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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左岸
大田出版(2003)
當時他覺得看看河水似乎比他想看女人還多,他遂向熊叔擺擺手拎著包袱獨自踏開步伐,遠離了黝暗溢滿騷氣腥味的狹窄街巷,男女浪笑淫歡的聲音一路像收音機沒對準頻道地悶悶作響,幾隻野貓在一層樓和閣樓之間的縫隙尋找耗子的蹤影,爪子在寂靜之夜聽來歷歷如在耳旁廝磨廝殺般。 夜慾的街,父親的身影在蒼白的街燈下愈拉愈長,空寂的矮厝盡頭有個碩大的白影,父親以為是月亮落到土地的錯覺,近看卻見是某戶人家的門外擺著雜沓的各式盆栽,有一盆竟開著一朵巨大的曇花,香氣淡淡,父親露出疲憊後的犒賞微笑,抬頭見天色月牙彎彎,天上人間皆隱含笑意,父親覺得初到台北即目擊難得的曇花綻放是個好兆頭。 娼寮旁的天后宮有片空地,水泥地廣場屈躺著一些流浪漢的身體,乍看像是屍體或只是一種不動的生物。 我爸也跟著拿了包袱選擇一個有牆腳邊境躺下。
有月光的夜晚,河水水聲呼呼前後蕩漾,一波波的洶湧著神祕。河就在前方,這麼近的在他踏入異鄉的夜晚呈現一股巨大的能量,他沒想到在城市也有這樣的河流,在城市的夜晚看河宛如會見母親和鍾愛的情人,深切的撫慰如痛哭一場的淚水洗滌所有的黑暗與傷口。河水流音宛如大地哀歌,泣泣訴訴的如此任性,任性之後又進入那般的韌性,從激動噪響到悠遠綿長,父親的台北淡水河初夜,感到孤寂中有一種隱藏悄現的幸福,可言喻與不可言喻。
這個年輕的父親第一次感到體內也有一條河流。多愁善感的男人,我的父。 當時家書裡所寫的「鍾愛的情人」究有何指,於我們那樣的年紀是未知。母親聽了唸家書的哥哥吐出這樣的字眼時,心神跟著晃蕩了一晌。那樣少見的心蕩神馳出現在母親堅毅的臉部線條,就宛如一個小男孩拿著信紙以童真地口吻吐出鍾愛的情人般奇異錯置。
夏天的太陽從城市河岸攀爬,曬在我爸的臉上,我爸醒來才知道身旁也躺著不少人,也都和他一樣地擁著一個小包袱蜷曲入睡。人身紛紛轉動,起身後的這些人臉上都掛著一種茫然,眼睛瞇成一條縫,對於從淡水河面折射再投射到眼前的陽光感到一股刺厭的熱氣。
我爸來信說起台北夏天的陽光時曾說到陽光投射水泥地面時常讓他有一種錯覺,以為河水蔓延到眼前了,光亮閃爍,「好神奇的水泥廣場,在陽光東升照射下表面好像是河水透亮一般,早上醒來以為躺在河水上。」我爸又形容說他一時之間躺著正舒服身體突然一陣陣地有著晃動感,他把耳朵轉向地表凝聽,熟悉的卡車聲陸續馳過。 我爸進天后宮內殿,雖然他是信天主的人,但無論如何一個異鄉人的初夜他對於天后宮提供了一個地方給他安身充滿沒有宗教分別的感激。 陽光一路跟進,紅蠟燭都被曬得融成一個低頭彎腰的謙卑模樣,媽祖的臉黑燻燻的像煎熬已久的中藥湯頭色澤。
天后宮神像在前,我爸在許多人的堅持下也跟著有樣學樣,他在某個木桶裡拿起兩片像橘子形狀的紅片,然後學著他在家鄉的妻般之嘮叨,唸唸有詞,願望多多,然後將茭杯往下一擲,在籤筒裡用雙手環抱繼之抽籤,動作帶著生分。 他抽到第一籤,許多人起先把第一籤當成籤王,忙起鬨要他趕緊添香油。我爸身上銀兩已經不多正在猶疑,有人在一層層密小的格子裡看到第一籤抽出並說是第一籤和籤王不同啦。 籤詩曰: 日出便見風雲散 光明清靜照世間 一向前途通大道 萬事清吉保平安 我爸看了覺得不錯,籤解有志竟成,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想這是好預兆。人在一無所有時,渴望好預兆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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