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起點，是不方便
王文華
新書《空著的王位》的女主角之一，是這隻叫Pebbles的流浪狗。
2008年10月25日，她走到我們公司門口。我們決定收養她，讓她安享天年。
愛一個人，開始都像拉花的拿鐵。當現實開始考驗，就變成冷掉的黑咖啡。
愛狗也一樣。
因為沒有同事方便帶回家養，下班後和周末她只能留在公司。問題來了，她一天要吃、拉兩次，周末不上班，誰來餵她溜她？
再來是保全。為了怕她在室內悶壞，我們把窗打開，但這樣保全就沒辦法設定了。又為了不想長時間把她栓著，我們放她在室內自行走動，這又觸動了保全的行動感應器。
最後的方法是下班後把它栓在室內的狗屋，把辦公室窗戶開個細縫。這對狗來說並不舒服，對人來說卻最方便。周末大家有空就來餵她溜她，忙的話也沒辦法。
這是愛嗎？
我住得離公司最近，來的次數多一些。星期六下午來，一進門，被栓住的她抬起兩隻前腿向我的方向撲來，被栓的喉嚨部位發出哀嚎的聲音。我走上前解開鍊子，她猛力甩頭朝我亂舔亂篡，好像溺水者抓到木板。
禮拜一我跟同事說：「我帶她回家吧！」
我很少有英雄行徑，平常也不特別有愛心。當我說要帶她回家時，不是在發揮情操，也沒有用到大腦。只是一個衝動。那過程，就像在捷運上看到一個女生，立刻愛上了她。
我根本忘了，兩年前的驗血報告，我對貓狗都過敏。
我讓她睡我床邊，她早上六點就醒，我自然也起來。天還沒亮，臉還沒洗，先帶她出門大小便。
她四處嗅，聞到熟悉的味道就抬腿尿，興緻來了就大號。我蹲下來還沒撿乾淨，她拍拍屁股就跑了。
回家後讓她自由走動，陽光一照，腳印滿地。於是進門後先幫她洗腳、擦腳、烘乾。
費心地弄了一碗飼料加蘋果絲，她聞一聞(表情像聞街上輪胎上別的狗灑的尿)，一聲不吭就走開了。
狗不吃飯，可能是生病了。一天早上在公司，我們注意到她的左眼睜不開。
「大眼睛的狗很容易用自己的爪子抓傷眼睛，」醫生說，「幫她點眼藥水、吃消炎藥，然後戴個『帽子』吧！」
所謂「帽子」，是個戴在脖子上的圓形塑膠盤，可以擋掉狗爪來抓自己的眼睛。
回到公司，我發現狗和人一樣都不喜歡點眼藥水。不一樣的是，狗會掙扎地非常厲害。
狗也不喜歡吃消炎藥水，嘴死也不張開。我們趁她吃飯時用針筒灌，跟打靶一樣，射不準，都射到地上。只好攪伴在飼料中，這會兒，她飼料也不吃了。
那一刻，我發現養狗沒那麼容易。
朋友來家裡，我把在角落午睡的她抱起來放在大腿上，像熱戀中的情侶在公共場所曬恩愛。
「這樣抱著狗，舒服嗎？」朋友問。
「應該舒服吧！」我說。
「是她舒服還是你舒服？」朋友問。
這個無心的問題，讓我開始想什麼是愛。
是啊，她本來在角落睡得好好的，我硬把她抱上來，這是為我，還是為她？
她本來就有毛可以保暖，我讓她穿上花花綠綠的衣服，這是為我，還是為她？
我無聊的時候把她抓過來，她無聊的時候我繼續忙我的，這是為我，還是為她？
我在家時她就必須在家，我不在家時她也必須在家，這是為我，還是為她？
「唉，你養了狗，想結婚就更難了吧！」朋友感嘆。
我跟著笑，因為同意。有了狗，就有了伴。有了狗伴，就不會再急著找人伴。因為狗是方便的替代品。她有另一半的好處：陪伴、貼心、忠誠。卻永遠不會有另一半的壞處：誤解、爭吵、妥協。狗什麼都聽你的，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不要求任何回報，只需你一天倒兩次飼料，有空時帶出去遛遛。哪有這麼聽話的伴侶？哪有這麼單向的關係？我愛狗，前提是不能對我造成不便。但這真的是愛嗎？
當Pebbles第一次在客廳小便時，我還以為是灑出來的開水。餐巾紙一抹是黃的，才知道是尿。當她連續三天的早上都在地板、床單、沙發上留下尿液時，我知道我和她的關係進入了新階段。
不睡床單無所謂，過敏症狀比較麻煩。
在美國念書時，每天鼻腔都乾，早上一擤就冒出血塊。後來回台灣就好了。
多年後，我再一次擤出血塊。
醫生叫我到大醫院驗血，如果出來的對狗的過敏指數增加，就表示養狗讓我的身體產生變化。
我把轉診單當信用卡賬單，塞到抽屜裡，拖了幾個禮拜。
聖誕節前的一個下午，慷慨的陽光照進客廳。被她尿過的地板，此時洗盡鉛華、容光煥發。我放下工作，跑到她的角落，幫她按摩。按著按著，她舒服地四腳朝天、閉上眼睛。我就在她的肚子上馬沙雞。她的肚子如此柔軟，像我鼻內的黏膜。
我們維持這個姿勢，不知有多久。因為我不知道，未來還能不能這樣做。
在那陽光中，我突然懂了她教我的道理：所謂愛，是當你愛的對象給你造成很多不方便時，你還愛她。
所謂愛，是一切變得很髒很亂很麻煩後，還願意努力。
跟一個人在一起，如果都順著自己，那是愛自己。
只有當你願意為了對方而犧牲自己時，那才是愛別人。
當你的愛人不再有初識時的尊貴和優雅，當你自己不再有初識時的耐心和寬大，你們還是要在一起，那也許就是愛。
朋友跟我說：「你如果過敏不能養，我可以帶她回家。」
這句話會解決所有問題，但這念頭卻令我傷感。為什麼傷感呢？朋友有經驗，會把她照顧得更好啊！是因為要回到一個人的生活？不再有六點起床的原因？晚上散步的伴侶？想來想去，其實還是在想自己。
所謂愛，是當你愛的對象離開你之後能過得更好時，你樂意看到她離開。
一隻流浪狗走進了公司的花園，讓我體會到真正流浪的是我。最後，不是我收留了Pebbles，而是Pebbles收留了我。
她收留了我四年，在2012年11月16日離開。那時夢想學校，正處於最低潮。
她走後，我不需要在遛狗、撿大便、沖狗尿了。養她所有的不便，瞬間消失。
但當我一個人坐在家裡，看著她曾經尿過的角落，我感受到一種更大的不便，對我狂吠。
Pebbles走了後，我整理自己的愛情，和愛情小說。其中一本叫《61 x 57》，講的正是一個「不方便」的愛情故事。
我發現人與寵物的關係，跟人與人的關係，其實很像。
《61 x 57》是我賣得最好的小說，但市面上絕版了。我趁著出《空著的王位》，重出了《61 x 57》。
你有過這種「不方便的愛」嗎？留言分享你的故事，讓我們一起來體會「不方便」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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