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小小的屋內,母親踩著縫紉機趕客人訂做的衣服,兒子做家庭作業、溫書,而那中年軍人,自顧坐在一旁,脹紅著血絲的雙眼圓睜,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著菸。
能怨怪的只有做母親的竟全然不曾往此推想,雖說其時周遭從不曾聽聞此類事情,才無從設想,但最主要、最不該的,是一直自恃自己的美色,以為貪戀的是自己,才始終不願看清,延誤了時機。
兒子聽到開門聲,從鏡中轉過臉來時,手中也正拿著一隻口紅,只他的唇才畫好一半,口紅也是遠遠的塗到上唇外。
是怎樣從兒子的房間退出,王媽媽全無記憶。而她還記得將門好好帶上,清楚地聽到門鎖卡一聲,吃進木質門框內的聲音。
接下來大半年,兒子尋找她,試圖見她,王媽媽則連電話都不接。
之後便總有傳聞,有人在深夜的新公園,看到形似兒子的男人、依偎在中、老年肥壯的男人身上。
然而傳聞中人人都說:「很像而已,絕不可能是王媽媽的兒子。」王媽媽的兒子是悲情的五〇年代白色恐怖的遺腹子,是王家要重振家聲、光耀門楣的希望。
在加護病房兩個星期,甚至到臨終最後一刻,兒子始終都沒有再醒過來。做母親的見到兒子的最後一面,便是深夜開啟的門後,一屋子粉紅色迷醉燈光下,轉過來兒子塗滿脂粉的臉面。
然後王媽媽拿出化妝水、乳液,一道道、慢慢的逐一輕柔地拍上兒子臉面,好似生怕吵醒他似的。
俟化妝水、乳液乾後,王媽媽拿出一瓶粉底霜。以海綿沾上,小範圍、小範圍極其細緻的敷塗。
卸去殯儀館畫的兩道濃眉,兒子的眉本來就不粗,王媽媽順當的描畫出兩道彎長柳眉。
口紅就容易了。王媽媽拿出唇筆,就著兒子原塗了口紅的唇,先描好形樣。兒子的唇小而薄,王媽媽盡量的將唇線畫出唇外許多,再填上口紅後,變成一雙豐質肉感的紅唇。
王媽媽伸出手,輕輕的撫遍兒子全身,無盡慈愛的朝著說:「放心地去吧!不免再假了,你好好的去吧!從此不免再假了!
本文選自1997年李昂的〈彩妝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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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STUDIO】白恐文學海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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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妝血祭兒子 在 陳文彬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這是我21年前的手稿。1998年我在立法院擔任王拓助理,因推動公視法與同樣來自鹿港的作家李昂老師認識。
其實我早在讀彰中時就拜讀過李昂的《殺夫》與《花季》甚至小說中很多場景,就在我日常的生活週邊。小粉絲認識偶像當然很雀躍,李昂老師知道我對電影有興趣,鼓勵我先從劇本創作著手。
而這本手寫的《彩妝.血祭》就是老師鼓勵我改編自她同名小說的電影劇本。
這是我改編的第一個電影劇本,白天在立法院上班,晚上窩在昏暗的「地下社會」近一個月寫劇本。我總共寫了68場,密密麻麻六十頁的手寫稿。後來投了當年的優良劇本,可惜沒能入選。
一直到2006年我才重新寫出第二個劇本《不能沒能你》往後幾年每次遇到李昂,總會提起98年那場沒能完成的電影。
今天在高雄衛武營歌劇院看到李昂原著《彩妝血祭》改編的《新娘妝》心情很悸動。就好像21年前錯過的小孩,結果在歐洲長大回來台灣了。
謝謝林美虹導演,謝謝李昂老師您們的創作,幫台灣銘誌了曾經過的驚惶時代,這銘刻敕石就像舞碼中那既像棺木,又像石碑般的道具。
那個時代,曾經多少母親為她們回不了家的兒子們哭泣。
#你還支持國民黨嗎?
#高雄沒發大財
#新娘妝高雄爆場
彩妝血祭兒子 在 臺灣意識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當柯文哲的「兩岸一家親」、「床頭吵床尾和」以及韓國瑜的「你儂我儂」、「指腹為婚」等不知所云的肉麻豔曲,爭相取寵於深藍選民和中國官方之際,中國逃亡美國的富商郭文貴卻爆料稱:中國使用藍金黃三種手段打擊、分化、收買、脅迫台灣人士,為它的統一台灣預作準備。
藍是指網路監視、攻擊與製造訊息。金是金錢收買。黃是女色誘惑。其對象不止是台灣,還包括西方世界。20多年來這些下三濫的把戲已經產生一定程度的效果,從台灣到世界已出現許多中共的同路人、共犯結構和幫兇,隨時準備顛覆台灣乃至全球的民主機制,裡應外合瓦解還在稚嫩階段的台灣憲政民主。
郭文貴在寫給台灣同胞的文章中表示:「柯文哲如流星般迅速隕落的原因固然很多,不過,最根本、最關鍵的原因則在於,柯文哲沒有政治家應當具備的社會責任感和國家理想主義,而只有投機政客式的機心權謀。」
他也鄭重警告「台灣同胞」:台灣的未來是機會前所未有,危機也前所未有。台灣是要站在美國與自由世界這邊,還是要接受統一自取滅亡?中國對台是統戰兼統心,經濟大於核武器。所以統戰是「統心」加上「經濟核彈」,工具就是「藍金黃」。台灣的內賊是它最大的敵人,就是被「藍金黃」的這些人。須知台灣一旦被統一定徹底滅亡。據此,郭文貴呼籲:台灣要停止內鬥,保護台灣的未來。
柯韓認知封建歧視
柯文哲與韓國瑜的兩岸認知充滿大男人中心主義和封建家族主義。「兩岸一家親」已經透露出柯欲把兩岸的意識形態和生活方式這等重要價值的差異,透過華人家庭血緣關係的大帽子,含糊籠統地混過去,既鄉愿又沒原則。須知價值觀對生命的重要性遠遠超過家族血緣關係,柯文哲完全不懂價值的斤兩,才會拿最封建保守的老舊家族觀念,試圖蓋壓價值原則在生命中的優先位置。
柯文哲的「床頭吵床尾和」觀念更不像話,與韓國瑜的「你儂我儂」、兩岸關係有如「指腹為婚」云云,都是一樣的時代錯誤症、男性家父長中心偏執以及嚴重的性別歧視。
柯文哲的「床頭床尾」論,很明顯地把兩岸的價值之爭誤導至夫妻為小事爭吵,上床性交後即重歸於好。這是侮辱生命價值的分量,顯現出柯對價值的認知貧乏;而把台灣比喻為妻子,被丈夫臨幸後即伏首帖耳,更是低級不堪。
韓國瑜的「你儂我儂」言外之意也視台灣為女方,而女方在所有的比喻中都是配角、弱方、受支配、受歧視、無知無能、是男人的性慾客體……李昂小說《彩妝血祭》裡的王媽媽因學醫獨子在紀念二二八周年前夕「被暴斃」,傷心欲絕之餘,勉強為兒子化妝,化的卻是女妝,並於紀念日的那天,做完放水燈的活動後落水尋死,令人唏噓。為兒子化女妝隱喻弱勢的一方無法爭得正義的悲傷。
滿嘴荒唐引喻失義
拿「指腹為婚」比喻兩岸關係,更是豆腐腦筋糨糊嘴。根據韓國瑜的邏輯,台灣應是孕婦肚子裡的女娃,還沒出生就被老爸許配給某男性,完全沒有自主權。台灣這個女胎兒是被誰許配給中國馬文才(梁祝戲裡的花花公子富二代)?美國嗎?日本嗎?
柯文哲與韓韓國瑜滿嘴荒唐言論,引喻皆失義,他們竟是我們的兩大市長和上升中的政治明星。老天在懲罰台灣嗎?
https://tw.appledaily.com/headline/daily/20190218/38258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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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妝血祭兒子 在 [閒聊] 李昂-彩妝血祭- 看板transgender - 批踢踢實業坊 的推薦與評價
[彩妝血祭]
文/李昂
距近五十年前事發之地不過百來公尺的那老式透天樓房,二樓亮堂堂的開了
所有的日光燈,一屋子慘厲白光下,王媽媽困難的扶住冰冷的銅棺,危顫顫的蠕
動身體,幾經使力後終於站了起來。
窗外傳來低迴的歌曲,遊行隊伍顯然已到抵淡水河岸水門,那當年大屠殺的
所在。透過麥克風的說話聲,「黃昏的故鄉」,在市囂與風聲中不穩定的時大時
小飄搖過來:
叫著我 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在叫我
叫我這個
苦命的身軀
略站一會,王媽媽走向棺材後方拜的一碗「腳尾飯」所在,顫抖著手點燃三
支線香,雙手緊握轉身向臨街窗口,極其虔敬的朝窗外的天遙遙祭拜,再迴身拜
過棺木,才將線香插在「腳尾飯」的白飯上。
然後,她走近前去,出盡全力,幾回嘗試後,終將銅棺棺蓋掀起。
棺內白煙迷繞,不斷添加的乾冰生成的煙霧並不曾大量向上揚升,仍糾纏依
附在第二層木棺木板上。王媽媽雙手合掌口中默唸,才伸手向薄木板棺蓋,這回
,很容易的將棺蓋移向一旁。
濛濛白煙縈繞,平躺的兒子一如五天前在殯儀館時的裝扮,寶藍色西裝、白
襯衫、紅領帶。經殯儀館上過妝的臉上,十分安靜,一種放鬆的、甚且是舒弛的
神色,好似他終能將頭好好的枕著棺材板,將全身重量無礙的放在那躺著的小小
木棺內,並決定不再睜開眼睛或揚起嘴角微笑。
王媽媽彎下腰,費力的打開移置到身旁的一隻手提化妝箱,剛掀起棺蓋用去
她幾近乎所有的力氣,此刻雙手仍遏止不住的抖顫。所幸化妝箱箱門一開,一格
格彩盤即自動移出,盤上數十格各式口紅、腮紅、眼影一應俱全,有的顏色甚且
還全然未曾動用。
王媽媽從化妝箱底拿出一瓶礦泉噴霧水,朝躺在木棺裏的兒子臉面,仔仔細
細的噴滿一圈。再取出卸妝的白色乳液擠在手指頭上,在兒子的額、雙頰、下巴
四處勻勻的點上,以雙手輕輕按揉。
觸手肌膚不僅森冷陰寒,還彈性盡失。那乾冰顯然冷度不夠,不足使屍體凍
硬,只能冷藏,便感到面部軟軟肌理,在手的撫摸下微微陷落,久久不見回復,
而手指則恍若被下陷的臉皮吸附去,沾黏不得鬆放,陷牢其中。厚敷上的粉底已
然乾硬,經此碰撞,便出現細細龜裂,一張粉臉上霎時縱橫盤繞細小裂紋,王媽
媽再噴上更多的水霧,水滲入隙縫,被柔溶了的粉塊,能輕易的片片塊塊從臉面
皮膚上揭起來,像剛新揭起一整張臉、一張破碎的臉。
少去那層粉紅色澤的粉底,兒子的臉面霎時瘦陷一整圈,灰死的青白中還已
然泛黑,崢嶸的浮著怒容,冤屈不平。所幸唇上仍留著原上的深色口紅,雖看來
十分妖異,但至少是一點人的色澤。
王媽媽略一遲疑,不曾卸去唇上口紅,端詳著兒子屍灰冤鬱的臉,安撫的低
聲說:「你放心,以後不免假了。」
然後王媽媽拿出化妝水、乳液,一道道、慢慢的逐一輕柔的拍上兒子臉面,
好似生怕吵醒他似的。
俟化妝水、乳液乾後,王媽媽拿出一瓶粉底霜。以海綿沾上,小範圍、小範
圍極其細緻的敷塗。然即便是水粉,也較以為的不容易上,那肌膚已處於一種絕
然鬆弛、放棄的狀態,甚且無從將粉吸附。
往往海綿擦過,只留下一小薄層,其餘的仍隨海綿帶走。原還以為海綿上沾
的粉不夠,再加量,那平癱下來的臉面,仍任由少許的粉,不勻的浮浮一層遊在
上面,像腐敗的屍肉上開始長出白點霉斑。
只有海綿,沾了大量的粉底霜,濕濕的飽滿欲滴,侵吞吸附去過多的生息似
的。王媽媽愛憐的搖搖頭,低聲的、喃喃的說:「懷你的時候,有一陣,臉上粉
也全上不去呢!全浮在面皮上。」
放下海綿,王媽媽以手指沾粉底霜,厚厚實實的將稠濃粉底,以指尖一點一
點、一滴一滴的輕按上臉面。
好不容易,那粉底在上了極厚一層後,發揮了遮蓋的效果,原來的青黑不見
,成為一種女子細緻的牙白。王媽媽用的是日本化妝品公司新研發出來的夏日美
白系列。
效果略差的只有下巴處,從沒留意,兒子也長著連粉都遮不去的黑色鬚腳。
王媽媽原想用剃刀剃除,但總要動到刀片,不僅不吉利還怕刮傷。王媽媽最後拿
出一盒蓋斑膏,用棉花棒沾染,塗在鬍荏處,將原有細碎的黑點遮去。
掙扎著要挺起身子稍略休息,長時彎著的上身傳來一陣撕裂的巨痛,王媽媽
身體一傾順勢倒下來。她必須節省任何一點力氣,新上的粉也需要時間才會乾。
那乾冰一直在噴出濕露,帶來陣陣水氣。
究竟是那中年肥壯、軍人出身的情治人員走後,兒子才經常於睡夢中驚聲呼
叫著醒過來,還是,於他每天到家中守候時,兒子便如此?
王媽媽朝自己搖搖頭。他哪個時候得手、怎樣得手?自加護病房中會意到此
事後,這問題便鎮日盤踞在腦中。能怨怪的只有做母親的竟全然不曾往此推想,
雖說其時週遭從不曾聽聞此類事情,才無從設想,但最主要、最不該的,是一直
自恃自己的美色,以為貪戀的是自己,才始終不願看清,延誤了時機。(這一張
臉,果真是禍害啊!)王媽媽伸手撕扯自己的臉面,意識中仍存留的是過往人人
稱羨的凝白肌膚,然觸手是粗凸皺紋與滿抓一把鬆弛的皮,王媽媽悚然驚醒。
蠕動身體雙手併力,王媽媽坐了起來,從化妝箱拿出一隻粉樸,沾滿蜜粉。
原該在兒子臉面打好的粉底上拍蜜粉,妝才能固定,但又擔心好不容易才上的粉
底,一俟粉撲按下,又會隨粉撲整片帶起,這回說不定連已鬆垮的整張面皮都連
著掀起。略遲疑,王媽媽還是另拿起一支眉筆。
卸去殯儀館畫的兩道濃眉,兒子的眉本來不粗,王媽媽順當的描畫出兩道彎
長柳眉,嫵媚的直斜插入鬢間。接下來在閉上的雙眼上畫眼線,原不困難。王媽
媽用的是黑色的眼線液,手一直抖顫,無從一筆畫到底,但仍力持要畫得勻稱。
眼影選用紫紅配淡金,那一雙深陷的雙眼皮大眼睛,便色澤繽紛了起來。
(原該張開眼睛,才能看眼線是否被雙眼皮吃去,矯正該畫高些、或貼近眼
瞼周遭弧度。)
「張開眼睛往前看,才知道眼線有沒有被雙眼皮吃去呢!」
王媽媽對著棺內的兒子,絮絮的說。
ꄊ 口紅就容易了。王媽媽拿出唇筆,就著兒子原塗了口紅的唇,先描好形樣。
兒子的唇小而薄,王媽媽盡量的將唇線畫出唇外許多,再填上口紅後,便成一雙
豐質肉感的紅唇。
兒子聽到開門聲,從鏡中轉過臉來時,手中也正拿著一隻口紅,只他的唇才
畫好一半,口紅也是遠遠的塗到上唇外,如繼續畫好下唇,會是一雙豐厚肉感的
唇,顏色還是嬌豔欲滴的鮮紅。
那夜原本到南部聲援廢除戒嚴後最終一條惡法:刪除刑法一百條。演講會通
常十一、二點結束,本不打算當日回來,也打過電話告訴兒子明日才返家。
適巧有人要開車連夜北上,王媽媽想高速公路晚上較不易塞車,搭便車回台
北已近凌晨三點。
習慣性的要看看兒子,這是三十多年來的習慣。自他出生,不論外出到哪裏
、做什麼,回到家不管時間早晚,第一件事,便是確定兒子還在。總害怕兒子一
不在眼前,即可能就此不見,眼見心安,至少是種保障。輕易的打開兒子未上鎖
的門,一屋子柔媚的粉紅色燈光下,轉過來兒子畫滿脂粉的臉,手上還拿著一隻
口紅,只塗好上唇。
他上的是極白的粉,而且只擦在臉上,脖子、裸露的前胸相較下一片焦黃。
在這面具般的白臉上,已描好一雙彎長柳眉,用了濃重的紫紅與金色眼影,眼線
畫得十分誇張不準確,描在眼眶外,撐得雙眼皮的眼睛好似時時大睜,永遠在表
示驚訝似的,頰上暈不開的腮紅是鮮豔的桃紅色,全集中向顴骨成兩大團圓點,
像早期鄉間婦女剛開始化妝易畫的「日本國旗」式腮紅。
而只畫好上唇的口紅,往外塗的功夫顯然極差,參差不齊的突出上唇外。少
了未塗口紅的下唇,便有如張著嘴,一直在找尋另一半口唇,方能說出未畫的話
語、傳不出的聲音。
王媽媽以唇筆將唇線盡可能往外畫,描出一雙豐厚的小嘴,再以唇刷沾上鮮
紅的唇膏,滿滿塗上。原殯儀館上的深色口紅仍在,要再覆上一層相當容易,不
一會,一雙肉質豔豔的紅唇,便閃著新添的鮮紅螢亮色彩,潤澤生輝。
「我知道,你要的就是這款嘴。」
王媽媽顯得滿意的說:「誰人看了都想親一口。」
兒子的鼻樑本來就高,無需在鼻翼加上陰影,也免得太高的鼻會破壞小心要
塑造出的臉面柔和感。王媽媽接著拿出桃紅色的腮紅,就著臉頰側端,輕刷上一
層,薄紅的紅潤,那臉面霎時間有了氣色。
「你那『日本國旗』型的腮紅,實在歹看,還要那樣畫嗎?」
王媽媽充滿商討的語氣說。稍略端詳,王媽媽還是在顴骨上補上更多的桃紅色
,但盡量讓兩頰兩團紅色,次第暈開。
「這樣就好了啦!」
乾冰釋出的氤氳白色煙霧,低低的迴繞在銅質棺木裏遊走,木棺裏躺的屍身著
一套寶藍色西裝、白襯衫紅領帶一應俱全,還留著西裝頭,但臉面是畫成五彩繽紛
的全然女人的臉。
怪特詭異不協調中,便有若頭頂、臉、身體是一段段不同的人體銜接起來,相
互錯置的扞格中,那臉恍若只剩下一張彩妝人皮,虛虛的浮在縈繞的白色煙霧中,
兀自傾國傾城的鬼魅般的妖媚炫麗。
而王媽媽癡迷的凝視,喃喃的說:「我那不曾注意你的臉化妝,與我這款相同
呢!好親像是我鋿在裏面,你就是我呢!」
是怎樣從兒子的房間退出,王媽媽全無記憶,只一再懸念兒子彩妝的臉何以如
此似曾相識,一定在哪裏見過。而她還記得將門好好帶上,清楚的聽到門鎖卡一聲
,吃進木質門框內的聲音。
夏末的深夜,竟然已略有寒意,王媽媽在街上走到天光日出,整個都市轟轟的
動了起來,仍沿著一條條街,一直走下去。
她就此不曾回家。
接下來大半年,兒子尋找她,試圖見她,王媽媽則連電話都不接。之後便總有
傳聞,有人在深夜的新公園,看到形似兒子的男人,依偎在中、老年肥壯的男人身
上;在隱匿的、以俱樂部方式存在的酒吧內,看到醉倒的兒子摟著高壯的中、老年
男人。
在那追逐年輕身體的圈子,俊美的醫生專揀中、老年男人,是為異數且如此公
然無有遮攔,很快便使他名聲遠播。
然而傳聞中人人都說: 「很像而已,絕不可能是王媽媽的兒子。」
王媽媽的兒子是悲情的五○年代白色恐怖遺腹子,是王家要重振家聲、光耀門
楣的希望。(那正嶄露頭角的內科醫生,也不可能如此自毀前程。)傳聞紛紛,卻
沒有任何人膽敢同王媽媽當面說及。那反對陣營代表勇敢、堅持、無私的王媽媽,
哪裏有她就有愛、寬容、支持與撫慰的王媽媽。(怎能與此不名譽的事相關聯?)
而那半年裏,王媽媽真是不要命的投入海外黑名單潛回台灣落籍的抗爭。她甚
且陪同幾個由祕密管道回台的黑名單人士,一整個月以打游擊的方式在鬧區街頭露
宿,一被警力驅趕,則遷至他處,抗議布條四處張掛,海灘傘一張,風雨無阻繼續
露宿街頭。
幾乎所有的人都同意,沒有王媽媽,年過六十好幾的王媽媽,整個月不定點的
睡街頭,在各式抗爭紛起的其時,這場黑名單落籍之爭,不會吸引如此多關注而至
有關當局同意研擬新的海外戶籍政策。
王媽媽卻也在這場抗爭中失去健康。她最後離開現場是昏迷中由救護車送進急
診室,並在病房中躺了大半個月。出院後不多久,王媽媽即再次進醫院,加護病房
裏躺著的是大半年不曾見過面的兒子,明顯消瘦許多的身軀不時痙孿蠕動,緊閉到
額上起了深深皺紋的雙眼,就再不曾睜開過。
床頭病名標幟上寫的是: 猛爆性肝炎。
醫生護士那般如臨大敵的警戒的小心翼翼,所有人都明白另有隱情,做母親的
也了然於心。
只是誰都不曾說破。
在加護病房兩個星期,甚且到臨終最後一刻,兒子始終都沒有再醒過來。做母
親的見到兒子的最後一面,便是深夜開啟的門後,一屋子粉紅色迷醉燈光下,轉過
來兒子塗滿脂粉的臉面,手上還拿著一隻口紅、只畫好上唇。
那門在悔恨的母親心中,無止無盡的重複開啟。那扇門不斷的被打開後,她看
清了所有的一切,連最微小的細節都不曾漏失。
她看到他面前的矮几上,有一頂黑色假髮,大捲大捲的長髮,一股股蛇般的自
几上彎扭的垂落,好似搖搖晃晃的在遊走。她還看到他的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
露肩高腰睡衣(或禮服?)俗麗閃光的人造緞面,鑲飾著耀亮的假珠寶,敞開裸露
的領口有一圈同樣染成粉紅色的雞毛(或塑膠刷出的假毛?),蓬蓬鬆鬆的周圍著畢
竟是男人粗大凸顯的胸骨與喉結。
淚水湧上模糊了王媽媽雙眼,她慌忙以手拭去。是不是有一種說法,親長的淚
滴在棺木中的死者身上,會使得他浸身血池,永不得超生?
王媽媽以雙手撫住銅棺邊緣,支撐著要直起彎了大半天的腰,一陣巨痛撕扯般
從脊背傳來。王媽媽放棄站起身,將身子匍匐在地,朝廳後面的房間爬去。
仍是三十幾年前的新房,只不過一切俱已殘舊。雕花紅眠床顏色褪暗,一組當
年想必最時新的沙發椅面崩壞、露出一圈圈彈簧,衣櫃面貼的昂貴的木質圖案浮揭
起,有許多地方並已掉落。然在這殘舊的屋內,不知怎的仍存有一種旖旎風情,徘
徊在明顯看得出是當年新嫁娘陪嫁的家具中。
王媽媽爬進屋內角落一口樟木箱,費力的打開箱蓋,一滿箱衣服,最上層是一
件粉紅色的日式浴衣(俗稱Yukada),那浴衣材質是真絲,老舊了的絲質粉紅色不
再輕柔,粉紅也幾褪盡,成一種沉舊的屍白。
王媽媽極其小心捧起浴衣,下面是一件摺疊得極為平整的老式男人西裝上身,
西裝裏還套著變黃的白襯衫,領口端整的繫著一隻花領結。
王媽媽將手輕放西裝上,好似一使力那衣裝便將化為灰燼。
關好樟木箱王媽媽抖開浴衣,那勉強仍稱得上粉紅色的長浴衣下端畫有一圈羽
鶴,一隻接一隻展翅飛翔或回身啄翅,畫工高超線條栩栩如生,只顏色沉黯後,再
栩栩如生的鶴,也老死在枯紅的布面上。
王媽媽將衣服擁入懷中,臉面貼著冷涼的真絲,有一會後,才將衣服披在肩膀
處,爬回前廳棺木邊。
「這是お母樣成親那晚穿的……,你們現在說叫睡衣。就穿那麼一晚,……實
在說,一晚都沒穿完,天未光,你父樣被帶走,就換下來了……。」
王媽媽絮絮的同兒子說,一面將浴衣敞開,一隻袖子套入兒子放於身邊的右手
臂。那身體已然僵硬,所幸日式浴衣袖子極為寬大,肩膀接處還留下另個開口,王
媽媽沒什麼困難的套進手臂,再將衣服一點一寸從兒子平躺的身下塞過去。
兒子穿的是生前常穿的西裝,看不出胖瘦,俟手一觸摸,才感到兒子平躺的身
軀下留著很大的間隙,那薄絲柔滑的順利穿過。
「怎麼瘦得這樣子呢!」王媽媽喃喃的朝兒子抱怨。
匍匐爬到棺木另一邊,王媽媽沒什麼困難的將浴衣從兒子身體下抽出。困難的
是要套入己僵直的左手,一再嘗試不成功後,只有從化妝箱取出薄刀片,將肩袖縫
合之處略拆開一些,由此開口套進兒子左手臂。
將整件浴衣拉好、衣襟拉齊,再縫好拆開之處,繫好衣帶,長浴衣便能遮蓋到
兒子膝下,只露出一截寶藍色的西裝褲與皮鞋,而領口處的斜襟內,則露出打著紅
領帶的白襯衫。
「你放心的穿去吧!這件很輕,穿著一點不累贅,放心的穿去吧!」
王媽媽坐在棺材邊,看著棺內留著西裝頭、一臉彩妝,西裝外罩著粉紅色的浴
衣的兒子,安靜的端詳,眼中有著無盡的慈愛。窗外隨著風勢,不時傳來河畔演講
會場麥克風擴散的講演與歌聲。<黃昏的故鄉>做為前後演講者中間的間奏仍不
時搖移過來開頭幾句歌聲:
叫著我 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在叫我
叫我這個
苦命的身軀
王媽媽微微笑著凝視著兒子,那倦累隨著放鬆下來的心神蒙蒙的罩上,王媽媽
閉上眼睛,也不知過多久,恍惚只是剎那,王媽媽猛地警醒過來,悚然張開眼睛。
「會忘掉了呢!」
打開化妝箱第二層,裏面是一頂黑色假髮。
「不是你喜歡的長髮,但同樣是捲髮,有總比沒好,你說是不?」
將假髮為兒子戴好,一頭短捲髮遮去原來的西裝頭,原怪異的不倫不類不再,
臉上紅紅白白的彩妝霎時有了歸屬,各就各位的找到了依附。
然兒子看來就此真正的陌生。
「敢還是你?」王媽媽遲疑的問:「你還在嗎?」
乾冰氤氳煙霧絲絲票,淺淺的在棺內游走,王媽媽低頭臨近的凝視,深深的回
想那捲髮遮去的原西裝頭、彩妝遮去的原來臉面、襯衫領遮去的喉結、紅色浴衣遮
蓋下的穿西裝長褲身體形樣,而後滿意的微微露出笑容。
時間過去,窗外斷續傳來的演講不再,飄來誦經聲,樓下守候中年女人揚高聲
音在問: 「王媽媽,就快放水燈了,妳準備好了嗎?」
「再等一下。」
王媽媽伸出手,輕輕的撫遍兒子全身,無盡慈愛的朝著說:
「放心的去吧!不免再假了,你好好的去吧!從此不免再假了!」
蓋好薄木棺材板,王媽媽拿起置於身旁的鐵鎚與鐵釘,對準棺木邊緣,重重的
一鎚敲擊下去。聲響引來雜沓奔跑上樓的腳步聲,王媽媽甚且不曾抬頭,繼續一鎚
鎚的敲打下去,一面仍輕聲的一再說:
「……從此不免再假了,放心的去吧!……。」
由於不熟悉,鐵鎚敲落處,不一定擊中小小的一根鐵釘,不少次打到的是扶著
鐵釘的指頭。
王媽媽全無感覺似的,繼續一鎚鎚、一根根鐵釘的接連敲打下去。不一會,鮮
紅色的血,從指尖滲出,滴滴點點落在木質棺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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