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鄉文集《靠岸》第三章 孃孃
孃孃,是大陳人對奶奶的暱稱。
六月的黄昏,太陽像染了血似的向西邊緩緩落下,霞光激射,也染紅了海面和天空。站在島的懸崖上,傾聽拍岸的浪濤,望向壯濶的日落海景,人的心靈總能感到無比的澄清與寧靜。
但此刻,曾讓年少的父親無限眷戀的海景,再也無法吸引父親的目光,從附設在廟宇的小學學堂,往家裡的羊腸小徑上,父親拚了命地跑,他要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奔回家裡,完全不顧長在小路兩旁茂盛的芒草,割傷了他的手臂,崎嶇路面的碎石子,刺破了他飛奔的赤足,迎面呼嘯而來的風,揚起一片片的黃塵,父親額頭流下的汗珠與眼眶淌下的淚水,在滑過臉頰後,被強勁的海風向後吹走。
「這怎麼可能?孃孃大清早出門前,還聲聲催促我趕快起床,上學不要遲到啊!來學校報信的表哥會不會搞錯了?」父親邊跑邊想,內心不斷吶喊著:「不可能!不可能!」
父親終於跑到家門前,門外已經聚集十幾個親戚,彼此交頭接耳的細聲議論,臉上盡是哀悽的神情。家門裡不斷傳出一陣又一陣的嚎哭,父親一陣悲痛,心裡明白他表哥傳來的口信無誤,父親的祖母,也就是我的曾祖母羅李氏過世了。
門外的親戚看見身為羅家長孫的父親回來了,聲聲催促父親趕快進門,父親卻覺雙腳如有千斤之重,怎麼也提不起腿來跨過家門的門檻,腦裡盤旋的,盡是父親和他的孃孃羅李氏13年的祖孫情緣。
那一年,父親13歲。
我們羅家在浙江省溫嶺縣留有一些田產,所以每年,曾祖母會從大陳島搭船渡海去溫嶺收二次田租,順便採買一些生活物資回大陳島。每回她老人家去大陸收田租時,曾祖母會在她小女兒的溫嶺縣家中,也就是父親的小姑姑家住上二、三天,父親小姑姑的夫家是在縣城開藥房的,也算是地方的望族,所以直到大陳島撤退,島上的居民幾乎全部跟隨國軍撤遷來台,只有父親的小姑姑一家留在浙江溫嶺,成為羅家唯一留在大陸的親戚。
不過,這一次曾祖母出門,並不是到大陸去收田租,而是去大陸採買自己往生後的壽衣和香燭紙錢,要替自己的身後事預作準備。這是大陳人的傳統習俗,老人家到了一定的歲數之後,會預先打點自己的後事,尋風水地造墓、挑付適宜的棺材、買好合身的壽衣、備妥往生後的香燭紙錢,甚至有些環境較好的人家,會有「燒庫房」的禮俗,也就是在生前為自己準備一些紙紮的樓房、金銀紙錢摺成的金山銀山,燒給未來死後的自己,等於預先在陰世幫自己打點好所有的用度,一旦往生後,就可以直接進住,不用空等在世的子孫燒這些東西來。
我因為從小耳濡目染,十分理解這些大陳老一輩人的心態,這些長輩們過去在貧瘠的大陳荒島,窮盡畢生之力,孖孖勤勤地撫育後代,連自己的身後事,都盡可能在自己生前安排好,避免後代子孫辛苦持家之餘,還要費心長輩的喪事,成了蠟燭二頭燒。
父親還記得,曾祖母特地在前一日賣了一頭家養了好久的肥豬,是日清晨,曾祖母穿上一襲青衣,將長髮梳得油亮油亮,在後腦盤成包頭,插上一根銀製的髮簪,在目送父親上學後,帶著賣豬的錢及簡單的行李,踩著三吋小腳,隻身去碼頭搭船,孰知船才從碼頭出發,一個大浪來襲,打翻了船,當時的船隻,是靠風力驅動的單帆船,因此掌舤的船夫必須熟悉海象,技術純熟,否則稍一不慎,船就會被風吹翻或被浪打翻。這次的船難,包括曾祖母在內,有好幾個人同時罹難。
「我經常回想,也許孃孃在冥冥之間,已經感應到那天會出事了。」父親的眼神迷濛,以一種穿越時空的滄桑口吻,回憶著曾祖母發生船難的那一天情景。
父親是兒孫中最受曾祖母疼愛的,父親記得,前一次曾祖母去溫嶺收田租時,還刻意帶了父親一塊前往,那是父親第一次進溫嶺縣城,繁華的街景,喧鬧的人群,排排店舖陳列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各式各樣的小吃零食,令父親目不暇給,相對於荒僻窮困的大陳島,如有天壤之別。因此這次父親聽說曾祖母又要去溫嶺,說什麼也要再跟去縣城玩。
說也奇怪,平日對父親百依百從的曾祖母,這回無論父親怎麼死纏活求,就是鐵了心不肯答應,原本父親還想賴著不上學,準備耍賴跟著曾祖母,最後還是被曾祖母勸去上學了。
「我想她當時就有不祥的預感吧!如果那天她心軟,讓我跟了她走,也許我也淹死了,就沒有現在的你了。」父親說。
其實父親自小就覺得曾祖母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只要依偎在曾祖母的懷裡,就會感受到無比的寧定與詳和,彷彿人世間所有的風雨飄搖,都瞬間遠離了。
曾祖母的身材高大,但就像那個年代所有的婦女一樣,從小纏足,然而她卻不像其他纏足的婦女,走路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跌倒似的;相反的,曾祖母雖然足如金蓮,走起路來卻健步如飛,不輸給一般的莊稼漢。
「在我印象中,孃孃的身體非常健康,從沒見她生過什麼病,由於你的曾祖父在我三、四歲時就病故了,十幾年來收田租的工作,都是由孃孃一個人負責,每次到大陸去收租,在當時欠缺陸路交通工具的城鄉之間,孃孃一個女人家,就靠兩條腿徒步去放租的祖田收租,在各地往返之間,往往得走上好幾天,但是她甘之如飴,從不以為苦。」父親回憶說。
自從曾祖父過世之後,曾祖母成為家族名符其實的一家之主,她就像總司令一樣,負責整個家族人力物資的調度,除了收田租以外,舉凡煮飯、洗衣、打掃庭除,曾祖母全都一手包辦。另外家人的鞋子、衣服也大都是曾祖母親手縫製的,其他的還包括打麥、炊米、釀酒、醃魚、做大陳年糕等等,曾祖母樣樣精通,尤其曾祖母的生意頭腦,更勝男人,他會把收穫的農作物以及我祖父出海捕獲的漁產,拿到市場賣得不錯的價錢,貼補家用,當時家裡還請了一個傭人、三個長工幫忙農事及家務,以當時大陳島的經濟水平而言,在曾祖母持家的那些年,羅家可說是當地頗為興旺的家族。
曾祖母膝下原本有二個兒子,長子就是我的祖父羅啟明,而次子卻在十幾歲時被海盜擄走勒贖,雖然曾祖母拿了很多錢贖回,但因為被關押了十多天,遭到凌虐拷打,受了嚴重的內傷,返家沒多久就過世了。因此我的祖父就成了曾祖母的獨子,於是當父親出世之時,曾祖母對這個羅家的長孫,可謂疼愛到骨子裡頭。
「孃孃她對你的祖父非常嚴厲,對於孃孃的話,你祖父從來不敢有半點違逆,但對我卻是百依百順、萬分寵愛。」父親說。
在當時的大陳島上,毫無娛樂設施或休閒場所,頂多三五好友聚在一處打打麻將,據父親說,祖父他尤好此道,打到興起,常常徹夜不歸,以致延誤出海打漁的時間,曾祖母對此非常不滿,經常為此將祖父罵到狗血淋頭。有次曾祖母又發現祖父趁天黑偷溜出門,猜想祖父肯定又去打麻將了,索性拉了父親、帶根棍子,去祖父的朋友家震天價響地敲門。
「當時孃孃氣急敗壞地痛罵你祖父,還差點當著眾人的面前,掄起棍子打你祖父,一點面子也不給,幸虧被眾人攔下,才沒鬧成笑話。當時你祖父猛低著頭,一動也不敢動,連大氣也不敢喘,我站在一旁,更是嚇得要死。」父親說。
但是曾祖母嚴厲的那面,卻從未在父親身上發作過,哪怕父親調皮搗蛋,惹得祖父看過不過去,出聲訓斥時,只要被曾祖母聽到,一定會制止祖父,沒準還會翻舊帳,訓斥祖父一番。在那個父母體罰孩子司空見慣的年代,在父親的記憶中,從小只挨過祖父二次打,那還是曾祖母過世以後發生的。
「孃孃因為是在海上淹死的,依大陳人的習俗,在外地往生的人,大體是不可以搬回家裡的,準確地說,是連村子都不可以進來,擔心會把不幸噩運帶回村裡。」父親說。
於是曾祖母的遺體就被族人移往村外的一塊曠地,搭起簡易的靈堂,請來法師主持法事後,就把曾祖母的遺體抬進她自己早已買好的棺木裡,族親們抬起棺木,披麻戴孝的父親雙手合什,跟在祖父母後面,大家口頌著「南嘸觀世音菩薩」,一群人魚貫來到曾祖父的墓前,再將曾祖母的棺木,放入曾祖父墓旁早已挖好的墓穴裡安葬。
「孃孃,您就安心的走吧!我會照顧好自己,並且永遠想念您。」從東南颳來的海風,一陣陣吹過曾祖母長眠之地,父親含著眼淚,對著曾祖母的墓碑,在心底默默傾吐最後的話語。
喪事 後 多久可以去 別 人家 在 羅智強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懷鄉文集《靠岸》第三章 孃孃
孃孃,是大陳人對奶奶的暱稱。
六月的黄昏,太陽像染了血似的向西邊緩緩落下,霞光激射,也染紅了海面和天空。站在島的懸崖上,傾聽拍岸的浪濤,望向壯濶的日落海景,人的心靈總能感到無比的澄清與寧靜。
但此刻,曾讓年少的父親無限眷戀的海景,再也無法吸引父親的目光,從附設在廟宇的小學學堂,往家裡的羊腸小徑上,父親拚了命地跑,他要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奔回家裡,完全不顧長在小路兩旁茂盛的芒草,割傷了他的手臂,崎嶇路面的碎石子,刺破了他飛奔的赤足,迎面呼嘯而來的風,揚起一片片的黃塵,父親額頭流下的汗珠與眼眶淌下的淚水,在滑過臉頰後,被強勁的海風向後吹走。
「這怎麼可能?孃孃大清早出門前,還聲聲催促我趕快起床,上學不要遲到啊!來學校報信的表哥會不會搞錯了?」父親邊跑邊想,內心不斷吶喊著:「不可能!不可能!」
父親終於跑到家門前,門外已經聚集十幾個親戚,彼此交頭接耳的細聲議論,臉上盡是哀悽的神情。家門裡不斷傳出一陣又一陣的嚎哭,父親一陣悲痛,心裡明白他表哥傳來的口信無誤,父親的祖母,也就是我的曾祖母羅李氏過世了。
門外的親戚看見身為羅家長孫的父親回來了,聲聲催促父親趕快進門,父親卻覺雙腳如有千斤之重,怎麼也提不起腿來跨過家門的門檻,腦裡盤旋的,盡是父親和他的孃孃羅李氏13年的祖孫情緣。
那一年,父親13歲。
我們羅家在浙江省溫嶺縣留有一些田產,所以每年,曾祖母會從大陳島搭船渡海去溫嶺收二次田租,順便採買一些生活物資回大陳島。每回她老人家去大陸收田租時,曾祖母會在她小女兒的溫嶺縣家中,也就是父親的小姑姑家住上二、三天,父親小姑姑的夫家是在縣城開藥房的,也算是地方的望族,所以直到大陳島撤退,島上的居民幾乎全部跟隨國軍撤遷來台,只有父親的小姑姑一家留在浙江溫嶺,成為羅家唯一留在大陸的親戚。
不過,這一次曾祖母出門,並不是到大陸去收田租,而是去大陸採買自己往生後的壽衣和香燭紙錢,要替自己的身後事預作準備。這是大陳人的傳統習俗,老人家到了一定的歲數之後,會預先打點自己的後事,尋風水地造墓、挑付適宜的棺材、買好合身的壽衣、備妥往生後的香燭紙錢,甚至有些環境較好的人家,會有「燒庫房」的禮俗,也就是在生前為自己準備一些紙紮的樓房、金銀紙錢摺成的金山銀山,燒給未來死後的自己,等於預先在陰世幫自己打點好所有的用度,一旦往生後,就可以直接進住,不用空等在世的子孫燒這些東西來。
我因為從小耳濡目染,十分理解這些大陳老一輩人的心態,這些長輩們過去在貧瘠的大陳荒島,窮盡畢生之力,孖孖勤勤地撫育後代,連自己的身後事,都盡可能在自己生前安排好,避免後代子孫辛苦持家之餘,還要費心長輩的喪事,成了蠟燭二頭燒。
父親還記得,曾祖母特地在前一日賣了一頭家養了好久的肥豬,是日清晨,曾祖母穿上一襲青衣,將長髮梳得油亮油亮,在後腦盤成包頭,插上一根銀製的髮簪,在目送父親上學後,帶著賣豬的錢及簡單的行李,踩著三吋小腳,隻身去碼頭搭船,孰知船才從碼頭出發,一個大浪來襲,打翻了船,當時的船隻,是靠風力驅動的單帆船,因此掌舤的船夫必須熟悉海象,技術純熟,否則稍一不慎,船就會被風吹翻或被浪打翻。這次的船難,包括曾祖母在內,有好幾個人同時罹難。
「我經常回想,也許孃孃在冥冥之間,已經感應到那天會出事了。」父親的眼神迷濛,以一種穿越時空的滄桑口吻,回憶著曾祖母發生船難的那一天情景。
父親是兒孫中最受曾祖母疼愛的,父親記得,前一次曾祖母去溫嶺收田租時,還刻意帶了父親一塊前往,那是父親第一次進溫嶺縣城,繁華的街景,喧鬧的人群,排排店舖陳列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各式各樣的小吃零食,令父親目不暇給,相對於荒僻窮困的大陳島,如有天壤之別。因此這次父親聽說曾祖母又要去溫嶺,說什麼也要再跟去縣城玩。
說也奇怪,平日對父親百依百從的曾祖母,這回無論父親怎麼死纏活求,就是鐵了心不肯答應,原本父親還想賴著不上學,準備耍賴跟著曾祖母,最後還是被曾祖母勸去上學了。
「我想她當時就有不祥的預感吧!如果那天她心軟,讓我跟了她走,也許我也淹死了,就沒有現在的你了。」父親說。
其實父親自小就覺得曾祖母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只要依偎在曾祖母的懷裡,就會感受到無比的寧定與詳和,彷彿人世間所有的風雨飄搖,都瞬間遠離了。
曾祖母的身材高大,但就像那個年代所有的婦女一樣,從小纏足,然而她卻不像其他纏足的婦女,走路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跌倒似的;相反的,曾祖母雖然足如金蓮,走起路來卻健步如飛,不輸給一般的莊稼漢。
「在我印象中,孃孃的身體非常健康,從沒見她生過什麼病,由於你的曾祖父在我三、四歲時就病故了,十幾年來收田租的工作,都是由孃孃一個人負責,每次到大陸去收租,在當時欠缺陸路交通工具的城鄉之間,孃孃一個女人家,就靠兩條腿徒步去放租的祖田收租,在各地往返之間,往往得走上好幾天,但是她甘之如飴,從不以為苦。」父親回憶說。
自從曾祖父過世之後,曾祖母成為家族名符其實的一家之主,她就像總司令一樣,負責整個家族人力物資的調度,除了收田租以外,舉凡煮飯、洗衣、打掃庭除,曾祖母全都一手包辦。另外家人的鞋子、衣服也大都是曾祖母親手縫製的,其他的還包括打麥、炊米、釀酒、醃魚、做大陳年糕等等,曾祖母樣樣精通,尤其曾祖母的生意頭腦,更勝男人,他會把收穫的農作物以及我祖父出海捕獲的漁產,拿到市場賣得不錯的價錢,貼補家用,當時家裡還請了一個傭人、三個長工幫忙農事及家務,以當時大陳島的經濟水平而言,在曾祖母持家的那些年,羅家可說是當地頗為興旺的家族。
曾祖母膝下原本有二個兒子,長子就是我的祖父羅啟明,而次子卻在十幾歲時被海盜擄走勒贖,雖然曾祖母拿了很多錢贖回,但因為被關押了十多天,遭到凌虐拷打,受了嚴重的內傷,返家沒多久就過世了。因此我的祖父就成了曾祖母的獨子,於是當父親出世之時,曾祖母對這個羅家的長孫,可謂疼愛到骨子裡頭。
「孃孃她對你的祖父非常嚴厲,對於孃孃的話,你祖父從來不敢有半點違逆,但對我卻是百依百順、萬分寵愛。」父親說。
在當時的大陳島上,毫無娛樂設施或休閒場所,頂多三五好友聚在一處打打麻將,據父親說,祖父他尤好此道,打到興起,常常徹夜不歸,以致延誤出海打漁的時間,曾祖母對此非常不滿,經常為此將祖父罵到狗血淋頭。有次曾祖母又發現祖父趁天黑偷溜出門,猜想祖父肯定又去打麻將了,索性拉了父親、帶根棍子,去祖父的朋友家震天價響地敲門。
「當時孃孃氣急敗壞地痛罵你祖父,還差點當著眾人的面前,掄起棍子打你祖父,一點面子也不給,幸虧被眾人攔下,才沒鬧成笑話。當時你祖父猛低著頭,一動也不敢動,連大氣也不敢喘,我站在一旁,更是嚇得要死。」父親說。
但是曾祖母嚴厲的那面,卻從未在父親身上發作過,哪怕父親調皮搗蛋,惹得祖父看過不過去,出聲訓斥時,只要被曾祖母聽到,一定會制止祖父,沒準還會翻舊帳,訓斥祖父一番。在那個父母體罰孩子司空見慣的年代,在父親的記憶中,從小只挨過祖父二次打,那還是曾祖母過世以後發生的。
「孃孃因為是在海上淹死的,依大陳人的習俗,在外地往生的人,大體是不可以搬回家裡的,準確地說,是連村子都不可以進來,擔心會把不幸噩運帶回村裡。」父親說。
於是曾祖母的遺體就被族人移往村外的一塊曠地,搭起簡易的靈堂,請來法師主持法事後,就把曾祖母的遺體抬進她自己早已買好的棺木裡,族親們抬起棺木,披麻戴孝的父親雙手合什,跟在祖父母後面,大家口頌著「南嘸觀世音菩薩」,一群人魚貫來到曾祖父的墓前,再將曾祖母的棺木,放入曾祖父墓旁早已挖好的墓穴裡安葬。
「孃孃,您就安心的走吧!我會照顧好自己,並且永遠想念您。」從東南颳來的海風,一陣陣吹過曾祖母長眠之地,父親含著眼淚,對著曾祖母的墓碑,在心底默默傾吐最後的話語。
喪事 後 多久可以去 別 人家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在葬禮的隔壁辦一場花園茶會】
這次分享的短篇小說,是凱薩琳·曼斯費爾德的〈花園茶會〉。
故事描述女孩蘿拉,原本開心地幫忙籌辦自家的花園茶會,卻意外附近鄰家喪事的消息。於是她......
這是個有著強烈隱喻的故事,大家可以一邊閱讀、一邊尋找埋藏在故事中的「彩蛋」。
一起來看看這部有點長度、但頗有內涵的作品吧。
-
花園茶會 / 凱薩琳·曼斯費爾德
那天天氣畢竟是很理想。就是提前定制,也不會有比這更完美的天氣更適合舉行花園茶會了。沒有風,天氣溫暖和煦,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唯有藍天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色的煙霧,就像有時初夏時節天空呈現的那樣。園丁黎明時分就起來修剪、清理草坪了,直到整片草地和種雛菊的深色平坦的玫瑰形花壇都似乎在發光。至於玫瑰,你禁不住就會覺得它們對這一點是瞭解的:在花園茶會上,只有玫瑰讓人印象深刻,只有玫瑰眾人皆知。玫瑰在一夜之間就開了數百朵,是的,足有數百朵。綠色的灌木叢彎下了身子,仿佛有天使長來拜訪過。
早餐還沒結束,就有工人來搭帳篷了。
「母親,您想把帳篷搭哪兒?」
「親愛的孩子,這個不用問我。我決定今年把一切事都交給你們這些孩子們負責。別想著我是你們的母親。就當我是一個貴客好了。」
但是梅格是不可能去管那些人的。早餐前她洗了頭,現在正坐著喝咖啡。她頭上裹了塊綠色的頭巾,兩邊臉頰上各貼著一個深色的濕發卷。那蝴蝶似的喬絲下樓時總是穿著一條絲綢襯裙和一件和服式的短上衣。
「蘿拉,非得你去不可,你有藝術眼光。」
蘿拉飛奔著跑開,手裡還拿著她那塊黃油麵包。能有個藉口在戶外吃東西是如此怡人,另外,她又愛管事,她總覺得自己能比別人安排得好。
四個穿著襯衫的人站在花園的小路上,聚在一起。他們拿著捲著帆布的木架子,背著大工具袋。他們看上去很讓人敬畏。蘿拉現在希望自己沒有拿黃油麵包,沒有地方擱,而且她又不能把它扔掉。當她走近他們時,她的臉變得緋紅,但是她努力表現得一臉嚴肅,甚至還裝作有點近視。
「早上好。」她模仿著她母親的語氣說。但是那聽起來卻很做作,她覺得很丟人,然後她像個小女孩似的結結巴巴地說:「哦——呃——你們來——是為搭帳篷的事嗎?」
「是的,小姐。」一個個頭最高、滿臉雀斑的瘦高小夥子說,他移動一下工具袋,把草帽推到腦後,向下朝她笑了笑,「就是來搭帳篷的。」他那隨和而友好的微笑使蘿拉恢復了常態。他的眼睛十分可愛,不大,但卻是那樣地深藍!於是她又看看其他幾個人,他們也都在微笑。「高興點兒,我們不會咬人的。」他們的微笑似乎在說。工人們多麼可愛!這又是多麼美好的一個早晨啊!她不該提及早晨的,她得有個辦事的樣子。忙那帳篷的事吧。
「好吧,搭在百合花圃那邊怎麼樣?可以麼?」
她用那只沒有拿黃油麵包的手指著百合花圃。他們轉過來,盯著那個方向看。一個矮胖子努了努下唇,那個高個子皺了皺眉頭。
「我不這樣認為,」他說,「不夠顯眼。你看,像帳篷這類東西,」他很自然地轉向蘿拉,「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你就會想把它搭在這樣的一個地方,看見它,就像是你的眼睛被猛打了一拳似的。」
蘿拉從小的教養讓她遲疑了一會兒,一個工人對她說什麼往眼睛上砰地猛打一拳,這是不是夠尊重?可是她確實能明白他的意思。
「搭在網球場的一角吧,」她建議說,「不過樂隊要占一個角的。」
「呃,還會有樂隊,是嗎?」另一個工人說。他臉色蒼白。當他深色的眼睛打量著網球場的時候,他的面容看上去很憔悴。他在想什麼?
「只是個小樂隊而已。」蘿拉溫和地說。即使樂隊非常小,他或許也不會太介意。但是高個子打岔說道:「小姐,你看,那兒才是個地方。那些樹前面,在那邊,搭那兒會很好。」
在卡拉卡樹前面。這樣一來,卡拉卡樹就會被遮住。那些樹十分可愛,葉子寬大而閃閃發亮,樹上還結有一串串黃色的果實。它們就像是你想像中的生長在荒島上的樹一樣,驕傲,孤獨,在沉寂的輝煌裡把自己的樹葉和果實舉向太陽。它們非得被帳篷遮住嗎?
它們就得被遮住。工人們已經扛著木架子朝那邊走過去了。只有高個子留在後面。他俯身去捏一根薰衣草小枝,然後把拇指和食指放在鼻尖旁,聞了聞手指上的香氣。蘿拉看見那手勢動作,就忘了關於卡拉卡樹的所有事情。讓她感到驚奇的是,他居然會喜歡這些東西——喜歡薰衣草的味道。她認識的人當中有幾個人會這樣做?啊,工人們真是出奇地可愛,她想。為什麼她不能有工人朋友呢?她的朋友只是那些和她一起跳舞、星期天晚上來吃晚飯的傻頭傻腦的青年們。她會和這樣的人相處得更好。
當高個子在一個信封背面畫著什麼,某個像是被卷起來或是要留著掛起來的什麼東西時,她認定一切都錯在那荒謬的階級差別上。就她個人而言,她可沒感覺到這種差別。一點兒也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這時傳來了木錘敲打的嘭嘭聲。有人吹口哨,有人唱起歌來:「你就在那兒嗎,夥伴兒?」「夥伴兒!」歌中包含著友誼——那友誼——那友誼——只為了證明她有多高興,讓高個子看看她有多隨意自在,看看她是多麼地蔑視愚蠢的習俗。蘿拉盯著那張小小的畫,大大地咬了口黃油麵包。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女工。
「蘿拉,蘿拉,你在哪兒?電話,蘿拉!」聲音從房子裡傳出來。
「來啦!」她飛快地跑開了,掠過草坪,上了小路,登上臺階,穿過陽臺,然後進了門廊。門廳裡,她的父親和勞里正在刷帽子,準備去上班。
「我說,蘿拉,」勞里非常快速地說,「今天下午之前,你可以看看我的上衣嗎?看是不是需要熨一下。」
「好吧。」她說。突然間她阻止不了自己。她跑向勞里,給了他一個輕而短暫的擁抱。「啊,我真愛宴會,你呢?」蘿拉喘著氣說。
「還可以,」勞里溫和又孩子氣地說,他也擁抱了一下妹妹,然後把她輕輕一推,「趕緊去接電話吧,傻姑娘。」
電話。「是的,是的,噢,是的。基蒂嗎?親愛的,早上好。來吃午飯?一定要來,親愛的。當然高興。午餐會很簡單——只有些三明治酥皮和碎的蛋白甜皮餅,還有些剩的什麼東西。對啊,真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早晨,是吧?你的白衣服?啊,我當然應該了。等一下,別掛斷。母親在叫。」蘿拉向後靠了靠,「什麼?母親?聽不見。」
從樓梯上飄下來謝里登太太的聲音。「告訴她要戴上上個星期天她戴的那頂可愛的帽子。」
「母親說讓你戴上上個星期天你戴的那頂可愛的帽子。好。一點鐘。拜拜。」
蘿拉把話筒放回原處,雙臂舉過頭頂,深深地吸了口氣,她把手臂張開又放下。「唉。」她嘆了口氣,隨即坐了起來。她靜靜地聽著。房子裡所有的門好像都開著。輕捷的腳步聲和四處的說話聲讓這個房子充滿了生氣。通往廚房一帶的包著綠呢桌布的門開了又關上了,發出了低沉的聲音。這時傳來一陣刺耳的咯咯聲。那是在推笨重的鋼琴時,下面的小硬輪子發出的聲音。不過,空氣真好!要是你停下來注意的話,空氣是否總是像這樣呢?輕風在追逐打鬧,從窗頂進來,又從門口出去。兩處小小的光點也在嬉戲打鬧,一處在墨水瓶上,一處在銀相框上。可愛的小小光點。尤其是墨水瓶蓋上的那一處。它是相當溫暖。一顆溫暖的小銀星。她幾乎想去吻它。
前門鈴響了,接著樓梯上傳來賽迪的印花布裙發出的窸窣聲。一個男人在低聲說著什麼。賽迪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真不知道。等一下。我去問問謝里登太太。」
「什麼事,賽迪?」蘿拉走進門廳。
「是花店的人,蘿拉小姐。」
確實是花店的人。進門處就放著一個上面擺滿粉紅色盆栽百合的寬淺盤。沒有其他花種。只有百合——美人蕉百合,正在盛開。那光彩奪目的粉紅色大花朵在光潤的深紅色根莖上所表現出來的生氣幾乎是咄咄逼人。
「噢,賽迪!」蘿拉說,她像是在輕輕地呻吟。她蹲了下來,仿佛要用那百合的光焰來溫暖自己。她感覺它們在她的手指裡,在她的雙唇上,在她的胸中生長。
「弄錯了吧,」她不確定地說,「沒有人訂過這麼多。賽迪,去請母親來。」
但是謝里登太太正好在這個時候來了。
「沒錯,」她平靜地說,「對的,那些花是我訂的。難道它們不可愛嗎?」她按了按蘿拉的手臂,「昨天我路過花店,看見這些花放在櫥窗裡。然後我就突然想,一輩子也就這麼一回,就讓我擁有足夠多的美人蕉百合吧。這花園茶會倒是個不錯的藉口。」
「可是我在想,你不是說過你不想干預的嘛。」蘿拉說。賽迪已經走開了。花店的人仍在外邊的運貨車旁。她摟住母親的脖子,然後輕輕地,很輕地咬母親的耳朵。
「寶貝,你不會喜歡一個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母親吧,對吧?別這樣。送花的人在這兒呢。」
他仍然在往裡搬更多的百合,又搬了另一滿盤。
「請把花擺好,就放在一進門的門廊兩邊,」謝里登太太說,「同意嗎,蘿拉?」
「噢,棒極了,母親。」
「現在,要是我們把這個長椅靠牆放著,然後把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搬出去,只留下椅子,你們覺得怎麼樣?」
「不錯。」
「漢斯,把這些桌子都搬到吸煙室去,然後拿個掃帚把地毯上的痕跡掃掉——等等,漢斯—」喬絲愛向僕人發號施令,而他們也樂於聽命於她。她總是使他們覺得自己在演戲,「告訴母親和蘿拉小姐馬上到這兒來。」
「好的,喬絲小姐。」
她轉向梅格。「我想聽聽鋼琴的音正不正,萬一今天下午有人讓我唱歌怎麼辦。我們來試一試《煩悶的生活》吧。」
砰!嗒—嗒—嗒—嘀—嗒!鋼琴的聲音突然激昂地響起來,喬絲的臉色都變了。她緊握雙手。當母親和蘿拉走進來的時候,她憂鬱而又神秘地看了她們一眼。
「生活真令人厭煩,
一滴眼淚——一聲歎息。
愛情那樣反復多變,
生活真令人厭煩,
一滴眼淚——一聲歎息。
愛情那樣反復多變。
分手……就在一瞬間!」
在「分手」這兩個音上,雖然鋼琴的聲響悲痛欲絕,但是她的臉上卻綻開了光彩煥發、毫無同情心的微笑。
「我的嗓音不是很好嗎,媽咪?」她笑容滿面地說,
「生活真令人厭煩,
希望成泡影。
夢醒魂斷。」
但這時賽迪插進話來。「什麼事,賽迪?」
「太太,廚娘想問一下,您把三明治籤子準備好了嗎?」
「三明治籤子,賽迪?」謝里登太太恍惚地回答,孩子們能從她臉上看出來她並沒有備好籤子,「讓我想想。」接著她很肯定地對賽迪說,「告訴廚娘,十分鐘內就給她。」
賽迪走開了。
「蘿拉,現在,」她的母親很快地說,「跟我到吸煙室去。我把那些名稱寫到信封背面的什麼地方了。你得再替我寫一遍。梅格,趕緊上樓把頭上的濕東西拿掉。喬絲,馬上跑去穿好衣服。孩子們,你們聽到沒有?難道還要我等到你們的父親回來告訴他嗎?還有——還有,喬絲,你要是真去廚房的話,安慰一下廚娘,好吧?今天早上她把我嚇壞了。」
那信封最後是在餐室大鐘後面找到的。謝里登太太也搞不明白信封怎麼就給放到那裡去了。
「一定是你們這幫孩子當中有誰從我包裡偷去的,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奶油乳酪和檸檬凍。你寫完了嗎?」
「寫完了。」
「雞蛋和——」謝里登太太把信封舉得遠遠的,「看起來好像是耗子。不可能是耗子,對吧?」
「親愛的,是橄欖。」蘿拉回過頭說。
那些名稱終於給寫完了,之後蘿拉就把它們送到廚房去了。她發現喬絲正在那裡安慰廚娘,可廚娘看上去一點也不嚇人。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緻的三明治,」喬絲狂喜地叫道,「廚娘,你說過有多少種來著?十五種嗎?」
「是十五種,喬絲小姐。」
「呃,廚娘,祝賀你。」
廚娘用做三明治的長刀把渣屑堆起來,歡快地笑著。
「戈德伯糕點店的人來了。」賽迪從儲藏室出來宣佈說。她看見那人從窗下經過。
那意味著奶油鬆餅送來了。戈德伯家的奶油酥餅可是出了名地好吃。因而,也就沒人想著要在自己家做奶油酥餅了。
「姑娘,把它們拿進來放在桌子上。」廚娘命令道。
賽迪把奶油酥餅拿進來後又回到門口去了。當然了,蘿拉和喬絲已經很大了,因此她們也不會真的喜歡這些東西。但是不管怎麼說,她們還是情不自禁地一致認為那些酥餅看上去真的是太誘人了。太誘人了。廚娘開始擺盤子。她把酥餅上那些多餘的糖霜都抖掉。
「這讓人想起過去參加過的所有宴會,是吧?」蘿拉說。
「我覺得也是,」講究實際的喬絲說,她從來都不喜歡回想過去的事,「我不得不說它們看起來真是鬆軟得當。」
「我親愛的姑娘們,一人來一塊吧,」廚娘用令人舒服的語調說,「你們的媽媽不會知道的。」
噢,不行啊。早飯剛過就又吃奶油鬆餅。這個想法都讓人覺得打顫。儘管如此,兩分鐘後,喬絲和蘿拉都在舔著自己的手指。兩人臉上那種專注的表情是只有吃了打過的奶油才會有的。
「我們走後門到花園去吧,」蘿拉建議,「我想去看看那些人把帳篷搭得怎麼樣了。他們都是些很不錯的人。」
可是後門被廚娘、賽迪、漢斯和戈德伯糕點店的夥計給堵住了。
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嘖——嘖——嘖,」廚娘的叫聲像只受驚的母雞。賽迪用手捂著臉頰,仿佛自己牙疼。漢斯的臉擰成一團,盡力想要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只有戈德伯糕點店的夥計似乎還很快活,這可是他談到的話題。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很恐怖的一件事,」廚娘說,「死了一個人。」
「死了一個人!在哪兒?怎麼死的?什麼時候?」
但是那個戈德伯糕點店的夥計是不會讓人把他的話茬就從他的鼻子底下搶走的。
「小姐,知道就在下面的那些小房子嗎?」知道那些房子嗎?她當然是知道的了。「嗯,那兒住著一個趕大車的名叫斯科特的年輕人。今天早上在霍克大街的拐角處,他的馬看到一台拖拉機,受了驚,把他從車裡甩了出去,結果後腦勺著地。死了。」
「死了!」蘿拉瞪大眼睛盯著戈德伯蛋糕店的夥計。
「他們把他抬起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戈德伯糕點店的夥計饒有興趣地說,「我來這兒的時候他們正把他的屍體往家裡運。」然後他對廚娘說,「家裡留下一個老婆和五個孩子。」
「喬絲,到這兒來。」蘿拉緊緊抓住她姐姐的衣袖,拽著她穿過廚房走到裹著綠呢桌布的門的另一邊。她在那兒停下來,靠在門上,「喬絲!」她驚魂未定地說,「我們怎麼才能停止這一切呢?」
「停止這一切,蘿拉!」喬絲驚訝地叫道,「你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不要舉行花園茶會了。」為什麼喬絲要假裝不明白呢?
但喬絲還是露出更加驚異的神情。「不舉行花園茶會?親愛的蘿拉,別這樣胡鬧。我們當然不能這麼做。沒人想讓我們這麼做。別太過分了。」
「可是一個人就死在大門外,我們怎麼還能舉行花園茶會呢?」
那確實是過分了。那些小房子就在陡峻山坡下面的一個胡同裡,山坡上面就是謝宅。中間有條寬路。實在是太近了。它們是那麼地不入眼,根本就不配做鄰居。它們只是些粗陋的被漆成巧克力色的小房子。園子裡的小塊地上除了白菜幫子、病母雞和番茄醬瓶子之外,什麼也沒有。就連他們煙囪裡冒出來的煙都有股窮酸氣。一小片一小縷的,哪裡能跟謝家煙囪裡冒出來的大股筆直的銀色濃煙相比。那個胡同裡住著洗衣婦、掃煙囪的工人和一個皮匠,另外還住著一個人,他的房前佈滿了小鳥籠。孩子們一窩蜂地擠在一起。謝家孩子小時候是不准去那裡的,因為害怕他們學會粗話,同時也害怕他們被傳染上什麼病。但是長大以後,蘿拉和勞里在散步時就會時不時地穿過那裡。那景象真是骯髒貧困,讓人厭惡。他們走出來時總會感到一陣陣戰慄。不過人還是得各處都走走,各種事情都看看的。所以他們從那裡穿過。
「就想想那可憐的女人要是聽著樂隊演奏該會有多難受。」蘿拉說。
「噢,蘿拉!」喬絲是真得開始發火了。「要是每回出事你都取消樂隊演奏的話,那你的生活就太辛苦了。我完全跟你一樣地難過。一樣地感到同情。」她的目光變得很冷酷。這表情就跟小時候打架時喬絲看自己的妹妹時那樣。「感傷是不會讓一個醉酒的工人復生的。」她溫柔地說。
「喝醉了!誰說他喝醉了?」蘿拉惱火地對著喬絲說。她用在這種場合常用的那種語氣說道:「我要馬上去告訴母親。」
「親愛的,你只管去吧。」喬絲柔情地低聲說。
「母親,我可以進您房間嗎?」蘿拉轉動了一下那個大的玻璃門把手。
「當然了,孩子。噢,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謝里登太太從梳粧檯前轉過身來。她正在試一頂新帽子。
「母親,有一個人死了。」蘿拉開始說起來。
「不是在花園裡吧?」他母親打岔說。
「不,不是的!」
「噢,你真是嚇壞我了。」謝里登太太舒了口氣,然後取下那頂大帽子,放在膝上。
「可是,聽聽,母親,」蘿拉說,她哽咽地講了那件可怕的事情,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們當然不能舉行宴會了,是不是?」她哀求地說,「有樂隊和那麼多人要來。他們會聽見的。母親,他們差不多也是我們的鄰居!」
讓蘿拉吃驚的是,她母親的表現居然和喬絲一模一樣。而更不能讓她忍受的是,她似乎還覺得好笑。她不肯認真嚴肅地對待蘿拉。
「但是,我親愛的孩子,想開點吧。我們只不過是偶然聽到這件事罷了。要是有人正常的死去——我真搞不明白他們怎麼能在那些小破窟窿裡活下去——我們還應該舉行宴會的,是不是?」
對此蘿拉只得說「是」,但是她覺得一切都錯了。她坐在母親的沙發上,搓著靠墊上的褶邊。
「母親,那我們豈不是太沒有人情味了?」她問道。
「寶貝!」謝里登太太起身向她走過來,手裡拿著那頂帽子。蘿拉還沒來得及說「不」,謝太太就把帽子給她戴上了。「我的孩子!」她母親說,「這頂帽子是你的。這簡直就是專門為你做的。這樣的帽子我戴著太年輕了。我從沒見過你這麼漂亮。看看你自己吧!」她舉過來一面手鏡。
「可是,母親,」蘿拉又開始說。她把臉轉向一邊,不肯看鏡子。
這下,謝里登太太也像喬絲那樣開始不耐煩了。
「蘿拉,你真是不明事理,」她冷冷地說,「那樣的人並不指望我們付出什麼。再說了,要是照你現在這樣,搞得大家都沒有興致,也不太近人情吧。」
「我不理解。」蘿拉說,然後她快步走出房間,進了自己的臥室。偶然間,她首先看到的就是鏡子裡這個迷人可愛的姑娘,她戴著一頂飾有金色雛菊和一條長黑絲絨帶的黑帽子。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能有這麼好看。難道母親是對的?她想。現在她倒真希望她母親是對的。難道是我過分了?可能是吧。一時間,她腦海裡又閃現出那可憐的女人和那些小孩子,以及還有那被運進房子的屍體。可是這一切又似乎像是報紙上的圖片一樣模糊不清,不夠真實。她決定等茶會過後再來想這件事情。不管怎麼樣,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午餐是一點半結束的。等到兩點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為這個聚會做好了所有準備。身穿綠色上衣的樂隊手們已經到了,並且在網球場的一角就座了。
「天哪!」基蒂·梅特蘭用顫抖的聲音說,「他們豈不是太像青蛙了?你應該把他們安排在池塘四周,然後讓指揮站在水中央的一片葉子上。」
勞里到了,他去換衣服時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看見他,蘿拉就又想起那事情了。她想告訴他。要是勞里也和別人的觀點一樣,那麼事情肯定就是這個樣子了。於是她跟著他進了門廳。
「勞里!」
「哈!」他正上樓,但當他轉身看見蘿拉時,忽然就鼓起了兩腮,然後睜大眼睛盯著她看。「我說,蘿拉!你看起來真是極富魅力。」勞里說,「這是一頂搭配極妙的帽子!」
蘿拉含糊地說:「是嗎?」她抬頭對勞里笑了笑,最終還是沒有告訴他。
沒過多久,客人們就陸陸續續地來了。樂隊奏起了樂來。雇來的侍者們也從宅子跑向帳篷。不管你往哪裡看,都可以看到成雙成對的人在散步,俯身賞玩花朵,相互問候,一起漫步草坪。他們像是歡樂的小鳥,途中落到謝家花園裡來棲息這麼一個下午,它們原是要飛到——飛到哪裡呢?啊,能跟這些快活的人待在一起、握手、親吻臉頰並且相視而笑可真是件幸福的事情!
「親愛的蘿拉,你真漂亮!」
「這帽子真合適,孩子!」
「蘿拉,你看起來真是很有西班牙情調。我從來都沒見過你有這樣的耀眼。」
神采飛揚的蘿拉溫柔地回答說:「用過茶了嗎?要不要冰淇淋?這種西番蓮果子冰淇淋真的是很不一般呢。」她跑向父親央求說,「親愛的父親,能給樂隊也喝點什麼嗎?」
然後這完美的下午就慢慢地成熟,慢慢地凋謝,那花瓣也就慢慢地合上了。
「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花園會了……」「最大的成功……」「足以說是……」
蘿拉幫著母親一起送客。她倆並排站在門廊裡,直到送走所有的客人。
「都完了,都結束了,謝天謝地,」謝太太說,「蘿拉,叫他們都過來。我們一起去喝點新鮮咖啡吧。我可累壞了。的確,茶會是相當得成功。可是,哎,這些個茶會,這些個茶會!真搞不明白你們這幫孩子為什麼總要堅持舉行這些茶會!」他們所有人都在空曠的帳篷裡坐了下來。
「親愛的父親,來一塊三明治吧。我寫的籤子。」
「謝謝。」謝里登先生一口下去,那塊三明治就不見了蹤影。他又拿起另一塊。「我估摸著你們沒有聽說今天發生的一件慘事吧?」他說。
「親愛的,」謝里登太太舉起手說,「我們確實聽說了。那事情差點破壞了今天的茶會呢。蘿拉一直堅持著說要延期。」
「噢,媽媽!」蘿拉可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而被嘲笑。
「不管怎麼說,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謝里登先生說,「那傢伙還結了婚。聽人們說,他就住在下面的胡同裡,留下了一個妻子和六個小孩。」
接著是一陣短暫而尷尬的沉默。謝里登太太坐立不安地玩弄著茶杯。確實,父親剛才說的這些話很不得體……
突然她抬起頭來。桌上盡是些沒動過的三明治、蛋糕和鬆餅,這些東西都要浪費了。她有了個極妙的主意。
「我知道,」她說,「我們弄個籃子。把這些完好無損的食物送給那可憐的人吧。不管怎麼說,孩子們總可以大吃一頓吧。你們難道不同意嗎?這樣一來就一定會不斷地有鄰居去看她。有這麼多現成的點心多好啊。蘿拉!」她跳起身,「把樓梯下面櫥櫃裡的那個大籃子給我取來。」
「可是,母親,您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蘿拉說。
真是奇怪,她這次又似乎和所有人都不一致了。要是拿些茶會的殘渣剩屑,那可憐的女人真會高興嗎?
「當然了!你今天是怎麼了?一兩個小時前,你還堅持要我們懷有同情心,現在就——」
喔,好吧!蘿拉跑去取籃子了。她媽媽把籃子裝滿並且把裡面的食物堆得很高。
「你去送吧,寶貝,」她說,「就這樣跑過去吧。不,等一下,把海宇百合也帶去吧。那個階層的人就喜歡海宇百合。」
「花梗會弄壞她的花邊衣服。」講求實際的喬絲說。
是會弄壞的。提醒得可真是及時。「那就只拿籃子去吧。還有,蘿拉!」他母親跟著她走出帳篷,「千萬別——」
「什麼,母親?」
不,還是別向孩子灌輸這些觀念的好!「沒什麼!去吧。」
蘿拉關上花園門的時候,天色正暗下來。一條大狗像個影子似的從旁邊跑過。道路白晃晃的,而下面窪地上的小房子卻罩在深深的陰影之中。下午過後,一切都顯得那麼寂靜!她走下山坡要到一個有人躺著死去了的地方,而她是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的。她為什麼不能呢?她停了一分鐘。現在,她似乎被那些親吻、笑語和湯匙叮噹的聲音以及還有那踩過的草地的氣味給塞得滿滿的。她再也裝不下別的什麼東西了。多奇怪!她抬頭看看暗淡的天空,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是的,這可是最成功的一次茶會。」
現在她穿過了那條寬闊的馬路。她拐進了那煙薰火燎、又黑又暗的胡同裡。裹著肩巾、戴著男式粗花呢帽子的女人匆忙走過。男人們靠在圍籬上,孩子們則在門口玩耍。低啞的嗡嗡聲從那些粗陋的小房子裡傳出來。有的屋裡閃著光亮,螃蟹般身影的人從窗子那裡橫移過去。蘿拉低下頭疾步向前走著。她真希望自己現在穿著外套。她的衣服多耀眼啊!還有那飾有絲絨飄帶的大帽子——要是她戴的是另一頂帽子就好了!人們在看她嗎?他們一定在看她。來這裡就是個錯誤,她一直就知道不該來的。甚至到了現在,她是不是也該回去?
不行,太晚了。這就是那個人家了。一定是的。黑壓壓的一群人在屋外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坐在門旁的椅子上,手裡撐著拐杖,兩眼觀望著。她腳下墊著報紙。蘿拉走近時,嘈雜聲停了下來。人們讓開路。那些人仿佛都在等她,而且他們似乎已經知道她要來。
蘿拉極其緊張。她把絲絨飄帶甩向肩後,然後問站在旁邊的一個女人:「這是斯科特太太家嗎?」那女人很怪異地笑了笑,說:「是的,姑娘。」
啊,遠遠離開這裡吧!當她走上小徑去敲門時,她真的是在說:「上帝啊,幫幫我吧!」遠離這些盯著看的眼睛,或者是用什麼把自己遮蓋起來,哪怕是用那些女人的肩巾也行。我決定留下籃子就走。我甚至都不等把籃子騰空。
接著門開了。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衣女人出現在昏暗中。
蘿拉說:「你是斯科特太太嗎?」可是讓她感到恐懼的是那女人回答說:「小姐,請進來。」於是她就給關在了過道裡。
「不了,」蘿拉說,「我不進去了。我來只是送這個籃子。母親叫我——」
在昏暗的過道裡,那個矮小的女人似乎沒有聽見她說的話。「小姐,請走這邊。」她用一種討好的語氣說,蘿拉跟在她的身後。
她發現自己進了一個破舊、窄小、低矮的廚房,裡面點著一盞冒煙的燈。火前面坐著一個女人。
「伊姆,」領她進來的小女人說,「伊姆!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她轉向蘿拉。她飽含深意地說:「小姐,我是她妹妹。您不會介意她的,對吧?」
「啊,那當然不會的!」蘿拉說,「千萬,千萬不要打擾她。我——我只是想留下——」
但這時坐在火邊的那個女人轉過頭來。她的臉浮腫紅脹,眼睛和嘴唇都腫得厲害,看上去很嚇人。她似乎不能理解為什麼蘿拉會在那裡。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個陌生人拿著籃子站在廚房裡?這都是些什麼事情?那可憐的面孔又皺了起來。
「好吧,親愛的,」另一個說,「我來答謝這位小姐。」
她又說,「小姐,我肯定,您會擔待她的。」她那張同樣也腫著的臉勉強擠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蘿拉只想出去,然後走得遠遠的。她又回到過道裡。一扇門開著。她徑直走進了臥室,結果發現死去的那個人躺在那裡。
「您想看看他,是嗎?」伊姆的妹妹說著,身子擦過蘿拉走到床邊。「姑娘,不用害怕。」現在她說話的語氣中略帶著些親熱而調侃的意味,她親昵地揭下被單——「他看上去還挺有樣兒的。沒什麼可看的。親愛的,過來。」
蘿拉走上前去。
一個年輕人躺在那裡酣睡。他睡得是那麼深那麼沉,以致遠遠地離開了她們兩個。啊,那樣地遙遠,那樣地安詳。他是在睡夢中。永遠別再叫醒他。他的頭埋在枕頭裡,雙眼合攏,在那閉著的眼皮之下,兩眼什麼都看不到。他把自己交給了夢。那些花園茶會、食物籃子以及那花邊衣服又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離這一切太遠了。他美麗而又不可思議。她們歡笑著,音樂飄揚,此時,這個奇跡來到了這個胡同裡。幸福……幸福……一切都很棒,他那張熟睡的面孔在說。本來就該如此。我很滿意。
但是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得哭哭。而且她也不能不對他說話就走出房間。蘿拉發出一大聲孩子似的抽噎聲。
「原諒我戴著這樣的帽子。」她說。
這次她並沒有等伊姆的妹妹。她找到門,沿著小徑走,走過黑壓壓的人群。在胡同拐角處她遇上了勞里。
他從陰影裡走了出來。「蘿拉,是你嗎?」
「是我。」
「媽媽一直在擔心。事情辦得還好吧?」
「嗯,相當不錯。呵,勞里!」她抓住他的手臂,緊緊地靠在他身上。
「喂,你在哭,是不是?」她的哥哥問。
蘿拉搖搖頭。她是在哭。
勞里用手臂摟著她的肩。「別哭,」他溫和而親切地說,「可怕嗎?」
「不可怕,」蘿拉哽咽著說,「簡直很神奇。可是,勞里——」她停下來望著哥哥。「人生是不是,」她結結巴巴地說,「人生是不是——」但至於人生是什麼,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沒有關係。他很明白。
「可不是嘛,親愛的?」勞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