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孩子的關係,讓我願意積極認識自己】
一回神,這裡沉寂好一陣子了。這一兩個禮拜在嘗試寫文,但是不知怎麼,靈感是有,但是感覺心房是闔上的,有什麼在阻擋我去觸摸我真實的想法。
四月份以來,有很多跟蕃茄相處的事件可以寫,有看見他的成長的經歷,有感受到我的付出留下痕跡的經歷,也有跟他僵持不下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經歷,但是我有一種站在遠方看著這些事情發生的感覺,好像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
我知道我最近覺得小孩很煩,一直把他擋在外面。蕃茄做得很好的時候,很開心要來找我的時候,我的互動很心不在焉;蕃茄很盧,需要人好好踩緊底線的時候,我很不想應付,時常擱下一句「隨便你」或是「那就算了」然後就把溝通管道關閉。
我把原因歸咎為上個月負荷太多。除了實習之外,一次交了兩篇四千字的報告和一篇短文,加上主題牽涉太廣,不只探索創傷,還要思考他在社會文化價值之下對個人的影響。過度傷腦之下,當然沒有心力去額外承擔幼兒的情緒,一定是這樣。
結果等忙完一個段落,跟傑克一起看電視放鬆的時候,先是因為電影「小魔女(Matilda)」,對瑪蒂達被收養的溫馨結局大抓狂。接著看「無照律師(Suits)」的時候又對律師界到高級餐廳談公事,一句話談不攏就丟下餐具站起來走人的習慣大動肝火。
「搞什麼東西啊!有夠不尊重食物跟廚師!邊吃邊談公事怎麼吃得出食物是什麼味道?這可是廚師用心做出來的料理耶!還動不動就離席,東西吃了一口就跑,他們每一個都該去跟農夫道歉!!!!」
我懷著一肚子火氣上床睡覺,隱約意識到有些事不太對勁。不過是故事情節,我為什麼反應這麼大?有什麼事情惹到我嗎?
隔天早上,我被「爸爸我刷完牙了唷」的聲音吵醒,聽見傑克跟蕃茄在房間外面走動,準備出門上學。我把棉被拉起來蓋在頭上。好煩,小孩每天都在,每天都要處理他。陪笑陪玩很煩,有衝突又更煩。一天只上六小時的課根本太短,為什麼他不能每天都五點半到家,看電視吃飯洗澡以後就直接睡覺?
等等,這真的不太對勁。我把自己的願望聽懂了。我跟蕃茄平日的相處時間已經只有三四個小時,當中還佔了吃飯時間和電視時間。這麼短的時間我還是受不了,想要再縮更短,其實我是完全不想跟蕃茄有交集吧。為什麼會這樣?最後一份作業交出去好幾天了,已經跟太忙太累無關了吧。是什麼東西被觸發到了嗎?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房門外蕃茄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一直傳進來,心裡湧起更多不明的煩躁。
也許可以試試看聽聽身體的訊息?之前課堂讀到的文章有說,所有被壓抑著的情緒,我們的身體都記得。身體,快告訴我你記得什麼?
身體沒有回答,但我的腦海裡浮現蕃茄手舞足道亂跳舞的畫面。這個小孩大概兩歲半開始,只要聽到音樂,他就會陷入陶醉,發明出各式各樣的身體動作,還會像跳地板操一樣加速奔跑跳躍,頭髮飛揚,非常自由奔放。
我突然坐起身。
我想跳舞。我有一股衝動想要跳舞。我想跟蕃茄一樣,做一些我的身體自己想要做的動作。
我突然覺得興奮,把耳朵豎起來。一聽到玄關的門被帶上的聲音,我立刻跳下床拿出瑜珈墊,跑進客廳。墊子「刷」一聲鋪平在地,然後把「放牛班的春天」的原聲帶塞進音響的肚子裡。
一陣讀取的雜音之後,微風一般的音樂輕輕地吹送出來,我,像個呆子一樣發愣,兩隻腳緊緊黏在瑜伽墊上。
不知該如何是好。
要我跟著音樂自由擺動身體,大概就像給一個不會畫圖的人一張空白紙要他隨手畫畫,或者像是把一個不擅長說話的人拉上講台要他隨口聊聊一樣吧。六歲的時候,曾經因為動作太粗魯被母親送去學舞「培養氣質」,但是兩年後一點效果也沒有。從小到大,我坐下的雙腿只能打開到剪刀的開度,游泳熱身前彎只能摸到膝蓋下面一點,永遠被教練以為我在偷懶。剛剛在房間還覺得自己的身體想要解放,現在站在這裡,只覺得無比尷尬,就算家裡沒有其他人,我還是覺得手腳好像長錯位置,渾身不自在。
音樂繼續播放著,我望向窗外遠方的樹叢。我想起第一次去日本洗大浴場的經驗。當時我非常好奇,但是不敢自己去,就請了幾個日本朋友陪我一起。一到浴場,朋友們嘻嘻哈哈馬上脫個精光,還互相揶揄彼此的身材,而我就跟現在一樣像個呆子一樣站著,渾身不自在。朋友互相打鬧幾句之後不約而同看向我,四個人之間的沈默好像蔓延了一世紀。我的心跳加快,慌張著不知該不該放棄時,心裡有一個聲音說:「脫啊,你不自己脫,難不成還要朋友逼你?」
我驚醒過來,深呼吸之後就把衣物一口氣全部褪下,原本纏繞著全身的笨拙感立刻消失無蹤。我放鬆地笑了出來,一群女孩嘻嘻哈哈地一起進了澡堂。
現在的感覺,跟那天一模一樣。
---
我閉上眼睛,眼前浮現蕃茄像水母一樣四面八方伸展揮舞的四肢。動啊,你不自己來,難不成還要誰來逼你?
我的左腳往前一跨,模仿起蕃茄的舞步,結果立刻失去平衡跌在地上。我站起來,雙腳來回踏步習慣墊子的觸感,輕輕跳一跳,再閉上眼睛讓身體擺動。一開始我一動就跌倒,但是我站起來繼續,我感覺到身體想要繼續。
每站起來一次,我的腳步就踩得更穩,身體想要搖擺的幅度也變大。「剛剛的動作一定超醜看起來超蠢」的想法逐漸淡去,胸膛加入了,肩膀加入了,背脊加入了,雙手加入了,我開始不需要「指揮」我的身體去動,身體自己動起來,配合著節奏快慢,時而激烈時而舒緩,像是被音樂帶領著。
我知道我呈現的絕對不是一個唯美的畫面,因為我跌跌撞撞搖搖擺擺還不時跌倒,但是當我旋轉起來,目光瞥見我飛起來的髮梢,揚起的裙擺時,我想起很多年前曾經看過的,旋轉著,舞著〈輓歌〉的羅曼菲。
緊接著,聲音一個一個出現。
你的頭髮好難看你這幾顆痣之後我帶你去點掉為什麼你有鷹鉤鼻沒關係等你長大了我們去割個雙眼皮就好你知不知道你不笑的時候有夠醜你的腋下多毛好臭你的胸部要按摩才會長你的屁股什麼時候變這麼大你的大腿太粗不要穿短裙短褲很難看你是男的嗎動作這樣大剌剌有夠粗魯你知不知道你有O型腿蘿蔔腿就是說你這種的你的腿毛也太長了吧你走路的姿勢好奇怪女孩子也不知道打扮一下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長得這麼醜我說過幾次了抬頭挺胸不要駝背
我可能一直在旋轉,我也弄不清楚了。音樂一首接一首拉著我的身體不停地做出各種動作,腦袋中的聲音一句接著一句,直到我突然覺得好了,夠了,可以了,放鬆下來跌坐在地上,才發現我滿臉都是眼淚。
但是我並不感到悲傷。
我喘了幾口氣,抹掉額頭上的汗和臉頰上的淚,小口喝水。
難道是因為蕃茄買了新的裙子嗎?他笑咪咪地在家裡跑來跑去,擺出各種奇怪的姿勢,我稱讚他好美。我的身體聽見了這句話,發現他從來沒有被好好地接納過,所以他想要表達,他想要被喜歡,他想要把那些如影隨形的批評全部都甩掉,他想要自由。
我笑了,覺得無比輕盈。
我很美的。我啊,剛剛可是跳出羅曼菲了呢!
***
跟蕃茄認識的時間越久,我越是發現,我們之間的關係是一面照出我心裡陰影的鏡子。每當我想遠離他,想要擺脫他,覺得煩躁覺得他快讓我窒息的時候,往往都是因為有關他的什麼,拉出我不想面對的情緒。
這種時候我有兩個選擇。我可以因為覺得太不舒服,想把這個始作俑者推走,就處處躲著蕃茄,讓我還可以維持原本習慣的樣子。我也可以選擇用聽音樂、唱歌、大呼小叫、跳來跳去、寫字、畫圖等等更能促進情緒流動的活動,來幫忙我找出更多的線索。
可能有人認為我好積極,願意為孩子做這麼多,其實並不是這樣。我是為了我自己。我過了一個非常不舒服不快樂的前半生,成年以後覺得我終於學會處理所有的事情了,我適應這個世界了,卻從跟孩子的關係裡發現我只是成功的把自己的感受都壓抑,讓我自己還可以表現出順利運作的樣子而已。
我不想再從同樣的惡夢裡驚醒了,不想要我自己再經歷那些不舒服,所以我想認真去看鏡子裡的影像,想認真看清楚是什麼在扎我,我可以把那根惱人的硬刺拔掉。
當我開始好奇,開始去尋找線索,我才有機會真正看清楚我的傷口。而當我真正看著傷口嘗試去療癒,親身體會傷口多痛,療癒的過程有多困難,我才會開始真正關心自己,允許自己慢下來,依照自己的步調前進,在已經很艱難的生活當中找出讓自己更舒服的方法。
我相信這樣的面對,確實會讓我成為更好的父母,但是這只是一個附帶的結果而已。真正推動著我,讓我持續往前進的理由是,我想要自由,我想要無所畏懼,我想要喜歡我自己,我想要毫不保留的去愛,我想要成為一個更快樂的人。
我想我又成長了一點了吧,感謝我的鏡子。
---
歡迎到匿名區留言:
[蕃茄家塗鴉牆--認識自己](https://padlet.com/tomatogreenlife/c4h81egxcn00gqse)
吹吧微風結局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終於,還是愛了:對談張小嫻的感想及朗讀》
* 和小嫻對談,我如此愉悅。那不只是彼此交換文字的書寫,也是審視自己的靈魂,在兩個老女孩的對談中,我整理了情緒,既而在書寫的過程中,提醒自己:你要什麼?捨什麼?該擱下什麼?
這些筆談,比我的自言自語,對我意義更重大。
*Covid 19使我們無法見面。下回見到小嫻時,想緊緊地擁抱她,如擁抱遠方美好的星斗。
* 朗讀內容:
和古老的星辰相比,我們多麼渺小。和未來真正衰老的我們相比,現在的我們多麼年輕。
至少,至少,現在的我們還會惦著愛情這件事。
一個女人只要還惦著愛情,她就不會衰老。
不管她是否找到了所愛之人。
親愛的小嫻,我的生命力固然強大,但正因為我的人生一直不知為何,總是選擇了過於龐大複雜的工作環境,它符合了我的使命感,卻未必適合過度浪漫純真的我。
我是丘吉爾,我是香奈兒。我是阮玲玉,我是桑塔格。而我不是王爾德,也不是張愛玲。
我是戰地鐘聲中,渴望愛情慰藉的戰士。我無法進入張愛玲一堆女子算計的第一爐香,我記憶最深刻的反而是她「半生緣」小説的最後一章,男女主角最後一面,最後一句:「我們回不去了。」
我並非追求悲劇傾向的人,但我對情愛的渴望,太純潔,太簡單,太不俗世。曾經有一名男子和我談到愛情的必然性痛苦,你想要多少歡愉,就得用多少痛苦來償還。因為愛情必然充斥著愛⋯⋯佔有⋯⋯嫉妒。我回答他:我對佔有和嫉妒不熟,我對放手比較熟。人們説:愛,不釋手。我卻喜歡:愛,要放手。
我所以如此對待愛情,並非全然是我的美德,更不是自卑,而是我的戰地鐘情觀。
工作幾十年來,儘管換了好幾個不同角色,但我始終過得有若戰壕裡的戰士。是的,我如邱吉爾,不輕易投降,我周圍的工作環境炮聲隆隆作響不斷。在堅持理想的過程中,我難免會對薄涼的世界感到傷悲。
如果我的內心還需要情,那很像處身前缐的戰士,當戰火稍歇,我夢想中的愛情,只有最簡易純粹的情感。我不問天長,我不問地久,但問此刻情意之美、之誠。愛情是我迴避現實,在無情殘忍世界中尋藏躲身的山谷。在那裡我不必面對權力爭奪中令人不堪的人性,在那裡戎不必看令人傷心的人性本質。
戰爭往往殺害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
愛情也是。
張愛玲筆下書寫的愛情是真實的愛情,愛情需要心機,需要計算,需要排擠,需要自私,才能得到。撰寫七巧,創造流蘇的她,讓女人或者保住了以身相許換來的錢,或以時代傾倒換來的相依相愛。而丟了筆以後的張愛玲呢?她已經在創作中打完了愛情的戰爭,她不想成為其中之一的戰士。於是她無可救藥地愛上胡蘭成,不在乎排山倒海的指責。幾年之後,又靜靜地看著一個男人變心,終而守著他幾天,認清了結局,一個人孤悲度過殘山流水,終生回到孤寂中的更孤悲。
我的戰地愛情,不是張愛玲式的。我做不到男人的寡情,我也享受不了自小身為許多男子環繞身邊崇拜愛慕的虛榮之戀。
我的戰地情聲成了我這個人一生奇特的一部分。或許是這樣的吧?它使得我既無法輕易動情,又使我一不小心即跌入愛情的織網,便無條件地由衷地痴情地愛一個人。
是的,痴情。這和我平日的瀟洒,剛好形成一部大反差片。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
愛情是我在殘酷世界中的慰藉,因此我不需要儀式,也不在乎形式。正如身處無情泥濘的濠溝中的戰士,我只要知道遠方有一個相愛之人,他的心與我彼此連結。分隔兩地,那一點點思念之情、之痛,使戰壕中的我,在陌生危險中,少去了孤寂害怕,同時一往情深。
我生下來不為愛情而活,似乎把愛情看得很淡,一生身邊匆匆也走過了許多男子,但真愛,很少。
我不是玩情,也非戲情。當我從現實的戰壕裡走向愛情之谷時,我已無法接受過度平庸的愛情關係。當我真的身陷情網時,我不會也不想以計算、爭奪獲得我渴望的情感。
我對愛情的信仰,停留於浪漫的想像:更明白地說這份情感,不是為了經營一樁婚姻,尋覓一個白頭偕老的人。或許這樣的愛情,註定使我老來會孨然一身,
但它望似不著邊際,卻始終很美。
對於我,很美,很美,就夠了。
我的愛情,永遠是詩,乘著芬芳的微風,輕輕吹送無數白色絨球的種子,送給或是身旁或是遠方的他。
小嫻,如果我是男人,我會愛上妳。不只愛妳的「尤物身體」,更迷愛妳對情感的通透,愛妳的不糾纏,愛妳在情感中的堅強。
妳説:所有不愛你的,都配不上你。
妳説:天空不會永遠灰暗。
妳説:困境終究會成為過去,只有某個人永留心中,超越了時光。
所以我那麼痛恨自己是異性戀者,男人少有像妳如此明白之人,他們對於愛情,糊裡糊塗,鮮少有深入的思考。即使寫情詩,也只是求個詩情之美,一個大驚嘆句!他們未必了解愛情的複雜。多半時候,他們只是在品嚐愛情的蜜汁。在愛與不愛、責任與利害關係中徘徊。
沒有幾個男性作家可以處理地好自己的情事,他們的驕傲,恰恰好是他們的脆弱。
愛情中的男人,除了徐志摩,鮮有深刻的柔腸迴轉,穿過了女人的黑髪,他看到還是自己的手。
妳又説:等到老了,與一人,靜靜地過日子、無欲無求、不喧鬧、不生氣、不跟人爭、不容易沮喪,但願也不會因為聚散離合而過份感傷,因為都習慣了,也明白了。
我常常夢想人可不可以轉世活著。出生時攜帶著前世的智慧來到人間,今生這樣我們便能更清楚在愛情的道路上,我們需要什麼樣的伴侶。在第一個迷惑的十字路口時,我們已經從前世之痛,知道該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於是今世的我們可以從容地愛著,前世的悔,由今世補償。
而不是抵達一定年齡,更成熟了、慈悲了,儘管我們仍有愛的渴望,已老去,想尋一人,或許太難。
對於生病的我,此時生命倒數的鐘聲,已響起!它輕輕地,落在我的身上,肩上,臉上,一分一秒,滴滴答答。鐘聲像是同情,像是嘲諷生命,每一次到點的敲打聲,都是提醒。
我的一生已如擱淺的小舟,快被吹近岸邊,那裡遠望似乎沒有等待之人,似乎又有個恍忽的身影。此時我會怕――怕潮近時看清真相,也怕潮來時又把我送回那失去彼此的大河 。
於是與其執著思困憂傷,不如淡忘於孤獨的航行,於風浪的隱喻,於戰地鐘聲下的純情。
等再相逢時,有了一點驚喜。
花謝,不必悲。浪止,沒有痛。
https://youtu.be/9Oh860ixh1k
吹吧微風結局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陳文茜與華文最受歡迎的解愛作家張小嫻筆談文茜新書:終於,還是愛了》—全文刊登於今日6/1聯合報副刊—全部對談內容,收錄於陳文茜新書《終於,還是愛了》
*題目:1)兩個老女孩。2)戰地鐘聲。
*摘要:「兩個老女孩」
張小嫻:一口氣讀完文茜的新書《終於,還是愛了》這個女子太堅強了,堅強得讓人心疼。
這樣的女子,得要一個多麼棒的男人才配得上她?而這個男人在哪裡?他是否曾出現在她生命裡卻來得不是時候?
那時她正忙著做大事,忙著談邱吉爾、大蕭條和社會運動;那時她不喜歡在愛情裡沈淪,她不喜歡把愛情當成人生的第一目標;那時,她也吝於付出。抑或,這個人一直都在,就是她筆下那個三十年來她始終在心裡留一個位置給他的幸運兒?
她說自己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可是,對於文茜,我從來沒想過她是什麼年紀的。她身上幾乎是沒有年歲的,有些女人,她活得太優秀,你會忽略她的年紀,歲月只會給她更多智慧。每個女人心中也有一個最好的年紀,也許是過去,也許是現在,我不知道我認識文茜的時候是不是她自己心中最好的年紀,我只知道,假如我是男人,我會愛上她。她聰明,風趣,感性又性感,即使我是個女的,也很難不去注意她驕人的身材。她腿那麼細,聲音那麼溫柔,哪裡像她自己說的,不像個女人?
假如我是女人,我也會愛上她,她有見識,也有情趣。她比許多男人都更有男子氣,這和她的外表格格不入。作為女人,除了性徵,誰又能夠給我們下定義?我有一個很要好的詩人朋友,在我們認識很多年之後的一天,他對我說,我只有外表像女人。他這是讚美我還是取笑我?我把他的話當成讚美好了,但他沒有看清楚我,他只看到我身上男人和女人的部分,沒看到另外兩個我,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他們都是我。
文茜說她第一次聽到別人敘述她嫵媚風情的時候,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嫵媚有什麼不好啊?除非太年輕的時候有人這麼說你。作為女子,文茜是嫵媚的,別再否認了。「嫵媚」二字,是我曾經想要擁有的「成就」之一,那是最性感的風華。從來就沒有人說我嫵媚,曾經有一個男性朋友,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是在其他朋友面前喊我尤物,我真是全身寒毛直豎。他太不懂用詞,他若說嫵媚,我會笑靨如花。
天下間的男人和女人是否都在乎歲月?誰會不在乎?
只是,有一天,無論我在不在乎,它也悄然降臨在我兩個肩頭上了。它很沉,但它也是輕的,它是繫在我肩頭上的兩朵美麗的氣球,讓我飄飛到一個高度,能夠用今天的智慧和人生經歷回首過去的自己,回首我年輕時的好與不好、我的執迷與天真。
我雖然老了,卻不是夕陽,而是星星。人到中年,遙望星河,有了另一種意義,年少時看到了浪漫,而今看到了時光。跟千億歲的星星相比,我們兩個老女孩有多年輕啊。但願我永遠都還年輕去相信希望,相信愛情,相信諾言,相信人性的美善,也足夠年老去面對人生的風雨和聚散。
*陳文茜:《戰地鐘聲》
和古老的星辰相比,我們多麼渺小。和未來真正衰老的我們相比,現在的我們多麼年輕。
至少,至少,現在的我們還會惦著愛情這件事。
一個女人只要還惦著愛情,她就不會衰老。
不管她是否找到了所愛之人。
親愛的小嫻,我的生命力固然強大,但正因為我的人生一直不知為何,總是選擇了過於龐大複雜的工作環境,它符合了我的使命感,卻未必適合過度浪漫純真的我。
我是丘吉爾,我是香奈兒。我是阮玲玉,我是桑塔格。而我不是王爾德,也不是張愛玲。
我是戰地鐘聲中,渴望愛情慰藉的戰士。我無法進入張愛玲一堆女子算計的第一爐香,我記憶最深刻的反而是她「半生緣」小説的最後一章,男女主角最後一面,最後一句:「我們回不去了。」
我並非追求悲劇傾向的人,但我對情愛的渴望,太純潔,太簡單,太不俗世。曾經有一名男子和我談到愛情的必然性痛苦,你想要多少歡愉,就得用多少痛苦來償還。因為愛情必然充斥著愛⋯⋯佔有⋯⋯嫉妒。我回答他:我對佔有和嫉妒不熟,我對放手比較熟。人們説:愛,不釋手。我卻喜歡:愛,要放手。
我所以如此對待愛情,並非全然是我的美德,更不是自卑,而是我的戰地鐘情觀。
工作幾十年來,儘管換了好幾個不同角色,但我始終過得有若戰壕裡的戰士。是的,我如邱吉爾,不輕易投降,我周圍的工作環境炮聲隆隆作響不斷。在堅持理想的過程中,我難免會對薄涼的世界感到傷悲。
如果我的內心還需要情,那很像處身前缐的戰士,當戰火稍歇,我夢想中的愛情,只有最簡易純粹的情感。我不問天長,我不問地久,但問此刻情意之美、之誠。愛情是我迴避現實,在無情殘忍世界中尋藏躲身的山谷。在那裡我不必面對權力爭奪中令人不堪的人性,在那裡戎不必看令人傷心的人性本質。
戰爭往往殺害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
愛情也是。
張愛玲筆下書寫的愛情是真實的愛情,愛情需要心機,需要計算,需要排擠,需要自私,才能得到。撰寫七巧,創造流蘇的她,讓女人或者保住了以身相許換來的錢,或以時代傾倒換來的相依相愛。而丟了筆以後的張愛玲呢?她已經在創作中打完了愛情的戰爭,她不想成為其中之一的戰士。於是她無可救藥地愛上胡蘭成,不在乎排山倒海的指責。幾年之後,又靜靜地看著一個男人變心,終而守著他幾天,認清了結局,一個人孤悲度過殘山流水,終生回到孤寂中的更孤悲。
我的戰地愛情,不是張愛玲式的。我做不到男人的寡情,我也享受不了自小身為許多男子環繞身邊崇拜愛慕的虛榮之戀。
我的戰地情聲成了我這個人一生奇特的一部分。或許是這樣的吧?它使得我既無法輕易動情,又使我一不小心即跌入愛情的織網,便無條件地由衷地痴情地愛一個人。
是的,痴情。這和我平日的瀟洒,剛好形成一部大反差片。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
愛情是我在殘酷世界中的慰藉,因此我不需要儀式,也不在乎形式。正如身處無情泥濘的濠溝中的戰士,我只要知道遠方有一個相愛之人,他的心與我彼此連結。分隔兩地,那一點點思念之情、之痛,使戰壕中的我,在陌生危險中,少去了孤寂害怕,同時一往情深。
我生下來不為愛情而活,似乎把愛情看得很淡,一生身邊匆匆也走過了許多男子,但真愛,很少。
我不是玩情,也非戲情。當我從現實的戰壕裡走向愛情之谷時,我已無法接受過度平庸的愛情關係。當我真的身陷情網時,我不會也不想以計算、爭奪獲得我渴望的情感。
我對愛情的信仰,停留於浪漫的想像:更明白地說這份情感,不是為了經營一樁婚姻,尋覓一個白頭偕老的人。或許這樣的愛情,註定使我老來會孨然一身,
但它望似不著邊際,卻始終很美。
對於我,很美,很美,就夠了。
我的愛情,永遠是詩,乘著芬芳的微風,輕輕吹送無數白色絨球的種子,送給或是身旁或是遠方的他。
小嫻,如果我是男人,我會愛上妳。不只愛妳的「尤物身體」,更迷愛妳對情感的通透,愛妳的不糾纏,愛妳在情感中的堅強。
妳説:所有不愛你的,都配不上你。
妳説:天空不會永遠灰暗。
妳説:困境終究會成為過去,只有某個人永留心中,超越了時光。
所以我那麼痛恨自己是異性戀者,男人少有像妳如此明白之人,他們對於愛情,糊裡糊塗,鮮少有深入的思考。即使寫情詩,也只是求個詩情之美,一個大驚嘆句!他們未必了解愛情的複雜。多半時候,他們只是在品嚐愛情的蜜汁。在愛與不愛、責任與利害關係中徘徊。
沒有幾個男性作家可以處理地好自己的情事,他們的驕傲,恰恰好是他們的脆弱。
愛情中的男人,除了徐志摩,鮮有深刻的柔腸迴轉,穿過了女人的黑髪,他看到還是自己的手。
妳又説:等到老了,與一人,靜靜地過日子、無欲無求、不喧鬧、不生氣、不跟人爭、不容易沮喪,但願也不會因為聚散離合而過份感傷,因為都習慣了,也明白了。
我常常夢想人可不可以轉世活著。出生時攜帶著前世的智慧來到人間,今生這樣我們便能更清楚在愛情的道路上,我們需要什麼樣的伴侶。在第一個迷惑的十字路口時,我們已經從前世之痛,知道該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於是今世的我們可以從容地愛著,前世的悔,由今世補償。
而不是抵達一定年齡,更成熟了、慈悲了,儘管我們仍有愛的渴望,已老去,想尋一人,或許太難。
對於生病的我,此時生命倒數的鐘聲,已響起!
它輕輕地,落在我的身上,肩上,臉上,一分一秒,滴滴答答。鐘聲像是同情,像是嘲諷生命,每一次到點的敲打聲,都是提醒。
我的一生已如擱淺的小舟,快被吹近岸邊,那裡遠望似乎沒有等待之人,似乎又有個恍忽的身影。此時我會怕――怕潮近時看清真相,也怕潮來時又把我送回那失去彼此的大河 。
於是與其執著思困憂傷,不如淡忘於孤獨的航行,於風浪的隱喻,於戰地鐘聲下的純情。
等再相逢時,有了一點驚喜。
花謝,不必悲。浪止,沒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