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吵感情愈好嗎?不見得!但衝突是真正理解對方、改變關係的起點】
(((疫情效應之一:家人彼此厭惡?)))
疫情期間,不少家長私訊給我說家裡的衝突變得很多,除了親子之間,更有天天絕對不連戲、卻沒完結篇的手足衝突,有些連夫妻之間也怒目相對,床頭吵、但床尾也和不了,相看兩厭。
家人之間二十四小時被迫黏在一起,到底是親密的「靠」在一起,還是痛苦地「銬」在一起?相信有不少家庭這一陣子已暗潮洶湧、一觸即發,或是早已煙硝處處、千瘡百孔。
「疫後大未來」作者Scott Galloway精準說到疫情期間全球家庭的兩個共同點:
•開始厭惡配偶
•開始厭惡子女(或是子女更厭惡父母)。
在台灣疫情再度爆發時,一位在美國經歷了一年多封閉生活的同學跟我說,令她非常驚訝的是,不少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佳偶經歷了這一年多之後竟變成怨偶,還有人以離婚收場。
另外,則是青少年把自己封閉,爸媽看不慣他們,他們也完全不把爸媽放在眼裡,防疫禁令如同關禁閉,親子關係比室友還疏離。沉溺在數位世紀的青少年則有愈來愈高比例的憂鬱傾向。
(((從小一路吵到大的娘家,是我最能自在展現自己的所在)))
說到家庭衝突,我想到了我的國中生物課,其中有一章是講基因配對,有個重點是關於血型的配對。
我記得老師說,若爸媽都是O型,那麼,配出來的孩子就全部都是O型,風趣的生物老師還順便說了血型與個性的關係,最後,她居然下了一個結論:
「如果你們全家都是O型,那你家可熱鬧了,肯定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當時這段課程我上得可認真了,因為當下覺得老師已不是生物老師,而是個半仙,真說準了我家的狀況。老師還問:「有沒有人全家人都O型的啊?」我就傻傻地舉了手,老師報以神秘又同情的一笑。
我娘家共六人,爸媽再加上四個女兒,果真如生物老師的神機妙算,真的三天就有小拌嘴、一週內絕對來個大震盪。
通常一開始只有兩個人吵架,但因為O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雞婆天性,一定演變成四個人吵;最後,六個人全都會跳下海,變成全家大亂鬥,驚濤駭浪、雞飛狗跳,正是我娘家的寫照。
當時我驚訝地看著生物老師,點頭如搗蒜。
可是奇怪得很,一晃眼,快半個世紀過去了,從小一路吵到大的不平靜娘家,如今,卻是全宇宙中,讓我感覺最自在、最肆無忌憚的無偽全真所在。
幾個姊妹感情至真至深至切,濃得化不開的相互依存感,讓年過半百的我開始不大敢想像姊妹們終究會老去的未來。
娘家姊妹的Line時刻叮叮咚咚,一點芝麻豆大的事隨時貼、隨便貼、隨時嘻笑怒罵、感時傷懷、喳呼喳呼沒完沒了,一如小時候天天耍寶逗笑或吵鬧不休,只是,到如今,姊妹只耍寶、訴心曲,少了拌嘴與吵架。
而更奇快的是,從小在沒有教養技巧可言的打罵教育中長大的我們,如今卻是朋友眼中最孝順團結的家庭。老媽幾乎受到皇太后級的高級照護與孝順回報。
我就在想,為什麼一個從小吵到天翻地覆、全家人都伶牙俐齒、吵起架毫不留情的家庭,最後卻最具支持力量、最溫暖照人、最能讓每個成員無須偽裝展現真性情?
我是一個親子作家,但是,我自己也有栽在親子問題上受傷難過的時刻,這些時刻,我的姊姊們才不會在乎我是不是個專寫親子議題、道貌岸然的傢伙。
在她們眼中,我不過就是一個心不平靜、需要倒倒垃圾、抓抓浮木的平凡小妹,她們為一個別人稱呼為「老師」、「親子作家」的家人獻上毫不保留的及時救援。
(((不是愈吵感情愈好,而是愈吵愈懂自己與對方)))
難道,感情真的愈吵愈好?不!從小根本沒機會被教導好好傾聽、好好溝通與對話的我們,往往只會破口大罵、甚至演上全武行。
只不過,年齡增長的我們,馬齒並沒有徒長,各自也修持了幾十年,總歸有點長進,終歸學會了好好溝通的技巧。
但我真正想表達的是,對照一些寧可保持沉默、甚至冷漠疏離也不願把話說清楚講明白的家庭,我的感悟是:因為願意吵架,所以我們愈吵愈懂對方,最後吵成了彼此肚子裡的蛔蟲。
我們非常明瞭解彼此的個性與特質,對方的困境、限制、擔憂、苦楚與需求,一切盡在不言中。
因此,一起長大、一起變老,早就懂得繞過對方的雷、避掉對方的痛點,最後磨成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最佳應援團。
我們姊妹之間連哭點笑點都不必點通,一個眼神、幾個字、一個動作,就能引發連鎖反應,笑出眼淚、哭成花臉。
在這裡我必須鄭重表明,我不是鼓勵吵架。吵架,很不好,代表彼此還沒學會更好的溝通對話技巧,但暗藏於其中有個值得鼓勵的動機,那就是因為在乎彼此,所以很想把話講清楚,有個心想把死結打開來。
我跟所有私訊我的家長說,家有青少年的家庭,千萬別用無菌高標準來衡量親子關係,因為此時期幾乎很難避開爭吵。
因為,孩子在短時間之內迅速變化,大多數的爸媽來不及適應與改變對應之道;而孩子也尚未具備完全獨立自我負責的能力,卻又力斥父母的監督與介入。這種充斥著矛盾的不平衡狀態,本來就處處埋藏地雷,沒有人可以完全不踩到。
我姑且稱此時期的親子爭吵為「激烈溝通」吧,乃是因為,我覺得其中至少也蘊藏著在乎彼此、想表達關心、想相互了解、想把心結打開的良善美意。
(((避免衝突、繞過問題,最後會累積成「衝突債」)))
在「良性衝突」(平安叢書出版)這本書裡,我很認同一個概念,那就是「衝突債」。
作者Liane Davey是組織心理學博士,他認為「每個組織都無法避免衝突、也都需要衝突,但是人們傾向避免衝突、或避免表達不同意見,以規避問題所在,最後就會形成『衝突債』。」
我們大多數人從小就被教導衝突是不好的,所以很多人習慣繞過問題,而非去穿越它們,但是作者說:「衝突是組織的基本要素」、「爭議性的問題必須解決才能繼續往前推動」。
若是問題一直沒有被提出來討論、讓彼此確認界限,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問題與對立就變成一種固定的存在,各自將在自己的玻璃罩下保持慣性且疏離、沒有溫度的關係。這絕對悖離人類合作的群性本質。
一個正常的家庭絕對會產生各種不同意見的擦撞,因為每個成員都有不同的個性與生活經驗、價值觀與解讀方式都不同,因此,夫妻意見相左、兩代衝突、手足爭吵,絕對不是「和諧」的相反詞,「正是通往真正深層理解與達到動態和諧的必要過程」。
累績過多懸而未決的內心疙瘩、維持脆弱的表面和諧,整個組織勢必在某一天爆發慘痛的代價:互不信任、彼此猜忌、淡漠疏離、不在乎彼此、無法相互支持照應,最後注定是分道揚鑣的平行線。
我省察到的是:我們姊妹若從小到大從不敢有衝突,或沒有勇氣表述自我,就絕對無法因撞擊而帶來彼此的覺知,因而去理解到對方的底線與痛點、在乎與不在乎。這將少掉了刺激自我省思、學習分清人我界線的機會。
良性的衝突,是一種「破壞性創新」,它像一座充滿礦產的危險高山,裡頭蘊藏著豐富的資源,如果願意好好挖掘資源,我們將學會看清對方的脆弱敏感,也能一次又一次讓我們更精準地預測對方的反應,避免挑釁對方的罩門,而隨著成熟度增長、隨著接觸到愈來愈多有效溝通的好工具,我們終將學會如何「好好的吵架」,甚或,平和有效的溝通。
人若非天生特具慧根,多數凡夫俗子勢必都得經歷一次次的良性衝突,才能提升對人際互動的敏感度,也才可能學會帶著覺知關照自己的表達方式。
但人們都討厭衝突,因為衝突帶來心裡的不平靜、關係的暫時斷線,但我告訴來信的家長們,當有一天連衝突都嫌煩、都懶的時候,那就是哀莫大於心死,代表連最基本的「在乎」都已消失。
(((衝突隱藏著豐富的資源,是自我靈性與群性最快速提升的機會)))
所以,請不要對「衝突」抱著這麼大的畏懼與懊惱,它的背後埋藏著豐富的資源,每一次衝突,請好好抓準這些資源,每個人將會對自己、對別人產生更深的覺知,這是讓自我靈性與群性獲得最快速提升的大好機會。
如今,若是家裡發生任何衝突,我已學會先觀照自己的情緒,然後,想一想,這個衝突裡面,我如何能讓對方感受到我的心情、想法、界線與原則?而又如何讓對方知道我之所以有這些想法的原因?
我是否真的能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到他的處境、他當下的心情、以及他背後隱藏的錯綜複雜的爆發源?我能展望到這次衝突帶來彼此更深的覺知與一起成長嗎?
這才發現,唯有經歷過意見相左、唯有願意如實表達內心的想法,才有機會成為關係親暱長遠、且值得信靠的真正家人。
任何一方若不斷隱忍、息事寧人,表面上看似風平浪靜,但最後可能造就出一個只懂自己、甚至只能利己而學不會善解、利他的巨嬰。
因為沒有任何浪潮打擊到對方的背脊,沒機會刺激到對方的鏡像神經及深層的心智系統。
這就是為什麼過度隱忍的父母可能養出無法感知別人痛處的自私孩子,但也可能剛好相反,因為這無疑的是一個錯誤的示範,也就是教導孩子,即使不公不義,也絕對不要站出來「用愛心說誠實話」、學習去爭取該有的權益。
規避問題的父母,很可能為子女示範息事寧人、維持脆弱而疏離的和諧,「因為衝突不被允許,你從未學會如何與人進行開誠布公、善意或有效益的衝突。」
我想說的是,沒有家庭是零衝突的,這不是要安慰所有疫情中有衝突的家庭,因為,我深切體驗到,衝突,不見得只會造成傷害,破壞裡隱含著「創造性資源」,且絕對遠遠多於「僅止於表面的平靜無波」,畢竟,有適度力道的浪頭,才能衝擊到石頭,石頭才有機會改變位置。
(((衝突帶來的痛苦,逼使我們學習更有效、締造雙贏的溝通技巧)))
當然,這裡所說的良性衝突絕非口無遮攔、無休止的大吵大鬧,而是,當難以避免義正嚴詞的「積極溝通」時,請絕對不要只有自責與自愧,在情緒過於激動時停下來、各自分開的那一刻開始,很可能就是開始挖掘資源且創造覺知的起始點。
於是,爸媽因而體會到了青春期的孩子在快速改變,開始學著思考如何運用智慧來和青春期的孩子相處,如何拿捏介入與監督的分寸,如何締造孩子感受到被相信的正向氛圍。
而這些看似氣氛搞砸弄僵的一次次激烈溝通,似乎撕裂了親子的情感,但是,隨著孩子不斷長大、隨著離家、隨著必須體驗獨自扛起責任的每個新階段降臨,孩子都會在回溯這些衝突中更加體貼到父母一路來的辛苦與無私。
這些效應,不可能發生在當下,但是,每一次的良性衝突,都有可能刺激到孩子去體認到父母的焦慮、難處與無條件的初心。
當然,學習避開引發恨意的溝通技巧,是另一個課題,但是,不斷衝突所帶來的痛苦,痛苦又引發衝突的無限循環,很可能就演變成一股最強勁的動力,逼使我們不得不去學習更有效、締造雙贏的對話與溝通方式。
所以,帶著覺知來看待衝突,就是引發改變的創造起點。
哀莫大於心死感情 在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面對延長的三級警戒
這次我的心情特別平靜
不知是否為哀莫大於心死之表象😅
但不可否認的是
這次的疫情讓寶貝們成長了不少
從每天追著我問我:媽媽,我們今天要幹嘛
到現在是看到我拿起吸塵器
他們就開始分工幫忙
這樣的暖心行為
我相信在正常上課時不可能會發生的
今天大掃除後
姊妹一同洗澡
妹妹居然讓姊姊幫她洗頭😱
What😳這是什麼樣的信任
可以讓他們把彼此交給對方🤔
這是我想了一天還是想不透的問題
一場疫情
老公和我們分開將近三個月
寶貝女兒和媽媽24小時不分離
意外提升了感情到最高點
妹妹起床時哭哭
姊姊第一個衝來安慰
半夜我要起來幫孩子蓋被時
卻發現姊姊正在幫我和妹妹(沒記錯的話,我應該是媽🤔)
早上起床媽媽賴床
姊姊和妹妹一起上廁所刷牙洗臉聊天
有一次我真的睡著了
起床時姊姊已讓妹妹吃完早餐了
(Sorry!我真的是太累了,不是故意賴床的,那天生理期真的不太能動,但…..好感動)
老天爺謝謝您
送了兩個小天使給我
媽媽好感動~~~~~~
接下來😎😎😎😎😎😎😎
媽媽可以開始準備點小生意讓他們出門賺錢了🤣🤣🤣🤣🤣🤣🤣🤣🤣🤣🤣🤣🤣🤣🤣🤣🤣🤣
防疫溫暖小玩笑
我的兩個棒棒寶貝蛋
謝謝你們給媽咪的溫暖❤️
媽咪謝謝你們帶找我一起努力到現在❤️
#我是語林媽我驕傲
#可憐的寶貝不知道要關到何時
#姊姊視訊看到爸爸總偷偷拭淚
#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
#所有還在為這場疫情努力堅持著努力的大家一起加油💪
#第一線的人員辛苦了請加油也別忘記照顧自己🙏❤️
哀莫大於心死感情 在 譚蕙芸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智叔的話]
驚聞廖啟智因病離世,我亦想起2013年曾因港視失落免費電視牌照相約他作了一次訪問,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副刊,再收錄於《文字欲》一書裡。訪問引起無線電視管理層關注,表示會檢討藝人福利。而這次訪問後,亦幸運地獲得智叔及其太太敏兒的回饋。
智叔言簡意賅地表示「訪問寫得很好」;而敏兒亦同意,文章把智叔的真性情表現了出來。雖然文章之中,智叔是個深沉內歛的人,但他每句說話,都是聆聽了我的問題,再深思之後才說出來的,用字謹慎,樸實無華。隨着自己年歲漸長,才愈來愈懂得欣賞智叔的厚實和智慧,特此把文章與讀者分享。
***
死水翻不了波濤——專訪廖啟智 (2013年10月20日)
廖啟智記得TVB 對他的恩情,一九七九年藝員訓練班畢業後,不久就獲派電視劇《上海灘》重點角色,九十年代《歡樂滿東華》不乏他的亡命表演,最經典要數「穿高跟鞋踩鋼線」和「用喉嚨頂纓槍推郁小貨車」。九十年代中工作量更創紀錄,有一陣子,平均天天在公仔箱曝光半小時,連年「爆騷」讓他有條件養妻活兒。太太陳敏兒是訓練班青梅竹馬同學。智叔有今日,不能不歸功於TVB。
性格上,智叔為人低調,甚少在娛樂版投訴抱怨,更多是默默耕耘。大眾記得,早些年幼子文諾因血癌病逝,兩夫婦靠宗教力量互相扶持,好爸爸形象深入民心。在觀眾心裏,智叔就像他拍的外傭廣告一早已和我們「融入家中」 。
然而,今次訪問,第一次接觸真人,才發現智叔內斂深沉,有點dark。不笑的時候,他那淺灰色眼珠望着你,嘴巴半張,像個洞悉世情的智者,又像個哀傷悲劇人物。導演爾冬陞 說過,智叔眼神「凶狠非常」,筆者見證,裏面像個深海,時而波平如鏡,時而翻起暗湧。
筆者問一個問題,他思考良久,最長一次想了一分鐘,他不是迴避你,而是不願信口開河,在一分鐘裏,他瞇着眼,頭傾側,吃力從深處挖出最精準用字。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答案,缺少了「無綫」「政府」等主體語,但批評依然扔地有聲。有時他會說寓言故事,聽得人模稜兩可,但只要連同那豐富的形體演譯和千變萬化的眼神,你會明白他說什麼。
在這個脈絡裏,你知道,當他要批評自己前僱主,嘉許一個新玩家,智叔的話,句句肺腑。離開無綫多年,去年替王維基 拍了一套劇,在新工作模式下,讓他重拾了久違的拍劇樂趣。今天,看到這個讓藝人有基本尊嚴,肯提升製作水平的老闆不獲發牌 ,智叔極度失望:「這次不發牌,是我演藝生涯的一件大事。我幾十年沒有享受過工作,現在有機會享受,忽然沒有了,還不大件事?」他更形容,現在發兩個牌,沒大幅改變電視生態:「一潭死水要加入活水才有生機,現在是在潭死水裏,加了兩滴水,泛起了兩個漣漪」。
發牌被阻,有人激憤得今天要上街 。智叔不肯透露他會否參加,但哀莫大於心死:「一字咁淺(嘅發牌道理)都要上街,我寧可唔要(個牌)。」更實際的做法,智叔說,大家「唔好睇」某大台才是力量所在。
然而更令人心寒的,是一種集體絕望。王維基說香港公義已死 ,智叔說得更深入:「香港沒有公義?從來都沒有,只是以前它(當權者)會給你一個希望,𧨾你說有希望的,傻啦,有(希望)的,現在是連希望也要幻滅你……」說到這裏,智叔在筆者眼前耍了兩下魔法,尤如一個欺哄人的小丑,然後忽然變臉,放空眼神,以poker face木訥地說:「現實就係,無!」在昏黃的初秋夜,一陣無情風颳起,把樹葉紙張吹得亂作一團,筆者打了個冷震,眼前恍惚看到扼殺香港創意工業的死神。
***
「壟斷」出現客觀現象
廖啟智出名謙虛。筆者致電邀約訪問,請他這位TVB老臣子又拍過王維基劇集的資深藝人,評一評發牌事件。智叔最初說:「我看法未必夠全面」,記者情急解釋,他才安慰:「我只是說自己經歷未必代表全面,但也願意跟你談。」到了約會時間,現於浸會大學教演戲的他下課後趕來,遲到五分鐘不忘道歉。記者上前跟他握手,他有點生硬,你可以感到一種害羞和慢熱,但骨子裏有一種誠懇。
入行三十多年,智叔是個「TVB傳奇」,自小在基層家庭長大,因親戚在大東電報局 工作,家裏得以用便宜價安裝「麗的映聲」 ,在粵語長片 裏看到童星馮寶寶,啟蒙他要做演員。中學畢業後,兩次投考無綫藝員訓練班才入圍。智叔常說,做人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高大靚仔」,但多年來在電視及電影機會不絕,兩次獲得金像獎 最佳男配角。
智叔說,自己愛穩定,而無綫「樹大好遮蔭」,收入又不錯,一直沒動機外闖:「熟了制度,工作模式掌握到,人的自省能力會減低,(大台)沒競爭,偶然隔籬(亞視)咬一啖,我哋就醒一醒神,當隔籬台無嘢咬,我哋就繼續,叫對得住份人工。」智叔承認,演員也不敢進取:「要求太多,跟整個氣氛不夾。」
智叔認為,不理無綫認不認,「壟斷」已經出現:「像賽跑一樣,跑道上只得我一個跑,「沒人跟到我,我為何發力?」所以,無論它是否承認壟斷,客觀現象是出現了。」
智叔在TVB服務二十五年,至二○○五年離開。他強調,和舊公司關係不錯,亦感激對方給予的工作機會。然而,外界一直報道他離巢主要為家庭(其幼子二○○三年患病),但今日智叔透露,當初離開,和舊公司管理手法也有關。
智叔形容,最初TVB 成立,藝人大都是簽同一種合約:固定薪金,每月包十個「show」(一個show是半小時節目,即每月曝光五小時)。至九十年代中,合約種類變多,知名度低藝人出現不合理待遇:如只簽一個show 卻被合約綁死一年,亦有藝人因出show 不足,在下一期合約被追討:「有人覺得這些條款匪夷所思,或不合乎合約精神,但亦有人說:你可以不簽,但藝人有選擇嗎?」
智叔發現,公司氣氛有所改變:「以前覺得公司好溫暖,大家一齊打拼,而家(公司)建立了,開始同你計數,「不要跟我講感情」,甚至同事傾約,管理層說話和態度已經「公事公辦」,甚至出現「尖銳挑釁性字眼」,這個變化,令我向心力不強。」智叔形容,同事在負面情緒下工作,促使他於二○○五年離開。
部頭拍劇綁死兩年
離巢兩年,一位相熟監製邀請他回TVB拍劇,以「部頭」 形式接了一套劇,簽約前卻發現條文無理:一套只拍兩個月的劇,竟要綁死兩年,期間不可於其他免費電視台工作。智叔說,對方解釋「這是制度」「這是規定」,並不是針對他。智叔憤憤不平,「唔係嘛?我拍兩個月咋,拍完不就是拍完了嗎?」但也無奈接受,因為更悲哀是,爭取了自由身也沒用,事關另一個免費台亞視近乎沒製作,但智叔依然有氣:「我感受是不好的」。
智叔表面有點酷,卻掩蓋不住一個演員的高度敏感,訪問裏多次提及「感受」。他分析,無綫沒實質競爭,故此沒動機維持員工士氣,但叫他惋惜是,一個以人為本的創意工業,竟悄悄流失了「人味」,說到這裏,他聲線柔軟,但字字清晰:「最初入TVB一切都是新的,可以說不成熟,但很人性。當它成熟到一個階段,變成脫離了人味,它變成不需要顧及感受,但人往往需要一種感受。」
電視台沒「人性」可以去到幾盡?大台為了提升生產力,白天外景,晚間廠景,同一班演員早上六時開工,凌晨三時收工,每天只剩數小時回家冲涼睡眠,但人不是機器:「觀眾可以看到,畫面裏的演員好唔夠瞓,狀態跟劇情應有的不一樣」。藝人拍劇期間想有社交,想有正常生活,是一種「奢望」。
去年夏天,廖啟智參與王維基新公司的《警界線》製作,飾演一個亦正亦邪的卧底。電視界老臣子如他,像劉姥姥入了大觀園,首先是技術上的創新:全實景拍攝,兩部攝影機同步運作:「這些條件是「革命性」的,過往幾十年香港電視製作,沒人會想過用這些方法,是一種「奢望」。」
更可貴是,資深演員如廖啟智,數十年來首次覺得,「原來工作可以如此享受」。他形容,以前拍劇是在「精神體力極度壓縮」,現在是「有空間給演員入戲」:以前二十集拍兩個月,現在拍半年;以前每日工作十九小時,現在縮減至十二小時,當然,老闆給演員的支票大張了,花在製作的開支上升了:「除了頭幾年入行,慢慢已沒有享受過拍劇,這一次才有番。」怪不得,有人形容無綫叫「舊世界」,王維基開拓了「新世界」。
聽到這裏,筆者感到一陣悲涼,香港演員多年委曲求全,過着比「碼頭工人」更剝削的生活,還有人拿着「自由市場」作藉口,指藝人「自願」被剝削;亦有藝人把這種舊秩序「內化」,揚言感謝大台霸權,才能練就一口流利普通話回應其他電視台訪問。
筆者大學主修心理學,記得一個經典實驗,科學家把狗放在大箱裏,箱子一邊通電,只要狗躍過中間欄柵跳到另一邊,就可以免卻被電刺痛,研究發現,狗會不斷跳躍,即使氣來氣喘,心理依然健康。但若欄柵另一邊也是通電的,意味牠如何努力跳躍,一樣會被懲罰。最恐怖是,有一天,欄柵另一邊不再通電,狗也放棄再跳,只會伏在地上任電流刺痛。簡單說,這隻狗「認命了」。科學家說,人亦一樣,長時間發現努力白費,會產生一種後天養成的自我放棄心態(learned helplessness) ,現在政府的做法,如同關掉了創意工業工作者等待多年後的最後一扇逃生門,把業內最後一線生機也要滅絕。
人味流失希望幻滅
智叔像個智者,一矢中的點出今次事件最令人擔心的事實: 「希望的幻滅」。他承接了王維基所說,香港沒有了公義,卻更透徹地分析,公義或許從來也許沒有,但至少當權者會願意假裝,欺哄我們「有的有的,這世界有希望的」,但今次決定,如同把香港人僅有的希望也要消滅: 「現實就是,無」。
請智叔分析,事件對香港整體社會的啟示。他像老僧入定,苦苦思索,良久才語帶相關地指,這次發牌決策,也反一種「無人味」的管治思維: 「這次結果是,它不需要理會你的感受。」筆者追問,「它」是當權者?智叔沒否認,只慎重地重複:「它不會理會你感受囉。」
慎言的智叔,沒有落力稱許王維基,只是陳述客觀事實:在王維基治下,創作團隊過着較有尊嚴的生活,製作水平提升,藝人有空間可鑽研演技,觀眾多一個選擇。這不過是一個健康的自由市場裏應有的生態,六天之前,政府無情扼殺。智叔回憶,周二晚聽到港視失落牌照,愕然非常:「我腦海裏諗,唔係嘛!」
對於政府不發牌的理據,連兩屆金像獎最佳男配角廖啟智也看不明白蘇錦樑局長 的戲碼。智叔幽默地道:「我真係理解不了,什麼叫一籃子(因素)?個籃幾大,裝什麼也不知道,我怎樣理解?我只是知道,(牌照)沒有。」
最大力量: 關電視
智叔說,不想猜度背後原因,說愈想愈令人難過。自稱懦弱的他說,感到扭轉事態機會渺茫,今天會否上街,他形容自己「思考中」,更有點絕望地說:「一字咁淺嘅嘢,(政府)都做唔到,如果下下要上街才可得到,我寧願不要,你可以說我消極,但消極也是一種抗爭。」他反而認為,關電視是一種可行方法:「既然,大家看到這個現象,就用選擇權去選擇,我覺得最大的力量是「唔睇」……觀眾要醒覺,有些習性我們不一定要堅持。」
兩個新牌電盈和有線 ,不會主攻電視劇,坊間認為,未能改變一台獨大,智叔以寓言故事,形容電視行多年如「死水」,今次選擇性發牌,死水也翻不了波濤:「水唔郁係死水,有嘢郁才是活水,你看死水裏沒可能有太大生機,活水才能養生,生命才可以延續。現在(發兩個牌)只能說是在一潭死水裏,加咗兩滴水,產生了兩個漣漪。」
一場革命需要勇氣
訪問在戶外,由黃昏一直進行到入夜,一陣陣秋風吹來,加上智叔的悲觀看法,令人絕望。我哀問智叔,香港人如何還有希望?智叔忽然小人物上身,推說自己沒責任令香港人有希望。大家靜了片刻,他又於心不忍心,引述港視同事收到噩耗後,發給他的短訊,內容是:「這是一場革命,革命不一定成功;一定成功的革命,便不需要勇氣。」智叔解讀,若大家把這件事看成革命,就知道革命會失敗,會流血,有犧牲,雖然過程難受,但至少「勇於去革命的人,才可貴。」
不少演員擔心得罪「舊有秩序」。智叔笑言,近年已轉向以電影為主,亦已過了「無嘢做唔得」的階段,故不太擔心。這次和王維基以「部頭」形式合作,不獲發牌他最傷心的是作品沒法重見天日。問他是否被大台列入黑名單,智叔笑着問:「我怎知道?但在公開場合,它(無綫)不會訪問你。」
對於香港電視觀眾,智叔有什麼說話要說?這個擅長演譯深沉角色的實力派,還是勸勉大家要內觀,要自省,戒掉對一間電視台的情感依賴:「其實人是需要有感情依附,一路慢慢成長,我們要學會不帶感情,或至少設個界限,做觀眾也是。觀眾好想有感情寄託,奈何有時所託非人,我哋都要有所取捨。」訪問完畢,我們客氣地道別,他一轉身,沿着昏黃的街燈漸行漸遠。我想起《無間道2》 ,智叔飾演的黑道人物,殺人之後,旁邊有人在埋屍,他在荒野裏用口琴吹起一首《Auld Lang Syne》。
***
[後記]
每一次訪問,都擴闊我的眼界.以前我以為,演藝人物在幕前口齒伶俐,幕後他們也應該口甜舌滑.訪問完智叔,令我大跌眼鏡.
我保留了當日訪問的錄音聲帶,教新聞採訪課時會播放節錄給同學聽.智叔在錄音中說話零碎、斷裂、主語欠奉,有時我問一個問題,接着是一片死寂,dead air數十秒,他才老鼠拉龜地回應.談話內容有時抽象,聽得人不明所以.學生聽到智叔的反應,忍不住苦笑,有時皺眉.
我會問同學:「廖啟智不想接受我訪問嗎?不是.」我的觀察是這樣的.從第一通我打給他的電話開始,他的每一個反應都顯示他願意做訪問,但他的開放程度有限,有意識去保護自己的私隱.例如他只把辦公室電話留給我,跟我碰面後握了一次手,握手的力度有一點僵硬(我在課堂上經常跟學生玩握手遊戲,請學生判斷不同力度握手表達了主人翁的甚麼性格).
遇到如此受訪者,採訪風格也要作出配合.由於智叔說話風格簡約,不少意思是由身體語言、語氣傳達,我大膽在文章裡做了一些詮譯和解讀.文章刊出後,有人認為我的書寫太過主觀.完稿後,雖然文章受歡迎,但我的心情仍然忐忑.直至幾天之後遇到一件事,才放下心頭大石.
話說港視不獲發牌後,員工連日在金鐘政府總部公民廣場留守,晚晚舉行集會,不少藝人出席,獨欠廖啟智.直至一個晚上,我在金鐘現場,赫然發現台上發言的正是廖啟智,我忍不住走近台邊.本來站在台上的叔智,在人群中看到我,緩緩地走到我面前,更彎下腰伸出右手,示意邀請我握手.我立即伸手回應,在數以百計的群眾面前,我們握了第二次的手.他一如以往簡約地說了幾個字:「篇文寫得好好」.那一刻,我的滿足感難以言喻.
之後,在台下遇到廖啟智太太陳敏兒.敏兒和她丈夫的性格相反,熱情親切,她捉着我的手,溫柔地說:「文章寫得好呀.」我忍不住說:「最初也擔心,把智叔寫得那麼悲觀會不好.」她答得有權威:「怎會呢?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呀!」我放下心頭大石,跟她說,現在我在大學教學生做記者.她如同媽媽般叮囑我:「現在很多傳媒寫的東西都是假的,你記住,要教導學生,只寫真的東西.」我會好好記住,謝謝你,敏兒.
(照片:明報星期日生活副刊,明報攝影記者陳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