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性的金馬獎？金馬獎的政治性？
以下為非純粹電影文，如果是篤信「政治是政治，電影是電影，兩者不要混為一談」的朋友，歡迎左轉離開，或退讚、退追蹤。至於不是那麼確定，或者是有不同想法的朋友，歡迎留下來，繼續看下去。
有在關心金馬獎的朋友或許都知道，頒獎典禮上周末甫落幕，這幾天網路以及各大媒體討論最熱烈的不是最佳影片《大象席地而坐》、不是獲得最佳導演的張藝謀、甚至不是李安，而是導演傅榆在獲得最佳紀錄片時的一番言論，以及它後續所引爆出各方關於主權所有、國家認同的激烈討論與爭辯。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這部片，很多人以為只是在講政治，但它其實更多是在講青春，青春很美好，但也容易犯錯。我們可能把錯誤的期待投射在別人身上，這有可能發生在人對人，也有可能發生在國家對國家。我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作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一個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傅榆導演這樣說著，不卑不亢，不帶批判，只是略有辛酸的在自己的國家裡，在金馬獎台上，說出關於自己對未來的想像，以及這部紀錄片想要傳達的事情。然而在這個很自然的意識形態表達之後，現場的氣氛雖然表面上仍是熱絡，但詭譎尷尬的氣氛似乎開始瀰漫，涂們上台後開了一搶、徐崢又一槍，最後整場典禮以《大象席地而坐》製片高一天一席「我覺得，電影是可以超越語言的，它可以讓語言變得統一，謝謝大家。」作為總結。這不禁讓大家覺得，整晚光鮮亮麗的典禮背後，似乎不只有電影，政治意識形態的角力與拉扯，在檯面下已經隱隱作動。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最佳影片鞏俐沒有上台頒獎、會後缺席評審團對媒體的講解、典禮結束後的惜別酒會，中國方面除了婁燁之外全數缺席，各大劇組的慶功宴幾近全數取消，只有《影》的劇組拉起窗簾低調慶祝。而另一方面，網路詆毀、謾罵的話語不斷，昨天更一度謠傳中國封殺金馬獎，雖事後證實是假新聞，但看在2018年的今天，這樣的假消息仍會出現，也仍有人願意相信，便覺得不勝唏噓。
而回過頭來看，金馬獎算是一個政治性的金馬獎嗎？我想答案見仁見智，程度有別。但至於所謂的「藝術歸藝術、電影歸電影、政治歸政治」，這樣一刀兩斷，不負責任、不帶腦袋的思考模式，在各種層面看來，實在是難以令人苟同。端看金馬創立之初的宗旨及命名，或許可以略知一二。「金馬」二字源自金門、馬祖冷戰背景下，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軍事對峙的最前線兩外島地名的字首。以「金馬」命名旨在鼓勵中華民國電影業界，能效法前線國軍官兵們堅強奮發的精神，努力開創新局。所以說，金馬本身的創辦從來就是充滿政治性的，何來所謂「政治歸政治、電影歸電影」這樣個荒謬言論呢？
有些人可能會說，中國與台灣「在那個會發生飛彈危機的年代，要花多大的努力創造互信，才能讓大陸願意持續派人組團來台參與金馬盛會？也就在那個時候，金馬獎本身也要排除台灣的政治力量。在李行導演的折衝協調下，金馬獎典禮終於可以成為電影人的典禮，不再有長官（如新聞局長）的致詞，兩岸三地影人可以在典禮上展現互信，不用擔心會出現讓人尷尬的「政治」場面。」
私以為這樣的言論主要有兩個盲點。第一，我不清楚它所謂的飛彈危機是指哪一個飛彈危機。如果是在指1996年的台海危機的話，那就更顯得這番言論的可笑。當時的狀況是，台灣的民主漸漸開花結果，第一次的總統直選即將展開，中國方面經過改革開放後羽翼漸豐，成為繼蘇聯之後與美國為主的民主勢力對抗的主要共產國家。而在那次的總統大選之前，國民黨的候選人李登輝先後在各種場合說出了「中華民國在台灣」、「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等言論，中共方面害怕李登輝當選之後宣布台灣獨立，於是多次在台灣海峽進行軍事演習，以示警告。從上述簡單的歷史狀況還原可以發現，該知名編劇口中所說的「努力創造互信」是建立在對方將飛彈對準我們國土的狀況之下，這樣想起來，真不知道是過於天真，還是真的以為一個電影的環境，可以真的只有電影而沒有政治。
第二個盲點是「兩岸三地影人可以在典禮上展現互信，不用擔心會出現讓人尷尬的「政治」場面。」。其實我蠻好奇的是，所謂的在典禮上展現互信，究竟是怎樣的互信方式，是表面上的互信，還是真的發自內心的互信。而所謂的政治場面，是不是只有政府官僚上台可以稱之為「政治」場面，那如果以這樣的標準來看，本屆的金馬獎也沒有政治啊？那為甚麼還要高聲疾呼「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越想也就越覺得困惑了。
回到傅榆這件事上，在如此「政治性」的頒獎典禮中，就真的不能容許任何一絲，政治意識的表達嗎？很多人緊抓著傅榆不放，猛抓猛打，說她「說話不看場合」、「一句話破壞了許多人多年的努力」等等。我只覺得政治是一連串的角力，與意識形態表達，台灣、金馬可貴的地方是，我們容忍所有言論存在。我們可以容許傅榆說出台灣是個獨立個體的事實，當然也有雅量讓一個出身於想要侵略我們國家的人，在我們的台上高聲疾呼「中國台灣」。那些自我審查、過度矮化牽制言論的人別鬧了好嗎？互信與尊重從來不會因為一句話而被破壞，反倒說這些話的人才不要破壞幾十年來台灣人用血用淚，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民主與言論自由。能讓任何人想說任何想說的話，然後不會被秋後算帳、思想審查，你知道多難嗎?
所謂的民主，是就算我非常痛恨你的言論，但我下次還是會張開雙手歡迎你的到來，因為我尊重你發言的權利。國界、海峽不能阻擋友情、文化或電影。偏見才是，威權才是。但威權、偏見真的能阻擋的了什麼嗎?
政治性的金馬獎從一開始就在，但金馬獎的政治性卻是經過代代人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成果。「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或許存在，只是它僅限於獎項本身。金馬獎會有今天的地位與高度，是在於它廣納百川，不會因種族、國籍、立場、身分認同、意識形態而有所偏頗。我們能讓大中國主義的涂們榮獲影帝、同時也能讓希望台灣被以獨立個體看待的傅榆站上講台。或許就像趙德胤在2016年獲得年度台灣電影工作者時所說的，「如果一個從來沒有生存以外夢想的緬甸小孩，今天可以拿到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獎，是一段勵志故事，那台灣是唯一可以讓這勵志故事發生的地方。」
金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身為台灣人，我以金馬獎為榮。
「台灣這邊是自由的，影展是開放的，他們愛講什麼講什麼，來的都是客人，我們希望就藝術論藝術，不希望有任何的政治來干擾，今天金馬獎能有這樣的成果，幾乎90%的人都出席了，請大家給電影人一種尊重。」 - 李安
後記:
今年有幸以亞洲電影觀察團的身分參加金馬獎頒獎典禮，坐在一樓面對舞台的最右邊，雖然地屬偏狹，但相對也可以觀察到整個現場觀眾席的狀態。在傅榆說話的當下，全場爆棚的歡呼與鼓掌聲這不用說，這或許是金馬獎五十五年來台灣最直接的政治表述，能夠在現場見證，只能說自己何其幸運。至於涂們說出中國台灣時，現場其實是有噓聲的(有一部分是我本人)，但很克制，現場甚至陷入短暫幾秒鐘的尷尬，隨後才被中國方的隨之而來的歡呼聲所掩蓋。現場雖然尷尬，但肅殺氣氛才稍稍化解。
但其實真正想說的並不是這個，而是關於今年金馬獎典禮兩個感人的部分，這兩個部分都來自《大象席地而坐》，不管是胡波的母親代領最佳改編劇本時，全場的靜默與致敬，或者是獲得最佳影片時李安與她深深的擁抱。這或許用來總結今次金馬獎的紛紛擾擾，再適合不過。國界、海峽不能阻擋友情、文化或電影。偏見才是，威權才是。而幸好我們還擁有彼此，縱使我們身分不同、認同可能有異，但在分歧之後，我們還是選擇擁抱彼此。金馬獎還會繼續下去、電影也是，人的溫柔更是。愛最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