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六甲遊記|知史百家
安煥然
趁演講之便,帶了三位學生來到馬六甲。
說是要來看古跡的,自然不能放過一個人,請她來當我們的另類導遊,最恰當不過。這位朋友就是我們熟悉於《星洲日報》的《明日遺書》、《笑看古城》專欄作者歐陽珊。
古城的古跡古物多。走沒幾步就可以駐足說個典故。拐個彎,抬頭看街屋的馬背山牆,就有多種造形。隨處可見牆上如鐵絞刀的壁鎖,那是荷蘭人引入的建築技術。我們還總硬拉著歐陽珊,要她帶我們去看屋牆上會「吐水的魚」。
走過荷蘭街,轉來打鐵街。單單在這裡,我們就逛了一整天。說它是打鐵街,當然是因為這條街的打鐵店。目前僅存兩三家。歐陽珊指著一間店屋說,以前這裡曾是馬六甲牛車的修理店,也有人說這間老屋是傳授手藝的匠堂,廳堂上還懸掛著「殊尊魯史」的大匾。可惜打鐵這一行,不是沒生意做,嘆只嘆,後繼無人。
打鐵街又叫大伯公街,因為街尾有間供奉大伯公的三多堂。這是一間由甲州廣東籍十餘間會館組成的管委會聯合管理的神廟。據說這間廟是僅次於青雲亭的老廟,已有二百多年歷史。廟裡的特色是牌匾很多。整修後,有懸掛著的,也有暫時橫置著的。在我們另類導遊的印象中,廟的牌匾應該還不僅如此而已。
這條街,又有人叫它甲板街。可能是當年中國水客在馬六甲河口下船落腳的地方而得此名。歐陽珊兩度帶我們去看「美化」了的馬六甲河。晚上看了一次,白天又去看了一回。「美化」的背後,有商家居民以生命換回來居住權的辛酸故事。
走進打金街(今又稱之為「和諧街」),果然仿佛世界各大文明的靈光都匯聚在這條小小的街道上了。那裡有一間馬六甲最古老的興都廟和最古老的華人寺廟青雲亭。然而,尤其讓我們驚喜的是那座甘榜吉靈回教堂。據說是由印裔回教徒於1748年興建。古跡維護建築師陳耀威曾說,這間古老回教堂是「不同的建築風格和元素,在這裡出現近乎完美的融合」。
這座回教堂的建築,除了是「簪花重檐」,旁有印度式的高塔,其淨池卻是十足歐式風味的小噴泉,而且在回教堂的屋檐下竟用了潮州剪黏的藝術,甚至還出現了華文「囍」字。回教堂裡的「轎椅」,也很令我們注目。歐陽珊說,像馬六甲回教堂這樣的轎椅,與今天中國南京淨覺寺的講經座椅極為相似。是不是與當年的鄭和這位回教徒有關?值得考究。
在要走往青雲亭的路上,歐陽珊帶我們繞了個小徑,走過散布亞齊人的墓區,來到文豪文西阿都拉的故居,說了他的故事。歐陽珊說,跟著不同的導遊,會有不同的導引。華人導遊帶旅客走華人景點,馬來導遊走馬來人路線。洋人、日本人按地圖標誌「亂走」一通,卻也自得其樂。即使是三輪車夫,也有他們獨特的視點和軌跡。
1940年郁達夫遊馬六甲,曾寫了篇〈馬六甲遊記〉,他說:「走馬看花,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跡,總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內看完了。於走回旅舍之前,又從歪斜得如中國街巷一樣的一條娘惹街頭經過,在昏黃的電燈底下談著走著,簡直使人感覺到不象是在異邦飄泊的樣子。馬六甲實在是名符其實的一座古城,尤其是從我們中國人看來。」那是戰前一位中國著名文人,他「中國人」的情意結,以及其視點的聚焦與局限。
1954年,魯白野在《馬來散記》中的一篇〈古城兩題〉,這樣對馬六甲人說:「太過沉緬於記憶也是不好的。一味想著過去的好日子,卻不想在目前創造好日子,是愚笨的……馬六甲人實在應該振作,浚深河道是首要工作,俾使商船能再像往昔一樣直駛岸邊,恢復當年鄭和太監在此築廠,使其成為東南亞商業中心的繁榮。」這是當年一位積極於參與構築馬來亞建國歷史的華裔知識份子,熱情而樂觀的期望,馬來亞要富強、要發展,馬六甲要再現繁華。
我曾在日本逛書局買了本《亞細亞之中的琉球王國》(2004年第四刷)的小書。作者高良倉吉是琉球大學教授。在〈馬六甲的琉球人〉一節,作者非常感嘆。其文大意是這麼說的:我在1974年最初到訪馬六甲,發現它只是馬來半島的一個小市鎮。葡萄牙的征服,荷蘭人的入主,英國殖民勢力的移入,把海峽殖民地的重心和建設轉移到新加坡,急速導致馬六甲的沒落。征服者對馬六甲古城的破壞實在太多了。近年來,又隨著經濟的發展,馬六甲的市街和郊外建起了很多豪華的旅舍,每逢周末吸引很多觀光客到來,馬六甲的變貌,更令人吃驚。曾經是東南亞首屈一指的貿易中心,遭受了世界歷史浪潮的沖刷,比琉球的歷史遣跡被破壞還要嚴重,真令人同情。
或許吧,對某些人來說,馬六甲人的古跡古物仍然很多,隨處都有故事可講,有古跡可看。然而,每次歐陽珊帶我們逛遊古城,總是「唸」個不停。對於這裡的古跡和世俗之人對古跡維護的態度和作法,她常常是執著地看不開,既好氣又發作不出來。談笑間,寂寞地,心事誰人知。
作者簡介:
安煥然,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華人族群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原副校長。廈門大學歷史學博士,台灣成功大學歷史語言研究所碩士。《星洲日報》專欄作者。著作有《小國崛起:滿剌加與明代朝貢體制》(2019)、《文化新山:華人社會文化研究》(2017)、《古代馬中文化交流史論集》(2010)、《本土與中國學術論文集》(2003)等。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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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剌加與華人海商|知史百家
安煥然
2005年6月,恩師,台灣成功大學的陳信雄教授,以及盧泰康學長來馬出席鄭和學術研討會。陪兩人到馬六甲一遊,並在星洲日報專欄作者歐陽珊的引領下,我們在馬六甲河口,當時正裝修著的鄭和文化館看到了大量中國陶瓷破片。這些瓷片多數是明代中晚期的器物,有些甚至是明朝正統、景泰、天順年間屬於「明代空白期」的器物,而且盡乎是出自中國民窑的民間商品。其量多款豐,令人大開眼界。(詳見歐陽珊《到馬六甲看碎瓷》,星洲日報星洲廣場《笑看古城》專欄,2005年10月30日)。
明朝中葉以後,中國海洋政策轉趨緊縮。為了防御倭寇,閉關鎖國,中國政府一再重申海禁政策,嚴禁商民下海私自貿易。因而,這些瓷器,究竟是如何到來這裡的呢?
其實,朝貢貿易,以及明廷使臣的賫賜貿易,只是「馬中貿易」的一部份。在朝貢體制之外,尤其是15世紀中期以後,逐漸擴大的中國民間走私帆船貿易,更是滿剌加對中國貿易的另一主要途徑。而且,與當時東南亞諸國一樣,滿剌加朝貢中國的貢使、通事,不少是由流寓於海外的華人充任的。他們常常依附在朝貢體制內進行「私貨」的貿易。
這些人當中,《明實錄》有名姓記載的,就有景泰年間的馬貴,正德初年的亞劉(蕭明舉)、彭萬春。這三人都是因為他們以滿剌加「貢使」身份來中國朝貢,發生事端,賄賂官員、劫害同僚,才被記錄下來其事跡。相信未記錄者,還有更多。
在海禁政策之下,當時的中國人是不能隨意下海經商的。因而,對中國朝廷而言,這些流寓於東南亞各地的華人海商,往往被視如「海賊」。那些擔任海外諸國貢使的海外華人,也被視為「以罪叛入其國」的「無恥之徒」。
誠如(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所言:「按四夷使臣多非本國之人,皆我華無恥之士,易名竄身,竊其祿位者。蓋因去中國路遠,無從稽考,朝廷又憚失遠人之心,故凡貢使至必厚待其人,私貨來皆倍償其價,不暇問其真偽,射利奸氓,叛從外國益眾。」
然而,利之所在,趨之若鶩。中國閩粵沿海商民在明中葉以後,常常是「犯禁」出海。從客觀形勢看,宣德十年(1435)以後,明朝官方大規模遠航活動停止,官方的朝貢機制趨向緊縮。但正統後期(1444年後)中國商民私自出海者卻開始增多,至成化、弘治年間(1465─1505)更為發展。其勢雖然不如嘉靖以後之壯大,已是16世紀中國民間海洋勢力之先聲。他們私自建造帆船出海,以中國的絲綢和陶瓷,交易東南亞各地的香料。根據葡萄牙人的文獻記載,當時從滿剌加「把香料運往中國,和運往葡萄牙一樣可獲大利」。
這些「犯禁」出海的華商,主要是以暹羅為其海貿的重心。因為暹羅給予華人海商享有相當優惠的待遇(一般商船得交22.2%的商稅,華船只需繳稅六分之一)。
正值崛起的滿剌加,看到這種光景,遂也對華商採取了禮遇態度。華船到來,竟然給予免稅優待(僅習慣性地以船貨之5%作為饋贈之物)。滿剌加對海外華商這種優惠舉措,顯然是意圖與暹羅爭取對華船之到來貿易,盡管壟斷中國貿易的企圖並未成功。
《明實錄》一條實例,提供給我們有力的歷史構圖。成化七年(1471),有「福建龍溪民丘弘敏與其黨,泛海通番至滿剌加及各國貿易,復至暹羅」。彼等在海外諸地貿易之後,又「還至福建」,反被明朝「官軍往捕,復致殺死」,「依律斬丘弘敏等二十九人」。
這是《明實錄》裡有確切記載姓名(丘弘敏)的中國民間私商前往滿剌加貿易的重要證據。這條史料透露了兩個現象:其一、顯示中國民間海商與滿剌加有海貿往來。其二、在中國海禁政策之下,福建商民丘弘敏等所從事的帆船貿易,是一種遁避於明朝貢體制之外,屬於非法的走私貿易活動。誠如王賡武所說的,那是一個不受中國官方保護(甚而壓制下),「沒有建立帝國的商賈」(merchants without empires)的閩粵海商集團。鄭和下西洋罷廢之後的一、兩百年間,「馬中貿易」,除了朝貢貿易之外,基本上是在這種經貿格局下進行的。
作者簡介:
安煥然,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華人族群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原副校長。廈門大學歷史學博士,台灣成功大學歷史語言研究所碩士。《星洲日報》專欄作者。著作有《小國崛起:滿剌加與明代朝貢體制》(2019)、《文化新山:華人社會文化研究》(2017)、《古代馬中文化交流史論集》(2010)、《本土與中國學術論文集》(2003)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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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半島千年古國 | 知史百家
安煥然
從柔佛千年古城的探尋,我們或可把視野拉大,放到整個馬來半島來探視。其實,馬來半島的千年古國還真不少。
東北季風與西南季風的吹送,從南中國海,從印度洋,是輾轉地峽,抑或越過馬六甲海峽,自古以來,馬來半島是貿易季候風交匯之地。
馬來半島是中世紀阿拉伯人眼中的「黃金半島」。從地志到傳聞遊記,從《省道記》、《印度奇異錄》、《中國印度見聞錄》,乃至浪漫傳奇的《一千零一夜》等海員口頭的傳說,都有記載著關於馬來半島的點點滴滴。像卡拉(Kalah)、加古拉(Qaqullah)、彭亨(Panhang)、桑芳(Sanfin)、馬伊特(Mait)等地名,學界考證可能都是位於馬來半島諸地。暨南大學高偉濃在其著作《更變千年如走馬──古代中國人阿拉伯人眼中的黃金半島》指說:「當公元一千年前過時的東方知識還在穆斯林的學術世界中普遍流行之時,印度洋的阿拉伯領航員就在積累越來越多關於印度洋各個海域的實際知識。」
相較於中世紀的阿拉伯文獻,中國文獻確實記載了馬來半島上的千年古國。從《漢書》〈地理志〉到魏晉南北朝、唐宋元之正史和文人集子,條條輯錄。中國文獻上的狼牙修和赤土國,當是地處馬來半島北部的古國。高偉濃指說:「狼牙修堪稱是馬來西亞歷史天穹中的一輪皓月,略去狼牙修,馬來西亞古代史必會黯然失色。」
千年古國話未休。中國歷代文獻裡的棱枷修、狼牙須、楞伽修、郎迦戍、凌牙蘇家、凌牙斯加、龍牙犀角等,都應是「狼牙修」的不同中文譯名。另外,魏晉南北朝文獻還有「盤盤」、「單單」等國之入貢中國,進行佛教聖物朝貢貿易。
在唐代,中國文獻記有一個叫「羯荼」的國家。唐代高僧義淨循海道遠赴天竺(印度)求法時屢經此國。一般考證,羯荼就是今吉打一帶。吉打曾是室里佛逝屬國,11世紀至14世紀吉打的轉口貿易發展達致顛峰。在吉打,考古發現,有5世紀印度笈多式的銅佛像和印度化千年古國的建築遺址,中東、印度的玻璃器皿和串珠(4千500餘粒),以及上萬片的宋代青瓷出土。考古和文獻二重印證,吉打實是馬來半島上歷史悠久的千年古國。鍾錫金和崔貴強等均撰有文章精彩論述此事。
迄今約一千年,宋代趙汝适《諸蕃志》提及三佛齊(室里佛逝)的屬國時,記有「蓬豐」、「登牙儂」、「凌牙斯加」、「吉蘭丹」等國,另還記有「凌牙門」。
元代航海旅行家汪大淵在《島夷志略》亦提及「彭坑」、「丁家盧」、「吉蘭丹」、「龍牙犀角」、「龍牙門」、「單馬錫」。
中國文獻早有記載「吉蘭丹」,至少千年歷史。《諸蕃志》的「凌牙斯加」和《島夷志略》的「龍牙犀角」,應均是狼牙修的譯音。「蓬豐」或「彭坑」即為彭亨。今之登嘉樓(或丁加奴),宋元文獻稱「登牙儂」、「丁家盧」。至於「凌牙門」或「龍牙門」、「單馬錫」,當是指今天的新加坡,或是今屬印尼的廖內群島、林加群島一帶。這些國家和港市,均可追溯上千年,至少也有700、800年的歷史。
馬來半島的千年古國絕非稀罕。馬來半島文化一直以來就是多元開放的。在馬六甲王朝建國之前,經由海上遠洋貿易帶來的中國、阿拉伯和印度文化,都曾為馬來半島提供過豐富的文化養料。對馬來半島印度化千年古城的探索,不但不會對光輝燦爛的馬六甲王朝在東南亞伊斯蘭文明傳播的歷史地位構成威脅,反而將更為豐富我們早期歷史的千年篇章。
(原刊《古代馬中文化交流史論集》,新山:南方學院出版社,2010,作者授權轉載,特此鳴謝。)
作者簡介:
安煥然,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華人族群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原副校長。廈門大學歷史學博士,台灣成功大學歷史語言研究所碩士。《星洲日報》專欄作者。著作有《小國崛起:滿剌加與明代朝貢體制》(2019)、《文化新山:華人社會文化研究》(2017)、《古代馬中文化交流史論集》(2010)、《本土與中國學術論文集》(200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