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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後的貨機人生》 by 物流老司機
[零:前言]
近一年來,受到疫情的影響,航空客運幾近停擺。人流嘎然停止,四肢癱瘓,物流卻像顆不放棄的心臟,持續跳動朝四面八方輸液,替全世界的經濟保住一線生機。在油價走跌的加持之下,各家航空公司的貨運業務逆勢竄起,成為營收與獲利的重要支柱。全球30大航空公司裡,僅有四家業者有獲利,台灣的華航和長榮就佔了榜單上的兩個名額 ,貨運部門從深夜墊檔節目躍身成熱門八點檔,組員的生活也成為各界關注的焦點之一。
敝公司擁有18架747貨機,數量居全球之冠。這架經典的空中皇后,機艙胃納量大,也因為貨運的榮景,迎來遲暮之年的第二春。以下所提的貨機組員,皆是以747機隊飛行員為例。
貨機大部分是往美國飛的越洋長程航班,就算是偶爾穿插的區域短班,出發時間也多在半夜。組員晝伏夜出,活動範圍離不開貨機坪,也甚少進入旅客的視線。身處同一間公司,掛著同一個職稱,穿著同一件制服,客機組員也不見得了解貨機機隊的生態。
若要剖析貨機組員的生活,不外乎從這幾個關鍵字下手:[班表]、[外站]、[安克拉治],還有無可避免的[隔離]。組員背景天南地北,男女老少或有差異,但八九不離十,生活和話題都脫不了這幾個重心打轉。
[一:班表]
無論客貨機,無論長短程,每個月的一張班表,主宰了組員30天內的生活。生活兩個字筆畫不多,但鉅細靡遺,包山包海,充滿各種變數。
如果班表是一道料理,那麼熬夜和時差,就是長程機隊飛行員的主菜,無從替換,也往往是雙品招待。
同是吞著熬夜配時差,但客機和貨機組員吃的菜色不同,滋味更是南轅北轍。長程客機的派遣,多是單點來回,例如直飛紐約、法蘭克福、雪梨,在當地休息一到三天不等,然後飛回台北。貨機的派遣模式較為複雜,飛往美國內陸的停靠航點較多,天數也拉得較長。舉例來說,貨機組員出門派遣一趟的班表常常是這樣:從台北飛大阪,落地中停2小時,繼續從大阪飛安克拉治,在安克拉治休息40小時,飛去芝加哥中停2小時接著飛西雅圖,在西雅圖休息18小時,然後飛回台北。
離家飛個長班,以下例子是客貨機的差異,一目瞭然:
客機:台北-紐約-台北
貨機:台北-大阪-安克拉治-芝加哥-西雅圖-台北
疲勞很難量化,不同機隊之間的作息也無從比較,但貨機組員的班表較為複雜,航點也較多,起降比較頻繁,隨之而來的風險也較高。另外,貨機組員要面對的另一個挑戰,是在美國內陸各航點間的時差。以安克拉治為基準,西雅圖快了1小時,芝加哥快了3小時,紐約快了4小時。組員在多航段執勤後,在不同外站休息後,必然會面臨跨時區的副作用,就是日照時間與生理時鐘的紊亂。
[二:外站]
如何在外站調整作息,也算是組員工作的一部分。無論身處東西半球,在外站下班之後,得在或長或短的休息時間內,想方設法讓錯亂的生理時鐘重開機。如何實作,人人自有心得,各憑本事。文的武的方法不拘,只要在下一次上座時,在握住操縱桿之前,能夠撐起眼皮敲醒腦袋進入飛航模式,那就是好方法。
客機會停靠的外站,無非是觀光勝地,或是人聲鼎沸的都會區。疫情之前,組員在外站能抽空遊歷知名景點,跋山涉水尋幽訪勝,品嚐四方美食,體驗異地風情,這是辛勤工作之餘的福利,一點小小的犒賞。就算只是暫時離開旅館,在市區搭車或鄉間散步,讓風景流轉,也是種調劑與沈澱,好轉換心境迎接下一趟任務。
對貨機組員來說,常會頻繁飛往美國內陸各大貨運站。最具代表性的外站,就是安克拉治。無論搭配的是紐約、亞特蘭大、芝加哥或邁阿密,安克拉治都是必經的門戶。ANC三個字未曾缺席,按月換個日期烙印在班表上,有時候一個月還得造訪兩次三次。貨機組員的第二個家,就是安克拉治。
[三:安克拉治]
飛機航程越遠重量越大,飛行時耗油就越多。以747貨機為例,受限於最大起飛重,在油箱加滿的情況,可以飛到13小時左右,但只能裝進約七成滿的酬載(Payload,賺錢的貨物重量)。若要增加酬載,勢必要減少飛時,不能飛得太遠。簡言之,載得重就飛不遠,要飛遠就得減重。
因此位在阿拉斯加,離台灣約8個半小時的安克拉治,就是一個很好的中停點。安克拉治人口數和新店差不多,機場貨運量卻是全球排名第五大。Fedex和UPS是主場,華航、長榮、大韓、國泰都是常客,AN-124偶爾出沒,運氣好一點還能遇到全球最大運輸機AN-225。飛機從台北出發時可以裝滿酬載,在安克拉治落地補足油料後,接著往美國其他航點移動,例如6個小時外的紐約,7個小時外的邁阿密。除了位在美西的洛杉磯、舊金山、西雅圖,要飛往內陸或東岸的航點,飛機大多以安克拉治當作進出的中停點。
機坪內偶爾會出現三架自家貨機比鄰的景象,例如左邊的從大阪飛來要再戰芝加哥,中間的要先飛邁阿密再折返跑去西雅圖,右邊的打了一趟紐約來回終於要踏上歸途朝台北前進。此起彼落,你來我走,輪番上陣排隊卸甲,燒肝打拼都是為了把滿機腹的酬載平安送到目的地。
飛機地停加油,只消數十分鐘後即可再度升空,不曾聽過機器有過半句怨言,但人總得闔著眼伸直腿睡覺。飛機齊聚一堂有多熱鬧,就有為數不少的組員得在此落腳歇息,進出安克拉治皆然。至於能在旅館裡待多久,端看手機螢幕裡那一個小方塊,班表APP來決定。有時是三人派遣的底線,18個鐘的休時。有時則在房內欣賞了兩次晨曦晚霞,待了近48小時才往下一站前進。
人是動物,籠子關久了難免想伸展筋骨透透氣。由於造訪頻率高,留宿時間比其他外站來得長,若在安克拉治沒有些嗜好,時光肯定特別難消磨。除了日常的上街採買覓食,這裡地廣人稀,往深郊野外跑是再合理不過的。偶遇前輩分享安克拉治的外站生活,說道在這塊景緻優美的自然勝地,登山健行,騎馬滑雪,坐船看冰河,野溪釣鮭魚,戶外活動包羅萬象,聽者常心生嚮往。
但疫情爆發,世道丕變,一個四季都還沒輪完,這些軼聞趣事突然變得遙不可及,像是曾祖母的兒時照片一樣斑駁難辨。無論哪個外站,所有未曾探訪之勝地,未及體驗之樂趣,未能品嚐之珍饈,一夕之間都封印成旅遊書上的一行行墨漬和一幀幀相片插圖,只剩銅版紙的氣味飄著活著。
[四:隔離]
病毒橫空出世,是前所未見的兇猛對手。疫情初始,各國政府只能在節節敗退之際,盡快釐清病毒的底細。有的採取群體免疫想和病毒自然共存,有的端出各項封城管制的措施,期盼在經濟窒息之前能先把病毒悶死。效果不一,但大多數國家的醫療資源和經濟活動都受到病毒重擊。台灣在初期反應迅速,守下第一波攻勢,決戰邊境,把損害控制到最低程度。但若是每個執勤返台的飛行組員,入境後都要隔離14天,航空公司很快地就會面臨無人可調派的窘境。
幾經波折與轉彎之後,疾管署和航空業者協調出一套模式,在防疫和營運間取得平衡。
組員從公司勤務報到開始,全程配戴口罩,視客貨機需求著配護目鏡或隔離衣,抵達外站後專車接送,入住旅館期間不得外出,不與當地民眾接觸,僅透過外送或客房服務方式用餐,返台後自行駕車、專車接送返家,或是入住防疫旅館,不得搭乘大眾運輸。貨機組員三天內/客機組員五天內居家檢疫,不可外出或派飛。14天內自主健康管理,不出入人潮眾多景點或參加大型集會。
概念是這樣的,對疫情互信的國家之間有旅遊泡泡。組員在本站和外站之間,就是個執勤泡泡。若能落實各項防護措施,與疫區的生活圈隔絕,讓染疫的風險能被降到最低,那麼在三天/五天居家檢疫期間渡過之後,組員就能夠離開家門或檢疫旅館,回歸社區生活。
組員返台後手機沒有被追蹤定位,在外站時也沒有早晚點名確認是否擅自外出。這套模式從春季運行至今,除了公司各單位的後勤支援,仰仗的是客貨機無數班值勤組員的自律,以及對自身工作的責任感。大家有共同的目標,離開國門時保護自己,回到台灣保護我們的家。
海外各國動輒停班停課,關餐廳封城,確診數不斷攀升第二波第三波。 2020年的台灣,宛若世外桃源,馬照跑舞照跳,除了無法出國旅遊,沒什麼特別。為了保護家園不受侵擾,疾管署、各家業者、頻繁進出疫區的第一線組員,大家都在不同戰線和病毒長期對抗。與此相比,泰山與鴻毛之輕重,被關在外站旅館隔離,失去移動的自由,其實也不足掛齒。
[五:疫情之後的外站]
自此開始,組員的外站生活不再立體鮮明,只剩二維空間的兩點一線。機場一點、旅館一點,還有往返接駁的車程拉成一線。對貨機組員來講,就是從安克拉治繼續往外延伸的更多點和線
疫情嚴重的城市,例如紐約,也取消外站駐防,就改成從安克拉治派遣飛來回,但所需飛時較長,落地之後的休息時間也必須拉長。另外為了減少返台次數,貨機組員也會以安克拉治為出發點,派遣兩次內陸航班後再返台。
在旅館大廳偶遇時,問候語不外乎是:
「你是飛來還是回台北?」
「我接下來飛亞特蘭大,你從芝加哥回來嗎?」
「你還要在這裡待幾天?」
一個疫情後的班型如下:
台北-安克拉治(住)-芝加哥(住)-安克拉治(住)-紐約(中停)-安克拉治(住)-大阪(中停)-台北。
從台北派遣一趟,出門八天打了七腿,安克拉治住了三次。飛行里程足以繞地球一圈,但除了機場和旅館,哪裡也沒去,哪裡也去不了,哪裡也不該去。
疫情之後的外站,除了熬夜和時差,還多了COVID-19這個隱形魔王,得矇著眼和他打擂台。從外站落地開始,接過的每一份文件、摸的每一扇門把、送到房間的每一份餐點、頭靠的每一顆枕頭,不用酒精噴霧伺候都覺得心虛,深怕一次疏漏就讓健康和職業生涯同時劃上句點。若聽到遠方傳來隱約的咳嗽聲,隔著口罩都想收著鼻翼抿著嘴。
自此,所有的外站糊成一個大麵團,形狀全都是一個模子印的,味道全都是一只雜燴鍋煮的。外站就是一個七坪大的房間,一張得噴酒精消毒的床,一扇晨昏顛倒的窗,一具上班前會鈴鈴作響催命符的電話。組員們自力更生,自樂自得,每個人斜槓再斜槓,文組追劇閱讀,武組瑜伽健身,學習與自己相處,學習面對被迫離群索居的孤獨。
計時結束,服刑期滿,走出這扇門遲早得回頭。往下一站或下兩站移監的車程,反倒是令人期待的旅途,一趟小確幸。
腳下踩的是安克拉治夾著樹葉的積雪,不是帶著污漬的陳年地毯。屁股坐的是芝加哥霓虹燈光加長禮車,不是硬邦邦的旋轉辦公椅。眼睛看的是高速公路旁的西雅圖楓紅,不是了無生趣的旅館停車場。耳朵聽的是機坪上貨盤車嘎拉作響,不是一片漆黑裡嗚噎整夜的旅館空調。
進到駕駛艙後就是小小的烏托邦,以金屬蒙皮築牆的理想國。艙門關上,油門一推,飛機離地後跟著把所有的顧忌和擔憂拋在腦後。腳下是病毒統治的塵世,三萬英呎的雲隙還是天空,曬得皮膚發痛的還是陽光,讓人昏昏欲睡的還是黑夜。和過往的2019、2018沒有兩樣,還是起降巡航,還是一桿兩舵,除了臉上多了張口罩,疫情沒有在這裡改變什麼。
直到,落地開了艙門,COVID-19說,歡迎回家。
向櫃檯領了鑰匙,房門哐啷一聲關上,換個外站,計時重新開始。熟練地將房間內消毒一遍,確認每個開關按鈕把手都鍍上了酒精,才能寬心摘下口罩呼吸,躺在陌生的又熟悉的床上休息。隔離週而復始,直到班表大人批准返台。如果運氣稍差,班表稍微凶險一點,可能會在返台三天檢疫期滿後,隔沒一天又被派遣安克拉治,然後繼續飛美國內陸班。那麼將會是有整整兩個禮拜,除了勤務派遣時間以外,組員都得在家裡或旅館內隔離。
一如傳世名言:「我不是在隔離,就是在往隔離的路上。」
離台灣七千公里外的安克拉治,冬天日照只有六小時,零下十度是家常便飯。旅館內隨時都有三四組貨機飛行員駐防,在客房內或睡或醒或彌留,靠著Ubereat和Line便當群組外送供應三餐。入住時來自四面八方,離去時目的地不一,退房兩天內又拖著行李箱掛著黑眼圈,鬼打牆一樣現身在旅館大廳迎接另一段隔離。
這就是疫情之後的貨機人生。
[六:寫在案例765之後]
和歐美國家不同,17年前的我們經歷過SARS,對於病毒和口罩有著熟悉的共同記憶。戒慎恐懼,是全民防疫成功的關鍵。但蛋殼再密也有縫,身為全台灣唯一頻繁進出疫區的族群,機組員成為防疫的破口,彷彿是種宿命,早破晚破的問題而已。本土0確診的天數拉得越長,破蛋之後,輿論的後座力就越猛烈。
曾經被譽為天空國家隊,客貨機組員不分彼此,都持續肩負著運送防疫物資的重任。而在嚴峻的疫情之下,貨運同仁依然全年無休,倉庫24小時燈火不滅。機坪上永遠都鋪滿貨櫃,等著一趟趟貨機往返消化。這個海島國家能夠物暢其流,進出口轉運順暢,組員多少也透過操縱桿出了一份力量。
然而,在案例765-紐籍機師事件發生後,全台灣的機組員,猶如身處中世紀的歐洲,被視為滿街散疫的過街老鼠,避之唯恐不及。如果可以舉辦公投,組員返台後隔離14天的方案,應該會是毫無懸念地高票通過。
在被輿論的口水戰淹沒之前,必須先理解一個事實。在這253天內,無論是當天來回或是過夜班,無論是載客或送貨,敝公司就有一萬五千個航班飛回台北,全台灣加起來有超過兩萬個架次的組員,在這段期間接觸旅客,進入疫區過夜再返台。
這麼龐大的航班數量,這麼多的人員反覆進出疫區,返台後並沒有隔離14天,為什麼在過去的253天內,可以維持本土的0確診?
如果現階段的執勤泡泡,各項防護措施效果不佳,讓組員在執勤時避不了染疫,那麼在這兩萬多個航班內,應該會有一定比例的機組人員中鏢。不會人人都是無症狀感染者,也不會每個人居家檢疫期內就保證痊癒。經過九個多月後,疾管署應該會收到一堆居家檢疫通報有症狀,篩出一堆確診的組員。或是組員染疫而不自覺,經過三天/五天後無論是外出或執勤,再度傳染給其他人。台灣不會保持這麼久的本土0確診紀錄。
如果在案765之前,台灣的社區是乾淨的0,那麼也是間接證明,過去九個多月以來,這樣的執勤泡泡模式是有足夠的防護力。台灣並沒有來源不明的社區感染,也沒有一堆機組員在居家檢疫時發病確診。組員最有可能染疫的源頭就在國外,與當地生活圈隔絕是最直接的方式。源頭不防堵,就算延長回台後的隔離天數,再補上執勤前的篩檢,也是治標不治本。
重點是組員執勤時,有沒有確實配戴口罩,落實自我健康管理,以及在外站時各項防護措施是否嚴格執行。
眾家媒體披露,該位紐籍機師執勤時不願意配戴口罩,也不配合疫調,甚至不是第一次在外站擅自離開旅館,同事通報公司也沒得到積極處理,那為什麼要為了個案改變通則,連坐處罰過去253天戰戰兢兢執勤的無數組員?若是又有組員7天檢疫後確診,是否要上調到14天?若是有旅客檢疫14天後才發病確診,疾管署需不需把旅客入境隔離上調到20天呢?
現在應該關注的是事件的調查結果,若是紐籍機師在外站沒有離開旅館,執勤時一切合規,結果還是不幸染疫,那麼現行的執勤泡泡得通盤檢討,確認在外站的哪個環節是防護的弱點,接車司機生病、旅館消毒不周、外送餐食人員疏失、病毒變種後傳染力變強,都是可能的原因。找出造成感染的根本原因,才能據此改進。若沒有從源頭防堵漏洞,過一段時間後累積足夠的航班量後,還是有可能再次出現類似的組員染疫案例。
輿論看到的是253天的0,我們看到的是兩萬多個航班的0。
沒有人希望看到0變成1,因為我們很清楚,若是疏於防備,幾週之內,1就能變成難以置信的數字。這麼多架次之後維持的0,隱藏的是無數客貨機組員的心理壓力。進入疫區小心翼翼,返台後就算檢疫期滿仍不得鬆懈,時刻注意自己是否有流鼻水、腹瀉、肌肉痠痛等症狀。鎮日精神緊繃,深怕自己已成病毒溫床,不慎將病毒帶進社區造成大規模傳染。居家檢疫期對家庭生活造成的不便,以及反覆陷於隔離的處境,對組員的身心狀況,難免都會有負面且長期的影響。
熬夜、時差、隔離,就是這一年來組員生活的三元素,在全球航空業如此困難的時刻,能夠換上制服領著班表出勤,已是萬幸。
檢疫規定也隨著國際國內疫情調整,昔寬鬆今嚴峻。待疾管署一聲令下,公司頒佈細則,組員只有逐條遵循,以免自己成為防疫破口,賠上健康也壞了名聲。但案765的事件,帶來了排山倒海的輿論壓力,風行草偃,組員動彈不得,無力辯駁。明明執勤時很謹慎,返台後都很自律,在規定的檢疫期滿才離開家門用餐採買,卻還是有種莫名的罪惡感,覺得自己是個通緝犯,只是還不曉得犯了什麼罪。一旦確診染疫,馬上回溯14天丟石判刑。
天下大亂的2020年還沒過完,在英國發現的變種病毒已在2021年埋伏,超前部署蓄勢待發。這是一場寒夜裡的越野馬拉松,疫苗的成功研發,還沒完全帶來曙光,在病毒追擊前,我們得摸黑找到終點存活下來。共體時艱,這四個字只差沒刺在背上,提醒自己沒有退路。在世界恢復平靜之前,能再走多久的0就交給老天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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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時,發現身處在一個密室之中。
地板、天花、牆壁都是水泥灰色。
沒有裝潢、沒有佈置、唯一能稱為家具的,是我躺著略嫌沒有彈性的床。
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會身處這裏?
我完全沒有頭緒,我連這裏是不是我的家也記不起來。
腦袋一片空白,不管如何用力回想,腦內也只得在這房間醒來之後的記憶。
我把耳朵貼近牆壁,完全聽不見任何動靜,開始感到不安,在房間內不斷踱步。
就在這個時候,牆壁裂出一條長形形的透光裂縫,有人從牆壁後方推出一個方塊體。
我感到訝異,原來這裏有門!
「你醒來的話太好了,身體有哪裏不舒服嗎?」進來的人是一個溫文有禮的男人,臉上掛著像機械人般的笑容。
「沒有,我只感覺到整個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我。
「那就太好了。如果有需要的話,只需要大喊就可以了,我們會聽見的。想要食物、水、看書、看電視、要球拍打壁球都可以…」
男人是在開玩笑嗎?我沒法從他的表情得知,我只好點頭配合。
「這裏是哪裏?監獄嗎?」
「千萬別誤會,這裏才不是監獄呢,你不用勞動,隨時想吃飯就吃飯,睡覺就睡覺,打手槍也不會有人理會你。」男人。
「那我可以離開嗎?」
「唯獨這個不行,你要住到我們覺得可以為止才能離開。但相信我,我們這樣做是為你著想。」
「為何我沒有任何記憶?我有病嗎?」
「我建議你也不要這樣想,覺得自己有病會令你心情不好。你絕對沒病,至於你的記憶,我們這樣做只是讓你能重生的更好。」
重生?
我思索了一陣子,男人趁著這個空檔,向我輕輕鞠躬後便離開了。
「等等!我到底要在這裏住多久?」
「住到我們認為你可以重生,就可以離開了。」
男人沒讓我繼續問,就離開了。我走向牆壁伸手摸索,完全觸摸不到有門的隙縫。
如男人所說,只要我大喊,除了違禁品之外,什麼東西都會送進來。牆壁會開啟一個細小的洞,將東西推進房間內,昨天我吃的是牛扒大餐。
由於沒有時鐘,我不知道在這裏住了多久。時鐘在這裏是違禁品。
反正沒事做,我便開始在房間裏運動、看書、畫畫,每分每秒都過得很充實。但我沒有記憶,這裏也沒有窗,我只能亂畫一通。
不知過了多久,又再有人推門進來,這次是一個卷髮的老婦女。
「我們覺得你的進度非常好。」老婦女說。
「那我可以離開了嗎?」
「抱歉,還未行,但相信我,快了。」
「可以至少給我換一個有窗的房間嗎?這裏讓我心情有點抑壓…」
「抑壓嗎?!這樣可不行呢…」老婦女很大反應:「但窗戶對你來說是違禁品。請放心,我會盡量想辦法的。」
我怕說錯什麼會影響「進度」,所以不敢再要求太多:「其實沒窗戶也沒所謂,因為我想畫畫,心想可以畫點風景罷了。」
「這樣啊…我明白了。」
「但真的不要緊,我畫昨晚的晚餐也很開心,或者給我一面鏡子,我畫自己也可以。」
隔天,女人帶了一個跟我穿著同樣制服的女生進來我的房間。
「我們認為多跟其他人溝通會對你好,這是『重生』的最後步驟。」老婦女。
「是嗎?那太好了。」
「是的,真是太好了。她與你一樣,進度非常良好,我覺得你們都可以互相加油。」
老婦女沒多說什麼,就離開了。我打量著進來的女生,她年紀很輕,但老實說因為這裏沒有鏡子,我沒法確定自己的年齡。
她撇過臉避開我的視線,我不想影響「進度」,所以馬上道歉。
「抱歉,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從來沒人告訴我。我也忘了自己叫什麼名字。」女人聳聳背。
「唷…」
「你這個房間沒有窗呢。」女生環視一周後說。
「妳的有嗎?」
「有,但只很小,想探頭出去都做不到。窗外面是一片海,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沒有記憶,好像連跟女生交談的能存都失去了,很快我便用光了聊天話題,女生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
反正沒事做會更尷尬,我開始畫畫,見女生只是瑟縮在角落,我便問她:「妳也想畫嗎?」
「不,我畫不了。」女生笑著婉拒了。
餓了,這次送進來的是兩人份量。我順便要了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我想跟她一起吃飯。
但是,看見她的吃相,我驚呆了,也終於明白她說不能畫畫的意思。
她一頭裁進食物上,不斷將食物吸進嘴裏,弄得滿臉都是飯粒,連頭髮都沾滿了菜汁。
「等等!這裏有刀叉。」我。
「我沒有手,只能這樣啊~」女生。
我看著她完好的雙手:「這不能動嗎?」
「它不屬於我。」她答得很理所當然。
我的房間沒有窗,她沒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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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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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再見】
第一次見阿哲是秋天,夏季校服有些單薄了,需要加上毛衣。那年中六,我的貓離世了,我偷偷患上情緒病。某個晚上,我如常拿戒刀劃開手腕,門沒鎖好。母親哭得很厲害,她幾乎是哀求我活下去。學校社工把我轉介給阿哲。
踏進心理諮詢中心,阿哲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小風鈴調皮地通知客人的到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午後的陽光灑進房間,把房間染成一片金黃。這個辦公室沒有椅子,地下鋪上了毛毛地毯。他盤膝坐在窗邊看書,毛衣是楓葉的顏色。他抬起頭來,臉龐很年輕,應該比我大不了多少年。房間中央有張大沙發,坐上就會像棉花糖陷進熱巧克力那樣,懶懶陷進去。所有裝修都是溫馨的鵝黃色,適合貓咪午睡和下午茶。他說妳好,我是妳的心理諮詢師,我叫阿哲。他的聲音溫潤,好像剛才喝過一杯甘厚的羅漢果茶。
我們通常坐在房間中央的大沙發,阿哲會讓我抱著大大的貓布偶。他通常以「這個星期有沒有發生甚麼特別的事情呢」開展。我是個沈悶煩人的案主,說來說去都是想念過世的貓。但阿哲只是安靜地聆聽著,不時點頭。他先歸納我正遭遇的景況,分析它,再指出思想誤區,最後給予建議。他是我所見過最了解我的、最能包容我的、幫助我的人,我知道他的溫柔來自他的專業。
剛開始見阿哲時,我只會感到情緒暫時好轉,卻沒有持續改善。我逢星期三都會見阿哲。見過他的那個晚上是最快樂的,我覺得自己與一般人無異。到星期四,內心會出現一些小暗湧,我會頻繁地提醒自己阿哲說過的話。到星期五就回到想尋死的狀態,世界是黑白色的,活著這麼痛苦不如快點死去。和灰姑娘故事是同一個道理,阿哲的療癒也會過期,馬車的原型是南瓜,而我的原型是病人。我開始期待星期三,想念那個有著軟軟大沙發和悠悠香薰的空間。一兩天的快樂對我來說已經很奢侈。阿哲問我「這個星期有沒有發生甚麼特別的事情呢」時,我好幾次想回答,特別的事情是你。
我真正開始好起來,應該是空椅子對話那次。阿哲把沙發移到了房間左側,在中央放上兩張空椅子。他讓我坐在其中一張空椅子上。他叫我想像坐在對面椅子上的是以前的自己。阿哲要我原諒她,阿哲叫我說「我知道你盡力了,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起初不願,我痛恨她,阿哲知道的,是她沒照顧好貓。阿哲這回很堅持。不,你一定要說,原諒是唯一的方法。
我說了第一句,眼淚已經止不住。然後阿哲叫我坐到對面椅子上,飾演以前的自己,接受這句原諒。這樣來來回回了好幾遍,我哭了一年份量的眼淚,我終於說出來了,我好好原諒自己了。我撲過去抱住阿哲,他有點香薰的習慣,連衣物也有薰衣草的味道。我說謝謝你。阿哲小心翼翼地,用捧起易碎品的力度,輕輕把我推開。
見面次數越多,阿哲開始能夠非常了解我,而我也開始了解他的治療模式。對他的熟悉讓我感覺很安全。跟阿哲在一起時,時間流逝得很慢很慢,聽不見時鐘秒針跳動的聲音。他有一副溫暖的長相,栗色的頭髮看上去很柔軟,齊劉海貼著額頭,露出圓圓的眼睛。當我說話到情緒很激動時,他會給我遞紙巾,讓我先哭夠才開始說話。阿哲會皺起眉頭,露出一個類似心痛的表情,溫柔的眼神讓我錯覺自己是他的情人。在輔導室的四十五分鐘內,我只是一個快樂的女孩子,想不起自己是個病人。
對著空椅子說完話,我尋死的念頭越來越少,感覺世界的色彩又慢慢回來了。我和阿哲的談話內容開始轉成生活日常瑣碎分享。當阿哲問我這個星期過得怎麼樣,有好幾次我想回答我很好,但我沒有。有時候我會編故事假裝難過。我知道自己正好起來,居然有那麼點不情願。心理咨詢師的任務是幫助案主走出困境,一旦我從困境走出來,我們的關係就結束了。我想起小時候游背泳,就算手已經抵到池邊,仍不肯反轉身體。我用很小的幅度踢腳,直到頭殼撞到池邊,真的不能再游下去了,才依依不捨重見日光。
某個星期三午後,在軟綿綿的大沙發上,在我說了一個並不好笑的笑話之後。阿哲提出從下星期起不如轉用電話輔導。
起初,他每個星期打一通電話給我。我們每次的談話內容都大同小異,我拼命會從平凡的一週中尋找傷感,儘管我知道這個程度的瑣碎的傷感不需要一個心理咨詢師。我很努力地悲傷,單曲循環慢歌,看死去的貓的照片。我不願承認自己已經康復。可阿哲的電話就是越來越少,後來是兩個星期一次,變成一個月一次。我感覺他或許不會再打來了。某次他掛線之前,我叫住了他。
如果這是最後一通電話,請你好好說再見,好嗎?我說。電話那頭沈默了一會兒。阿哲用像秋風一樣溫柔的聲音,說了句「再見」。再見真是很溫柔的字眼,再見,再見,他說我們下次再見。
某個晚上我夢到了阿哲。我們在輔導室內,面對面坐在兩張空椅子上。他摘下了金絲眼鏡,輪廓和我的前度竟有幾分相似。他還是穿著毛衣,他總是喜歡穿毛衣。他沒有說話,他輕輕抱我,然後摸我的頭,感覺溫柔、親密、溫暖…… 然後夢裡的他離開了輔導室。我沒有挽留他,或質疑他為什麼離開我。他的離開是理所當然的,像綁麻花辮必然是左疊右右疊左,像活潑的貓某天會靜靜死去。理所當然。
Storyteller:蕎麥 @buckpwheat
Illustrator:金魚生 @Kingyo_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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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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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輩說不能掛床頭 跟床尾牆上?
請問有此一說嗎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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