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認真看 ] 色情的展示裝置:看《下女的誘惑》 / 李長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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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面上的電影評論說,這部充滿性感女體的作品《下女的誘惑》,是在講「性」,是導演男性觀點的「三級片」,或是「女女愛反抗」,我覺得都是,但也都不是。導演朴贊郁,總是迷戀各種敗德惡美、道德矛盾、倫理邊緣,在《原罪犯》(2003)、《親切的金子》(2005)等著名作品都可見精彩描繪。《下女的誘惑》也在此脈絡中,朴贊郁從表面、浮誇的感官表現:耽美、性愛、暴力、痛苦,進入到對人性與社會的整體表達中,《下女的誘惑》是深刻的電影批判。法國社會思想家Henri Lefebvre認為,現代性即一種「對慾望的發明與挪用」的追求,朴贊郁的《下女的誘惑》以大量的反覆敘事、炫目影像、知識參照、符號索引建構起一部理論機器,將人類的感官刺激表面化,彷彿是可觸摸的質地,更是巨型的展示裝置,羅列著現代性內含的奇慾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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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沿著電影中的敘事與符號細節,將這個色情裝置展開,而人在其中,是變態的(在被設計、扭曲、變裂的過程中)。下面我們就幾個部分來討論。先從「主體變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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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態:(殖民)現代性與性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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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贊郁轉譯英國小說《荊棘之城》,將西方現代轉回亞洲脈絡,說明東亞的現代性是多方力量的強力且多元扣連的複雜變態過程。他刻意將場景設定在「韓國日治時期」,引用著日本的殖民過程,其時常被認為東亞現代性的轉向力量。在《下女的誘惑》中以韓式、日式與洋式連接的建築空間,來象徵著該時期的弔詭綜合政體,人們穿梭在不同力量樣式的空間中,轉換著自己的身份(因為要欺騙、扮裝、裝模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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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時代背景作為對照,可以將朴贊郁接合在Michel Foucault的《性史》中,殖民政體時的知識份子帶來現代的家庭制度,此一歷史闡明「聯姻部署」(deployment of alliance)轉向「性部署」(deployment of sexuality):核心家庭出現、傳統家族沒落、崇尚個人戀愛,都在電影中出現。在日治時期的實際歷史中,「性的規範化」逐漸隨著軍事與教育滲入殖民社會中,像是衛生、生育等,乃為了建立起一個進步的帝國。所以,在《下女的誘惑》便從此奇怪的轉向時代開始想像,針對「性主體」做了一系列的展示,說明現代性的感官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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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鉅細靡遺的維多里亞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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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贊郁善於華美妖豔影像的雕琢,這當然也是感官主義的一部分。他選擇了《荊棘之城》作為原型,也是因為要挪用小說中的維多里亞時代風格,大有深意。維多里亞風格華麗異常,是裝飾的過剩,相當符合朴贊郁的思想,當然也表現在《下女的誘惑》的電影空間中,華麗鮮艷的壁花、堆砌過多的家俱、精雕細琢的家飾,身體也是,用細滑的彩色綢緞裁做的充滿鈕扣、花邊、接合、拼貼的禮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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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7 年,戀物癖一詞首次被性學家Alfred Binet以醫學名義採用在他的一篇文章裡,他覺得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具有戀物癖的傾向戀物。更有學者,將之認定為「一組對女性特定部位或衣物的強烈慾望」。維多里亞風格包圍著《下女的誘惑》中的大小姐女主角秀子,象徵著男性空間的建構,以及女性也是精美物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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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體解剖與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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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維多利亞時代也是身體解剖與性學被強調的時代。在科學革命後,人們著迷於利用科學方法(機械、器具、程序、實驗)將人體成為醫學知識的一部分,在維多里亞時期,科學家們運用精良的開刀手術試圖去了解人類不可見部分的身體運作,如拆解機械一般,並麻醉藥的臨床實踐成功後,讓身體離解於痛苦的懲罰(正統基督教將疼痛看做上帝對罪愆的懲罰),進入到無痛、無感、理性的醫療權力規劃中。也由於排除「痛」,開始展開對「人體的洞」的探索,當然也包含陰道,它是人們最感興趣的孔道,其帶有令人著迷、陷溺、重生的神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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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盡性的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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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朴贊郁一樣,Foucault也對維多里亞時代感到好奇,在《性史》裡,維多利亞是色情的,是「性的剩餘與耗費」。Foucault一開始描述該時代是禁慾的,「資產階級單調乏味的黑夜降臨」,性經驗被貼上封條般,為家庭夫婦所壟斷,性的正當性就等於繁衍後代,惟獨有生育力的合法夫婦才是立法者,性只存在父母的臥室。除了為自身的繁衍需要最低限度的快感之外,不會容忍浪費勞動力以外的浪費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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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溢出於生殖需求之外,性就進入到國家體制中,搖身一變成為國家治理的重點,必須煞有其事地正經談論,從人口學、生物學、醫學、精神病學、心理學、道德、教育學、政治批判等各個方面嚴肅地談它。但Foucault發現,在維多利亞時代,並沒有因為「禁性」而讓性合理使用,反而是「性不是越講越少,而是越講越多,它以細緻的權力關係潛流在各個機制當中」,相當盡性。這不就是現代性的色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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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女的誘惑》裡,以維多利亞作為引子,展示著性的各種變態。(如薩德侯爵的)公爵的巨大書房,象徵著人類色情政體,在男性統治的治理下,精巧的知識包裝著奇淫幻想,裏頭有成千上萬、古今中外的書冊,極度技術裡性與空間控制的房間裝置,視覺上看來總是潔淨、整齊、有秩序、幾何的場域。公爵與男性友人們,在此裝置中,聆聽著秀子朗讀色情經典《金瓶梅》(東方也有自己的色情發明)、薩德侯爵的《茱麗葉》;或是,用機械機關達成爽快;或是,欣賞著葛飾北齋的名作《章魚與海女》;或是以痛苦為性愛之樂。侯爵最後在充滿性器官的標本房裡,以虐待的器具切掉了男主角騙子的手指,顯示禁制性慾(連自瀆都無法),兩個男人腦中卻達到性快感的極致經驗,即接近死亡。奇怪的是,電影中的所有男性,始終沒有真正佔有過秀子,他們都沒有達到生殖性的射精。這一切,就是色情,色情就是性的過剩消耗,而不是性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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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種解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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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電影思考下,現代性成為一個近代世界的普遍裝置,像是由殘忍的壓迫關係、支配權力、剝削制度、各種技術發明所構成,形成了現代人在感官上詭異的歷史經驗塑造。而此巨大裝置中,低下階層的下女與上流社會的小姐,透過同性愛關係的結盟在一起,用內在視鏡的方式,用玉珠碰撞的清音,關愛自己,最後走向一場魔幻的逃逸,脫離家父長制的地理空間,在陰性、不規則、無法確定的海洋中,成為一個對稱平等的政治符號。其實電影最後,也算是以弱者的結盟達成各種殖民情境的解放,日本殖民韓國/上流殖民下流/男性殖民女性的解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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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有影評論道,比起李安的《色戒》,《下女的誘惑》中的性愛顯得沒有藝術性,可以有兩思考。第一,甚麼是標準的藝術性?第二,透過本文的分析,可以知道,朴贊郁可能就是要排出那種「藝術性」,進入生猛的肉慾,小編在觀影的過程中不時心跳加速,熱血沸騰,我想這就是電影作為視覺經驗,也是一種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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