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電視是很能教育人的。譬如說,當年看某個中文科節目,那帶隊郊遊的中文老師話過橙皮可食,我便也走去嘗試過。如今跟同輩講起橙皮,大家同時間想起的,都是那味道甘澀、富含人生哲理的橙皮,而不是「轉身射個三分波」廣告裡面的橙皮。以往我相當沉迷觀看教育電視,因此橙皮以外,分數王國、細菌周年大會、一理通百理明等等,都堪稱永誌難忘的童年回憶。
所以為小學生而設的普通話科教育電視節目《驚心動魄(粵普比較)》引導小朋友仇恨和輕視自己的語言,是相當驚心動魄的。這個節目,劈頭就點明粵語是古老的語言,而普通話則是年青的語言,將古老跟年青相提並論,是無有高下之對比,抑或是以後者襯托前者,顯而易知。更可怕的是,在節目裡頭提倡粵語的,是德古拉的化身——灰白的臉,凌厲的眼,嘴邊應當帶血,是妄圖以粵語一統天下的惡魔。站在這分明鬧事的不速之客的對面的,則是講流利普通話的善良姐姐,又仁慈又溫柔。角色一out一in,一強一弱,一奸一忠,如此設定在小朋友的簡單世界裡會構成何樣的觀感,毋須多講,文匯大公最歡喜的「妖魔化」,在此表露無遺。節目裡頭的主角,把粵語推手打成了破壞「安寧的時空」的滋事者,今日卑鄙中共,又何嘗不是將推動廣東話的人打成了妨礙中港融合的港獨派。
粵語雖然古老,但古老即是歷史悠久,如此一來也就添了點典雅味,得人敬重,於是節目又不忘跟小朋友洗腦,為普通話塗脂抹粉,指其是元、明、清三代的官話。事實上,官話其實是政府官員跟知識分子講的通用語言,蒙古族入主中原之時,其官話與唐宋之中古漢語雖有差異,卻跟現時的普通話無甚關係。中古漢語在元朝百年間,則在南方和漢人圈子被傳承下來,至朱元璋滅元,定都南京,便再次以稍有演化的南京話和南京音成為明朝官話。後來,明成祖遷都北京,南京人馬尤其是達官顯貴都跟過去了,南京音就成為了北京主流。由此可知,現代普通話,根本沒有甚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歷史。中華文化之於亞洲的影響力直至清代之前都相當巨大,因此不論是日本韓國的人所習的,或是遠道而來的洋人傳教士所習的,當時的中國話,其實都是近南京官話而非現代普通話 。節目將歷史不過爾爾的普通話,一拉拉長到了元代,添了幾百年的光華,跟中共篡改歷史的無恥手段並無二致。
話說如今我的中文,縱是文白夾雜,也算少用粵字入文,全因為自幼受到「要寫書面語」之庭訓。書面語等於向普通話看齊的語文,早已是根深蒂固的思想。自小學至中學,老師都要求學生寫能登大雅之堂的所謂書面語,見人寫「傾偈」,一個交叉,見人寫一隻馬,又一個交叉,這是他們身為中文老師的功架。我一直都不知道非寫書面語不可背後的陰謀,只一味埋怨無法「我手寫我口」的不便,只差幾步,就幾乎掉進「普教中就能寫好中文」的圈套。
粵語的源遠流長,是中小學中文老師不多講及的,因為他們的執著,就在於他們的不執著。他們並非害怕政治不正確,違背上頭旨意,而是振葉以尋根在他們的眼中,根本不重要。教書,只是教學生寫好考試要求的中文,把小朋友逐件逐件放上生產線而已,寫矮瓜還是寫茄子,寫提子還是寫葡萄,寫講大話還是寫撒謊,他們根本不在意。即便他們也是讀中文出身,略通文學,稍識唐詩宋詞,他們也懶得導正小朋友的語文觀念——反正教了他們分辨誰是王維,誰是孟浩然,知道傾偈二字可以遠溯《莊子》、《列子》,也升不到好學校,賺不了幾多錢。
想用粵語一統天下的人,世上大概無幾個,但想消滅方言和本土文化的強權,則無日無之。在節目尾聲,主角引述其父所言,聲稱保護家傳之寶花瓶是為了日後「傳家寶獻給祖國」,一派樣板戲的忠義。這種極其肉麻的愛國主義論,才是比較粵普這煙幕後面的真正醜惡用心。既通粵語,又諳普通話,本來算是好事,但在只准講柿子椒壁虎,不准講燈籠椒簷蛇(節目字幕出了「鹽蛇」)和講廣東話就等於次等兩者的兩極之間,身為香港人,要揀一定要揀自己的母語,因為連自己的母語也放棄或是看不起的人,是會缺了人應有的底氣的。中國北佬有北佬的爺兒們氣,廣東香港也該有粵港的用字精警,溫婉細膩。
節目錯漏百出,立意不良之餘,還有一項最錯的,就是教人犯法——那對父母竟然將九歲兒童獨留家中,要她看守家傳之寶,應付壞人,自己離國去。故事雖然是故事,壞人雖然不常見,但這種違法觀念,總不應出現在創作自由實在有限的教育電視之中的。或許,在這樣一個香港,做香港人的小朋友,還是看Disney教材,嘻嘻哈哈,A for Astronaut,B for Bateria,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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