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高呼要有選擇,亦要懂得何為選擇。
「港視應讀狄更斯」
戲劇導演林奕華 書本中尋找電視出路
【明報專訊】王維基的香港電視被踢出局,於是全城鬧得熱烘烘,十萬港人遊行又集會,高呼「我要有得揀」。林奕華卻懷疑,所謂「選擇」一詞指涉的其實是什麼﹕「香港人真的喜歡選擇嗎?如是,香港就不會有一式一樣的周刊,就不會有茶餐廳的ABC套餐。」香港人的確矛盾,這邊廂取笑May姐雞汁哈哈哈,那邊廂《May姐有請》收視卻節節上升;表面上厭倦又爭產又多角戀的電視劇,另一邊廂,又似泡在暖呼呼的熱水浴裏,在平庸裏活得安好滿足。不然的話,香港又怎會養出肥美又霸道的電視台?
林又說到香港電視﹕「真的為我們提供新的選擇嗎?那些參照美劇所拍的電視劇,又真的和現有的很不一樣嗎?」訪問間,林奕華不時說﹕「如果我是王維基,就會叫員工讀這本書。」我們既談書本,也談當下的電視文化,談香港人的閱讀能力——我們一成不變的文化品味,電視台的粗製濫造,其實會不會源自大家普遍低落的閱讀能力?
被動閱讀 無情無共鳴
林奕華指的閱讀,是廣義的閱讀。「許多人以為閱讀只限於閱讀文字,看書就是把書裏的文字全部讀完的意思。」他卻認為閱讀的不止是文字﹕「音樂、一部電影、街頭上發生的事情,甚至是人的眼神,都是我喜歡閱讀的材料。」不過,閱讀也分主動與被動。用近日大熱電影《引力邊緣》作例子,講女太空人遇難求生的故事,為什麼會感動全球觀眾?「我們都不是女太空人,不過就像我的同事Ricky,看完後聯想到人面對絕症的處境,所以感動。」林奕華認為,一個不敏感的被動讀者,不儲存平日的情感經驗,是不會產生任何共鳴。他只能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影像只在他眼前流動而逝,不會在他的情感系統留下任何印記。所以林認真的說﹕「閱讀是一種情感教育。」
許多香港電視劇奇情浮誇,脫離現實,不是名門望族爭產,就是講醫生律師機師,滿足電視機前普通人家的欲望投射。然而,除了這種劇集,電視劇還有其他可能嗎?林奕華認為中國人好像早失去了講故事的能力。偉大的小說,說來說去也是那幾本,電視劇和電影講的故事顯得乏味無趣。
他出其不意的說﹕「如果我是王維基,不會叫員工去看美國劇集,我會叫他們看狄更斯。」19世紀英國作家狄更斯,以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小說見長,塑造了許多栩栩如生的人物。代表作《雙城記》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揭露法國貴族的種種惡行,對革命與人性的深度思考使它成為不朽名作。「狄更斯寫的小說,以連載形式在不同報紙刊物上刊登,所以他寫的其實就是現時的電視劇。狄更斯的連載體好看,是因為他掌握到社會各階層的人物形象,他筆下的人物,無論是乞丏、財主、中產階級,全都栩栩如生。」
書中覓人性情感結晶體
電視劇要向文學經典小說參照的,不止是如何塑造現實裏多面體的人物,還有是找到一個時代比喻的能力﹕「文學和藝術其中一個重要的功能,是找一個恰當的比喻,以它來結晶化人性與情感,可幫不同年代的人洗滌疲倦心靈。」林奕華談及一個試驗﹕英國作家艾倫迪保頓(Alain de Botton)曾問英國《太陽報》編輯可否以故事《包法利夫人》編一則新聞故事,編輯說當然可以,套之於香港,就是一個屯門師奶的故事﹕她每天去中環window shopping,看報紙的社交名人版,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成為何超瓊,可惜後來碌卡碌到負債纍纍,最後吞老鼠藥自殺。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雖寫於一百多年前,但是書中刻劃的人性虛妄、階級貴賤問題,仍成為一顆恆久永存的結晶體。自稱閱讀就是為了尋找書中結晶體的林奕華說﹕「你能想像沒有文學,只剩下同事所讀的八卦雜誌的世界嗎?王維基說拍劇要參考美劇,我看不到這是一條可通去哪裏的隧道,我們需要的不是美劇,而是從文學得來的智慧。」
林奕華去年擔任第四屆「年輕作家創作比賽」的評判,並當上其中一名參加者啡白的導師。啡白的作品《夫妻檔》訪問了多對共同經營生意的老夫妻,這些廝守多年的愛情故事,皆付出了無數心力和時間。林奕華十分欣賞《夫妻檔》﹕「我覺得他找對了比喻。就像做生意一樣,夫妻關係也需要經營。」他認為這些現實生活的動人愛情故事,應是電視劇的參考材料﹕「為什麼電視劇一定是警匪或者律師?是不是醫生和律師不夠多?就算是那些所謂的生活處境劇,這分鐘盲了,下分鐘又痊癒,然後老婆又剛好懷孕……這些情節都全部簡單化現實中有趣又複雜的人生。」
新書討論「有要求」經典劇
林奕華的新書《是〈輪流傳〉不是〈輪流轉〉》,重溫了香港電視界的黃金年代,兩名編劇甘國亮和陳韻文,以細膩觸覺創作《狂潮》、《家變》、《執到寶》等膾炙人口的劇集,足足影響了好幾代人的成長。對照現在的電視生態,林奕華認為香港電視台欠缺的是知識分子,沒有一種深度閱讀的能力——要塑造一個複雜多樣的人物,都關乎成熟的文學訓練。除了創作人,縱容電視水平低落的,也是一班不求甚解的觀眾。林奕華記得,當年看《真情》的時候,批評劇中40人大家庭一起坐下吃飯,未免太不合情理,豈料母親卻說﹕「生活太緊張了,如果我們還對電視劇有如此多要求,只會累透自己。」年少氣盛的林奕華怒道﹕「你這樣不快樂,是因為你這個人太平庸了!」香港電視、以至文化的惡俗,是不是都因為香港人甘於平庸、無所追求?有多少香港人下班回家,只想臥在沙發上喝覑可樂,呆看毋須動腦思考的影像?到底是我們無可選擇,還是我們根本懶得選擇?就如林奕華所說,主動的讀者和觀眾,不止滿足於閱讀表象,而需結合個人情感經驗、詮釋作品意義,才算是一次完好的閱讀體驗。香港固然需要更好的電視節目,同時也需要願意真正閱讀的觀眾和讀者。
此欄逢周五刊出,下期人物:曾翠珊
影像刺激文字思考
林奕華謙稱,比起其他範疇如影像、畫作、生活中的人和事,他閱讀的文字作品不算多。許多人以文字刺激自己的情感想像,他則在影像之中,刺激自己的文字思考。他興致勃勃的拿出近期收到的生日禮物﹕英國pop art大師David Hockney最近的一個展覽「A Bigger Picture」的畫集。
風景畫探討人物關係
David Hockney畫作的現代性,更提醒覑林奕華現代藝術肩負的責任﹕「David Hockney的風景畫不止呈現風景。像畫作Le Parc des Sources, Vichy(1969) ,我們看到畫中有人坐下來看風景。所以風景不止是畫的唯一主題﹕它也講畫中人物之間的關係、他們的想法和情感。」傳統藝術只需要再現真實風景,是一道誠實的窗口;但現代藝術在畫紙上留白,要求觀者自行填補自己的情感經驗。對於做戲劇的林奕華來說,觀眾參與作品、自行詮釋意義,對現代戲劇非常重要。
另一份林奕華收到的美麗生日禮物,則是一本關於德國編舞家Pina Bausch的書﹕Pina Bausch : und das Tanztheater Wuppertal。Pina Bausch所領導的「烏帕塔舞蹈劇場」在世界享負盛名,其編舞具強烈風格,舞者往往以重複的肢體動作表現各種情感,並以獨特的道具及舞台背景見稱。
破格創作 細碎組成整體
在林奕華展示的照片內,有舞者拿覑長梯在舞台上走動;又有舞者用一條紅繩綁住自己的手及腳踝,形成弓形,另一舞者拉覑紅繩作射箭狀。「Pina很懂得利用舞台,在這裏每一張照片引領你思考﹕她怎麼會想到一個人拿覑一把梯子,這麼平常的事物,搬到舞台上去就變成了一種奇觀?」種種舞者的動作形成細碎的意象,像一首詩,也讓林奕華想到戲劇的表達方式﹕「一套劇一定要有一個主題嗎?為什麼不能把片碎的,整合成我總體的感受?可不可以創造一種開明的閱讀方式?」林奕華喜歡這些藝術家,因為他們的性格能在作品中表現出來。「藝術家就像老朋友,時不時也要碰面,他們總能提醒我們漸漸忘記的重要價值。他們以自己的生命捕捉住時代的脈搏,也開創了新的語言,提醒覑我們不要墨守成規的創作。」
文:吳世寧
圖:林俊源、網上圖片
編輯﹕王芷倫
美術﹕Mo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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