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幽靈公主》男主角:「今日咁高興,不如打和啦!Super!」】
近日第一次看宮崎駿盛年時期的巨作《幽靈公主》,感覺好像進入一個令人窒息的困境,久久不能釋懷。
故事大家都知道:時間背景是日本上古時代,人神揉雜,達達拉城攻城略地,開發森林和鐵器,逐漸威脅魔法族的領土;魔法族是有靈性的巨大動物,例如巨犬、巨豬、吃人的狒狒、森林的幽靈……山神首領是居於森林埋沒處的山獸神。
一隻豬神被人類研發的火槍重傷,臨死前因為怨恨而成為惡鬼,發狂闖入居民。男主角見義勇為,將之殺死,右手因而感染魔神的怨念。之後在長老指引下,前往西方,即人類和神靈頻繁交戰的地區,尋找解咒方法。男主角來到了日本的西邊,那裡有三股勢力:掌握鐵器火槍技術的達達拉城、山獸神,以及大和朝廷。隱線中的朝廷希望借助達拉拉城征服山神,進而統一天下,那是一個部落紛雜進入律令國家的時代,故而最後達拉拉城在出征山獸神的時候,被朝廷的黃雀行動攻陷本陣。
男主角介入了火槍人類和山神的戰爭,又遇見了被山靈養大的魔法公主,經過一些親親抱抱就開始了左搖右擺。宮崎駿刻意模糊雙方勢力的善惡界線,不是一味鞭韃人類而歌頌自然,增加了故事的立體度。
人類一方亦不過為了生存,與山神的戰爭造就大量孤兒寡婦,人類也是被捲入的;山神為了維護自己的領土和尊嚴,面對人類入侵亦只能反抗,沒有誰比誰更邪惡。
如果男主角沒有出現,幽靈公主就是一個沒有身份認同障礙的人,她早就認同了自己是山神一員,因為男主角出現和抱抱親親,而她也左搖右擺。男主角剝奪了女主角身為魔法族的身份認同,令其陷入實然的從屬位置,可說是非常「父權」。
最重要的,是在火熱潮天的大戰爭,男主角由始至終像個局外人。他明明像金庸小說的 XX 少俠一樣身中劇毒,卻異常頹廢,好像一點也不著急,充滿戰後日本的佛系和認命氣息;被山神死前的咒念咀咒了,卻意外令其武力值大增,一箭可以將敵將的雙手射斷,但他沒有帶著這種武力投入任何一方,也好像不想為自己爭取甚麼,一直就被局勢推著走,這刻幫魔法族,下一刻又幫人類,最後因為朝廷螳螂捕蟬,所以男主角得到了「今日咁高興,不如打和啦!Super!」的機會,可以暫時聯合人類和山神一起戰鬥。
《幽靈公主》令人鬱悶的地方就在這裡,男主角從頭到尾都像個觀眾,而不像舞台上的主角。劇本當然反映作者的思想。宮崎駿說來說去,就是基於身為日本人、家族做軍火生意的羞恥感。這種強烈的拉扯,一方面就是積極加入左翼活動、神迷於中國,這是積極而衝創的一面;而《幽靈公主》,就充滿了一種心靈的遁世感。這不容易發現,因為片中有很多動作武打場面,有山獸神被砍頭後「暴走」成為死神的世界末日式結尾。然而主角從頭到尾,流血好、救人好、親親抱抱好、追逐敵人好,都像在旁觀。他的表情和動作,總是幻惑而沖淡,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不選擇加入任何一個陣營,但其實他沒有超脫,他只是左右為難,用麻木掩蓋自己手足無措,完全無法消化複雜的局勢,亦無法下定決心和覺悟去承受風險。順得哥情失嫂意的局面,不管你站魔法族一邊,還是站人類那邊,你都會成為另一方的敵人。戰爭不是賣雪糕,賣雪糕就人人高興,在一場族群鬥爭之中,沒有敵人,亦沒有朋友。傷害敵人,即是對「敵人之敵人」下的投名狀,「手足」不是靠理念,而是靠戰場上的鐵血結成。
男主角其實沒有一刻下過這種決心,說得好聽點,他是空有理念,不切實際;說得難聽一點,他不敢進入真正的世界,不敢進入真正的衝突。他的「澄淨之心」,其實像下乘的修行人,要在深山和清規戒律之中,自性和清靜才能不受干擾。他逃避衝突和歸邊,在他的旅程中,自己反而成了無關痛癢的觀眾,而不是演員。
那種心態,當然很日本,也很曾經的香港。我們總是說,要關心社會,但同時與政治保持距離;我們支持抗爭,不過議員和社運常客去抗爭就好,我們是一般人。最終大概是2010年代開始,很多人不想再做永遠的觀眾,他們走上舞台,開展自己的血戰。上一個規範的道德,是「我無參與,我無推人去死」;不過拒絕歸邊,何嘗又不是另一種欠缺道德衝創的過度安全取態。
然而二戰遺留的範式,真是很強大,雖然老兵凋零,但始終不死。所以我們還會聽到幾十年前的那種範式,知識份子或者一般人,都有一種時代的精神潔癖 (或印記),他們總是希望保持超然的身影,說著「我不想告訴你我跟你同路」,好像進入現實之中,道理就不再超然而普遍。他們甚麼都知道,卻不會跟隨任何東西,因為跟隨就代表有可能錯——可能會信錯人,可能會被背後插刀,可能會受傷,所以我就不選擇了。因此他們是行動侏儒,也是思想侏儒。他們根據自己的小腦袋小理性,計算出一切確實的無可能無希望。
為甚麼《迷幻列車》那麼震動人心,就因為裡面說了「我選擇不選擇生命」 ( I chose not to choose life),這就是上一個時代精神。如果你說他們憤世嫉俗而虛無,那便也許是上一個年代知識份子的最高讚美。因為大理想已經失落,不管共產主義和所有進步理想。
為了排解這種隱約的不安,他們走入觀眾席,沒有參與或為人辯護的意慾。他們也覺得團體或者民族、講忠誠與激情,是很沒趣、很前現代的事;置身群體之中,是對個體的壓抑甚至壓迫。所以香港出現了這些,出現了《願榮光歸香港》,或者令很多知識人隱然覺得不妥,或者需要重估自己。
因為10年前後,出現了兩個完全割裂的美學系統。一邊是精緻而自賞的孤立知識人,用表現形式來做意義抗爭;一邊是結以原始的群體認同感,講求血氣忠誠和實效去做物理抗爭。真的見過有人悻悻然地寫道:「對《願榮光歸香港》透露的民族主義傾向深感不安」,其實他們是對自己的遁情和抽離感到不安,但由於陷得太深,他們回不來,只能永遠是迷船的鬼船。
世界敢情是辜負人的。知道真相是一個層次,知道真相還是陷進去是下一個層次,明知道是陷進去,仍然衣帶漸寬終不悔,又是下一層。
受中國傳統洗禮的人,特別有個對「失節」的恐懼。香港政治也是很講不能失節,有人打爛了玻璃,也被視為人民失節。君子講節操,但君子也是士大夫,是官,是皇權的代理人,他在那個地方,是客,是觀眾,說要跟一群山野小民同生共死,是可笑的。所以保存自己的節、自己的名聲、自己的從一而終,就是他們一生在想的事。歷史怎樣走,他們大概不那麼在乎。
所以就算到這個階段,還是很多人煩惱著「光復後要不要清算警察,應該審訊」這類倫理玄談,或曰「如果香港人越來越沒底線那怎麼辦呢」、「道德不是高尚的光復我不要」,這真心的恐懼,是因為內心沒有真正進入其中一邊,沒有真正從觀眾變成演員,就像整部戲行行企企的男主角——他明明是主角,但卻好像永遠在進行哲學思考。你以為這首交響樂已經到結尾了,但原來還只是序章。
不知道伯夷叔齊餓死於首陽山的事情,是否後來人層累集體創作,這就節操嘛;如果伯夷叔齊致力於事功,是不是可以拯救到更多人?餓死就是伯夷叔齊的一生功跡:的確從一而忠,但亦於世一無所用。現在的公共知識份子,其實一點也不公共,也是全心全意確保姿態不失節,要保持超然、普遍、不參與。冷酷的事實:你不參與,這個世界同樣骯髒,只是你一個人的雙手保持了乾淨。然而我的想法是,如果這個世界都不乾淨,我的雙手那麼乾淨有甚麼用?我的雙手乾淨,可不背棄了其他骯髒之人?
士大夫都是孤峻而自戀之人,總是在意自己的主體,多過對世界的關懷和變造,但這世界這生命其實就給我們就地打滾的,別無其他。即使風塵撲撲失了節,歷史如果在紛亂中搖撼了一分,也算是抵償了路上所有艱辛。做前仆後繼的撲火燈蛾,還是與世無爭的跳蝨,但至少飛蛾做過選擇,背了自己的十字架,牠沒有逃避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
PAYME 打賞:https://payme.hsbc/lewisloud
訂閱 #已獨不回 https://vocus.cc/indiehongkong/introduce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斯 普 拉 遁 3 陣營 在 作者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特朗普又收緊對古巴的制裁。都甚麼年代,還當共產是一回事嗎?
不,我覺得是商人先天對古巴的仇恨,你看《教父2》就猜得到。夏灣那本來又親美又發達,是美國有錢人的後花園,當時的獨裁者巴蒂斯塔 (Fulgencio Batista) 拍心口對投資者說:「不用擔心叛軍問題,政府會搞定的,你們即管拿錢來就好了。」結果呢?無數美國商人的投資化為烏有,而男主角Michael一早料到事情會這樣發生。
1959年1月1日,卡斯特羅攻入夏灣那,故事設定在古巴解放日之前,完全反映到當時美國人如何懵然和措手不及。聖誕節那天Michael還在煩惱要不要交出200萬美金呢!哪料到六天後……
5、4、3、2、1……新年快樂!巴蒂斯坦發表新年賀詞,才告訴在場高官賓客他要下台的消息,自己一早準備好要飛到哥倫比亞尋求政治庇護,完全沒有理會在場者的死活。打算來古巴過個愉快新年假期的美國人才如夢初醒,急着在叛軍殺到之前離開,去拍美國大使館的門。電影處理這種歷史時刻,側面描寫的震撼力更強(例如《賓虛》側面描寫耶穌釘十字架,耶穌卻沒出過場,《教父2》中卡斯特羅也沒有出場)。
Michael察覺到異樣,他從總統府離開返回酒店途中,見到警察抓捕抗爭者,其中一個叛軍拿着炸彈衝向軍官同歸於盡,於是改寫了他投資古巴的想法。競爭對手兼合作伙伴Roth想盡售賭場資產退休,一直氹Michael落疊,但這個新教父卻點出了問題癥結:「 I saw a strange thing today. Some rebels were being arrested. One of them pulled the pin on a grenade. He took himself and the captain of the command with him. Now, soldiers are paid to fight; the rebels aren't.」
Roth面露不悅:「What does that tell you?」
Michael:「They could win.」無人相信他,大家都以為馬照跑舞照跳五十年不變(有點像香港人),覺得他杞人憂天。於是我可以論斷:每個歷史時刻來到,絕大部分人都是後知後覺。安逸把這類人麻醉了,以致他們錯判形勢。香港今時的處境像當年的夏灣那嗎?美國人聽了獨裁者巴蒂斯塔保證,不都天真地信了嗎?
事後孔明會慨歎:「Roth真係一隻老狐狸!表面有着數益大家,實際是扮豬食老虎!」Roth是猶太人,出名蠱惑,他看通古巴局勢,設局早在邁亞密時就部署(邁亞密又叫小古巴)。他派手下Johnny Ola親近Michael二哥Freddie,應承他事成後預他一份,要他遊說Michael磅水。
敵人總愛在你陣營中找最失意的那個人埋手。Freddie在Corleone家族沒有地位,娶了一個金髮大波妹,象徵他貪威個性,但同時欠缺雄風,結果被妻子當眾辱罵沒卵用。任何讓他取得認同感的機會,他都不會放過。
他在Michael面前扮不認識Roth和Johnny,暗中行事,但百密一疏,他帶隊去夜總會看陽具超人時說漏嘴:「Johnny介紹這個好地方厲害吧?」他完全沒有留意,Michael就在後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jUOBVAbGhQ
Michael傷透了,他需要些空氣。決定好,要着殺手隊冧Johnny和Roth。
在元旦倒數後,大家互相祝酒擁吻,Michael在舞池上找到Fredo,兄弟當然要攬一攬吧,但Michael終於要爆了。他雙手捉實Fredo的頭,狠狠地一咀:「 I know it was you, Fredo. You broke my heart.」Fredo慌了,嘗試掙開頭部但不成功,「 You broke my heart!」
你可以見到Fredo整個人軟下,他知道大禍臨頭了!
他可以怎做?只能夠逃避,離開細佬指責的目光。Michael這一吻,是戲仿猶大之吻。羅馬官兵着猶大說:哪個是要抓的人,你就親吻他吧。Michael則玩反這個象徵,叛徒被吻,必死無疑。
愛往往被人利用背叛,美國人對古巴的愛,Michael對Fredo的愛,這個年頭有甚麼可信?拳頭和子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YXiuUKXpD0
元旦歡騰變成恐怖之夜,民眾縱火砸店,踐踏資本主義的欺壓,人人爭着逃亡。這一幕強大在於甚麼東西都一下子剝落了——盛世的浮華、老狐狸的陰謀、脆弱的兄弟情……最慘烈的剝落是信心。沒有信心,人就甚麼都不是。當Michael的房車駛到大街上重遇Fredo,他暫且放下恩怨,始終是兄弟,保命要緊:「上車吧!軍機場有一架飛機接我們回去!」可是Fredo已失去信任,見到Michael像見鬼似的,寧願遁入慌張的人潮裡,也不敢上車。配樂也一流,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的間奏,緊湊、壓迫、驚惶。
容我再講遠少少,這一幕實在令人非常感觸──你以為一切都會好下去嗎?你其實一直活在沒有保證的明天。你自以為精明如教父嗎?你只係跟大隊逃亡嘅人之一咋!
作者
==========
作者首本小說《地球另一端》現已接受網購,每本連郵費港幣$75,歡迎inbox洽訂。亦請期待下一本小說《捉姦》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