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牛欄──兼記二七部隊 ◎李長青
從島嶼灰濛的北方
震懼時代的槍聲就這樣響起
無端卻又必然的響起
延平路上,黃昏很快來臨
埔里隊與黑衣隊都已經出發
務必要到達能高傳說的最深處
向唯一的希望出發也向士紳的虛偽出發
和平日報視和平為大敵
南京的子彈亂竄
機槍威猛,天馬茶房就這樣
就這樣開始變得簡陋
我們需要進入山區需要水沙連的遮蔽
我們不得不延長戰事
拉長左翼的舊傷,扯開正義的繃帶
更需要無止盡拖延,完成昭和五年的對峙
當我們紀念碧血英風的高潔
霧裡的毒氣仍未散去,我們必須再流血
再流一次血,心中許下壯烈的悲願
當我們決定終要向埔里迅速挺進
沒有人料到,這將是歷史最後的戰場
最神聖的戰役
山區裡,隱藏神秘的革命
天色暗下來之後
你會看見,玉山的光
到達島嶼的心臟
已經是夜半的時候
一切正處於黑暗之中,聽不見
村落裡武裝的吶喊與潛伏的民變
看不見水裡坑的暗算
(而這裡是島嶼的心臟
瀑布從木瓜坑流瀉而下,陳有蘭說
豐丘的葡萄會在陽光燦爛時特別剔透
羅娜洵美的山地梅園正清香
溪谷於坪瀨蜿蜒,季節在此遞嬗
有寬尾鳳蝶飛翔不輟演練
關於石城與書院
文明又原始的藍田
嵌鑲溪澗,濁水已經千年不變 )
不變基隆港的反埋伏不變台中市的沸騰
人民的血跡流淌於1947年
月色模糊,土地上的沃肥崎嶇
槍聲清晰起來更大的槍聲臃腫起來
水沙連的山川向來在兵燹中抽芽
雲開始變色
山變色河也變色
風都變色了他們已經包圍
餓狼已經包圍烏牛欄
吊橋上,盡是嘶吼翻滾的羊隻
鮮血流過高砂青年的夢境
在魚池的小道在日月潭公路
二十一師已經從草鞋墩包抄而來
不是地圖上的路線而是一處處
一座座等待包紮的傷口
晚霞失去色彩,人止關陷入一片濃霧
比歷史更沉重的一場大霧
郡役場終於遺失了
血跡染成的檄文
議會路線不得不相信中央
誠摯又璀璨的虛應
美麗的音符顫抖的音符整齊的音符敷衍的音符
被剉鑢的音符,正悲訴著民主的憂慮
姑且相信國民政府,這一次
破碎的善意
(一次又一次
當局廣播充滿磁性:
此次政治改革…必能…
中…央…一定不…
會調兵來…台……務請大家協力維持
維持…維…持…秩序
望全省同胞…必定……。)
優美果決的肅殺被譜曲更被吟唱著
像出海捕魚的歌,捕獲的卻不是閃亮的鱗片
一次再一次,溫和地處決
即將夭折的春天
漁市場裡,熱情又孤單的口號
論兩稱斤被交易著
我們只能潛行移師埔里
島嶼的心臟,那山林最後的深奧
最純淨的溪壑與神木
想必足以屏障整個民族
幽微的希望
大華酒家的酒不夠香醇
鹿鳴館的冷飲亦不夠冰涼
失去自由的自由比寂寞更寂寞
時代的痛,埋伏我們
聖戰就發生於北路安撫司
我們成為河階,在廣大深邃的獵場
成為綏靖的遺址成為武裝的板岩
在兵器相接的瞬間
我們被封鎖而後通緝懸賞
行跡矗立成石斧,槍頭與紡輪
泅越烏溪,我們在烏牛欄
吊橋上,擺盪著
我們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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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長青。社團法人台中市文化推廣協會理事,財團法人吳濁流文學獎基金會董事,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生。
詩作被譯為西班牙、英、日、韓等語言,入選國內外多種選集,並曾獲多項文學獎,以及多次受邀參加國內外詩歌節,最遠曾到訪中美洲尼加拉瓜共和國,代表台灣出席第14屆格拉納達國際詩會。
著有《落葉集》《陪你回高雄》《江湖》《人生是電動玩具》《海少年》《給世界的筆記》《風聲》《愛與寂寥都曾經發生》《詩田長青》等,編有選集《躍場:台灣當代散文詩詩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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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烏龍 賞析
1947年,延平路上天馬茶房的那一聲槍響,驚醒了整個台灣島的人民,各地紛紛起義,而二七部隊成立的最初,就是為了響應台中的武裝行動。詩人在詩中除了以「島嶼灰濛的北方、延平路、天馬茶房」等關鍵字,拉出二二八的背景,更要記錄的,便是二七部隊在南投、在當時的烏牛欄,所留下的種種足跡、奮鬥與不屈撓。
從第二段開始,便能看到詩人放入了非常多當時的歷史背景:「埔里隊與黑衣隊都已經出發」當時隸屬於台中縣能高區的埔里鎮民,為了響應台中的武裝部隊而起義,一支自然稱作埔里隊,而另一支則是因為接收了當時日本警察的冬季制服,因衣著顏色得名,後在台中與其他隊伍改組為二七部隊。「向唯一的希望出發也向士紳的虛偽出發」然而在過程中,卻得不到當地士紳的協助,反而被要求投降解散,談判失敗後,這些相對有錢有勢的人們,不是逃走,就是到處散播二七部隊的不實謠言,增加日後部隊在人員招募上的困難。
進入第三段,由劉雨卿率領的21師,在中國渡海至台灣,從基隆登陸那刻起展開一陣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殺,並於3月13日進入了台中,因擔心波及一般民眾而不輕易與對方開戰的二七部隊遂退往埔里。「我們需要進入山區需要水沙連的遮蔽/我們不得不延長戰事」退入埔里的考量有二,一是能考慮再退入霧社,另一則是退往日月潭,便有機會能夠藉機佔領當時作為台灣供電主力的「日月潭第一發電所」。
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順利,「在魚池的小道在日月潭公路/二十一師已經從草鞋墩包抄而來」,21師搶先了一步,更打算從日月潭與魚池兩個方向圍攻。儘管二七部隊順利地攻下了日月潭,「沒有人料到,這將是歷史最後的戰場/最神聖的戰役」。
最後這一戰的地點,就是本詩標題的「烏牛欄」。「泅越烏溪,我們在烏牛欄/吊橋上,擺盪著/我們的黎明」於烏牛欄吊橋上,在經驗、人力與兵器都不足的情況下,二七部隊從白日交戰直至黃昏,也只能宣布解散,待來日再起。
詩人在全詩中一方面寫著二七部隊的奮力抵抗,寫「餓狼已經包圍烏牛欄/吊橋上,盡是嘶吼翻滾的羊隻/鮮血流過高砂青年的夢境」,另一方面也以這場戰役的所在地──南投的種種自然人文作為反襯,如:「而這裡是島嶼的心臟/瀑布從木瓜坑流瀉而下,陳有蘭說/豐丘的葡萄會在陽光燦爛時特別剔透/羅娜洵美的山地梅園正清香/溪谷於坪瀨蜿蜒,季節在此遞嬗/有寬尾鳳蝶飛翔不輟演練/關於石城與書院/文明又原始的藍田/嵌鑲溪澗,濁水已經千年不變」。寫木瓜坑瀑布、寫豐丘香甜的巨峰葡萄、寫羅娜(今南投信義)的青梅、特有的寬尾鳳蝶、三大書院,以及其中歷史最悠久的藍田書院。
這裡是無比美麗的地方,也是無比悲傷的地方。
有多少美麗的人們及美麗的景象,都在槍響的那一刻起消失殆盡?那個政權唯一留過的,只是美麗的謊言:「美麗的音符顫抖的音符整齊的音符敷衍的音符/被剉鑢的音符,正悲訴著民主的憂慮/姑且相信國民政府,這一次/破碎的善意」。
儘管我們都已經知道,後來破碎的除了善意,還有更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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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大埔城誌,〈歷史大事--228事件 烏牛欄之伇〉,(來源:https://www.puli.gov.tw/web_travel/history/index.php?index_id=3)。
美術設計:靖涵 https://www.instagram.com/c__nh_n/
圖片來源:自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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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選書】《暴民之歌》,鴻鴻
〈洗街雨〉
寫於330凱道反服貿前夕每天早上
把壓在臉上的靴子移開
透一口氣
才能起床
每天晚上
用力搓洗烙在額頭的謊言
才能就寢
有些東西是移不走的
比如嵌在肩胛的警棍
有些夢是不會醒的
比如抬頭就得面對盾牌的叢林
不記得提前離開的那輛車的車牌
不記得一起唱的那首歌的歌詞
不記得我們走了多遠
還不放棄
沈默的醫院
沈默的拘留所
沈默的電視
沈默的觀光飯店
沈默的演唱會
沈默的拒馬
沈默的阿里山、日月潭、太魯閣的原住民部落
人聲鼎沸
的巨大沈默
隨著大陸冷氣團
籠罩全台
懸浮微粒指數超標
直到萬頃黑色海潮
衝破疲憊的堤岸
一陣大雨掃過總統府
把今夜的天空
明天的道路
洗得乾乾淨淨
今天晚間七點,鴻鴻要來書店朗讀他的新詩,關於暴民的所有故事。
詩也許不能阻止戰爭,但詩可以感動戰爭中的人民、拿著槍枝的戰士、寫下戰爭裡的冷漠殘酷,讓下一個世代的人民了解國家機器的冷酷,在318學運過程,鴻鴻寫下了多首詩歌,他在運動現場以身體對抗不公義的國家權力,他在運動之外以詩寫作,那是詩人作為行動者的真誠。
《暴民之歌》為鴻鴻的第七本詩集,收2012-2015三年間詩作100餘首,為一聚焦於時代精神與社會現實的行動之詩。鴻鴻以時而幽默諷刺、時而深沈歌詠的聲音,書寫近年的重大事件,從反核、護樹、大埔事件、拆銅像爭議、太陽花運動,到聲援雨傘革命、紀念六四、反思以巴衝突,以及鄉土的在地踏查、詩人之國智利的旅行感悟,檢驗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個人生活,回應全球議題,為捍衛最基本卑微的生存價值,留下紀錄。
鴻鴻說:身處一個遭到全球資本及國家權力聯手霸凌的世界,寫詩之於我,不是在創造什麼精緻的文化,而是在實踐「文化干擾」:改寫這時代既定的腳本,用最精簡的行動,從事最個人的反叛,希望達到最大的效應。
「書桌不是最好的寫作地點,走向街頭吧!」
鴻鴻創立的「衛生紙詩刊」,是第一本專門提倡社會寫實、批判現實的年輕詩刊,在以抒情基調為主的台灣詩壇裡,提供了關注社會的年輕寫作者,一個彼此交流的空間。「一開始以命題方式收稿,定全球暖化、核四等主題,讓年輕的詩歌創作者慢慢培養『凝視現實的眼睛。』但到了後來,我發現,他們都逐漸有了發掘現實問題的能力。」
從詩人的自我創作到街頭行動,早期被視為詩壇天才的鴻鴻,將文字的天分與情感的敏銳,投身於社會實踐,《暴民之歌》是最新的社會詩作品,也是詩人關注土地的情感總結。
〈土地─給密絲特拉兒〉
旗幟無法將我佔領
風車無法將我佔領
教堂無法將我佔領
公路無法將我佔領
我可以在酷日下,令遍野仙人掌開花
用海嘯席捲度假村和發電廠
用火山爆發改造物種
和隕石受精,孕育一個全新的文明
唯有那匹瘦弱的驢子,一步一步踩在山路上的蹄印,能將我佔領
唯有那個倔強的女孩,向荒野傾訴對另一個女孩的愛,能將我佔領
唯有那首只聽過一遍,就永遠消逝的歌,能將我佔領
它讓我想到孤獨的不只是我,還有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