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的內部 ◎王小妮
陽光走在家以外
家裡只有我
一個心平氣坦的閒人。
一日三餐
理著溫順的菜心
我的手
漂浮在半透明的百瓷盆裡。
在我的氣息悠遠之際
白色的米
被煮成了白色的飯。
紗門像風中直立的書僮
望着我睡過忽明忽暗的下午。
我的信箱裡
只有蝙蝠的絨毛們。
人在家裡
什麼也不等待。
房子的四周
是危險轉彎的管道。
分别注入了水和電流
它們把我親密無間地圍繞。
隨手扭動一只開關
我的前後
撲動起恰到好處的
火和水。
日和月都在天上
這是一串顯不出痕跡的日子。
在醬色的農民身後
我低俯著拍一只長圓西瓜
背上微黄
那時我以外弧形的落日。
不為了什麼
只是活著。
像隨手打開一縷自來水。
米飯的香氣走在家裡
只有我試到了
那香裡面的險峻不定。
有哪一把刀
正劃開這世界的表層。
一呼一吸地活著
在我的紙裡
永遠包著我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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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小妮,1955年生於中國吉林省長春市,中國現代詩人,朦朧派後期、大學生詩派代表人物。1982年王小妮畢業於吉林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從事電影文學編輯,曾任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現已退休。著有詩集《我的紙裡包著我的火》、《半個我正在疼痛》、《致另一個世界》、《出門種葵花》、《月光》、《落在海裡的雪》等,隨筆集《我們是害蟲》、《目擊疼痛》、《上課記》、《看看這世界》等,及小說集《1966年》等等。曾獲美國安高詩歌獎(1999)、中國2002年度詩歌獎、新詩歌詩界國際獎(2004)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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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自七零年代朦朧詩派的崛起開始,中國的詩壇進行了一場浩蕩的革命,而以舒婷與王小妮為首所帶來的女性詩歌,更為此一革命注入了新血。從舒婷式的愛情語言表達,到翟永明對女性意識的深度挖掘,更可以發覺女性詩歌在各種社會/身體層面,開始對於傳統的男性凝視之規訓進行各種回應,無論是抗拒、迎合,或是任何獨白或對話。王小妮的詩則殊異於此類詩風,在九零年代,王小妮曾經寫下「重新做一個詩人」,自此詩以後,他的詩便不再能以簡易的「女性詩歌」做涵括,不再以性別做為關照對象,反而關注於性別所隱藏的秩序世界,因此在她的詩中,不難見到各種日常的物品。他透過對日常秩序的洞見與解構,來完成女性詩歌最想抵達的批判性。而今天我們要讀的這首〈白紙的內部〉,便是王小妮對日常秩序解構的最具體展現。
詩首先以極為日常的情景作為開場,陽光在屋外,詩人在屋內走動、洗菜、煮飯、午睡,「人在家裡/什麼也不等待」,一連串的行動組成了一幅極為日常的場景,看似並無特異之處。但到了第三段,這種日常所周圍隱伏的危險便開始浮現:「房子的四周/是危險轉彎的管道。/分别注入了水和電流/它們把我親密無間地圍繞。」生活在科技進步的當代,要水一扭開水龍頭就有,要電按下開關便會通達整間屋子,然而這些東西本質上卻與災難的本質相同,差別不過只是在於他們的量恰到好處的時候,便是安全的而已。從此處我們便可看出王小妮試圖進行的解構行動,我們所使用的所有資源以現在而言固然皆是一種想當然耳,但在使用的背後,卻有著由自然所召喚出來的不安的魂魄。在此情形下,便反而浮現出人對於自身的掌控之過度信心,以及其背謬。王小妮接續著寫道:「日和月都在天上/這是一串顯不出痕跡的日子。」這正是他對於此一現象的剖析所做的結論,日子的痕跡總是隱於萬物之下的,即使是天象的運行,依舊內括著一套無形的邏輯,掌控著日常之間的一切神秘。
因此,末兩段,王小妮揭示了人之所以為人的獨立命題,也就是「活著」這件事本身,「不為了甚麼,只為活著」,在一切神秘之間,察覺萬物與自我的聯繫並不容易,因此,身為一個詩人的責任,便是要如同一把拆信刀,將世界的表層割開來,從而看見世界的核心。而世界便如同白紙一般,包著詩人所擁有的詩歌的火焰,隨著對生命奧秘的執著,焰色也不斷地變換,在燒毀一切的表層與否的可能性中不斷竄動。
無論是女性主義,或是任何討論弱勢群體的理論,都曾經描述過一個困境,女性在面對既定的社會象徵秩序時,究竟要進入社會秩序本身進行修正,或是徹底地做一個女巫式的存在,退出秩序所施予的規訓,從此退出社會與歷史之外。正如過去許多學者所指出的,大多數情況下,女性的思想在歷史進程中是沉默的,但當他們一開口,或是寫作,他們進入的歷史卻是一個早已經被殖民、被父權想像所異化的世界。此一困境困擾著學者無數,人們往往不斷地在二元與非二元間的想像之中後退。在王小妮的詩學中亦可看見類似的影子,而她對其作出的回應也實踐於創作之中,她不打算去做一個對舊秩序念念不忘的詩人,而是對於秩序本身進行挑戰與疑問。正如前文所提及的句子:「重新做一個詩人」,她的身分早已經離開女性、離開弱勢,離開所有被秩序所環繞的文明,而重新成為一個詩人,來面對一切萬物,並永遠懷抱感情與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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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吳浩瑋
美術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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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中國當代詩 #大學生詩派 #王小妮 #白紙的內部 #女性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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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現代詩差別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野心 ⠀◎王柄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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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更喜歡一些沒野心的事
安靜看港口另外一邊的人
撿拾瓶子,拆洗紗窗
看船收起長錨
鬆開短暫的早晨
讓齒輪動轉
起身煎蛋、煮粥
看指針擁抱後分離
自轉與公轉的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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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接受苦難、相信
忠誠必得善果
當教堂和廟宇共有的地契
被薄弱的安定
溶解在生活如巨大的藥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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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顧好一座海邊的小廟
作息規律、燒茶焚香
更多下午用來觀察神像
若真神也正低眉垂視
我以及更多的我
大概像蹲在廟階前的童年
看螞蟻抬起垂死的蚱蜢
看垂死的蚱蜢看螞蟻
自己人演戲
自己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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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第七屆金車現代詩網路徵文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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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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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柄富,1999年生於台北,現就讀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曾獲金車現代詩徵文、紅樓文學獎新詩組首獎。現為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的編輯之一。在小令眼中屬於寶可夢裡的「『毛球』:據說為了保護自己,變得全身長滿了堅硬細小的體毛。有著不會放過細小獵物的眼睛。」技能是雷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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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小令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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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一句就用「後來」點出時序,再用「更喜歡」點出相較之前不同的變化。
薛:開局就有時間跟狀態的懸念去下勾子呢。
蔓:題目是「野心」但第一行就表態;狠踩更喜歡「沒野心」的界線。
八:等等,如果不論題目跟內容的創作先後,會直覺是一首滿直白的日常小品。
薛:可是從「看港口另外一邊的人」 直到「自轉與公轉的各自」,這八行的運鏡是有效果的嗎?
蔓:嗯,大概只會比較想針對「擁抱後分離」這句想一下。
八:想一下是怎樣?
蔓:會稍微出戲的意思,然後思考那句的精準度。
薛:其實滿喜歡這篇的企圖心。
八:什麼樣的企圖心?
薛:看他動用「撿拾、拆洗、收起、鬆開、轉動、起身、煎、煮、擁抱、分離、自轉與公轉。」以上這些不是很艱鉅或苦疼的身體感,除了親臨現場感,其實整段可以濃縮成作者想說:「更喜歡一些安靜的事」。而這些安靜的事,附加的身體感,是帶點沙(細微擊打在身,或附著在皮膚上的微刺摩擦),然後撒點鹽般(港邊的鹹、腥、柴油廢氣惡臭、蛋香、粥暖的氣味)之類的,簡單但很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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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可是看作者安排物質進場的順序:「港口、瓶子、紗窗、長錨、早晨、齒輪、蛋、粥、指針」再回到假設理解這首詩說「沒野心的事」,是否即為這些「安靜的事」?而「安靜」之所以能成立,是否源於作者的心理距離?或是想傳達給讀者在閱讀時候,最適當被安置的感受距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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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意思是說,只要內在狀態是沒有野心,其實整個世界全部都是安靜的嗎?
薛:不如往下看完再定論。
蔓:非常喜歡第二段的力道。可以從第二段點出作者認知的「有野心」的事。
八:也就是說遇上「共有的地契」、「薄弱的安定」、「溶解在生活如巨大的藥罐子」,,但只要回到前面所寫:「各自接受苦難」,而且仍然相信「忠誠必得善果」,只要不轉移信仰,就算一起溶解成藥罐子,也都全盤接受嗎?野心來自於擁護自身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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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比較會介意的是「生活」,這是一個用到很容易無感的詞彙了。可是這裡有跨出一個新意:藥罐子。
蔓:感覺是把生活建立在薄弱的安定上吧,就好像兩個人同居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分,要分的時候又該怎麼分才好的感覺。
八:讀詩不要把自己的個人問題代入好嗎?
蔓:只是想順勢引導往下一段看嘛。它說:「繼續顧好……/作息規律……/更多下午用來……/我以及更多的我……/自己人演戲/自己人看」看它收尾多精準漂亮。
薛:算是一首零失誤的作品嗎?而且剛剛提到說這些安靜的事,好像撫平的檯面下其實波濤洶湧的恐怖:「共有的地契」,那種隨時不保,非得要賭一把的安定,像「垂死的蚱蜢」,被螞蟻抬起,那螞蟻又是指涉什麼呢?
蔓:「生活」吧,「生活如巨大的藥罐子」,彷彿什麼都能夠溶解成一體。
八:像教堂跟廟宇都一起被丟去填海一樣,毫無差別待遇。結果最大的野心來自被生活融解嗎?
薛:看這首詩,它從第一段安靜的、看似沒有野心的日常世俗開始邀請,第二段切入看似頗有野心,非得界線分明,否則懸置在空,不得安穩的與恐怖平衡共處磨耗;最後一段再切回敘述者自身,彷彿從前,就得到最初始的諭示:「自己人演戲/自己人看」自己從有意識的童年就開始參與生活的演出。無人能從中脫身,以至於前面提到「安靜的事」,看似是因為心理距離才能置身事外的輕鬆,實情卻是早已深陷其中,帶出一個日常中不為人知的輕鬆,合併現實與自身相關密切的生命經驗。
蔓:滿喜歡它用「觀察」一詞去對待神像,「觀察」相較於其他使用眼睛視覺的互動如:「凝視、注視、仰望、注目、凝望」等,覺得「觀察」一詞感受上似乎特別對等,反而拉出人跟神彼此互看的豐富層次感受。作為一首得獎的文學獎作品,不論走入教堂或廟宇,哪一個靈魂不是生活的忠誠信徒呢?生活是這麼巨大的藥罐子,有什麼不能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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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吉兒
圖片來源: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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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2019年金車現代詩首獎王柄富與2017年韓祺疇同為20歲獲獎,並列為歷屆金車最年輕首獎得主。
——小編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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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學獎 #金車 #野心 #王柄富 #自己人演戲自己人看 #對話體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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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現代詩差別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專業科目?非專業科目?(技術型)高中的文科反思 ◎Y
上週,每詩團隊與讀者聊了過往那些年被「國立編譯館」所選錄的詩作,而這週要談的,則是當代的我們會經歷到的高等中學國語課本。不過雖然是要談到「高等教育」的國語課本,但這週我想試著以較少被關切、注目的技術型高中(早期簡稱「高職」)為主體,短暫回顧一下課本現有的收錄文本,並且透過接下來的六天選文,粗淺地建構一種對現代詩的想像可能。
先來短短回顧一下「高職」的前生今世:在民國 105 年時,原本既有的《職業學校法》廢止,同年「高級職業學校」更名為「技術型高級中等學校」(簡稱技術型高中)。兩年後,107 年頒布的《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課程綱要•技術型高級中等學校語文領域•國語文》定義其基本理念:「國語文是獲取專業知識和跨領域學習的重要工具(中略)此外,國語文是各種職業能力的基礎, 既是獲取專業知識和跨領域學習的橋樑,亦有助於造就技能與才識兼備的優質人才。」但具體來說,到底要透過什麼樣的語文教育,才能培養所謂「造就技能」與「才識兼備」的優質人才呢?現階段來說依然還是很模糊的。
在過往,教育研究者討論高職的國語文政策時,許多論述都大致認為「高職的語文政策曖昧不明」。說是也是,因為若有心者願意在線上查閱「教科書博物館」,其實會發現高中的選文和高職始終沒有太明顯的差別。即使過往多年(即使在更早的高職選文訂立原則)其實都強調了諸如「跨域」、「技能」的字眼,但很少有確實為此而來的作品提供給學生,常常流於漂亮口號。作為國語課本詩選的一月,期望這週能給出一些新的元素。因此,本週會出現的選文包含:曾收錄在技職教育課本的詩作(如莫那能的〈落葉〉一詩)、胡長松的台語詩〈一位大學畢業生e答謝詞〉、也為求能讓技職體系群(無論是現在仍然就讀,或是曾經就讀)的學生稍能有所共鳴,也選錄了陳昌遠《工作記事》詩中節錄、鯨向海〈饕餮者:忍不住落淚時〉等作品。
這個非正式的嘗試當然只是小小的起頭,但仍然希望在不久將來,台灣的(技術)高中,能夠出現更多具有生命力的作品。無論得到學生的沈默反思、心有戚戚焉或是會心一笑。那也許就是課本文本與生命經驗能夠串起連結的一大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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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泱泱
圖片來源: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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