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二二八,我見證的是他們的壯舉。
關於二二八,我追隨的是他們的勇敢。
只要統治者邪惡血腥,我們就有反抗的義務。
我因此學會的是:「寧受不義,而不為惡。」一如蘇格拉底。
當年在牢裡絕食時,我寫下我見證的二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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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公園」儘管曾替我的童年、少年期,抹上了不少美好、有趣的色澤,但是,在更早年的「二二八事件」,發生在「三角公園」的悲劇,使我對鐵樹有更具體的厭惡。「二二八事件」發生的時候,我才六歲,還沒上學;但是,發生在火車站附近的事,我看得很清楚,也記得很清楚。我很奇怪,和我同年紀的朋友都記不住那些事。前年,大哥、王麗華和妹妹來探監,我擔心記憶有誤,曾和大我六歲的大哥一起回憶。結果非常吻合,而且我比他看的和記得的還多。因為那時他已半大不小,媽媽一直把他藏起來。我,則常常趁爸媽不注意,便溜出去窺視或旁觀。好幾次,我都非常接近「現場」。我早年對鐵樹的嫌惡,是和這些記憶混在一起。
我不曉得高雄有騷動、有反抗行動,是三月幾日開始的。我只記得那幾天,高雄的天氣一直很陰晦。那天,接近中午時分,我聽到人聲吵雜,我立刻衝到門外張望。我看到有人正往火車站奔跑,但大部分的人則往建國路和中山路的十字路口上快速集中。十字路口已聚集一團人了,那裏好像才是「焦點」。我就衝向「焦點」,並從人縫和大人袴下又鑽進到「核心」。幾個大人正從一部小汽車上把一袋袋的東西卸下來;同時,有人接著把布袋打開,倒出來的全是紙鈔。「燒掉!燒掉!這攏是咱的錢!」果然有人便點了火柴,那堆鈔票便像冥紙般燒了起來。「這攏是伊們把咱們吃去的錢!」隨著火光,大人們叫得更興奮。然後,車站方向傳來槍聲!「伊們開槍了!伊們開槍了!」人群開始四散奔跑,我也跟著跑。「焦點」距我家不到三十公尺。我跑進門,爬過櫃台,我想躲在櫃台後面,繼續偷看。但是,跳下來時,被放在櫃台下的鋸子劃破了後腳跟,流血了。我只好跛著腳進去後房找爸爸包紮,等我包紮完再到前房時,門已鎖起來了,我只能站上椅子從玻璃窗往外看。街上又空蕩蕩了。火車站有一些端槍的兵,車站二樓的洋台上也有兵,還有機槍。我不曉得高雄的戰事,是不是從這一天火燒鈔票點燃的。在我的記憶中,那天以前沒有甚麼特殊異樣。
爸媽都很緊張,不准我們兄弟出去。然後,偶而會有槍聲響起。到了下午,仍然可以聽到火車進站,但我不知道那些旅客那裏去了。天黑了,電也停了。槍聲沒有真正停過,有時稀稀疏疏,有時很密。等戰事平靜後才知道,那天高雄的旅客大多被困在車站。天黑後,想跑的旅客都遭到兵的射殺。兵還朝躲在地下通道的男女旅客掃射;死的被移走,傷的沒人照料。事件後,陪著爸爸去治療那些被抬到出口處的傷者時,我都呆了。每個傷者傷口都發臭了、長蛆了。長大後,每次坐火車,我都會用手去撫摸地下道那些凹進去的彈痕,遙想當年。
那幾天,我們幾兄弟都躲在家裏,全家都睡在後房的樓下地上。爸媽怕我在樓上被流彈所傷。樓下有一堵石塊圍牆保護。但是,我會常常偷跑上樓,從窗戶遙望大港埔方向的狀況。這一方向的觀視,沒有甚麼特殊的印象留下來。我印象最深的是學生和中國兵的槍戰。
那是白天,是上午或下午,我記不清了。槍聲很響、很密。我趁媽媽到廚房匆匆做飯時,溜到前房。我太小了,只得爬上椅子才能從玻璃朝外看。槍戰從兩個地方互射。火車站是中國兵,正廳陽台上有機槍不斷掃射,樓下台柱後也有槍兵,他們的目標都朝向「長春旅社」。「長春旅社」是那年火車站前唯一的水泥鋼筋建築,有三層樓,樓下石柱很寬,確是很好的掩體。「長春旅社」就在我家左方,中間只隔了五間店面,所以我能看得清清楚楚。那裏,正有六、七或八位仍穿著學生制服的大哥哥,這些大哥哥也朝火車站開槍。我站上椅子時,馬路上和車站前的廣場地上已躺著兩、三具學生屍體了。忽然,我看到一位大哥哥從「長春旅社」端著槍衝出來,朝火車站跑!他才跑過馬路(建國三路),就倒下了!他被來自車站的機槍射中了。我一陣震驚還沒有平靜,我又看到一位大哥哥又接著衝出去!方向仍一樣!一樣也沒有跑得遠多少,便也倒下了!接著又是一位大哥哥衝出來!這位跑到他最接近的屍體,也倒下了!緊緊倒貼在屍體旁,動也不動了。雙方槍聲仍然在響。但,我注意到這位最後倒下的大哥哥沒有死!他的腿慢慢在縮,
突然他躍了起來,像閃電般又往前衝!他是從南方位朝東北方向衝的,火車站就在那裏。那時的市公車站是木造的,低低的,像涼棚,是南北走向,和中山路平行,但是坐落在建國路和火車站之間。這位大哥哥居然跑到候車亭了!從「長春旅社」和我家都可以看到他閃在木板牆處。他回頭向「長春旅社」的戰友看看,做了幾個我不瞭解的手勢,然後就全神注視火車站。他本來在我的左方,現在他跑到我的右前方了。機槍和步槍仍然交織著。我正在注視右前方這位正沿著候車亭往前潛進的大哥哥,「長春旅社」又有大哥哥衝出來!但是,他沒有衝到候車亭便倒了。緊接著,候車亭中的這位大哥哥也像兔子般撲躍出去!他才衝出去,便被火車站陽台上的密集火力掃中了!甚麼叫「前仆後繼」或「不屈不撓」,從小我就深刻體會了。
突然,我被往後拉,倒進了一個人的懷抱中。是媽媽。「再看!你會給槍打死!」媽媽的聲音很用力,卻壓得很低。「媽媽,好幾人被打死了。」我說,媽媽也探頭看了一下,「可憐喲,攏是高雄中學的學生。」媽媽一定是從這些大哥哥的學生制服上,辨認出他們的身分。
那幾天,晚上比白天恐怖得多。雖然整天整夜,高雄車站這一帶,槍聲從來沒有停息過,特別是大量中國兵登陸台灣以後。那幾天,媽媽都在白天悄悄在廚房做了飯,天一黑,便全家鎖在後房。那時,我家前面有四間店面,其中有兩間是租給別人出售批發水果,所以堆積了不少西瓜之類的水果。店面後接一長條形的「後廳」,然後,就是我所謂的二樓「後房」。「後房」是我們全家的住屋。天黑後,連蠟燭都不敢點。有幾次,前門(店面)的門被撞開了,我們全家怕得不敢作聲,只聽到一些中國兵講一些我那時還不懂的語言。當他們的腳步聲到後廳時,我都嚇得不敢喘氣。還好,他們吵雜一會之後便走了。事件過去後,我們才知道所有水果全被偷光了、吃光了。果皮丟得滿地都是。
有一夜,終於有人來敲後房的門了。最初,爸媽決定不開門,好讓對方以為沒人住。但,那中國兵顯然並不想走。最後,他用槍托撞門,也大聲叫。這時,媽媽決定開門。門打開後,中國兵先用裝上刺刀的槍對著房內,同時用手電筒照我們。當他看清楚或躺或坐在地下的一家人全是老小,他才說一些我們只聽懂的一個字「ㄧㄡˊ」(「油」的發音,北京話和台語同音)。媽媽用台語說:「要ㄧㄡˊ?」。對方點點頭。媽媽就去廚房端來一碗豬油。中國兵搖搖頭,又嘰嘰咕咕地說和比劃,指媽媽的頭髮。我們仍只懂一個字「ㄧㄡˊ」。最後媽媽拿出她抹頭髮的「茶油」,那個兵看到茶油,就伸手來拿,還笑著一再點頭致謝。
但是,我們家後面一位婦人就沒有我家這樣幸運了。這位婦人的丈夫在二次大戰被日本人徵去南洋,死在戰場;她只有一位兒子在讀高中。有一夜,我們聽到一陣婦人的淒厲哀號,久久不止。後來,我們才知道她躲在床下的兒子,被進去搜查的兵刺殺在床下。四十年了,我還能記得那陣悲鳴,是那麼哀慟和絕望。我不知道那位婦人後來如何活下去。沒有人關切。
有一天早上,再沒有槍聲了。我不知道怎麼搞的?接下來發生的事,又有兵來敲門了。這次,媽媽很快就開門了。幾個槍兵,就對著爸爸,當場就用繩子把爸爸綑起來,拉走了。我們都哭了,跟著爸爸走出門。我一看,火車站廣場已有數百男人像爸爸那樣被綑綁著,一排排地蹲在那裏了。四周全是槍兵。路上沒有人,全是兵和軍車。我注意了左右鄰居的門全被敲開了。這一天,下著毛毛細雨,天空昏暗的不得了。媽媽要跟爸爸去,但兵把我們全擋在走廊。各家的大男人全被抓走了。軍用大卡車駛到廣場,被捕的人陸續上車。
正當左右鄰居的婦人和小孩都在門口哭泣時,一部吉普停在我家門前,開車的兵跳了下來。那位兵會講台灣話,不久前摔斷了手骨,爸爸替他治好。據說他是當時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緝的駕駛兵。媽媽看到他,就像看到貴人一般。媽媽告訴他,爸爸被抓走了。他立刻跑向廣場。我看到爸爸站起來,被解綁了。爸爸又向那位駕駛兵指指被捕的一些人,他們也陸續站了起來,被鬆綁了。那些人都是我們的左右鄰居的大人。爸爸和鄰居跟著駕駛兵回家了。多少年來,我常常會想,爸爸如果被抓走了,會怎麼樣呢?為甚麼一個駕駛兵就有那麼大「權力」放人?抓和放顯得都太荒謬了,正如存在主義大師沙特的小說中所描述的一些情節。我蠻喜歡沙特、卡謬、卡夫卡等存在主義作家的作品,大概和我一生中面對了許多荒謬的事有關吧。他們描述的一些意境,使我很有臨場感。
槍聲休止後的情形,我完全沒有甚麼印象了。然後,記在腦海裏的是,常常會有打鑼打鼓的聲音。每次,我總會應聲跑出去看。媽媽常說,我從會跑會說時就很好奇,會問東問西,尤其會把在外看到的事回家描述給爸媽聽。少年以後,媽媽常常會提起我在四、五歲時,負責養雞、撿蛋,還會哼哼吟吟。媽媽說,我們家有一陣子養了兩隻白母雞。我撿蛋時,會大聲吟:「白雞仔生一粒,黑雞仔生一粒,一粒ㄍㄨㄥ(打)破,一粒ㄍㄜ(沾)ㄍㄚ(得)ㄗㄨㄢ(滿)雞屎。」長大以後,我倒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在「美麗島時代」,我負責組織和群眾運動,但我極少在群眾大會上或人多的時候發言。當時,我所以不願公開演講也不發表文章,是因為我認為既然身為「在野政團」的總幹事,我必須嚴守「行政中立原則」。「美麗島事件軍法大審」,我的話最多,可能比其他七位受難者加起來還多,是因為我覺得該說了。
當年,那些鑼鼓聲,不是別的,是當權者要槍斃「二二八事件」的「叛亂犯」時,押他們遊街示眾,以便恫嚇台灣人。每次聽到鑼鼓聲,我一定會跑出去看。卡車上的「叛亂犯」被五花大綁著,背上還插著一支寫著他姓名的牌子,就像現在連續劇中那些要被砍頭者那樣。執行的地點,據說有好幾處;他們都是挑選人多的地方。如果要在火車站執行,地點就是「三角公園」,而且一定是靠建國路這一角落。「叛亂犯」被押下車,兵都會動粗,要他跪下。但是大多數「叛亂犯」都拒絕跪下,多數都是拉拉扯扯之間便被射殺了。
由於當權者蓄意要恫嚇台灣人,所以並不禁止旁觀。靠近去旁觀的人並不多,差不多都是小孩子。每次我都會跑到兵允許的範圍內,大約只有三、四公尺遠。那時槍斃「叛亂犯」都是從後面直接打頭部,幾乎每次腦袋都會碎裂,血肉模糊,白色腦漿和鮮血混在一起,沾滿草坪,樣子非常恐怖悽慘。每次,鑼鼓聲響,大卡車停在「三角公園」,我們那一帶的人都知道,又要槍斃人了。頓時,家家戶戶都會停下工作,無奈地、寂靜無聲地屏息以待。第一次,我不曉得要幹甚麼,和媽媽站在門口遠望。當槍聲響起,人倒下,媽媽叫我劃十字聖號,唸三遍「天主經」;那是媽媽的致哀方式。我注意到鄰居也有人低頭,雙手合掌放在胸前,雙唇微動。後來,每次跑近去看,我也都會劃十字聖號致哀。那時,每次去看,回家就吃不下飯。有一次,媽媽強迫我吃,結果吃下去就吐了。從那次起,媽媽就不准我去看。但是,除非被媽媽抓住了,我一定會跑去看。
每次槍斃後,左右鄰居就會傳頌那位「叛亂犯」的資訊。我是爸媽的包打聽,我聽到甚麼,都會回家轉述。每次,媽媽都會重複那句二次大戰一結束,許多人在歡迎「祖國」時,她常說的:「新的還沒來,不知舊的好寶惜」。其實爸媽在「光復」初期也一樣對「祖國」充滿夢幻。但是,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自己目睹的。有一次,一位「叛亂犯」腦袋被打碎的剎那,腦漿、血漿齊飛,一塊「肉」也迸出來,然後從地上反彈起來,斜飛過去,正好插掛在一株鐵樹的針葉上。我注意一看,是眼珠!以後,每次到「三角公園」,看到那株鐵樹,我就會想起這一慘景。然後對它「呸」一聲,如果穿鞋子,就踢它一腳!我也只能這樣阿Q地把怒火發洩掉。當然,我也想過把它偷偷砍掉,但又怕警察抓;因為那時人少,派出所又在附近。(寫到這裏,「基督教長老教會嘉義中會」寄來的一份「邀請函」,希望我能參加八月十九日座落在嘉義市的「二二八紀念碑」落成活動。我當然不可能參加。我會寫封信給該「中會」,感激大家努力促成此事,並祈禱類似的悲劇永遠不要再發生!)
『囚室之春』 第64頁 - 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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