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名言、綱要 上課地點:大鑑禪堂,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第十二堂課之三 梁寒衣老師撰筆,黃麗月聽寫
(《道德經》弘法第12堂二○○八年六月六日授課錄音)
〈第十五章〉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隣,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 前章摩述道體、道悟、和道的傳承。本章則摩寫一名道者應有、該有的形貌、態度與儀矩──其安澄保任,和虛懷開闔。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士」一詞,涵蓋多重的意指。一般指讀書人、知識份子。依老子,則是睿智、有德,具操節、能入道的君子(佛法稱為「大丈夫」)。此句意即:古代善於造道、修行的「有道之士」,必能會通、證入道體至為玄深、幽微之處,智蘊淵深、而不可測。「玄通」,指的是體/用、空/明不二,能會通玄奧,智鏡炤炤、無所不照、無不通達,故智用無垠,能曠達往來而識知一切。「深不可識」,其一,因智藏無涯、無以釐測,其二,炯非一般人以其淺陋、庸淺的感官、知識所能判斷、識知的,在於不能以短竿探測海水或深淵的深度(其實,一只深井都不能了,況乎深海!)。莊子認為「嗜欲深者,天機淺」,唯因世俗之人,利欲薰心,始終碌碌忙於追逐現實的官能與欲望,由是形氣粗燥、濁垢、穢污……基於固執而僵化,以致天機淺露,一眼即到底。人們常說「這個人很『淺碟』!」便是這個道理:只具「碟子」這樣淺而又淺的深度!修法亦然,半瓶水才響叮噹,四處誇耀一己的「神通」與不凡……以是修得拙劣、不好的反一看就明白!真正的道人,則安忍默寂,了自體的生死,修行都來不及!哪有如此粗重的欲望到處販售、行銷、作廣告、誇示自我?
── 達摩見梁武帝。梁武帝問:「對朕者誰?」
達摩道:「不識。」
唯因炯非眼目耳鼻、識心識情所能識知、感受,唯悟與悟者之間始能互通消息──一旦悟過,下手一摸,就知是「真」是「假」?「識」或「不識」了!乃「不足以為外人道」的!悟道者稀,以是古德用「如蟭螟蟲於蚊子眼睫上作窠,而後說『土曠人稀,相逢者少』」來形容:蚊子已夠小,而蟭螟蟲則更微渺,竟能於蚊子的睫毛上作巢……然,如此飛來飛去、覓來走去,盡世界,土曠人稀,竟也難逢一個知音!──足見「惟悟方知」,惟悟道的人始能與悟道的人彼此相見,見此「微妙玄通」!其餘,皆只能扼腕「深不可測」,只能猜想捉摸、顛來倒去、捉來捉去、摩捏個不停。
◎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
── 正因不可以「識知」,不得以文字、眼目、感官來捕捉、認證;因之,之於道者的「道貌」、「道相」或「道氣」,只能「勉強」作一形容──僅是勉為勾勒一幅肖像而已。
其素描為:
˙「豫若冬涉川」,豫,遲疑不決。宛若涉過冬日的冰川一般猶豫、敬慎。夏日的河川好涉,緣於一望即知深/淺、難/易,頂多找一條船筏渡過去。然,冬日即不然,河川結冰有厚有薄,稍一不慎,率爾涉越,即喪身失命(由是要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故此處談的是慎足、慎獨、與慎節。以遮護有情、自他一體故,於做任何事、下任何決定,皆謹慎明睿,不致燥亂的妄進與盲動。佛弟子在談「舉足、下足,皆是道場」時,更須先著眼提撕、力行此句;倘不知於踏足處清明,便決不可能「舉足、下足,皆是道場」
˙「猶若畏四隣」,「猶」與「豫」一致,皆是敬慎小心、仔細周全的樣子。以遮護、憐念有情,不敢妄動、妄言、妄作,就怕十目所視、十目所指……畏此天上地下一切眼光。有此敬畏在前,慎明於所思、所行,才可能磊然曠濶地荷担──緣於所有的荷担皆來自護念周延的抉擇。佛法要求佛弟子「防護譏嫌」,而《華嚴經》則謂「以事佛之心承事眾生」即是這個意思。就禪門,「四鄰」,則指「人、我、眾生、壽者」四相,乃「於一切行,皆須空卻、摒除四相」。
˙「儼若客」,儼,莊重、恭敬,〈憨山註〉謂「肅然可觀」。儼若客,指威儀寂靜,莊嚴收攝,謙退謙讓、而從容有節。緣於一般的客人拜訪,是不可能橫衝直撞、直接衝到冰箱前亂翻亂搗,或魯莽、直入卧室內裡窺看、檢視;即或主人請坐,也不致一屁股便直接坐上主位、尊位,連讓也不讓!──只消想一想「客人」之意便知此句重點了!然,道人是任何時刻、四威儀(行、住、坐、卧)中皆如此,不是作客刻意「演」給他人看才如此。此處意指,一切時的收攝調柔、溫潤仔細──於老子是「道成一體」的結果(禪宗謂「一切時定」,因空閑安定,自然是從容有節、謙柔謙穆的。本無粗潦粗暴,故也根本無須強攝強為)。
˙「渙若冰將釋」:沃暖如春日冰將融釋之際,指道人的道氣慈藹慈煦、煖然似春,使人易於親近親愛、如沐春風。
˙「敦兮,其若樸」,樸,未經刀斧、不經雕琢的「素木」,即稱為「樸」;於老子「樸」字亦常代表「本真」。敦厚敦實,一無任何虛假浮偽、裝飾雕琢,宛若素樸無華的原木與土坏。意即,道人質直無偽、真摯而樸質,並沒有如許多虛虛矯矯、拐來拐去,裝飾性、欺飾性或掩飾性的虛言妄語和行事態度。是磊然率真,不具陰藏相和綿裡針,也不會別有機關卡榫或雕刻紋路的。唯是一味真樸、篤厚。
˙「曠兮,其若谷」,空曠寥闊、隨呼聲響,如同空谷一般。任何二、三、四、五座山,一切大山、小山,皆可交疊出各種狹長、寬濶、迂曲、浚深或淺微的「谷」;谷的形像和「水」一般,事實上是變幻莫測、任山形、地勢捏塑,而永虛曠空寂的。由是,皆用「虛懷若谷」來形容生命的謙虛、謙懷,能恒保無量的開闔、能容、與彈性(關于「谷」,請參見「谷神不死」部份)。
˙「渾兮,其若濁」,指道者的「和光同塵」,宛然與濁世同為一體,同一俯仰,不特為標新立異,或標卓些什麼。是能擦滅自我,混融世間,而貞白不苟的,也即是「和而不流」的意思。二祖慧可晚年韜光混跡、變異儀相,入於酒肆、屠戶,乃至街頭巷尾、隨眾雜役即屬於此。
◎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
── 兩句談的皆是「安忍」和「保任」的工夫。前者強調的是「止觀禪定」──前已反覆舉述:一杯污水,或一池濁水,無論何其混濁,含有多少塵砂、雜垢,僅要保持靜定,不去翻攪,亦不注入更多惡濁,久久,久久……必將沈澱、澄定下來,成為一杯可喝的涼水。人類的心水,於紅塵中汨沒昏濁亦然,必須以「靜定」對治。佛家所謂「初伏客塵煩惱」即此意──「止觀」工夫,決不是「頓」的,而是日積月累、功行漸熟,故用「徐清」來表述。人類千頭萬緒的煩惱種識、其亂起亂滅,也必須「安忍耐煩」,經積久的止觀工夫不斷調伏,才能沈澱、澄明。
──「孰能安以久之徐生」即:於此急功近利,人人忙於競求成就成功的世代,究底誰能「安定自守」、直至道法成熟、道體圓滿,才出來應世、淑世?〈憨山註〉的「久久待時而後生」,不止是等待時機,更在於等待自我的熟成、道性的長養(禪宗用「保任」、「保養聖胎」來形容。經教則用「安忍寂寞」、「安忍寂滅」,乃至用「能忍最勝寂滅樂」來形容此安住修持、廁清本體的工夫)。
──〈憨山註〉始終強調「聖人迫不得已而後應」,在於真正的道人則不會去攀緣、諛附、攘求、攘奪些什麼,其本務必在「明自己衣綫下大事」、了本體生死。故即若悟道,必也會從事漫長的安禪保任。如是,六祖保任十五年,大梅禪師淘濾四十年,其餘六祖座下的弟子,青原行思、南嶽懷讓等,大抵都經十二、十五年或更漫長悠久的保任,始才出世弘化。
── 此二句意即,唯能安住不動,止觀澄明,智鏡炤炤,保任圓明,始足以應緣、應世。
── 兩句「誰呢?誰呢?誰能如此呢?」正在嘆如是之人世間希有!老子之世已然如此,更況乎這個急於速成、更更高速汲渴事功、成就、光環的世紀了!這一代的道者將以如何的心行,刻下一己的碑碣?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保此道者不欲盈」,意即,所謂「圓滿」,是連「圓滿」二字亦不立,而能恒住於道性本體的空闊虛寂──這就是安守、持任之道。
── 意思是,一名守道者,不會「自滿」(當然,更不會「自謾」),更不致欲求「飽滿」,不致於「持而盈之,不知其已」:與世俗世相共舞,事事貪求無厭,不知知足、知已(參見第九章〈持而盈之,不知其已〉)
──「夫惟不盈,故能蔽不新成」,「敝」,即「故敝」,指舊的、破的。最舊的,如前已說「骨底骨董」,即佛性、道體。依此,「能敝不新成」,即能安住舊家風物(此「骨底骨董」),安守道法、守所貧賤,其志不移,不急取功名、激進激為、忙於汰舊換新。也即「安貧樂道」,不為權位、物欲……等人類「時新、時潮」所移轉。
──〈憨山註〉解釋,「物之舊者,謂之敝」,舊房、舊衣、舊食物、舊用具……凡舊、古的東西,皆最持久,能奈風霜的磨折與考驗;而新成的,雖一時鮮明,不久便見損壞。以致老子要說,世人皆「多貪而好盈」,唯取一時的榮觀、快意,一旦遭禍,即連本有的根幹、本有的基礎都拔除、斲喪了!(如李斯、商鞅),是以有道者能「知足,知止」,安守故有的現成之物,安住安持、不失自我現成的風光、風物。比如張良於安定天下,砥建漢朝後,即掛冠離去,回歸「辟穀」(道家一類斷食五穀而修行的方式),回歸本初悟及的道,回歸此「向所來時蕭瑟處」……僅一介布衣、修行本色,即是「能敝不新成」的範例。
── 「能敝不新成」與此現代世界是十分捍隔、砥觸的概念。在於於此經濟掛帥、物質消費的年代,所有的價值與取向、彌天的廣告和訊息皆不斷鼓勵我們「汰舊換新」,愈換愈前衛、愈換愈smart,愈能獨領風騷、帶動紀元……愈是日新月異地換,愈能追隨時代腳步,符合動脈、潮流……。由於須時時「換新、更新」,更迫切呈現「需錢恐急」、「假相貧窮」,以便滿足此不斷汰換所形成的「創造性的匱乏和饑渴」。目前我們所處的社會情境,恰恰是鼓勵「去掉敝」,而「追尋新」、「圖謀新」的,且越新、越潮,越好!
── 然,看是什麼在「新」吧!「日新月異」看似極壯麗、動人的口號,但也得看是什麼東西在「日新月異」吧?──物質、官能便免了,差幾,舊家風物足矣,但精神心靈、革除習性、智慧長養、眼目開闔……等等則不妨日新月異、時時脫去舊皮殼、舊牢鎖。依此,古來諸家註解中,也不乏主張「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此「不」應是訛誤,該改為「而」,正確的詞句是「夫惟不盈,故能敝而新成」(基於〈二十二章〉中有「敝則新」的論述),意思是,修行者能保持「至虛而不滿」,正因不滿,則永遠呈現開放與開口……如是,能安住舊有本體不失,亦能保持開口,接受新的事物的流動和注入──意即「人不學,不知道」,正因保持空寂開放,故永永可以容許新的思維、經驗、發現……容許無限智明的流入與敞開。
── 但山中認為「能敝不新成」和「能敝而新成」兩者並非絕對對立、「有此無彼」的概念(初次參修時,山中是傾向「能敝而新成」的),毋寧更意味著道者的兩個層次:第一,須先「能蔽不新成」:能安貧守道,專注專致精神畛域的修煉,不致銷耗心神妄求、攀緣、追逐新的物質、官能,第二,依此內向修為,始能安住空寂,虛懷若谷,保持開口,允許其他的「道」、其他的心靈、其他的思惟、創想、智慧……地注入,也才可談「能蔽而新成」。唯其擁有如是空寥開闊的道體、道法──其「道」的開闔如斯之巨大!始才能成立無涯的智明和智光(禪法謂「一口吸盡千江,亦吐出千江」)。就老子,應是「該新的新,該敝的敝」:能領取、住持舊家風物,亦能保持彈性,悠遊於洞開的萬象與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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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國文教學,第二彈》
上次發表了一篇跟國文課有關的文章,引發很大的迴響,但我在教育界也黑掉了+被封殺(哭),所以沉潛一段時間,還是覺得要寫一篇完整的文章,以充分回應前文產生的許多問題。
---(內容節錄)---
有一天晚上,我與我的同伴一起到育幼院給孩子們課後輔導。那一天我們要上的是張曼娟老師的〈人生需求愈少,負擔愈輕〉。張曼娟老師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看到她的文章被選入課本,我很開心。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寫到,她平常習慣背一個很大的背包外出,裡面塞滿書與筆電,長久下來,她的肩膀痠痛之極。她藉由這件事,領悟到了「人生需求愈少,負擔愈輕」的道理,她說:
「我們為了行動迅捷,想要一匹馬;為了居住舒適,想要一幢樓;為了受人尊崇,想要功名利祿,我們的欲想越來越多,我們的付出越來越沉重,直到我們無法承受那一天。然而,我們想要的,與我們需要的,是否不成比例?短短的人生,為了貪欲,我們真的需要花費這麼大的力氣,耗損這麼多元氣嗎?」
「我換了一個新背包,寬寬的背帶,小小的容量,只能放進一個錢包;一袋面紙;一支口紅與一串鑰匙,就這樣背著出門,並不覺得匱乏,彷彿已可以去到海角天邊。原來,當我們需求的愈少,負擔就愈輕,生活得更自在。」
寫得多好!我完全讃同作者的觀點,而且覺得作者寫得美極了!在解釋文義的時候,我講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但我的兩位國中孩子卻都提不起勁。我問他們怎麼了,其中一位孩子(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說,這篇課文讓他覺得很困惑。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但我卻覺得一點也不輕鬆自在。」他說。
晴天霹靂!
會被這篇文章感動的,大概就是跟我同樣階級的人,我們擁有穩定的生活水平,然後才會嚮往一種自在灑脫的境界;但我從沒想過,這番道理對他人而言,可能是一種極為難堪的道德勸說。
他已經一無所有,我們還要他向陶淵明與鍾理和學習安貧樂道,向蘇東坡學習「竹杖芒鞋輕勝馬」的灑脫。難道不覺得這很諷刺嗎?
當天晚上,我的心情低落至極。我知道,這孩子說的是真的,他確實一無所有,所以他才會待在這個地方,聽我這個毫無同理心的大哥哥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相當自我感覺良好。
課文很美,我很感動,我講課講得眉飛色舞。但這篇文章究竟讓誰覺得美、讓誰覺得感動?──過去我只會從哲學的角度,批判這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但這一刻我是整個生命被撼動了,就因為孩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教什麼鬼東西了。
我不理解他的世界,而他也不理解我的世界。我們的美與感動,毫無交集。唯一的交集只是課文。如此而已。
而課文究竟又代表什麼呢?
這就是我上一篇文章提到的,我陷入了一個危機狀態,而且一直持續到現在。我在想,我們的課文,到底是誰的選文?體現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價值意識?我們要教給學生的「美感」到底是什麼樣的美感?會不會,這個體制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規訓機器,它先規訓了老師、父母、社會大眾,然後,規訓我們的孩子──假「經典」之名,假「人文」之名。然後我們都成了這個生產過程中的一個小推手⋯⋯
我不敢再想下去。
是啊,也許不必想這些,我就是想太多了。
#論壇讀者迴響
厭世哲學家(目前正在凌雲峰深造修行,即將回宮。)
◎摘
我十分感謝張輝誠老師,提出了「學思達」的理念,而且幾乎風行全國,逐漸改變了僵化的體制;我也很感謝諸如海貍老師之類的創新教學者,我從他們的教學影片、網站與演講中學到了很多創新的教學,而且十分有效,我自己都是他們的忠實粉絲與追隨者。⋯⋯然而,我更想跟那些無法翻轉自我觀念的教師們對話(很有可能,大部分的教師仍是屬於這一類)。我想告訴他們的是:在進行任何創新教學方法之前,先停下腳步,檢視自己的觀念,不要以為製作了一份新的講義,或者是把桌遊融入課堂上,讓學生玩得很開心,就完成了所謂的「翻轉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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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忘了月亮──回應前文〈還在翻轉國文課?先翻轉腦袋吧!〉】
◆回應前文
我在上一篇文章討論到自己最近的危機狀態、對於教育體制的不滿,以及對於國文課存在整體的反思。(該文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1988175198079172&id=1972351909661501)
該文刊登之後惹上了一些爭議,身邊的朋友建議我的態度要和緩一些,不要太過主觀武斷,甚至有可能澆息一些教師的改革熱情,而且沒有提出任何建設性方案,恐怕有點「弊大於利」。
首先,我要對在教學現場中,所有正在進行改革的教師們致上敬意。不管你們改革的方式是什麼,是學思達也好、是桌遊教學也好,無論如何,你們都踏出了最困難的一步:就是「開始改變」的第一步。其實,所有充滿熱情的教師,都是持續進行翻轉教育與翻轉體制的生力軍,對於這樣的教師,我心中完全只有敬佩之情,沒有絲毫輕視、侮慢。
必須澄清的是,上一篇文章,最沉痛的檢討對象其實是我自己(那篇文章最初是我的日記,文中不斷指責的「你」其實是指我自己),我所批判的是我過去所受的國文教育,以及在我腦中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所以當有人指責我是「紮起一個稻草人進行攻擊」,這個指責是對的,因為我確實是在進行自我檢討,有可能完全沒有跟現實狀況對焦。在現實中,體制漸漸在改變了,投入改革的教師也愈來愈多。
如果那篇文章被理解為我在批評別人、檢討別人,要那些有志改革的教師停下腳步,「今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答司馬諫議書〉),那就是那篇文章最大的失敗。
「停止」的意義是反思、重新整裝,然後再出發,而不是躺著耍廢。
當我決定在公開的平台「國文課 ≠ 課文國」分享那一篇文章的時候,我知道會讓很多人看了不舒服,從根本上質疑我這個人的企圖,甚至成為箭靶;但其實我想展演的是一個體制內教師「自我質疑」的過程,重新評估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沒有偏離了方向?我要拿掉一切讓自己停住腳步、讓自己感覺良好的東西──我想說的其實可以濃縮成一句話:「看得更遠,走得更遠。」而不是停下腳步。
我真正的目的,不是指責,不是批評,不是澆冷水,而是展示一個歷程:一個體制內教師與自己的心魔抗爭的歷程。
教師最大的心魔是什麼?──自我感覺良好,成為體制的奴隸,還以為自己沒有,如此而已!那篇文章主要就是與這樣的教師進行對話(當然,首先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教師)。
不要披上任何糖衣,不要給自己留任何情面,不要留任何退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的性格一向如此。
但今天我們要走溫情路線。
—
◆誰的價值觀需要翻轉?
我在鄉下地方成長、受教育,如果不是長大之後到都市去讀書,我不會知道原來城鄉的教育資源差距這麼大。無論是家庭的背景、圖書館的數量、公共參與的空間、藝文活動、教師素質、人文氛圍、整個社會體制的臨在感⋯⋯等等,從各方面而言,城鄉地區都宛如兩個世界,毫無交集。這是從小在都市成長的人們難以體會到的,難怪鄉民喜歡諷刺「天龍國」國民不懂人間疾苦。
這兩年,我離開天龍國,回到令我熟悉又陌生的鄉下教書。就在這個時候,我拿到一本書:《學.思.達:張輝誠的翻轉實踐》──這本書徹底改變我對國文教學的觀念,從來沒想過高中國文課竟然也可以像研究所的討論課一樣,讓學生自主學習。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我跟著其他教師學習,並落實學思達教學,開始一段收穫豐碩,但也充滿困惑的歷程。
回顧我過去的學習歷程,「研究所」是讓我學到最多東西的一個階段。因為老師不再霸佔講台,而每個研究生都有不同的專長,各自帶著關心的議題,到課堂上激烈辯論,擦出燦爛火花──我是在這個階段真正學會「獨立思考」(擺脫權威的思考、體制的思考,真實面對自己的疑問,打破沙鍋問到底),並學會如何提煉、論證自己對某個議題的看法。這樣的能力,在我往後的人生中,受用無窮。
張輝誠教師的理念,令我感動;我也完全支持讓學生自己閱讀、討論。我甚至下定決心,在往後的教學生涯中,一定要持續實踐「學思達」的理念,培養出能夠自主學習、獨立思考的學生。
但在實踐的過程中,許多令人困惑的事發生了。比如講義題目的設計,雖然披上「文本分析」的外衣,但骨子裡仍然是以考試為導向;當學生回答出「不符期待」的答案時,教師無法站在學生的角度出發,去了解他為何這樣思考,反而迫於進度壓力,只能趕快宣佈「正確答案」,要他們回家再想想。
所有的問題都有一個預設的答案,學生沒有從教師身上看見真正「多元對話」的可能,學生們甚至根本沒有問題意識,沒有自己關心的議題,實在不知道要帶著什麼「先備知識」來進行討論,所以就開始跟組員聊起昨晚的偶像劇情節。
接著,學生開始埋怨:
📣老師直接告訴我們答案就好了,為什麼要讓我們在這邊「猜」?(真的,對他們來說,不是「思考」,而是「猜」。)
📣我們是繳錢來學校上課的,為什麼老師都不教?都丟給我們自己討論?
📣我就是想被填鴨,我只想考高分,上好大學,為什麼要否定我這樣現實的需求呢?
同事也開始質疑我的做法,所以我只好拿出段考成績,以證明:就算實踐「學思達」,我的學生成績還是很好;不只成績變好而已,他們全面的素養都在提升,變得更有競爭力了!──話雖如此,但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我覺得自己仍然是一個控制狂。
我知道這些都不是「學思達」本身的問題,「學思達」的立意良善,有許多的教師已經運用這套方法,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更何況,這些都是在實踐「學思達」的過程中必然面對的質問,所以我們教師一定要堅持立場──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不管有什麼質疑的聲音,我們都要堅持做對的事!
但我卻從這邊,瞥見了教師(我自己)荒謬的價值觀。
啊,原來真正被升學體制綁架的,其實是我的腦袋啊!
不管用什麼樣的教學方法,不管跟隨哪一位教師的理念,不管有多少人在背後支持我,只要我自己的根本觀念不改變,這一切就通通沒有意義。原來要跳脫體制思考,是如此不容易,以至於我們要反復提醒自己、檢視自己,到底有沒有在過程中偏離方向,有沒有看見手指頭就忘了月亮?
──對自我的反思,對自我的摧毀,就從這一刻開始了。
一切只關乎「自我」而已,其實與「學思達」無關,或者,與任何創新的教學方法都無關。我開始意識到,其實用什麼方法上課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教師本身有沒有過度執著於「學習成效」;當我們想盡辦法改善教學的時候,其實學生完全感受得到教師的企圖心與得失心,好像教師非得把他們每一個人都調教成國文高手不可。說穿了,我們看重的究竟是學生本身的需求,還是我們自己的教學成效有沒有被肯定呢?
—
◆得荃忘魚
這一年來,我有機會到鄉下的一所育幼院,替那裡的孩子進行課後輔導。我被分配到兩位國中生,其中一位學生的國文老師就在運用「學思達」教學。
但當我看到他的國文講義後,我很懷疑:這位老師真的在用「學思達」嗎?
講義上有一堆課文作者的補充資料,在我看來,就像是從《教師手冊》上剪下來的。學生說,老師要他們自己讀文章,劃重點,補充到課本裡,然後回答講義上的問題——果不其然,講義上設計的問答題,就是在段考考卷上會出現的那種形式的題目。
我想,這其實是「學(ㄒㄩㄝˊ)思(ㄒㄧˊ)達(ㄉㄢ)」才對吧?──我充滿困惑,但很顯然,這位教師真的以為自己在實踐的是「學思達」,也就是所謂的「翻轉教學」。
但⋯⋯別鬧了啦!這位教師根本沒有翻轉啊!
學生覺得很痛苦。他不知道為什麼老師要丟給他這麼多資料、讀這些資料到底要幹嘛,他讀了也不覺得真的學到什麼「帶得走的能力」。反正這一切還不是為了考試,不然老師幹嘛這樣折磨他?
台灣有許多傑出的教師,他們有豐富的學養、開放的心胸,他們真的能運用「學思達」翻轉教室,將學生培養成獨立思考的個體。但除此之外呢?有多少教師像當初的我一樣,或者像這位教師一樣,其實只是拿「學思達」的形式來持續填鴨學生,有「翻轉」之名卻無絲毫「翻轉」之實?
《莊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這意思是說,我們用網子是為了捕魚,要捕到魚才是重點,而不是拿著漁網炫耀自己的技術多麼高超。
以上所舉的是一個極端的案例。也許你會說,這位教師實踐的根本不是「學思達」,所以不能用這個例子來反對跟批評。我必須再三澄清,我的目的絕不是反對學思達、批評學思達(這麼做除了招黑之外,對我有什麼好處呢⋯⋯);本文的真正重點是,教學現場中真的有許多老師看到手指頭就忘了月亮,把「翻轉」理解成一種新的教學「形式」而已(也就是理解成一種更有「成效」的教學方法),忽略了更重要的核心精神,那也只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的填鴨。
也許,教師的「自覺」能力,比什麼都來得重要。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在討論學生的學習了,但會不會,有沒有可能,問題其實是出在教師身上?
真的,別再往前衝了,停下腳步檢視一下自己的觀念吧。
我十分感謝張輝誠老師,提出了「學思達」的理念,而且幾乎風行全國,逐漸改變了僵化的體制;我也很感謝諸如海貍老師之類的創新教學者,我從他們的教學影片、網站與演講中學到了很多創新的教學,而且十分有效,我自己都是他們的忠實粉絲與追隨者。尤其感謝舉辦「國文課 ≠ 課文國」的研究生們,給了我一個機會大放厥詞,也讓更多新生代的老師有發言的平台。因為有他們自覺的努力,台灣的教育確實在改變,如果繼續推動下去,未嘗沒有撼動體制的可能。
然而,我更想跟那些無法翻轉自我觀念的教師們對話(很有可能,大部分的教師仍是屬於這一類)。我想告訴他們的是:在進行任何創新教學方法之前,先停下腳步,檢視自己的觀念,不要以為製作了一份新的講義,或者是把桌遊融入課堂上,讓學生玩得很開心,就完成了所謂的「翻轉教學」。
不需要跟隨大師,只要問問自己的心,那一顆教育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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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文,是誰的選文?
有一天晚上,我與我的同伴一起到育幼院給孩子們課後輔導。那一天我們要上的是張曼娟老師的〈人生需求愈少,負擔愈輕〉。張曼娟老師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看到她的文章被選入課本,我很開心。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寫到,她平常習慣背一個很大的背包外出,裡面塞滿書與筆電,長久下來,她的肩膀痠痛之極。她藉由這件事,領悟到了「人生需求愈少,負擔愈輕」的道理,她說:
「我們為了行動迅捷,想要一匹馬;為了居住舒適,想要一幢樓;為了受人尊崇,想要功名利祿,我們的欲想越來越多,我們的付出越來越沉重,直到我們無法承受那一天。然而,我們想要的,與我們需要的,是否不成比例?短短的人生,為了貪欲,我們真的需要花費這麼大的力氣,耗損這麼多元氣嗎?」
「我換了一個新背包,寬寬的背帶,小小的容量,只能放進一個錢包;一袋面紙;一支口紅與一串鑰匙,就這樣背著出門,並不覺得匱乏,彷彿已可以去到海角天邊。原來,當我們需求的愈少,負擔就愈輕,生活得更自在。」
寫得多好!我完全讃同作者的觀點,而且覺得作者寫得美極了!在解釋文義的時候,我講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但我的兩位國中孩子卻都提不起勁。我問他們怎麼了,其中一位孩子(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說,這篇課文讓他覺得很困惑。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但我卻覺得一點也不輕鬆自在。」他說。
晴天霹靂!
會被這篇文章感動的,大概就是跟我同樣階級的人,我們擁有穩定的生活水平,然後才會嚮往一種自在灑脫的境界;但我從沒想過,這番道理對他人而言,可能是一種極為難堪的道德勸說。
他已經一無所有,我們還要他向陶淵明與鍾理和學習安貧樂道,向蘇東坡學習「竹杖芒鞋輕勝馬」的灑脫。難道不覺得這很諷刺嗎?
當天晚上,我的心情低落至極。我知道,這孩子說的是真的,他確實一無所有,所以他才會待在這個地方,聽我這個毫無同理心的大哥哥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相當自我感覺良好。
課文很美,我很感動,我講課講得眉飛色舞。但這篇文章究竟讓誰覺得美、讓誰覺得感動?──過去我只會從哲學的角度,批判這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但這一刻我是整個生命被撼動了,就因為孩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教什麼鬼東西了。
我不理解他的世界,而他也不理解我的世界。我們的美與感動,毫無交集。唯一的交集只是課文。如此而已。
而課文究竟又代表什麼呢?
這就是我上一篇文章提到的,我陷入了一個危機狀態,而且一直持續到現在。我在想,我們的課文,到底是誰的選文?體現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價值意識?我們要教給學生的「美感」到底是什麼樣的美感?會不會,這個體制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規訓機器,它先規訓了老師、父母、社會大眾,然後,規訓我們的孩子──假「經典」之名,假「人文」之名。然後我們都成了這個生產過程中的一個小推手⋯⋯
我不敢再想下去。
是啊,也許不必想這些,我就是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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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結語的結語
對不起,文章要結尾了,我還是沒有辦法提出任何有建設性的解決方案,我只能用哲學家的角度來唱高調。所以我不是張輝誠老師,也不是海貍老師,他們是行動者,我不像他們身體力行推動創新教學,從體制內改變體制;但我想,社會可以允許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卻有不同的分工。我是厭世哲學家,就現階段而言,我只能做到檢討跟反思;而哲學家的性格就是對自己誠實,針對一個問題挖到底,然後把問題攤在陽光下。
如果你是一個行動者,也許你會問:指出了問題,卻沒提出解決方法,有什麼用?
我永遠記得,在碩一的「莊子內篇研究」課堂上,老師跟我們說過:「要記住,提出一個『真正的問題』是最重要的。只要提出問題就好,沒有辦法解決也沒關係。當你提出了一個『真正的問題』,很有可能就解決了其餘大部分的問題,因為你會發現其他問題都不是真正的問題。」
在我看來,已經有太多人提出解決方案了,我何苦又來提一種,好像我自己的方法比其他人都要更好?現在要反思的是,這些現有的方案是否確實能導向那個目標,也就是真正的教育理想;如果不行,又要如何調整?
指出問題,就是要你停下腳步,移開注視著手指頭的目光,順著手指頭的方向往上看,然後看見光輝燦然的月亮。
如果這兩篇文章能發揮到一點點這樣的作用,那就是我的大幸了。
謝謝你們看到這裡。
厭世哲學家 2017.05.10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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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陀指月,圖片取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