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三十年前,我是一位畫漫畫的中學生⋯當時聽著李壽全「未來的未來」,沒想到,當時的「未來」現在已經過去了那麼久。
發生的一切,猶如人生一瞬。
模糊的未來與等待
——我們在麥田裡的那些光景
聽說過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七年級、X世代、Y世代……這些名詞罷?其原始似不可考。我第一次看到這種分別世代的說法,是出於詹宏志的文章,但他用的字眼是「四字頭」(民國四十年代出生)。雖說率先拈出,卻也沒有因應成習。直到十多年後的本世紀初,無論甚麼場合,你都會聽到有人說「那些四年級的」,此時,不只是「字頭」變成了「年級」,「四字頭」的人也已經變成「他者」,帶些令人感覺礙眼、討厭、怎麼還不走開的味道。
四字頭的混到八○年代才當兵算是晚的了。我是在1983到1985之間當的兵,那種很「涼」的教官差使,幾乎每週三和週末都有假可放;一放假我就去麥田。
麥田,咖啡館、唱片行一半一半。在我們那一代人看,「麥田」二字毫無疑問是一個世代的標籤,大約就是我們出生前幾年初版的《麥田捕手》,恰恰在我們兒童到青春期的時候有了中文譯本。看到麥田二字,你若不會想到麵粉或威士忌,而是想到捕手,那麼,你就差不多是「四字頭」了。
麥田當時有詹宏志、陳雨航、陳正益、吳正忠、李壽全、羅大佑、陳栩椿、王克捷、蘇拾平……等十個股東,一群四字頭而比我年紀稍長的傢伙,都三十出頭,也都沒把這字號當事業來辦,事實上也沒辦了一兩年。大體而言,就是盤下了個一分為二的店面,賣錄音帶(還有剛開始當令的CD),以及我一杯都沒喝過的各式咖啡。
我從部隊裡放了假就來麥田混時間,自朝至夕,自昏至夜,好像在等待著甚麼發生,而甚麼也沒有發生。
一推開麥田的玻璃門,我總是說:「聽說你們這裡最好喝的是台灣啤酒。」跟我一起喝台啤的是個美國學者Tom Wilson,專研歷代孔廟從祀,我們很快地結交了來自不同地面上的朋友──有些原本認得,有些從未謀面,有些時聞其名,有些一見如故。無論如何,時時隔桌喧呼,好像也沒甚麼正經事,但是無意間,我們好像都在創作著一點東西。
張艾嘉的《忙與盲》專輯,是在進門右邊第一張方桌上談出來的,桌邊激烈爭論現代女性生活與情感的是袁瓊瓊、吳永毅和我,但是我們都得聽年輕製作人李宗盛裁示「專輯唱片的概念」。
進門左邊第一張方桌椅背上一度掛著羅大佑忘了帶走的黑皮夾克,不過很快地,就被畫漫畫的老瓊接手穿走了,倒是誰也沒計較過。老瓊自己忘在桌上沒帶走的是Pink Floyd的《The Wall》VHS錄影帶,當天被我順回家,也不記得日後還了沒有。
對我而言,最不計較的一個經驗是潘越雲的一首歌:〈一片海洋〉,幾瓶啤酒下肚,我只寫出開頭兩段,就得回營點名去了。只好用圖釘把草稿釘在公告欄上,寫明「李宗盛收」。不知道多久以後,發現這首歌竟然已經問世,兩段歌詞,後面是一連串的「啊!一片海洋」很好聽──即使我的故事根本還沒開始說呢。
在麥田裡,貫穿著這一切瑣碎的青春風景的,是大鬍子李壽全。1985吧?我臨退伍,聽到滿城人在風靡《青春差館》就自覺老透了。等待的時光中不免心緒浮躁,也帶著些即將失業一輩子的惶恐。我只有在麥田會覺得稍稍寬心,因為在這裡混的傢伙好像都沒有甚麼正業,也幾乎都跨過了三十歲的門檻。而我,還差兩年多──儘管孤魂野鬼吧,畢竟還有些前輩。這是為甚麼後來的歌詞裡會出現:「三十歲,我的職業是自由」這樣的句子。
當時導演萬仁正在拍《超級市民》,李壽全負責音樂和主題曲,他不在乎我只寫半首歌就算交卷的前科,很認真地在麥田最裡面的一張桌子上跟我說:「你先聽一下Bruce Springsteen。」
在前一年裡,Bruce Springsteen剛剛頂風撞擊瑪丹娜的Material Girl,發行了他的大經典Born In The U.S.A。我在隔壁唱片區拿了兩張,其中一張給了Tom,我並且問他:「李壽全好像要我寫一首這種風格的東西。」Tom斜斜眄我一眼,用他很流利的中文說:「那你要有點良心。」
李壽全和我幾乎不討論詞義宗旨,只討論修辭技術,比方說:押韻。他認為:ㄢ、ㄤ也是可以通押的,ㄛ、ㄡ是可以通押的。我在三十多年以後還記得他圈著嘴發出各種聲音,不斷嘟囔著:「很接近啊?很接近啊?為甚麼不可以呢?」非常不服氣的表情。
但是,當時決定一首歌可以流通、或是不可以流通的人關心的是另外的事。新聞局把我們的歌打了回票,他們認為歌名〈模糊的未來〉太消極、太負面。日後這歌改名〈未來的未來〉公開發行了,知名散文家張曉風還在報端撰文抨擊,說:現在的年輕人居然看不清楚自己的未來!
關於看不看得到未來這件事,老實說:我只能提出一個反證──那時新聞局收發窗口的小姐恐怕也不可能看清楚:多次替唱片公司送件、退件、又送件的年輕助理的未來如何;那滿頭大汗、幾乎跑斷腿的年輕人叫周華健,當時還不到二十五歲。
未來是甚麼?還沒有等到的時候大概沒有誰能清楚。我接下來參與壽全的專輯《八又二分之一》也是預期之外的事。受邀寫詞的人很多,有吳念真、陳克華、詹宏志和呂學海。我只記得我所參與的除了〈未來的未來〉之外,還有〈殘缺的角落〉。
〈殘缺的角落〉的主角,是壽全在西門町電影街上看到一個坐著輪椅賣口香糖的殘疾人。壽全原始的構想就是要作一首用口琴伴奏的歌。說的是輪椅上那人總是一張迎人的笑臉。賣出了口香糖,他笑;賣不出,他也笑;警察來開罰單,他還是笑。那笑不是喜樂,而是病。原來他沒有不笑的時候,越痛苦,看起來笑得越開心。
我爛漫無知地把這街景寫進了歌裡。完成後,才從老瓊那裡得知,故事還有後續的發展──輪椅上的笑再也看不見了。那人有一天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燒死了。壽全說:「那麼我們把這首歌寫完吧?」我們寫了第二首,兩首歌名都叫〈殘缺的角落〉。
從長遠的未來一丁一點地回憶,麥田咖啡館/唱片行早就消失得比灰燼還徹底。壽全在三十年後讓我們重新聽到那時嘶喊出來的聲音,我只能說:未來的已經來了;然而,即使扭轉頭仔細回顧,連過去也是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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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過的
就會繼續發生過 ◎ #葉覓覓
對\是發生過\是這樣子沒有錯\過去的我有過去的手\過去的手誤解過去的鎖\過去的鎖像一隻黑白小陀螺\原地打滾等待發落\不斷縮回的是過去的手
沿著死生的節奏\我們都還會留下更多古董\更多均衡的坑洞\廢墟\哀愁\與更多馴良的蜜蜂\對\那些\這些都發生過\豔麗的很快就會變醜發臭\對
你還記得幾則繁複的迷夢\?
對\就是那裡\燈色暗紅\雨水雄厚\她的吻從你的腹肌溜過\對\我們都來自子宮\對\不住皇宮\對\有人潛好深的水\對\有人攀上高峰\對\有人辦公有人冬烘\對\有人被動\有人打零工
可是\一台電視如何讓一百個頻道同時放送\?
可是\一個人如何度過春夏秋冬春夏秋冬\?
是不是\每一雙球鞋都有它們奔跑的理由\?
他\在黑暗裡校正顏色\一些細微的聲音炸彈起來\對\他想起一個名字\石頭般的名字\不對\是雞卵般的名字\不對\鹽粒般的名字\不對\海浪般的名字\不對\是齒隙般的名字\對\一個他愛過的名字\對\不對\對\一個女孩的名字\他們曾經一起踩過陰天的草原\對\是發生過
對\那名字\對他發生過
對\過去對我們都發生過\對
我們\在記憶的頻道裡切換春夏秋冬
我們就是\球鞋奔跑的理由
昨天的風是不是今天的風\?
今天的你能否聽見明天的我\?
每個人\都是一座神秘的小宇宙\沒有誰能夠被誰複製穿透\她有她的沙漠\你有你的白晝\我擁有一滴頑強的墨\對\是發生過\我們都被這樣發生過\就像冰冷的插頭尋覓\溫熱的電流\發生過的就會繼續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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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選自越車越遠簡介)
葉覓覓
可以是一個人或一支歌,也可能只是狀態。
是人的時候,她搭乘夢貨船在睡世界裡旅行。
是歌的時候,她吹走鳥鳴和烏雲,押333種韻然後感到十分光明。
狀態有時是滴水穿石,有時是秉燭夜遊,有時是捕風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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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陳奕辰
攝影提供:網路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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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賞析
此首詩不用空行的方式做為斷句,而是使用斜線,又因著稍微押韻(ㄡ、ㄛ、ㄥ)及敘事口吻(「對\是發生過」、「對\就是那裡」......)的關係,讀起來感覺緊湊,感覺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而處此之外,葉覓覓再這首詩裡所做的象徵像是引導式的,一層一層將核心不斷撥開,比起通常詩的跳躍性及斷裂性而言,這樣一再賦予意義的包裝非常有趣。以詩中的第一段為舉例:
對\是發生過\是這樣子沒有錯\過去的我有過去的手\過去的手誤解過去的鎖\過去的鎖像一隻黑白小陀螺\原地打滾等待發落\不斷縮回的是過去的手
先是自我肯定(對\是發生過\是這樣子沒有錯),再將確性的事物丟出(過去的我有過去的手\過去的手誤解過去的鎖),比喻及象徵它(過去的鎖像一隻黑白小陀螺\原地打滾等待發落\不斷縮回的是過去的手)。
而葉覓覓在之後幾段把這個手法玩得越漸複雜(跳躍性更多、斷裂感更強烈),在更後來,這些意象甚至是看似雜亂而毫無秩序,只是不斷的以「對\不對」的方式,不斷將兩者毫不相干的物件碰撞起來。這樣的技法佔據了葉覓覓詩作的大部分,也許這才是葉覓覓所真正在乎的意義:使讀者看見自己選出的兩塊鐵中間碰撞出來的火花。看似強硬,有時卻也有不可思議的效果誕生,比如說第四段的「他的名字」:
他\在黑暗裡校正顏色\一些細微的聲音炸彈起來\對\他想起一個名字\石頭般的名字\不對\是雞卵般的名字\不對\鹽粒般的名字\不對\海浪般的名字\不對\是齒隙般的名字\對\一個他愛過的名字\對\不對\對\一個女孩的名字\他們曾經一起踩過陰天的草原\對\是發生過
從一個「石頭般的名字」一直猶疑到「一個女孩的名字」,從堅毅到陰柔,筆者所選用的名詞(鐵塊)直接的影響到意象的核心(名字)。
除了上述提及的特點以外,詩本身的意義也相當重要。題名「發生過的\就會繼續發生過」,這是不是某種不幸?又或者只是單純的刻痕?而在最後一段葉覓覓說:「對\是發生過\我們都被這樣發生過」,那是不是透露了某種憤世的情感?我們留下的那麼多,都只能成為遠古化石,愛過的人那麼的多,卻再也找不到一個詞去形容。生活必然要往前推進,但他需要的,或者根本的核心是甚麼?我想這樣的詩也是一種自我釐清,而我們在閱讀的過程當中,正好被那中間所產生的火花給潑濺到了。讀者在「對\不對」之間選擇,在比喻與象徵之間潛行,是的,我們便是那樣重新發生過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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