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隻雁》
23, NOV, 2016
最美的永遠是自己不在的地方。
我們一起回家,好嗎?
致每一個人心裡的家鄉:
我們都是聽不得別人說自己的家鄉不好的,就好像也是在說自己不好一樣,炮仗一點就起,尤其當還有一個自己最厭惡的對比,怎麼也不能忍受自己被比下去。
離開台灣兩年,我的家已經變成是記憶中的家,常常想著高中時候搭著公車上學時經過的路、從山上一路蜿蜒下山的那三十分鐘、我印象中捷運乾淨便捷的台北、人潮熙來攘往的台北車站和白天晚上都充斥著吆喝叫賣聲的士林夜市,不能代表台灣,但卻是我心裡台灣的樣子。
我想像著自己回到從前,和同學在下課後跑到雙連的文昌宮,拿著幾炷香依著柱子上貼著的號碼,按照順序一個一個拜過,心裡默念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就為了考上一個好學校。
或是坐上機車後座,就算冬天颳著冷風飄著小雨,還是要給人載上陽明山,去離我家走路三十分多鐘就會到的後山,依著文化大學看台北市絢爛頹然的夜景。
然後想到那些偶爾不想回家的時候,窩在學校的宿舍聊一整個晚上的天,或是打工到很晚又和同事去吃宵夜看午夜場的電影,還有通宵夜唱不是為了不睡覺,只是不想回家。
那時候的我只知道偶爾不想回家,卻一點也不了解「想回卻回不了家」的感覺。
我在杜拜的時候時常想家,想和我媽甚麼事也不做,偶爾喝個下午茶逛逛街,或是窩在家裡陪三隻鳥寶。也想沒事就跑到以前朋友開著的餐廳,在她的廚房裡亂下廚或是讓她拼命餵食我。更想我想了誰的時候就可以看到誰,在同樣的城市裡呼吸,難過了一通電話就可以約出來一起哭。
偶爾,我還是可以回家的。
但是那些回不了家的人呢?
突然,我想起了我的外公,我心裡的他總是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默默地看著電視,我們需要很大聲的跟他說話,耳朵已經不好的他才能勉強聽見,我記憶中從來沒有跟他好好聊過天,我從來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是很了解他的現在。
跟著國民政府遷來台灣,離開了他的老家山東幾十年的歲月,一步也再沒有踏上過他的土地,一眼也再沒有看過他的家鄉。我只知道他會做一手好吃的麵食,言語間有著一點山東口音,不知道他記憶中的山東是甚麼樣子,和現在到底還一不一樣。
外公一直很想回家,以前家裡窮,外公和外婆又是老實人,開著一家小麵攤,辛苦地做著賺不了幾個錢的生意,想買房子安家,又被騙了錢,到最後好不容易買到了一間小房子,賺了一輩子的錢,身體也都搞壞了。
這些年,媽媽總想帶外公回家,回外公的家。可是嘗了這麼多年賺錢的苦頭,外公捨不得媽媽花錢,一邊想念著家,卻又要在媽媽提起要帶他回家的時候生氣,不許媽媽這樣亂花錢。
直到幾個月前,外公出了事故摔斷了腿,原本就不好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走個一小段路整個人就會虛弱到不行,又開始想念了他的家鄉,但是他的身體已經負荷不了這樣的一段旅行。
那個他想回,卻從來也沒有回去過的地方。
隔了一個台灣海峽,卻是咫尺天涯。
他說,希望媽媽在他去世之後,帶著他的照片回去山東的老家走走,讓他再看一看他的家。
我們不知道他記憶中的山東究竟是甚麼樣子的,我只知道,那裏不是台灣人總愛唸在口中那「討厭的大陸」的一個城市,那是一個因為戰爭被迫離鄉的老人,再也回不去的家。
常常我在想,身在台灣這樣一個矛盾的地方,當許多人想要用盡全力和對岸撇清關係,有沒有想過,有更多從那個地方來到這個地方的人,有許多他們自己說不清楚的故事,和那些他們說不出口的想念,他們不能選擇自己想要當台灣人還是大陸人,他們甚至不知自己念在心裡幾十年的家還在不在。
我只能看著一張又一張媽媽從旅展上拿回來的傳單,印著山東的風景照片,想像著外公走在那裏的樣子,那張向來沒有太多表情的臉會不會露出笑容,還會不會看到他小時候家裡路口的轉角還有同一面牆。到了最後那些傳單被收起來,壓在回收桶的底下,安靜地沉睡。
而我坐著飛機經過台灣海峽,替外公往那個方向看去,努力地想描繪出山東的樣子,想起記憶裡外公煮的那一碗麵,山東來的牛肉麵的滋味。
以前我吃不出來想念是甚麼味道,但是現在我知道了。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