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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被你增幅
文字|李屏瑤
攝影|汪正翔
採訪當日,行政院正風風火火舉辦振興三倍券記者會,訪客們在大門外魚貫而入,查驗身份,測量體溫,通過後會得到一張圓形的黃色小貼紙。
唐鳳準時從現場返回政委辦公室。長方形空間一目瞭然,進門是沙發區,最內是辦公桌,右側是一面書櫃牆,連結貌似衣櫃的小門,零星擺設著幾盆受贈的蘭花。訪談正式開始前,她詢問,能否給她五分鐘換件衣服?當然好。下一個動作,她打開衣櫃門,側身鑽了進去。
從訪客角度看來,衣櫃窄小,該如何在逼仄的空間伸展?
偶有細微的聲響傳來,再過片刻,唐鳳走出櫃體。問門後有什麼?唐鳳帶點捉狹答:「納尼亞。」門後沒有獅子或女巫,是政委專屬的密室。而唐鳳其人,的確像是來自奇幻世界,一再提供嶄新的概念與解方。
早慧的孩子放不太進傳統教育的固定方格,遭受霸凌,轉學數次。在家人的支持下,唐鳳14歲便在家自學,16歲與朋友創辦首個開源軟體商業公司。1998年發起Pugs專案,將Perl語言帶領至新境界。擔任過蘋果公司顧問,也是世界著名的公民黑客,預計在33歲退休,卻轉了一個更入世的彎。
2016年,35歲的唐鳳出任中華民國行政院政務委員,是台灣第一位數位政委、第一位跨性別閣員。
因為武漢肺炎(COVID-19)防疫戰,唐鳳帶領科技人才開發口罩地圖,跨部門溝通合作,在三天內讓口罩實名制從1.0跨到2.0,建立多元服務管道。專業能力與個人魅力再次引發關注,國內外的知名度大增,日本媒體將她譽為「台灣天才IT大臣」,美國研究季刊《外交政策》選入「世界百大天才頭腦」。
唐鳳講話語速極快,如同急板,以穩定的節拍推進。語速再快,也很難追趕上她的思緒,心智總是跑得很前面。像是整場童年,8歲孩子試著在困境中求生。
幸好有喜歡閱讀的父母,父親每次領薪水就會買一大堆書,家中藏書豐富。她在小學二年級下學期休息,花了半年讀書,看皮亞傑、發展心理學跟兒童心理學,嘗試瞭解「霸凌」的結構性成因。
「因為他們的自信心是建立在一些很薄弱的東西上,例如『我是班上第二名,我沒有自信心,第一名轉學轉走了我就變成第一名,我就很有自信心』。我當時覺得完全沒有任何道理可言,但是如果一個人從小就是被『相互比較』定義自信的話,很容易有『把你趕走、我就變第一名』的這種虛幻的感覺。當然還有很多比較、壓力,可能家長的成就焦慮等等也加諸在他的身上。」唐鳳說明,「一旦瞭解之後,就不會有一種很像被霸凌的感覺。我就跟他們追求的不一樣。我在國中的時候,段考還是去,即使校長說不用去。我去就都交白卷,這個是很明確的社會訊號。就是對跟你爭奪排名沒有興趣,大概是這樣子。所以這樣就解決了,沒有人霸凌。」
穿越雜訊,漸次理解真相,除了獨自的掙扎,背後也有眾人之力。
家人的支持,善解的中學校長,都替他創造不同於傳統體制的發展空間,不強制她上學,只要交報告。在科展拿了第一名,獲得保送建中的資格,家人與校長都理解她不繼續升學的決定。她跟建中資訊社的人交了朋友,每天在線上聊天,朋友說他即使入學,也會一天到晚請公假出去,不會有什麼差別。等於在同儕的支持下,做出另類的選擇。
「並不是吃紅色藥丸之類的。」唐鳳笑說,「並不是我多麼了不起,而是有支持的社群可以在無痛的情況下,進入吃了紅藥丸的世界。沒有Morpheus或者是Trinity的話,也沒有辦法自己一個人拔線,拔了可能就淹死了。」《駭客任務》中,Neo覺察真實之前,身上有數個與母體相連的連結器,其中一個在後頸。唐鳳的後頸同一部位,有個如同電源鍵的刺青,多數時間都被長髮蓋住,開關由她自行掌握。
以自身經驗去觀察教育現場,她建議家長要多從小孩的角度思考。任何年紀都是要適性揚才,自發互動共好。有些念技術高中、普通高中的孩子可能想立刻學以致用,往往被家人要求先去唸大學,反而扼殺了對學問的好奇心。
「你隨便看一個2、3歲的小孩,對世界都非常有興趣。還沒有內在動機的時候,你用外部動機強加他,來做行為轉變,就抵銷掉內在動機,這個是最核心的。」唐鳳說,「「我會建議這兩、三年,不管是創業、就業、島內移民去當志工都隨便,當gap year,等到他真的20歲的時候,如果當時想要回到大學,就帶著學習動機回去,不要push他一定要升學。你不扼殺就會維持。」
身為中華民國史上第一位跨性別閣員,她在性別欄填了「無」,黨籍也是「無」。若遇到無此選項的表格,她會在格子裡寫「無」。
「他們要你打勾,你可以不用打勾。因為空格長這樣子,對不對?你還是可以寫『無』。」若遇到不選擇便無法繼續下去的網頁,仍舊有解,唐鳳教學,「你要開文件物件模型編輯器,按右鍵,然後按『檢測元素』,按了之後就可以去改他的值。」
她來,她見,她編輯。凡唐鳳經過之處,選項都會變成她希望的樣貌。
「經常做這一件事。當時我要入境某個國家,一定要我選某個國籍,國籍也沒有別的選項,就是『Taiwan (Province of China)』,不然就得選『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等於只給兩個選項。我就是開網頁檢閱器,就改成『Taiwan (Republic of Citizens)』,然後我就送出,入海關就刷e-visa,海關有看到『Taiwan (Republic of Citizens)』。因為條碼掃得過,就過了。」她說,「其實網站的原理是後台給你一大堆資料,不一定要用任何特定的方法顯示。你在手機上看到跟桌面上看到的本來就不一樣,很像給你一些蓋板廣告,有些人會裝一些程式拿掉。好比看FB的時候我有用插件把整面牆拿掉,那都是你的自由,但是不需要改後端的程式。」
唐鳳展示iPad上的臉書介面,左右邊欄是模糊的馬賽克,中間的動態牆是消失的。只有來自阿得勒的一句話:“True freedom is impossible without a mind made free by discipline.”(除非你運用紀律,讓你的心靈自由,不然無法達到真實的自由。)
「因為沒有非預期的東西,你不會一直滑。滑也不會有東西,就是錦句跟你對看,不會臉書成癮,如果想要進入這個世界的話,只要裝一個News Feed Eradicator,就是我的FB樣子。如果不太喜歡阿德勒,可以改別的引用。」她說,「想要看朋友,就有點像用搜尋引擎那樣。或是我工作25分鐘,休息5分鐘的時候,稍微看一下大家最近怎麼樣關心我,或是我關心的一些關鍵字,有一個瀏覽器的頁籤,可以看看大家的批評指教,快速回一下,但是一天不會超過15分鐘。如果有動態牆,你看到的是不預期,就會一直觸發多巴胺迴路。把這邊拿掉之後,要抽身是很容易的事。」
她的家裡有wifi,可是目前沒有在使用。回到家就關閉可能的刺激來源,手機也調到靜音,家中使用的3C是Nokia 8110,即Neo復刻版香蕉機。可以傳簡訊,玩貪食蛇,開太複雜的網頁會當機,光是捲動介面到最底下,就要按個50秒。
「主要是因為我現在的狀況比較特別,我在處理的題目,大家都有非常建設性的想法,所以只要一出現在網路上,大家就會很願意給我一些意見。這些意見又是有公共利益,不回也不對,所以我回了,那個人就被『增幅』,很高興,就會呼朋引伴,會有一大堆的意見。所以,如果下班的時候還有任何讓我可以登入的設備,這個循環就不會停。而且如果他講的真的很有道理,我也沒有辦法控制不去想它。最好的方法是,我晚上7點下班,什麼都看不到。回家縱然有Nokia 8110,但是沒有登入帳號,一般圍觀的鄉民看得到的東西,我才看得到。」唐鳳說,「也不是說抵抗這個誘惑,而是生活方式的選擇。就像Donald Knuth說的,你可以on the top of things,最新的發展隨時都可以看到,或者at the bottom of things,去追根究柢把一個思路走通。這兩個就算都是我的興趣,也不可能都是我做,所以一天要有一半的時間做這個,一半的時間做那個。」
現階段的生活沒有空看電影、沒有空玩遊戲,她會看影評或是劇本,無法實時交換,就縮時娛樂。沒有時間玩的動物森友會,她跟故宮建議,不如把國寶放進去?故宮採用此建議,她非常高興。不是玩家,卻以另一種形式參與了遊戲。
唐鳳多半不在行政院上班,主要的工作空間在社會創新實驗中心。中心位在空軍總司令基地部舊址,提供展演場館、不同主題的實驗平台、共創工作空間、民眾參與區域等。因為大眾對唐鳳的熟悉與關注度增加,常常工作到一半,會有人敲玻璃窗。她一回頭,就會迎上民眾已經準備好的手機鏡頭。最近她已經請同事協助加裝窗簾。肉身的部分會被敲玻璃,數位則會有四面八方的來訊,她擬定好清晰的策略:將自己視為二創的素材。一開始就把CC授權講清楚,全面開放取用,就不需要回覆各種詢問,將實體與數位都拉出適當的屏障。
作息規律,晚上七點必定離開辦公空間,每日睡眠八小時。如果遇到複雜的問題,例如之前從口罩1.0升級到2.0的過程,她會加班,轉而睡九個小時。若需要睡到十個小時,那必定是最複雜的狀況。
網路傳說,唐鳳醒來的時候會有開機的音樂?她秒答:沒有啦!
但在每日結束之前,她習慣清空。回完所有e-mail,今日事今日畢,全部收束。睡前沒有關機音樂,醒來也沒有開機音樂,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每天都是一次reset。如此習慣,來此曾經被下達的時限。因為先天的心臟問題,對於未來的時間她聽過一些估算,例如活不過4歲,活不過12歲。
「我從小都是有一種明天不知是否能醒來的狀況,所以每天有一個收束的感覺是很重要的。不管明天是否起得來,我覺得今天都要好好地過。」她說,「你睡醒來的時候,腦裡才是未來,才不會被過去所捆綁,所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精神。所謂理想的未來是在當下、現在,如果可以把某部分的未來帶來,我就今天把它帶來。而我今天如果沒有辦法帶來的話,也不會去冀望於明天。」
拍攝進行的某瞬間,投影機無預警滅了,旁邊的眾人起鬨說是腦波攻擊。唐鳳笑回:「其實我只是個快取。」快取也好,母體也罷,肉身有限,而思想無垠。在人類有限的時間裡,唐鳳高速運轉,繼續趨近未來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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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抽空受訪的唐鳳政委、已被增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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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於 新活水 七月號
#在家就是全世界 #在家就是要摸貓 #不然你在家都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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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一千零一夜 - 建築師 |
在巴黎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什麼樣的人都有,他們可能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讓你誤以為是法國人,但其實跟你我一樣都是遊客、移民,或是移民後代。大家各自有著自己背後的文化和價值觀,因而造就了各種不同面向的巴黎。
在這裡我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發生著千奇百怪的事,慢慢道來,是另一個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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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辦公室,位在巴黎既羅浮宮之後,觀光客最多的地方,那就是蒙馬特聖心堂的山腳下。從辦公室出來,一年四季都會遇到拿著地圖尋找聖心堂的觀光客問路。其實我們想去的地方就在眼前,但我們卻迷失方向找不到。
這一帶有很多特色小店,還有巴黎的永樂市場(布市),還有很多藏身在大門後的藝術家、建築師、設計師或各種創意人的工作室。這裡與非洲區只有一街之隔,是非常生氣蓬勃,又有人覺得混亂的一區。
我們辦公室所在的這一片建築群,前身是電影工廠和製片公司。這一大片的土地都是同一個房東的。推開一道鐵門,三進的院落,一樓都是辦公室,二樓以上是住家。看似平凡的小院落裡,有設計公司、影片製作公司、建築師事務所、室內設計公司、平面設計公司、裁縫⋯等。這些因房東吝嗇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裡,每年源源不絕的產出各種書籍裝幀、商業空間設計、展覽、影片⋯等,甚至瑪丹娜的MV,是一個臥虎藏龍的地方。
我們在這裡落腳已經十多年,從剛開始和其他創作者分租一間辦公室,到後來我們將辦公室前後二間全部租下,成為唯一橫跨前後二進院落的工作室。
法國地裡位置偏北,所以大家租房買房時都著重天然的採光照明。我們也將辦公室的重心移到光線較佳、鄰近前院的空間,面向後院較陰暗的辦公室就拿來做倉儲空間。但由於前院是鐵捲門,我們出入還是得走第二進院落的後門。
公司平日裡只有我和外子兩人,在巴黎市中心用這麼大的工作室似乎有些奢侈,但我們因為工作的需求,偶爾會有合作對象來訪,又需要接待客戶和儲存空間,就想辦法維持公司的穩定營運而不出租另一半的空間。
巴黎這種聚落式的建築群體,就像北京的胡同弄堂或以前台灣的眷村一樣,鄰居發生點什麼事,大家彼此都會知道。不過這種情況並不是因為鄰居關係好而一傳十、十傳百,而是巴黎老房子隔音差,還有行動電話在室內收訊太差,大家一接到電話就在院子裡講,所以一不小心就什麼都知道了。
比如說我們後院那間辦公室,它對面的二間辦公室這十多年來換了好幾次房客。先是一對做時尚刊物的夫妻,後來太太離開了剩下先生,先生就自己做了一個線上婚姻顧問網站。後來這位先生也無法獨立負擔二間辦公室的房租,就將一邊租給二位建築師。後來這位婚姻顧問先生退租之後又換了一個平面設計工作室。平面設計工作室覺得這個工作空間過於挑高,冬天開暖氣都不容易取暖,去年暑假又換手給一個年輕建築師,最後這個年輕建築師將另一半,另外二位建築師的辦公室也租下,最後二個空間又合併在一起。
這個院落裡的房客大概就是這樣,來來去去,房客變二房東又變房客,最後只剩下我們和第三進院落的製片公司還存在著,我們看著他們的男孩兒長大,他們也看著我們的女孩兒長大。
剛剛說到後院辦公室的對門,去年搬來的那位年輕建築師在還未搬來之前,就大張旗鼓的幫房東翻修了房子,從裡到外埋管線、刷油漆、鋪地毯,做了一整個暑假的工程。他原先只租下一間辦公室,因此工人刷漆的時候,就只刷了他那間辦公室的外牆。這局部新刷的外牆,為原先破舊的院落帶來了朝氣,卻也更顯示出旁邊二側的破舊不堪。於是左邊的裁縫太太向工人要了點油漆自己刷新,右邊的建築師也同樣效仿刷漆。
工人們做工,我卻從未見過這位建築師,只有我另一半見過,因為他向我先生借我們放在後院的椅子。這位建築師借椅子的原因,是為了能夠在他施工中的辦公室講電話,他用完就將我們的椅子鎖在他的辦公室裡。他們後來一整週都沒有裝修,我們的椅子就鎖在他辦公室裡一週。
完工後去年秋天他們搬進來了,是一位很年輕的建築師老闆,穿著十分乾淨而不苟言笑,還有他的三四位面無表情的員工。他們的辦公室修繕地耳目一新,還在大門口和院內掛上公司招牌。我好奇的上網看了一下這間公司,原來是從巴黎富人區16區搬來的事務所,看似和前合夥人拆夥後才淪落到我們蒙馬特這種窮困潦倒的聚落。而我們新鄰居最大的特色就是:見到人不會打招呼。
回想我剛搬到巴黎時,還不知道在院落裡、樓梯間見人要打招呼說繃啾,有一次被一位老太太鄰居「狠狠地」糾正,說見到鄰居說繃啾是基本禮貌,後來我也就慢慢懂了。有小孩之後就更要教小孩禮貌,見人打招呼說繃啾就更不可少。
不過這個世界並不是我們所想的那麼簡單,也不是所有的法國人都這麼有禮貌,都見到人會打招呼說繃啾。就算是一群等在學校門口接孩子的家長都不一定會互相打招呼,就不用指望鄰居要有禮貌了。這些年我們就會打招呼的就打招呼,不會打招呼的就彼此當隱形人。
只是,我們對門的建築師不但不會打招呼,一整個暑假和秋天的中午還使用我們放在後院的桌椅用餐。就算我在中午從後門進入辦公室,他們坐在我們的桌椅上吃飯,不到一公尺的距離,也不會打招呼。
同樣的,我們前院後院的辦公室外也放有戶外用桌椅和植栽,常常有陌生人坐下歇腳聊天,晚上還有鄰居乘涼聊天。因為我和外子兩人都不是小氣的人,也就不太跟他們計較,也沒想過把戶外用的桌椅收進辦公室。
除了我們的桌椅,某天早上對門的裁縫太太很不高興的一邊碎念一邊撿著她花盆裡的煙蒂,看來建築師事務所加班一夜的人,把她的花盆當煙灰缸使用。裁縫太太抱怨過後,我們戶外的桌椅上就出現了一個煙灰缸,煙灰缸裡永遠滿滿的煙蒂。
新搬來的鄰居這麼難相處,今年的暑假第二進的院落裡又搬來了另一個建築師事務所,就在我們後院辦公室的隔壁。他們有著原始動物畫地盤的特性,很快在建築中庭裡放了二個無敵大的盆栽,隔開了屬於他們的場域。然後他們在自己的場域中放了桌椅,暑假的時候就在庭院裡工作。這真是太酷了,一邊工作還可以一邊曬太陽。某天早上十點多,樓上鄰居放了個音樂不合他們的意,院落裡工作的建築師們馬上朝著樓上的鄰居破口大罵,要對方把音樂關掉。當然,他們也是一群和左鄰右舍見了面不會打招呼的人。
剛開始遇到這種不會打招呼的人,我常常會想:「是不是因為我是亞洲人?」後來發現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有一種人就是這樣,不是因為我是亞洲人,而是他們只和他們覺得有利益關係,或他們覺得該打招呼的人打招呼。那麼以前我不是被鄰居老奶奶白罵了嗎?不,在法國做人的基本原則還是要有禮貌打招呼的,依自己喜好而選擇說您好的,是錯誤的。
在戶外工作的建築師們每天過著他們很酷的生活,在院子裡工作、開會、吃飯、曬太陽,當然也不忘叫上他們的朋友,晚上也順便開個趴,打算整個暑假就很酷的在院子裡度過。
我們主要的辦公室鄰近前院,是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地方。幾年前當我們在前院放戶外用桌椅時,住在前院的管理員就用她的盆栽們將桌椅圍了一圈,左右鄰居們就常常在此乘涼聊天。而我的辦公桌在窗戶旁,因此工作中常常有牆腳閒話可聽。這天,樓上的住戶們憤怒的向管理員表示後院的建築師們每天都在院子裡開趴,搞得大家沒辦法睡覺。管理員也在抱怨,他們將一個地址分租給很多人,她每天都收到很多新名字的郵件。
一個暑假,鄰居們的氣氛就是這樣一觸即發,原本相安無事的院落,變成隨時可能開戰對罵的緊張關係。某次我從後門進辦公室時,後院對門的事務所年輕老闆正和他的女員工有說有笑的在我們的桌椅上吃飯時(當然看到我開門還是一個不打招呼),樓上鄰居衝下樓來要他們說話小聲點,雙方就吵了起來。此時正是同一個院落裡,另一群每天開趴的建築師們被樓上住戶厭惡至極點的時刻,對門的年輕老闆正好撞在大家憤怒的槍口上。
被人家說:「說話小聲點!」我們通常會禮貌的會說聲抱歉,然後降低自己的音量。但這位年輕的老闆卻是振振有詞的和樓上鄰居吵架,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錯。今年的暑假,劍拔弩張的過到一半,後院的建築師們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了。
相較於另一群在院子裡曬太陽工作的建築師,我們對門的建築師事務所則是小公司大機器。新裝修的辦公室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裝修的好不好看?那就不用說了,能把這種有味道的老房子裝修成新式大樓的日光燈管辦公空間,這種功力沒有一點僵化的腦子是做不到的。
這樣的辦公空間配上一個戴著眼鏡不苟言笑、穿著筆挺襯衫和乾淨羊毛衫的老闆,從外表上看來,是一個好學生誤闖放牛班的樣子。而這間公司的員工不像老闆,是「偶爾」會打招呼的人,不過他們還是面無表情上下班,不像是活著的人。
我常常和外子工作到一半,在休息時打開後門喝杯咖啡,看到對門的員工們每天從早到晚就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穩如泰山、一動也不動,彼此間也不會說話,一整天就是沒有表情的盯著電腦螢幕,不太像是做設計的人。不過這一切都不干我們的事,大家各過各的就好。
週五的下午,因為罷工塞車,外子四點就離開辦公室去接女兒放學。他們在車陣中塞到六點多鐘,我也結束工作離開辦公室。我從後門出來,發現我們後門的牆邊有一小座山的垃圾。是誰把垃圾丟在我們門口?我看了其中一個廢棄大紙箱,是大型雷射印表機的墨水夾紙箱,原來是對門建築師。
我敲了敲他們的門,一個員工出來開門。我說:「您好,請問那堆垃圾是你們的嗎?」對方轉頭問老闆:「安湍,那些垃圾你要怎麼辦?」另一個房間傳來我聽不清楚的回答,眼前的人接著回覆我說:「我們一會兒就會拿去丟了。」
得到這樣的答案我感到非常不滿意,看著一堆的垃圾,要是被我那個性格暴躁的另一半看到,他應該會去找對門的建築師吵架,我得在他接孩子回來之前處理好這件事,以免他和鄰居鬧翻。我去找了管理員,管理員剛好不在,平日裡幫她工作的兒子跟我一起到後進的院落看那一座小山的垃圾。管理員的兒子搖搖頭說:「我真是受夠這些建築師,他們為什麼不放在自己門前?」
是啊,空曠多院落,他們的門前比我們還寬敞,這種自己門前整潔乾淨,別人家是垃圾場的態度我不欣賞。我再次敲門,請對方立刻將垃圾移開。此時那位年輕老闆氣急敗壞的衝出來,開頭就罵:「這位女士,我們相識一年多,您從來不和我打招呼,您現在一來就是和我說垃圾的問題,您這樣非常不對!」
法文有一句俚語是「混蛋就是自以為什麼都能做的人」,大概就是在形容這位年輕老闆。
我這幾週來因為女兒學校家長代表的關係,讓我從原本一直還是學生心態的害羞,瞬間蛻變為就算面對我最怕的「學校」、「老師」和「家長」都得要淡定又堅定的態度。此外和那些無比雞歪又機車的家長過招,也讓我不得不瞬間變成一位爭取自己利益的女王蜂,這幾週完全處在一個沒在怕硬碰硬的狀態。聽到對方這麼說,我當然也不甘示弱的迎擊:「我是會打招呼的,不過是和您的同事。不打招呼的是您!用我們的桌椅也不打招呼。您的垃圾麻煩放在自家門前,我們辦公室的門口不是您的垃圾場!」
說完我就和管理員的兒子離開,剛好在前院遇到買菜回來的管理員,我們就在說剛剛發生的事。此時,年輕的建築師老闆自己提著垃圾出來,看到我在和管理員說話就破口大罵:「因為垃圾這種小事妳也要跟管理員說,妳這個瘋子!妳是瘋子!」管理員和她的兒子同時回應他:「是您自己的問題,把自己的垃圾丟別人門前!」這位年輕老闆一路念念有詞忿忿地去大門口丟垃圾,回來的時候還想繼續對我怒吼,卻被管理員的兒子「嚇!」的一聲狂吼回去,好學生突然嚇到,以為會被揍然後憤憤的閉嘴走人。
對於這種狂吼亂咬的瘋子,大家都知道我回應的態度,就像在「巴黎一千零一夜」的M媽對我狂吼時一樣。我沒有必要因為對方的狂吼失態,而把自己也降低成那樣的水準一起潑婦罵街。經過我短暫而又豐富的人生經歷,我知道這樣的人一定有他自身的問題,而時間會慢慢的證明一切。
喔,這個故事的後記,是我那位去接小孩放學的另一半。原來他四點多出門時就看到這一座山了,只是他怕接孩子遲到而沒有處理。當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正是瘋子建築師對我狂吼的時候,我另一半聽到吵架的聲音,居然在電話中說:「我們不要理那些建築師就好。」好像擔心我會把對方生吞活剝吃掉的勸架語氣,對此我早已經習慣,我另一半是標準「小孩打架先罵自己孩子」的個性。對孩子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什麼事情都是我們不對在先。像我另一半這種人在法文裡也有個形容詞,叫faux cool,就是看起來很隨意很酷,但事實並不是,看他對女兒的要求便知。
如同「巴黎一千零一夜」的開頭,這裡有著形形色色的人,有人道貌岸然,也有人衣冠禽獸,很多美好的外表下其實藏著虎狼之心。當然,也不是穿著體面,行為舉止就會得宜。我原本只是在藝文圈的同溫層內,往來的是許多好奇心強而思想自由的創作者,或博物館美術館裡的專家學者。現在因為女兒學校的關係,必需走出同溫層跟這些虎狼之輩交手。我如何在短短的幾週迅速蛻變為女王蜂?法國中學第一學期已經結束,歡迎大家明天同一時間準時收看「巴黎一千零一夜 - 女王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