提示我,一切再沒有迴轉的餘地!慢慢我好像聽到一點微弱的聲綫:是妳的意思嗎?是妳也認為,事情已夠潰爛吧!潰爛到,讓我甘願背負了結一切的罪名。(寫於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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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連載|引渡人日記day83|剪溜】
引渡人日記 day 83(下)內憂外患
實在捉弄人,明明啥都沒吃,肚子居然痛了起來!
趁著又斟滿一回茶,估計再十分鐘才會用上我,打定主意跑去解放,否則待會拉了一褲子屎,還要做人嗎我?
才剛偷偷摸摸溜出寶殿,遠遠就瞧見一個略駝背的身影蹣跚走來。哎呀!那不就是前陣子我引魂回來的阿嬤嗎?!怎麼只有一個人?一定是鬼差又開小差去了。
遠遠的,阿嬤也瞧見了我,開心地喊著:「少年兄,你怎麼在這?」
「噓!小聲一點。」我不過想去拉個屎,別這麼大聲嚷嚷啊。
「少年兄,我要去投胎了,可是我不想喝孟婆湯。你教我怎樣才能不喝湯好否?」
夭壽,肚子好痛,我真的快憋不住了。白姐去哪了?怎不來幫我解圍?
我一邊敷衍著,想將阿嬤推遠一點,沒想到腸胃一陣翻攪,阿嬤就趁我不注意,自己闖進了寶殿。
「恁在辦桌呀?歹勢啦,我想要問一下,咁有不喝孟婆湯就去投胎的方法?」
完了。
演奏音樂嘎然而止,十殿閻王與東嶽大帝同時看向阿嬤,輪轉王夾菜的手還停在空中,現場只有南天門四大天王依舊喝得渾然忘我。
我上前拉住她也不是,烙跑也不是,只好躲在門邊,寶殿內其他人也不敢妄動。
「哪裡來的亡魂搗亂?!白無常!妳這保安怎麼當的?!」楚江王尖起嗓子嚷了起來。
「抱歉,我一時大意,還請閻王恕罪。」白姐飛奔進來,臉色慘白。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這麼慌張。
「大人啊,莫怪她,是我自己看這裡人多才跑來。我不想喝孟婆湯,不想忘記阮阿孫,恁看,這是我阿孫的玩具。我拜託你們,告訴我怎麼辦好不好。」
啊!是引魂當時我塞在阿嬤手裡的玩具車!
這阿嬤真是向天借膽,居然往東嶽大帝走去。算她識貨,知道誰是老大。
「啪!」
還來不及靠近東嶽大帝咧,護衛一掌就將玩具車打得老遠,不偏不倚就掉在我腳邊。可惡,有需要這樣對待一個老人家嗎?
「我看,準是去投胎路上迷了路。沒事、沒事,帶回去即可。」閻羅天子又連忙打著圓場。
「沒事?我說閻羅,你這圓仔也搓太兇了。今天是亡魂誤闖,萬一是有心作亂怎麼辦?」第七殿泰山王冷哼一聲。
「恁莫吵架,我走就是了。」阿嬤轉身走了兩步,驚喊:「阮阿孫的玩具車呢?」
「地府是妳來去自如的地方?白無常,還不趕快把她押下去,罰入畜生道!」楚江王氣到粉都快裂開了。
「該投胎往何處,都經過十殿縝密審判,豈可意氣用事決定她的下輩子?!」白姐挺起身,不甘示弱回嗆。水喔,我就知道她一定忍不住。
「意氣用事?!妳好大的膽子,居然這般頂撞我!」楚江王張開血盆大口怒罵。
愈聽愈不爽,我憋著一肚子屎,夾著屁股走到阿嬤身邊,將玩具車塞到她手裡。
「玩具車在這,收好。」我忍不住瞪了楚江王一眼。
打從進門後從沒開口的東嶽大帝乾咳兩聲,徐徐走到阿嬤面前,眼珠閃了兩下,對白姐說:「帶下去吧。」
他講話聽起來有好幾個人的聲音疊在一起,很渾厚又低沉,實在有夠性格。
白姐正要拉走阿嬤,只見一個夜叉卻連滾帶爬衝了進來,雙唇發紫、全身顫抖地大喊:
「報告大人,不好了!八仙闖進地府,方才在奈何橋擄走了二十幾條亡魂!」
我發誓,我真的聽見十殿閻王同時倒抽一口冷氣。恁娘咧,這八仙太超過,居然直接跑來地府搶魂,擺明了挑釁嘛!
「這麼放肆啊……」東嶽大帝將煙斗送進嘴裡,閉上眼睛很享受地吸了一口,隨即狠狠睜開雙眼,那對眼珠射出如刀劍般鋒利的光芒,長過膝蓋的鬍鬚怒張起來,就像隨時要射出的箭。
他舉起右掌重重拍下,桌面的碗盤全彈跳起來,碰到屋樑才又掉了下來,整座寶殿晃得比五級地震還嚴重,數萬根刮脂蠟燭東倒西歪,燃成一片火海,包圍著這座氣派雄偉的寶殿。
「究竟是我太好運,湊巧見識地府的維安漏洞;還是正因為我前來視察,才讓狂徒有機可趁?」
這次東嶽大帝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好幾百個人疊在一起,十殿閻王沒人敢出聲,白姐早就跑了出去追八仙。而我,肚子還是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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