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聽的專輯,是閃靈最新發行的《失竊千年》。一反過往招牌的黑死重金、冥紙屍妝風格,閃靈以少見的民謠清腔幾乎素顏示人。據主唱Freddy說法,為了擺脫一貫的黑死唱腔,他不只重新拜師學習唱歌技巧,在巡迴演唱會中,「他們以李宗盛、陳綺貞的說唱民謠方式,改編歷年來重金屬歌曲;連和樂迷互動、分享,都偷師張懸與青峰。」
「千年」傳統,全新感受。因為必須承認,我並不算是閃靈過往風格的忠實聽眾,我不知道閃靈一路走來的那些硬蕊歌迷是不是都能接受他們的轉變(即使或許只是暫時性的)。事實上這很好理解,每個藝術領域中那些較為小眾的次領域,必定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看重或寶愛的典律;存在於一個小圈圈裡面、那些比較傲嬌的「說好我們都不要變」的打勾勾氣氛,其實也十分理性。那麼,早已以鮮明的小眾旗幟成功打響名號、至今配稱「台灣真正最國際化的樂團」的閃靈,卻在此時此刻,決定推出這樣的一張民謠專輯;為什麼?在看到〈暮沉武德殿〉作為主打的MV之後,我一直很想聊聊這件事。有人今天提醒我,這支MV在水管的點擊率實在不夠高啊。我就乖乖來寫了。
〈暮沉武德殿〉的歌詞與MV都毋庸置疑地指向一個關於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的故事。它的影像觸及了所有關於經典白色恐怖時代敘事的關鍵字:年輕夫妻、(寫作中的)知識份子、夜半叩門、著中山裝的不客氣的特務、無預警的逮捕、追出家門無能為力的年輕妻子;深夜問訊、迅速結案、秘密槍決。隧道,山林,槍響。曝屍荒野,迷霧。無止境的迷霧。
我無可避免地想起了李渝在1985年發表的一篇小說,叫作〈夜琴〉。「曾經有一陣霧……」是它的開頭。這篇小說首先收錄於《七十五年短篇小說選》時,正好是二二八事件四十周年;現在你們可以在《溫州街的故事》中讀到它。
我第一次讀〈夜琴〉在大四的一門小說課上。與其說是對其內容、不如說是當時閱讀它的一份最素樸的感受,後來間接地型塑了我碩論中一個主要的問題意識:為什麼關於白色恐怖的這些小說,都寫得這麼隱晦難懂?──是的,套句鯨向海的詩:「後來我們都知道了」──關於那裡面必有的、為應付彼時政治環境或審查而有意識隱晦的寫作技藝,(當然我也大膽假設了其中也有著一些創作者共同潛意識:畢竟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詩化與昇華的傾向仍然是再現台灣歷史創傷時的某種典律),儘管如此,至今我仍然那麼那麼喜歡〈夜琴〉。我在碩論中這樣提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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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通篇以詩化的筆法、現代主義式意識流的技巧,時空交錯地敘述一「父親沒有再回來,丈夫又是不見了的」外省籍少婦,自情篤的丈夫不告而別地不知去向以後,操持麵攤維生的靜寂日常、偶爾教會的活動、以及揮之不去的惶惑回憶之間,三線並進的故事。日常作為一種「後事」,始終凌遲著故人的後人;在安靜而壓抑的筆觸中,小說之推進,與其說是少婦「現在」的聲音在敘事,不如說是她「過去」的感官在導引:「這時她又聽見了槍聲。」、「匆匆一眨在他們臉上她又看到熟悉的面目;戰爭並沒有結束。」。在今與昔的錯亂、幻想與現實的競爭、以及閨怨般婉約無解的情感背後,親人無預警離席所留下的難以彌補的斷裂與空白,成為敘事一再重返、歷歷在目的對象。
而「為什麼人人都要去不見呢?」 的一再天問,彷彿號召著一切的情有可原,卻只顯露了無盡的悲涼,與撲朔迷離的哀痛;隱身其後的是推理小說式、追索謎底的結構:「一天出了門,像父親一樣,沒有回轉來。」、「是回去了呢還是抓去了呢?」、「她努力地尋找,特別地,特別的,特別的事。」,即使已自往事的回憶復返看顧著麵攤的現下,此時一個客人獨自前來用餐,也會勾引出婦人的傷感,「眼眶周圍浮出一陣水氣」:「這樣突然回來,假裝客人似地叫碗麵,慢慢地吃,讓自己慢慢地發現,給自己一個驚喜,也未必是不可能的。」,寥寥數筆,懸而未決的謎團之中,未亡人戀戀不捨之傷痛躍然紙上,令人痛惜;唯謎底仍未揭開。直至小說結尾,麵攤打烊,婦人踽踽踏上歸途,恍惚間乍現、卻又轉眼消逝的,是久違的故人前來再度比肩的幻覺:
「我給妳拿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一個肩開始溫暖地擦著這一邊肩。
她知道他會回來的。
遲疑著,讓他接過鍋。手碰到自己的,一陣溫熱。
這幾年都好,他說。
她低下頭,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心裏還是有點氣。
騰出一隻手,伸過來,摸索到她的腰。她一陣羞,在黑暗裡紅起了臉。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停下步子,回轉過頭。空寂的街道靜靜鋪在自己的身後,浸在紅色的燈光中。除了燈柱頭下的細長而規則的影子,除了自己什麼人也沒有。」
〈夜琴〉結尾之關鍵,值得我們亦步亦趨地討論。在「真相」理當呼之欲出、丈夫下落終要揭曉的結局時刻,李渝敘事的腳步卻越發慢了下來、慢得出奇;在詩化的分行形式中,充塞著感官的細節(「溫暖」、「溫熱」)、與私密的對話,彷彿延遲著什麼外力的破壞與介入。直至最後一行,最後一句:
「黑暗的水源路,從底端吹來水的涼意。聽說在十多年前,那原是槍斃人的地方。 」
那是彷彿敘事聲音瞬時由婦人視角處拔高、轉換至「全知」觀點的一刻,卻具有令人沉吟低迴久久的效果。〈夜琴〉結尾之巧妙不在它真正解開了任何謎底;卻是一個沒有了主詞的句子、離去了主體的聲音(「黑暗的水源路,從底端吹來水的涼意。」),在「聽說」、在強烈地「暗示」(「聽說在十多年前,那原是槍斃人的地方。」)。全篇故事中「不知去向的丈夫」、與最後「槍斃人的地方」之間的因果關係,並非來自小說敘事本身的建設:是斷裂的行式、與空無的並置在聯繫著二者。[……]另方面,在貌似的謎底前存在的「聽說」二字,明顯是說者有心,聽者卻很可能無意間忽略的安排;事實是小說不曾直指真相之大白。婦人這樣擺盪在幻境與現實間、彷彿無盡重複的日常一天,並非偶然,而是得不到答案的永劫回歸。我們應該察覺,即使存在著暗示,在嚴格的意義上,謎題仍未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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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來談閃靈的〈暮沉武德殿〉。我要說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我覺得閃靈在做一件1985年的創作者,再優秀,都很難做到的事;也是在做一個2015年的優秀創作者,只要願意、就應該做得到的事。這件事就是:把歷史,把這塊土地上曾發生的事,說成一個「可以讓受眾最大化」的故事。
對於這個傾向,往往各種關於媚俗的討論、或美學上的菁英式擔憂,當然都是合理的,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奢侈的。閱讀課本的人總是太多,閱讀故事的人卻又太少。唯有極大化「故事」,再讓各種「故事」都能盡可能地觸及更多人,才能極大化我們認識歷史的途徑與方式。這是我們的社會在1985年很難做到的事,卻是我們在2015年應該做到、而沒有做到的事。
透過有效的敘事,故事有更大的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被流傳,能觸及更多的人,讓關於歷史的討論歷久彌新,能與每個時代的每個世代對話。如此一來,往往改變的不只是這些「歷史故事」的詮釋角度與再現方式,也可能是整個場域、甚至整個社會。一個典型的例子,大概就是魏德聖之於台灣電影。
一直以來,閃靈從不避諱用他們風格強烈的音樂、與複雜典麗的歌詞,在國際音樂節的舞台上嘶吼台灣歷史的悲情。這次他們自陳「以李宗盛、陳綺貞、張懸與青峰為師」,我認為他們在做的事情,絕不是妥協;而是努力。說穿了作為一個現在才加入的聽眾,我必須承認我的加入,或許就是這種努力的一個見證。
〈暮沉武德殿〉的MV在這首歌曲的推廣上,無疑會扮演重要的角色。這支MV之成功,除了有賴原就非凡的詞曲,傑出的曲式編制,以及日本歌手元千歲在此民謠版本中神來一筆式的加入;其本身到位的影像敘事、與演員表現,也絕對功不可沒。
三分整時,當螢幕上黑幕中「萬劫不復」四字一現,元千歲的嗓音同時破空而出;我想很少有人能抗拒兀然浮現的雞皮疙瘩。二胡月琴與吉他同時加入的嘈嘈編制,搭配著影像敘事來到男主角受訊中直挺挺的瘦削黑深背影,一個漂亮的鏡頭繼而出現,在佔去了大半螢幕的男主角後腦杓特寫,耳朵的位置是審訊者彷彿遙遠的庸俗面孔。然而很快地、下一刻我們就來到了他的正面:來到了審訊者方的位置。我們被迫目睹其被拉扯赴死時,仍目不轉睛彷彿不信的直視眼神,那裡面深藏著的不甘,彷彿一伸手就能觸碰。
隨著持長槍的人走進隧道以後,影像向我們這些後人展露的,就是一個彷彿〈夜琴〉結尾、那個1985年時的文字無以訴說的下落。3分45秒,歌曲來到高潮、歌詞則來到這裡:
數百年 戰袂煞 我輩武德
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
聽覺上的歌曲走勢、影像中妻子翻閱的丈夫的筆跡(與心跡)、以及即將受槍決的男主角臉部特寫此時大力的同步口型中,這兩段經典歌詞,被反覆吟唱,重重疊合在一起,穿越了時空;終於在最大程度上,一擊必殺似地、得以穿透螢幕,幾乎觸及了觀眾。
數百年 戰袂煞 我輩武德
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
千年也萬年/我孤魂已束縛佇遮/千年也萬年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可是作為一個在乎白色恐怖歷史的人,我感激曾經有〈夜琴〉,也感激此刻有〈暮沉武德殿〉。作為一個被新的嘗試召喚而來的受眾,我感激還有人不放棄地對大眾,用好聽的方式,說那些我們應該多說的故事。
另一方面,當湯舒晴哭了。她說,我現在看李渝的〈夜琴〉,我終於比較能懂了啊;我想,這也會是〈暮沉武德殿〉嘗試與努力的意義之一吧。
※ MV在此,歡迎搭配服用: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ta4ZAwI6rY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60萬的網紅飲食男女,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有些故事,只屬於某個年代。 那年頭的月光,似乎特別澄明。 或許是人心,格外皎潔。 當夢闌酒下,情節便隨月兒去。 只餘那股味兒,戀戀不捨地迴盪着。 徘轉於一家老牌食店——得龍大飯店。 好生故事之年,約莫是五、六十年代開始。 娃娃於鑽石山鐵皮屋落地,改名為曾國生(生哥)。鐵皮屋內,只有一張床、一個櫃及...
我都聽說你對他還在戀戀不捨 在 飲食男女 Youtube 的精選貼文
有些故事,只屬於某個年代。
那年頭的月光,似乎特別澄明。
或許是人心,格外皎潔。
當夢闌酒下,情節便隨月兒去。
只餘那股味兒,戀戀不捨地迴盪着。
徘轉於一家老牌食店——得龍大飯店。
好生故事之年,約莫是五、六十年代開始。
娃娃於鑽石山鐵皮屋落地,改名為曾國生(生哥)。鐵皮屋內,只有一張床、一個櫃及一個痰盂。他與父母及其他四個陸續出世的弟妹就擠在這麼一個空間內過活。父母為生計,都只能起早貪黑地於外頭打工,養活小孩:「嗰陣我哋冇人睇㗎,阿媽得閒返嚟望吓,見我哋喊就塞啲鹽入我哋口。」小子懂事,果真止涕。
未幾,爸爸曾義(曾伯)得鄰居傾囊相助,借來當時數千元的巨額開辦了位於大角咀的「得龍」大牌檔,賣碟頭飯、叉燒飯,當年工廠林立,生意雖然不俗,但大牌擋始終日曬雨淋,又受黑白兩道逼迫,曾伯最終看準時機,決定搬到新蒲崗現址入鋪,貪其位於機場附近、工廠環繞,而且娛樂場所眾多。經營模式大致不變,只是早市除了賣飯以外,亦加入了點心,又購入高質素茶葉,以水滾茶靚作招徠。
聽說,有種人注定勞碌。一家七口環境算是好轉,但曾伯及曾媽手腳仍未停歇。生意旺,夥計缺一不可。一天,一名洗碗姐姐突然哮喘發作,曾媽惟有着當時還在讀小學的生哥來幫忙。自此,幾乎每天都到店裏工作的生哥,換來的,就只有一支汽水,但足以令當時的他樂翻天。中五畢業那年,自知不是讀書的料子,生哥決定全力到小店工作,逐步接父親的棒。曾伯不是省油的燈,要求他由低做起,一開始是洗地打雜、綁背帶賣點心,上手後,再讓他入廚房學紅案,打荷、砧板、點心、燒臘等功夫,都學會了,方才讓他管賬目。小子能獨立自主之時,已經踏入一九八零年。你相信嗎?八十年代的月亮特別圓。
生哥凝眸白玉盤,緩緩吐出:「嗰陣時啲客,行入嚟就自己企喺枱隔籬等;唔夠位,就自己帶埋櫈仔嚟。」那是個工業領導的時代,人人有工開,而且最愛加班,他記得那時候工廠老闆十分闊綽,平安夜會請員工吃一百元一個的鮑魚雞球飯:「八幾年賣一百蚊,咁都有人買,你諗吓大家環境幾好。」然而,陰霾終於掩至。
一九九八年,陳方安生宣佈啟德機場關燈:「機場熄燈,成個新蒲崗好似都熄咗燈咁。」一夜之間,飯店流失了三分之二的客人。加上九七金融風暴及工廠北移,生意實在令人慘不忍睹。當時飯店養活了五十多名員工,當時曾伯已進入半退休狀態,他着生哥索性把飯店結束,「佢話呢個唔係我嘅錯,咁辛苦不如執咗佢。」但他一方面不希望父業敗在自己手中;另一邊廂,又不願看到五十多個家庭失去支柱,一念復一念,他最終還是堅持信念。
雲霧,卻遠比他想像中厚。他想盡辦法挽回生意。於是他決定做外賣生意,當時願意做跑腿的只有他一人:「我四十幾歲人去學電單車,一個飯盒我都送,廿三蚊,啲夥計都背後偷笑。」這對生哥而言不算甚麼,更甚的是,他要借錢發薪予員工,賣車賣樓,每天身上只有十元,他就日日從新蒲崗徒步回西貢的家,足足三個多小時的路程,這些苦頭,他都獨自承受,不敢跟父母及太太哼半句:「我問自己,你仲要行到幾時?我唔想衰畀人睇。」結果,朗月重見之日,竟是十年之後。
千禧時代降臨,新潮玩意盛行成風,於是有朋友建議生哥把老式菜「金錢雞」加入菜單,結果反應熱烈,他也就索性於晚市做起懷舊菜來,轉做中檔客路。除了招來食客外,也吸引了不少傳媒追訪,生意終於起死回生。
如此一役,曾伯也對兒子另眼相看,任其變革,但只有一個要求:「佢叫我一定要照顧番班老街坊,所以我早市照賣點心﹑午市繼續賣碟頭飯,客情好重要,班街坊養大得龍,養大我哋。」水滾茶靚,照舊。
此情此景可以維持多久,生哥也不敢斷言。已屆六十之齡,膝下無兒女,他倒下了,也就無人承繼飯店,但他不言悔:「我敢講我人生八﹑九成都畀咗飯店,我冇能力再去照顧其他事情,其實冇話可唔可惜,結束就係結束。」風雨曾蕭蕭,回首,心境與鏡月卻恍如從未被歲月洗禮,澄澈、靜謐。
蝦餃 $24 // 排骨飯 $22 // 乾蒸牛肉 $22 // 古法太爺雞 $338/一隻 $218/半隻 // 砵酒焗桶蠔 $208/例 // 雞蛋焗魚腸 $88/例 // 懷舊金錢雞 $40/件(如配蝴蝶餅$25/件,但金錢雞只有半件)
得龍大飯店
地址:新蒲崗康強街25-29號地下
電話:2320 7020 / 2323 0383
營業時間:6am-11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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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網站這些文章每個字都是想對你說的,我真心寫下的。 ... 剛剛去警局報案的自己,被警員取笑,好像和父親很不熟,可以提供的資訊少得可憐,他還說,或許你爸只是 ...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