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瓦多逛超市】
有個脫口秀段子是這樣的:「我逛奢侈品店都不敢試,我怕真的很合適。」為什麼「合適」反而怕?因為買不起。
卡爾維諾筆下的馬可瓦多一家子,就是這樣的。他們只敢「逛」,只能小心翼翼地推著推車,享受那片刻購物的感覺......
來看看這部有些辛酸的短篇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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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可瓦多 / 卡爾維諾
一到傍晚六點,整個城市就成了消費者的天下。
一整天來,勞動者的主要活動是生產:生產消費品。一到鐘點,像電路上的保險絲一下子斷了一樣,生產活動停了下來,一個個洗洗手,走了,都投身到消費活動之中去了。每天一到時刻,燈火通明的玻璃窗裡,五光十色的商品展現在消費者面前:一串串粉紅色香腸掛在那裡;擺成塔型的瓷盤頂到了天花板;一匹匹衣料抽出一角,拼湊組合,像孔雀開屏。消費大軍湧進市場,他們拆卸這一切,侵蝕這一切,攫取這一切。望不到頭的一字長蛇陣,在所有的人行道上和門廊下蠕動,穿過玻璃大門,延伸到商店裡,圍在貨架旁。人們的手臂你抬我放,你推我碰,使那長蛇陣的蠕動,像是由活塞的曲杆在推動前進。
快來買吧!你看,他們拿起商品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拿起來又放下,那是多麼好看。
快來買吧!你看,面色蒼白的女售貨員在貨架邊口若懸河,誇耀商場的床上用品,那是多麼動聽。
快來買吧!你看,那一團團五顏六色的絨團像陀螺似的在轉,一頁頁花紙像長了翅膀在飛,花紙把人們買到的商品包成小包,小包外又有中包,中包外還有大包,每包又用那五顏六色的繩子捆起來,結上蝶式花結,那又是多麼漂亮。大包、中包、小包、小小包,一齊湧到櫃台前停了下來,一根根手指又在這一個個小包裡搜尋,尋找零錢。下邊,在那林立的陌生人的腿和裙褲中間,鬆開手的孩子們驚惶失措地哭喊著。
就是在這樣一個傍晚,馬可瓦多帶著一家人出來散步。他們沒有錢,這散步只不過是看看別人花錢買東西。不過,錢這東西流通得越快,也就越有可能有那麼一部分流進不抱希望的人手裡:「遲早總會有那麼一點點落入我的錢包。」可是對馬可瓦多來說,他的薪水不僅少,而且家人又多,分期付款的錢要交,欠的債要還,因此,錢到手馬上就又流走了。不管怎麼說吧,看看別人花錢也不錯,特別是在超級市場。
這個超級市場的貨物是自拿自取的。門口停放著鐵絲編的小貨車,上面很像籃子,下面裝有車輪,每個顧客都可以推上這麼一個小車,把要買的貨放進去,最後出來的時候,到櫃台結帳付款。馬可瓦多進去時只推了一個這樣的小車,他的妻子、四個小孩子也都各自推了一個。這樣,一家人一人推一輛小貨車魚貫而行,在那些擺得像山一樣的食品架之間漫步。他們指指香腸,摸摸乳酪,唸叨著它們的名字,像是在人群中辨認老朋友的面孔,或者熟人的面孔。
「爸爸,我們可以拿這個嗎?」孩子們幾乎每分鐘都提出這樣的問題。
「不行,不能動,禁止撫摸。」馬可瓦多回答說,他時刻都記著,轉這一圈之後,最後等著他的將是算總帳的收銀員。
「怎麼那邊那位太太拿了?」孩子們糾纏著不放,他們看到那些優雅的太太們在選購。
這些太太們到超級市場來,本來可能只不過是為了買兩個胡蘿蔔和幾棵芹菜。但是,面對著這罐頭擺起的金字塔,也不由自主地選購了。於是,咚咚咚!一盒盒番茄醬、糖漬桃子、油浸魚掉進了她們的小車;她們取這些東西時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聽從什麼命令。
總之,如果你的車是空的,而別人的車是滿的,那麼,你只能忍耐到一定程度,然後你會感到嫉妒,感到傷心,於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這時馬可瓦多在吩咐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都不要亂動之後,快步來到貨架之間的一個過道,貨架擋住了家人的視線。於是,他從貨架上拿下一盒蜜棗,放進了自己的小車。他只想過過癮,推著這盒蜜棗轉上十來分鐘,也像別人一樣顯示顯示自己購買的貨物,然後再把它放回原處。
除了這盒蜜棗之外,他又拿了一個紅瓶裝的辣醬、一袋咖啡和一個藍色袋子裝的掛麵。馬科瓦爾多知道,只要小心一點兒,他至少可以推著這些貨轉上一刻鐘,飽嘗善於選擇商品的人的甜絲絲的滋味,同時又不必付一分錢。但是,孩子們要是看到了,那就糟了!他們會立即效仿,最後如何收場,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馬可瓦多一會兒跟著忙忙碌碌的女售貨員,一會兒又尾隨珠光寶氣的闊太太,在貨架間拐來拐去,儘量設法不讓家裡人看見。像這太太或那位夫人一樣,他模仿著,伸手拿起一個香噴噴的金黃色甜瓜,或者一塊三角形的乳酪。喇叭在播送著輕快的音樂,顧客們隨著音樂的節拍或進或停,跟著節拍準確地伸手,拿起貨,放進小車,一切隨著音樂進行,顯得那麼和諧、自然。
現在,馬可瓦多小車裡的貨物已滿滿當當,他的雙腳又把他帶到了一個顧客很少的地方。這裡的商品名稱越來越讓人摸不清頭腦,而且又裝在盒子裡,雖然盒上畫著圖形,但這圖形使你弄不清是萵苣用的肥料呢,還是萵苣籽,是萵苣呢,還是毒死萵苣上蟲子的毒藥,是引誘鳥類來啄食這些害蟲的誘餌呢,還是拌涼菜或紅燒野味用的調味品。管它是什麼,馬科瓦爾多反正要拿它兩三盒。
他就這樣在兩排高高的貨架中間轉著。突然,貨架夾成的過道結束了,前邊是一片沒有一個人的空場,霓虹燈照著反光的地板。馬可瓦多站在那裡,只有他一個人和他的貨車,空場對面是櫃台和出口。
這時,他發自內心的第一個想法是,推著他像坦克一樣的貨車低頭猛跑過去,在女店員還沒有來得及按警鈴之前,推著他這車貨跑出超級市場。但是,就在這時,從臨近的另一個過道口,出現了一輛比他的車裝得還要滿的貨車,推車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妻子多米娣拉。從另一邊又出現了第三輛貨車,菲利佩托正用盡他渾身的力氣推著前進。原來,這是很多貨架間的通道會合的地方,從每個通道都走出馬可瓦多的一個孩子,每個人都推著滿載貨物的三輪車,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想法。現在,他們會合了,他們發現,把他們的貨品集中到一起,簡直就是這個超級市場的所有貨物的樣品。
「爸爸,這回我們可富了吧?」米凱利諾問,「夠我們吃一年了吧?」
「向後轉!快!躲開櫃台!」馬可瓦多邊喊邊來了個向後轉,推著他的貨車藏到了貨架間;他又趕緊後退了兩步,像是躲開敵人的槍口,退入通道不見了。他身後發出一陣轟響,他轉過身,看見全家人個個推著自己的貨車,組成一列小小的火車,緊跟著他奔跑過來。
「一算總帳得要我們上百萬!」
這個超級市場很大,通道七拐八彎像個迷宮;他們可以一小時一小時地轉下去。市場貨色齊全,馬可瓦多一家人,可以在裡面度過整整一個冬天不必出來。偏偏就在這時,市場的喇叭停止播送音樂,開始廣播說:「顧客請注意,再過一刻鐘,市場將停止營業,請趕緊到櫃台付款!」
現在是把車子的貨物放還原處的時刻了:要麼現在還,要麼永不再還。在廣播喇叭的催促之下,成群的顧客忙亂起來,好像剩下來的幾分鐘,是全世界最後一家超級市場的最後幾分鐘了,那種忙亂好像是,不知是把這裡的一切都拿個乾淨呢,還是不去動他們。總之,貨架櫃檯前一片熙熙攘攘。馬可瓦多、多米娣拉和他們的孩子們利用了這陣混亂,把貨物放回貨架,或者趁機塞進別人的貨車。他們把貨物放回去時弄了個亂七八糟:捕蠅紙放到了火腿架上,捲心菜放到了點心架上,真是牛頭不對馬嘴。他們沒有注意,有位太太推的不是貨車,而是個嬰兒車,他們竟給人家的嬰兒車裡塞了一瓶酒。
不用說,把這些連嘗都不曾嘗一口的東西放下,實在令人痛心。然而,在他們把一桶醬放回貨架時,一串香蕉掉在手上,他們拿了起來;或者,放下一把塑膠掃帚,拿起一隻紅燒雞。就這樣,他們的貨車越卸反而越滿了。
一家人帶著他們的戰利品,沿著迴圈電梯,上上下下來回轉,每一層都遇上女收銀員把守出口,她們面前的電腦正對著他們,而且劈啪作響,像一挺挺機關槍面對著要出去的人。馬可瓦多一家人轉啊轉啊,那情勢越來越像是籠中的野獸,或者像囚犯在牆上貼著花格紙、被照得通明的房間裡漫無目的地亂轉。
突然,一個地方,牆上的花格紙被揭掉了,一個梯子靠在那裡,旁邊放著鏟子、木匠和泥瓦匠用的工具。一家建築公司正為擴大這個超級市場進行施工。看得出來,下班之後,工人們把一切工具就地一放,回家去了。馬可瓦多推著他的貨物從牆上的這個洞裡鑽了出去。外邊一片漆黑,他試探著向前走。一家人推著車緊緊跟在他身後。
貨車的膠輪在一段揭掉路面的沙土路上跳動著,然後又是一段瓷磚尚未鋪平的地面。馬可瓦多抬起兩個輪子,只用一個輪著地,盡力把握平衡;他們也模仿著他的樣子跟在後邊。突然,他們看到,他們的前後上下投來了探照燈光,周圍是一片空虛。
原來他們走到一個施工腳手架上,有七層樓高。在他們腳下,城市展現出一片燈光,有從窗戶透出的燈光,有廣告招牌的燈光,有電車線的亮光。在他們的頭頂,天空佈滿星斗,另外還有電臺天線塔頂的一盞紅燈,腳手架在他們那些危險地堆滿貨物的推車重壓下搖擺起來。米凱利諾驚呼一聲:「我怕!」
黑暗中,一個黑影移動過來。一張大嘴一邊從鋼鐵的脖頸上伸過來,一邊大張開來,可嘴裡卻沒有牙齒,待伸到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個大吊車。吊車對著他們降下來,到了他們所在的高度停下,鏟鬥的下顎正好對著腳手架。馬可瓦多把車一傾,把貨物倒進了鐵鏟鬥,一步跨了過去。多米娣拉也照樣行事;孩子們也模仿他們的父母,吊車的鏟鬥合上了,把從超級市場挑來的所有貨物全吞了進去,吱嘎作響地沿著它的鋼鐵脖頸縮了回去;然後向遠外移去。
下面,五顏六色的燈光組成的廣告仍然亮著,轉著。那廣告的內容正是邀請人們到這個大型超級市場來購買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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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黃崇凱/但不能想起太多
圖◎吳怡欣
2019年的最後幾分鐘,我在台南市區一家沒有名字的酒館。室內爆棚,許多人沒地方坐,店貓鑽進來客堆放的羽絨外套,穿行窗外,從煙霧熱烈交談的陽台吸菸區繞了進來,找不到一個角落窩著。我問朋友十年前在哪裡跨年,朋友露出被迫面對三角函數習題的表情,好像沒人可以準確回想起來。
我記得的是二十年前20世紀結束的午夜,我跟高中同學在往淡水的捷運上跟一大群陌生乘客互祝新年快樂。那列捷運中途停下,車廂廣播傳來司機急促的倒數聲,像是臨時決定那樣,帶點喘地從九開始數起。那時我回嘉義蹲重考班不到一個月,每天擠公車通勤,在兩百人的大教室裡分到一小塊位置,聽著全台跑的名師授課,在布道會般的氣氛下,反覆參詳考試拿高分的祕密。我忘了怎麼收到通知,在那個B. B. Call褪流行(我沒有),小海豚手機正在興起(我也沒有)的通訊過渡期,讀淡江大學的高中同學號召大家到台北跨年(難道是誰寫信給我)。當時沒多想上去要住哪裡,重考班年末最後一堂課結束,我跳上客運巴士,一路晃上台北。由南向北的高速公路,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底往上的電梯,我在一個方形鐵盒緩緩迎向最亮的夜空。
找到同學住處,發現他的學生套房門口疊了有十幾公分那麼高的鞋子,沒人清楚知道等等要去哪裡、怎麼移動。有同學說,當然去市政府那裡啊,我們這些桃園來的、新竹來的、台中來的、嘉義來的毫無地理概念,只能跟著走。所有開往市區的捷運列車都塞滿人,一路塞到台北車站換線過程中,有些人沖散了。擠上藍線列車,隨著人潮吞吐推擠到市政府周邊,又沖散一些人。我跟搭著彼此肩膀的兩、三個同學決定放棄,打算折回淡水,但無法估算時間,就這樣在捷運上像一包冷凍雞肉被拎到新世紀的起點。
到了夏天,我重考完,聽說讀淡江的同學兵役體檢出心臟雜音,還來不及進一步安排檢查,某天午後他突然心口絞痛昏倒,被送到北港的媽祖醫院。他沒再醒來,幾個星期後過世。
2005年的最後一晚,我在巴黎的旅館房間,跟當時共處一室的女友嘔氣不說話,偶然想起那個早逝的同學。我從沒到過那麼冷的地方,而在將近兩個星期的旅行後,我非常疲憊。旅行之初,我一抵達戴高樂機場就轉高鐵往女友住的小城翁傑待幾天。接著我們一起到史特拉斯堡、日內瓦、尼斯,完成法國東部外掛瑞士的大縱走,最後回到巴黎。起先幾天,我們懷著些微焦慮跟彼此相處,擔心自己和電話裡、信件裡的形象不符。因為我們真的不是那麼熟。但戀愛濾鏡開到最大,一切都很好。我向熟識的學長借了十萬元好讓我開立存款證明,以便申請申根簽證買機票。我向我媽說我非到法國找這女孩子不可,拜託借我旅費。那陣子我病急亂投醫似地丟文學獎比賽,讓我那僅有的幾篇爛小說四處流浪。沒有一篇中獎。我蹺了兩星期的研究所課程,不遠千里為的是專程戳破我的幻想大泡泡。我本來以為我是去合唱那首陳綺貞的〈太多〉,一起上巴黎鐵塔、寄明信片給彼此,到羅浮宮看畫。結果一項也沒達成,只有在羅浮宮外面的玻璃金字塔周圍頂著冷雨寒風走來走去。回程飛機上,我才明白自己唱的其實是巫啟賢的〈太傻〉。還不到夏天,那段短促的感情就像包廂時間快用完時,潦草唱個幾段就切歌了。
有兩、三年,我幾乎每星期都會從公館出發,騎摩托車過橋,沿著中永和旁邊的環河路找那時在蘆洲經營卡拉OK小吃店的媽媽拿零用錢。媽媽做了大半輩子的紡織女工,婚後生完兩個孩子,在農村糾集一批主婦開設代工廠專攻絨毛娃娃,據說代工品質一流。90年代曾有玩具製造商到對岸設廠,找她去做管理職,她說我又不認識字去那裡做什麼。但我很確定她識字。她曾經堅持下工後每晚騎機車到嘉義市區讀小學補校,從ㄅㄆㄇ學起。有次我跟著她去上課,順手和她一起作弊應付隨堂考試。課程結束,我媽拿到畢業證書,據說是全班第三名。媽媽在兩個兒子上大學後,突發奇想北上蘆洲找地方開卡拉OK店。她獨自找店面、搞定一切,開張營業,居然生意不惡。隔年我爸就隨著妻子的腳步,在店裡做起頭家,幫忙上菜、敬酒,招呼客人。我總是在週末傍晚六、七點到蘆洲,店裡偶有三兩來客,打完招呼隨即上二樓,窩在客房看電視。我國中時在家聽過我媽深夜call-out給電台節目,握著麥克風似地對話筒唱歌。她坐在裁縫車前,歌聲迴盪在漆黑的鐵皮屋內,穿過其他裁縫車、裝訂絨毛娃娃眼珠的橡膠槌、分堆放置的組裝零件、拆解的樣品模版。如果拿著電話分機聽,大概會有多聲道環繞感。她似乎跟電台主持人、常常call-in到節目唱歌的其他聽眾也成了朋友。我想她真的很喜歡唱歌,也很喜歡交朋友,才會想開一家唱歌的店。
那時我也很愛唱歌,三不五時約同學挑便宜的通宵時段唱整晚。但我從來不在我媽的店裡唱歌。我討厭每星期都要騎車到蘆洲拿零用錢。我討厭那家卡拉OK小吃店,我甚至不覺得那是可以唱歌的地方。我討厭到了蘆洲店裡整晚只想窩在二樓房間的自己。我跟爸媽沒太多話好說,於是每週來找他們就只是為了零用錢,讓我變得更厭惡自己。只要我能忽略他們「錢怎麼用那麼快」的輕微抱怨,我就能要到兩千塊。SARS爆發期間,城裡人人戴口罩,電影院、KTV這類公共娛樂場所生意慘澹,自然也包括我媽那家店。那陣子的週末,我總會看到我爸稀釋一水桶漂白水,拿著拖把勤快拖地,要不就拿著酒精噴槍、抹布,擦拭店內桌椅。我只是在一旁看著,從沒出手幫忙。我知道店的生意不好,我知道我的學費是親戚湊錢幫忙出的,但我還是要來拿我的兩千塊。有時我甚至不過夜,拿了錢就掉頭騎回宿舍。
在我整個大學四年加研究所四年總共八年的學習年代,我爸媽只來過學校看我一次。雖然他們的主要目的是要去看師大路的超高人氣皮膚科診所。他們讓朋友送進城,來我宿舍,東看看西看看,最後像對沒錢開房間的小情侶爬上我宿舍的單人床睡午覺。他們睡到傍晚起來,我幫他們叫了計程車到師大路。送走他們後,我發現我們沒說幾句話,我沒帶他們到校園走走,也沒買福利社的牛奶或冰淇淋給他們嘗嘗。後來聽我媽說,他們等到將近半夜才看到醫生,醫生看不到五分鐘就打發他們領藥了。
我媽在我大學最後一年頂讓蘆洲店面,準備回鄉開一間更大的卡拉OK小吃店。她的大計除了開店,還要找地蓋新屋,串連各路親友,打算弄民宿套裝行程。我乍聽覺得真是異想天開,在這個每逢大雨就淹水的海邊鄉里,哪有什麼景點可看?海岸堤防外,隨著浪潮推擠的是漂浮垃圾、保麗龍碎粒和消波石粽,沒有一片可以活動的沙灘。堤防內是切割成一塊塊的養殖魚塭,只有細得像血管的小路延伸連接。靠近鄉公所的街上有當時唯一一家便利超商,各村落都只有一、兩條街能擺上菜販肉攤,間有賣羹麵、炸粿之類的攤商、小吃店。我那時想,難不成有人會專程來看「汪洋中的一條船」鄭豐喜的爬行路線?或者有人要看亞洲鐵人李福恩國中時候練標槍跳高跳遠的操場?還是要探訪秦漢當年拍電影飾演鄭豐喜任教的口湖國中教師辦公室場景?或者包幾架膠筏載客看每隔幾年就來一次的淹水,附贈全身防水撈海藻的工作服可下水體驗救災?反正我媽就是有信心做民宿能成,她照樣開店,慢慢看地,找朋友打牌聊天。
那年夏初口湖鄉做大水,我毀棄了一個女孩子的心,投向另一個即將飛往法國的女生。我媽找到一塊法拍魚塭地,打算填土蓋房子,規畫在這間大平房弄五間套房,內含寬敞的飯廳、客廳,完全以日後的民宿想像來設計。我年初向她要錢補習日文,年末又跟她借旅費到法國。隔年我沒等到對方回來,我的日文拖拖拉拉學到五段動詞就停滯,直到補習班會員資格過期。我總是這樣隨便浪費我媽辛苦賺來的錢。
在我困於感情、寫作和一無是處的課業期間,我媽生病,我媽跟我爸吵架,新房子施工走走停停,我媽開車到處拜訪親友。有一小段時間,我會到三重的老公寓看她。那是設有神壇的迷你宮廟,起乩的神要她吃蓬萊蕉還什麼神祕草藥治病,要她在神壇下打地舖睡覺養病。一年過去,我媽依然走跳各地,我申請到浙江大學交流三個月。我天天揹著筆電到分配的研究室看書、看電影,到校外吃五塊人民幣一盤的雞蛋炒飯,有時騎著龍頭歪一邊的腳踏車,奮力避開洶湧人車,繞西湖一圈。浙大認識的朋友常跟我聊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和馬英九。我跟媽媽通過幾次電話,她都說還不錯。
回到台灣,我得在年限最後半年寫出論文。我媽愈來愈頻繁進出醫院。那年的總統大選,我媽要我相信台灣選給民進黨,我陪她到投票所,心裡不以為然地投了廢票。當晚她靜靜睡著了。當年的美國職棒大聯盟開季,王建民投得極其神勇。我媽在清明假期後的一天清晨,永遠睡著,成了新房子第一個離開的人。那之後,王建民跑壘受了大傷。我總算趕上期限交出論文畢業,在夏天入伍。那個夏天來了六個颱風,據說幫《海角七號》創下票房紀錄。我在嘉義中坑新訓中心打掃營區好多次,穿了好多天又重又臭的軍用雨衣。結訓前抽籤,我志願到南沙太平島,但體檢沒過,沒成,回到雲林海邊服完兵役。大概是我媽不讓我去的緣故。
photo:吳怡欣。www.facebook.com/yihsinwuillust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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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民國監察院 1964 vs 2020
上圖由中央社記者陳漢中攝於1964年8月3日,坐落於臺北市中正路(1970年7月1日更名為忠孝東路一段)與中山南路口,具有拜占庭式碟形圓頂的華麗巴洛克式建築,是中華民國監察院所在地;這裡在日治時期是臺灣總督府臺北州廳,為1920年成立的臺北州之行政中心,設計者為臺灣總督府營繕課技師森山松之助,於1915年竣工,其粉紅磚造建築與圓形堡壘設計在當時堪稱前衛,是臺灣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巴洛克建築。
下圖由張哲生於2020年7月15日在同地拍攝,可以看到監察院廳舍東側冒出了1970年代所增建的高樓,其仿古形式的外觀就整體而言還算協調。
臺灣日治初期,臺灣總督府於臺灣北部設置的臺北縣及其後的台北廳均以清治時期的臺北府府署為辦公廳舍,到了後期才於原廳舍的正東方規畫建築新的廳舍,名為「臺北廳新廳舍」;其設計由隸屬臺灣總督府營繕課的技師森山松之助操刀,依主體工程分為第一、二期,後續工程為第三期共三期施工。
臺灣總督府最初規畫興建臺北廳舍時,曾在三線路東側提出七個街廊為興建基地,最後考量與舊廳舍的距離及街角位置的優勢,選擇了樺山町的一塊稻田作為建築基地使用。
森山松之助設計的臺北廳舍屬混合風格的後期文藝復興式建築,以木桁架結構興建;建築規畫上,臺北廳舍的平面呈現「曲尺」型,由位於九十度轉角的圓頂主入口處向左右延伸,擁有相同而不對稱的立面。
臺北廳舍的外觀採取簡潔樣式設計,以紅磚牆面建築,牆面上的裝飾有橢圓突起,四周有花草圖樣的徽章壁飾;而拱頂石造型圓窗同樣有花草紋飾,並設有以圓形拱窗、圓窗、拱形雨庇、貝殼飾排列而成的拱型雨庇。
在臺北廳舍的大廳入口處置有八根托次坎柱式圓柱支撐門廊,挑高15公尺的大廳上置有一座以鋼骨桁架支撐,四周設有十二個半圓形「老虎窗」作為通氣之用的突出扁形銅製圓頂,圓頂的外皮則以長方形銅片鋪設而成;大廳內則環立四對托次坎柱式雙柱,並設有一座「M」字型的樓梯通往二樓。
臺北廳新廳舍的第一期工程自1912年啟動;第二期工程接續第一期工程,於1915年完工,並於1915年4月24日以「臺北廳落成式」為名舉行落成儀式;第三期工程則自1915年啟動,在臺北廳舍的西南側興建了一棟銜接廳舍西翼的兩層高黑瓦磚造建築。
1920年臺灣行政區改制,臺北廳合併宜蘭廳及桃園廳的三角湧支廳而成為臺北州,其下管轄三市九郡,州治設於臺北市,轄域包括今臺北市、新北市、基隆市及宜蘭縣,於是臺北廳舍成為臺北州廳舍至二戰結束。
1945年8月14日,日本在二戰投降,中華民國接收臺灣,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將臺北州廳與臺北市役所作為辦公廳舍使用。
臺北州廳舍先成為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的辦公廳舍之一,後於1947年3月1日成為臺灣省政府第二辦公廳,由臺灣省政府教育廳和臺灣省政府衛生處使用。
1957年6月,中華民國政府實施疏散機關政策,將前身為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的臺灣省政府遷移至中興新村,臺北州廳舍因而改作為「臺灣省政府臺北連絡處」使用,並擴建第二期房舍由臺灣省漁業局使用。
其後,又因行政院進駐日治時期之臺北市役所廳舍,對街的臺灣省政府臺北連絡處於1958年8月改作為監察院廳舍至今。
1970年代,監察院在青島東路和中山南路口,仿大門的形式增建了西南角入口,並另建高樓。
1998年7月30日,監察院廳舍獲內政部「臺內民字第8778042號函」指定為國定古蹟至今,其第二期房舍則由臺灣省漁業局繼續使用至2000年11月6日才轉交監察院使用。
監察院是中華民國政府五院之一,代表政治上的監察權,現址為臺北市中正區忠孝東路一段2號,官網為 www.cy.gov.t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