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年終的第一篇回顧出爐囉,非常感謝 12 月份台北畫刊的邀訪,在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展開對談,2019 年個人最喜歡的電影與書籍都已充分討論,但礙於版面緣故,因此不得不將落落長的內容加以刪減和取捨,最終精簡版影評部分以 丹眼看電影 為主,精簡版書評部分則以這裡為主,下周也會有私心最喜愛的完整片單與書單與大家分享。
本篇只能選擇三本年度之最,很難,非常難,天人交戰多時後分別挑了吳明益老師《苦雨之地》、喬治桑德斯《林肯在中陰》與多麗絲萊辛《金色筆記》,本本無疑皆為不可多得的年度好書。
《苦雨之地》結合奇幻與超現實的手法,以優美的字詞編織出故事性極強的篇章,無論是賞鳥、登山、出海,每則短篇小說都能營造截然不同的感受。《林肯在中陰》榮獲2017 英國曼布克獎,以虛構小說手法,書寫美國前總統林肯從痛失稚子到解放黑奴之間的紀事,作者借用生人與鬼魂兩種不同觀點,討論種族、生死等議題,以及一位父親的喪子之痛。至於《金色筆記》,作者本身的遭遇即是活歷史,她受過二戰後的殖民主義、共產主義等思潮影響,亦熱衷探討婦女解放議題,全書包含五本不同顏色的筆記,代表不同生活、心態與回憶的相互交雜,文字細瑣卻言之有物,且用詞相當犀利,是一部對後世深具啟發意義的文學作品。
當時初稿沒注意到的一點,就是內文所提的《金色筆記》並無法肯定為半自傳小說,只能說讓讀者覺得是自傳色彩相當濃厚的故事,就像《婚姻故事》,也為創作者透過自身經驗表達自我的一個方式。
#最大的怨嘆就是如此大張的照片居然沒有多修一點嗚嗚嗚嗚
#那是發燒加上浮腫的臉自己真心不想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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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想起來了,就差一點點,只剩幾個關鍵,幾件事,幾個人。
走在陽光蔚藍的海岸,來來去去的人擦肩而過,我壓低白色鴨舌帽,匆匆來到約定的
地點,滯悶的旋風吹得我頭暈,兩腳踩在發燙的沙灘上,涼鞋不斷被白沙覆蓋,高溫快把
我熱死了。
不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早就已經死了。
「奈奈,有沒有帶來?」
七彩的遮陽傘底下,戴墨鏡的男人捧了一杯西瓜汁,好不愜意地喝著。他淺綠色的夾
腳拖甩呀甩,半掛在他粗壯的腳上,整個人散發出慵懶的味道,連經過他面前的螃蟹也放
慢了動作。
這人,永遠都是這樣,就算此刻天塌下來都沒他的事,他只會繼續喝他的飲料,世界
毀滅了他也沒差。
只因為,他是冥府的辦事員,沒事不會跑上來陽間,絕大多數的時間,他都在地底下
作威作福,專門坑我這種善良無辜又文質彬彬的小鬼如果我真的是鬼的話。
誰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假的?我只知道,我醒來的時候,白茫茫一片亮光刺入我的眼
睛,然後他出現在我的眼前,直盯著我。
他說,我在人世間有債要還,而他是我的監督者。
然後,他丟了一本破破爛爛的紅色簿子給我,要我在期限內完成上面的任務。
「有啦有啦……不要叫我奈奈,我是男的!」把東西丟給他,我抗議。
「死都死了,誰管你是男的是女的?你要當人妖我也不反對就是。還是,你忽然恢復
記憶,想起你的名字了?」噙著浪蕩微笑,他媚眼飄飄,隨處漏電的死性不改,即使對方
是隻母狗他也不會放過。
「要是我記得,還會被你取這麼娘的綽號嗎?」我大吼,怒目瞪著他。
「這就是了,奈奈。」多麼理所當然地接話,他用氣死人的語調回應。
「八十七號,你別太囂張。」我低聲警告,拳頭早就準備好要送給他,如果他再那麼
不識相的話,我真的會揍他。
聽他說過,冥府的辦事員都已經喝了孟婆湯,前世的緣分已盡,每個人都習慣用編號
來稱呼對方,而他剛好分配到第八十七號,所以他對這個號碼特別有感覺,特別用心照顧
他的第八十七個案子非常倒楣兼無奈兼狗屎的就是我這個衰鬼。
八七八七,用台語語唸出來諧音就是「白痴白痴」,真是太適合他了!
「唉呀,多麼美好的號碼!快點多念幾次給我聽聽!」他雙眼發亮,壓根不在乎我的
威脅。
我無言地瞄他一眼,決定快刀斬亂麻,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正常人待在他旁邊三秒
鐵定發瘋,超過三秒就會準備跳樓!
「我下一個案子什麼時候會浮出來?」我壓下火氣,直接問重點。
每當我完成一個案子,就必須見八十七號一面,讓他用大姆指在簿子上蓋個手印,我
才算完成了任務;如果要說清楚點,八十七號的大姆指就像個按鈕,按下去才會有新的任
務浮出,不然這本簿子就跟空白計算紙沒兩樣,廉價得很。
更氣人的是,任務是隨機分配,誰也不曉得啥時會浮出來,只為了兩個很妙的字:緣
分。
有緣有緣,要嘛就不來,要嘛就一直來,我不是閒死就是忙死,我強烈覺得自己早晚
會因為過勞而陣亡,成為冥府首隻被累死的鬼。
「嗯,任務是隨機出現的,我也沒辦法告訴你……還有問題嗎?」他邊問邊蓋下手印
,並且還把簿子拿起來吹了吹。
「我要放假!我已經連續四個月沒放假,快累死了!」我在八十七號的耳邊吼道。
「哦?時間過得這麼快?四個月啦?」他好驚訝地問,隨即喝口西瓜汁,露出悠然的
笑容道:「你可能要哭哭囉,可愛又可憐的小奈奈……」
八十七號掛上墨鏡,微笑再微笑。
「我警告過你幾百遍了,不要再叫我奈奈!」我一拳就往他的笑臉揍過去,卻揮了個
空拳,八十七號已經消失無蹤,連個影子也沒有看到。
遮陽傘底下,只剩一張藍色涼椅,椅子上留著紅色的簿子,簿子封面上『奈何簿』三
個大字躍入我的眼中。
拿起奈何簿,我怒氣未消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動作粗魯地攤開
字跡已經浮現,寫著委託人提供的資料。
我專心看著。
********
「阿公啊,你死的好慘啊!你叫我怎麼活下去啊!活在沒有你的世界,我崩潰阿拉!
你這樣轉身就走,我要怎麼活啊!哇嗚嗚嗚嗚嗚……」
佈置莊嚴的靈堂,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邊點眼藥水邊越過重重人牆,然後對著棺材深
深吸一口氣,在眾人納悶又不解的眼光中,哇地一聲猛然趴在棺材上,鼻子抽抽噎噎,哭
得嘴歪眼斜,表情猙獰到極點,宛如棺材裡的人欠了她八百萬未還就兩腳伸直見閻羅王去
了。
驚呼聲此起彼落,有小孩張大嘴巴停止哭泣,有位老伯抽面紙的動作僵在半空中,更
有斯文男子忘了把滑落鼻樑的眼鏡推回去,剛走進來的黑衣少年納悶地搔搔頭後,又匆匆
往外面走了出去。
白衣女子無視眾人皆呆我獨醒的詭異狀況,硬是哭得肝腸寸斷、硬是哭得驚天動地,
原本該是美人落淚的傾國絕顏,只可惜買了便宜的化妝品,兩條黑色的眼淚讓她瞬間變成
鬼見愁,連鬼都會被她嚇得再死一次!
「這位小姐… …」某位大嬸搖著她的肩膀。
「挖A阿公啊… …」
「小姐… …」
「阿公啊」仰天長嘯。
「小姐!」大嬸拉高嗓門。
「衝啥拉!沒看到我很傷心、很悲傷,哭得很忙嗎!」女子柳眉橫豎,粗聲粗氣地不
悅回道,惱怒自己完美的情緒被硬生生打斷。
不知道是誰的吸氣聲。
不曉得又是誰的抽氣聲。
過了十秒。
「小姐!妳給偶睜大眼睛看清楚照片上的輪!妳素要氣死偶阿罵素不素逆!」大嬸氣
到雙眼翻白,也沒有注意到語病,差點活活暈了過去。
「啊?」好驚訝好意外地回應。
女子茫然了兩秒,抬起頭看到黑白遺照裡的女士正瞪著她,顯然很想從棺材裡爬起來
,拿柺杖把眼前的白目揍飛到遠古時代當恐龍飼料!
「嚇!我哭錯人啦?!」女子恍然大悟,羞紅了白嫩嫩的臉蛋,發窘地向家屬道歉後
,如火車頭般掩面狂奔而出。
現在才發現哭錯人,反應會不會太慢了一點?
我揉揉太陽穴,跟在女子的身後,為這燙手山竽苦惱。
林淑美,二十五歲,職業為孝女白琴,白天上班,晚上是大學夜間部的學生,目前三
修延畢中,極有可能破學校記錄邁向四修,最後坐上史無前例的五修寶座。
延畢的科目:國文。
要死了,這怎麼得了?百病皆可醫,腦殘無藥醫阿!
我覺得自己非常有可能在這個任務裡掛掉。
願各方神明保佑,我可不想浪費時間在她身上。
畢竟,我的時間有限。
********
等林淑美哭完,太陽都已經揮揮衣袖下山,遠方的野狗很努力的飆高音,只可惜五音
不全,都走音破嗓了。
我看著她走出喪禮會場,再度打了個哈欠。
要怎麼接近她呢?這可是個大問題。
畢竟這女的交友圈實在太小,除了工作、上學、吃飯之外,幾乎整天都待在家裡,標
準的宅女一枚,而且是宅到會發霉發臭的那種。
懶懶地斜靠著電線桿,我把巧克力口味的棒棒糖含在嘴裡,翻開紅色的簿子,看著委
託人漂亮的字跡,愈看愈覺得頭痛。
想讓她忘記自己的人,是她長年住在醫院的妹妹,一個自出生以來就體弱多病的女孩
,相依為命多年後,終於在十七歲的時候死了,擺脫每日打針吃藥的日子。
原本早就該去投胎當千金女享福的,可是因為心裡牽掛著陽世間的姐姐,妹妹滯留冥
府多日,堅決不喝孟婆湯忘記塵緣,強灌下去又全數吐出來,還咬傷了無數隻可憐又無辜
的小鬼。
看來她姊姊每天熬補藥還是有效的,至少幫她補了牙齒。
「喂!前面的傢伙!快點閃開!」
藍色的破爛機車噪音大得會嚇死人,所到之處必然鬼哭神號、妖魔縮尾亂竄,老鼠
和肥貓相約逃命。
我好想閃,可是我不能閃,凡事得照計劃進行,才不會出差錯給人抓到小辮子。
「啊──」她發自於內心喊出來的尖叫,比在靈堂的假哭有誠意幾百萬倍,如果她開
竅點用這樣富有感情的聲音去哭,包準哭遍天下無敵手,連路過的蒼蠅都會為她掬一把感
動的淚水。
我咬碎棒棒糖,巧克力的味道更濃了。媽的,果然不應該買便宜貨,這麼甜是要甜死
人嗎?
更正,是要甜死鬼嗎!
「碰!」
她摔車了,車頭完美地吻上路旁倒楣的大樹,她則一頭栽進了路旁的草叢裡,而我是
那個害她摔車的人。
那本破簿子只有說要完成任務,沒有限制我用哪種方法,她如果撞成白癡,也算是忘
記妹妹吧?
「死了沒?」我踢踢她的腳。
沒有反應,也沒有嚴重外傷,只有幾處擦破皮的小傷,其它地方看起來都好端端的,
似乎因為摔到草地上而減少了衝擊。
我伸出手探她的鼻息,還活著。
無奈又無奈地撐起她的身體,我把她拖到我的車上,直奔山下的醫院。
在車上,林淑美的皮夾掉了出來,放證件的地方夾著一張姊妹相擁的合照,兩個人在
陽光下相互凝視,笑得格外燦爛。
我嗤了聲,撇過頭狠狠地按下喇叭,逼前面的烏龜車躲到旁邊爬。
********
三更半夜,醫院冷氣開得很強,冷得要死。
看來這家開在郊區的醫院生意很不好,目前為止急診室裡只有林淑美在吊點滴、另一
個老婆婆在睡覺兼磨牙,醫生閒到對著桌上的假花打瞌睡,護士則在電腦前上網買衣服。
難怪這家醫院總是醫死人,名列冥府十大金雞母,專門生產怨魂冤鬼,樂得冥府差點
破例打塊招牌表揚其模範,願人間醫院向此勝地看齊。
我瞧了瞧醫生的名牌,暗暗記下他的名字,下次得在他沒輪班的時候來光顧,免得他
又雞婆把人救活。
林淑美睜開了眼睛,茫然盯著我。
「妳醒了?醫生說妳有輕微腦震盪,其他的地方都是皮肉傷,休息個幾天就沒事了。
」我有點可惜的說。
可惜她沒死,不然我就可以爽爽地開始下一個案子了。
「你……是你!那個害我摔車的人!」她認出了我,臉迅速拉下來,雙頰似吹氣球般
充氣再充氣,遠一點看像隻臭水溝裡的青蛙,近看像塞了兩顆雞蛋在嘴裡吞不下去。
好幼稚的生氣方法,她真的是大學生嗎?
「小姐,是妳跑來撞我的。妳看,為了躲開妳的機車,我的手也磨破皮了,好痛喔
……」我泫然欲泣,滿臉委屈。
面對單細胞生物,只能用蠢蠢人格來應對,這齣戲才演得下去。
聽八十七號說,我上輩子是個天才詐欺犯,演技可是職業級,多少人為我的表演感動
落淚,只恨老天爺太早勾走我的壽命,讓我來不及變成世界百大富豪,遺憾地不能留名青
史。
「你、你你、你你你……哭什麼!這麼大一個人哭成這樣,丟不丟臉啊!」林淑美
簡直手足無措了,傻妹性格再現。
再怎樣也不會比她還丟臉,我又沒有哭錯人。
為了讓戲能夠繼續演下去,我強忍住到嘴邊的話,用牙齒咬著下嘴唇,睜大眼睛停止
哭泣,一臉受驚小鹿的模樣。
鬼界的奧斯卡金像獎,我來了!
「可是、可是……因為送妳來醫院,我來不及回家跟房東續約,他把房子租給別人
了……我、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只能睡路邊公園……」我充分運
用超級欠扁的哭腔,要死不活地控訴兼抹黑,拖拖拉拉的語氣中,全都是自憐與無辜。
「你不要哭得好像我欺負你一樣!」林淑美不顧身在醫院,模仿母獅的怒吼,看我的
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我飛快摀住她的嘴巴,動作看起來很輕,其實幾乎使出了我全身的力氣,她依依嗚嗚
啊啊的說了什麼鬼,我都笑著搖頭表示不知道,依然滿臉無辜地望著她,眼睛水呀水汪汪
的好純真、好乖巧。
「妳沒有欺負我,是我笨得相信妳是好人。對,都是我太笨,我不怪妳,真的不怪妳
……」接著她的話尾,我很順地說下去,順到隔壁床被吵醒的老婆婆都看著她搖頭。
好個始亂終棄的絕佳劇本,偶像劇果然沒白看!
「嗚嗚嗚……」她很努力地想掰開我的手。
「嗚嗚嗚……」我很努力地擠出我的淚水。
「嗚!」她眼睛瞇了起來。
「嗚!」我來個完美抽噎。
倏地,一股劇痛從我的掌心狠狠地傳到我的大腦,痛得我立刻放開手,閃離林淑美的
身邊!
媽媽咪呀,她居然張嘴咬人?
「妳妳妳!」我深深吸口氣。
「怎樣!?」她也喘著氣。
「有沒有……狂犬病?」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很怕自己成為冥府第一隻得到狂犬病的
鬼僕,那會丟臉死。
「你找死阿!要不要我再咬一口?」她的美眸噴著熊熊火焰,表情猙獰得好似夜叉轉
世,櫻桃小口瞬間撐成香腸肉嘴。
「那、那個……」
「又怎樣?」
「我、我帶妳去打預防針好不好?」
「……」
「啊──」
*******
所以說,林淑美的國文會三修是有道理的,這證明了她媽偷懶沒去醫院產檢,才會生
出一個沒有腦細胞的女兒。
試問,有誰會第一次見面,任對方隨便哭個兩聲,就心軟地把陌生人帶回家?
雖然說,我的皮相不算太難看,有好幾次走在路上被演藝圈的經記人纏住,說什麼要
跟我簽約拍戲,但是我沒時間也沒力氣去拋頭露面,只恨老天爺忘了賜給我一個分身來幫
忙我完成任務,早一秒脫離八十七號的魔掌也好……
令我極度納悶的是,她眼底沒有冒出粉紅色的愛心泡泡砸向我,卻把我給帶回家,讓
我一路走在她的身旁沒事做,只好偷偷瞥她幾眼。
早晨的空氣很好,從醫院走出來沒多久,就到了她家:是一棟中古的透天厝,屋齡最
少也有三十年,樓梯踏上去像隨時都會垮掉,種在陽台的仙人掌看起來也快發霉了。
林淑美帶我逛了屋子內外一圈,並且帶我走進一間雅房,說是暫時讓我住幾天,然後
就自己去做早餐了。
我聳聳肩,輕輕關上門,跟著她走進廚房。
半小時後,她像是忽然發現了該說些什麼,猛然轉身朝坐在餐桌的我走來。
「你今天立刻給我去找房子!找到就給我滾出去!」她手拿湯勺在空中揮兩下,最後
指著我的鼻子,很有魄力的宣布。
果然,過了半小時才想到叫我去找房子。
不過,正常人應該會叫我去住旅館吧?她神經也真夠大條,直接把我帶回家……
我皺皺鼻子,有點想打噴嚏,但是為了不被她剁下去煮湯,我硬是忍住那股衝動,不
讓自己的鼻涕往她臉上噴。
「我吃完早餐就去找房子,這樣可以嗎?」
她見到我畏畏縮縮的表情,重重哼一聲,又走回廚房煮湯。
早餐是番茄炒麵,差強人意、勉勉強強,吃下去應該不會有事,看她得意的模樣,那
應該是她最拿手的菜色;問題是,她另外煮了一鍋玉米濃湯,只有幾顆玉米粒飄在少少的
蛋花上面,為了調味她居然倒了十分之一灌的胡椒!
這女人是吃胡椒粉長大的嗎?還是現在胡椒粉正在打折促銷?
「妳會不會加太多……哇哈、哈、哈……」我看見她又要倒胡椒粉,便走到她身邊試
著開口,想叫她別倒那麼多。
不行,停止呼吸講話太高難度了,我做不到。
終於,我還是打了個超級大噴嚏,還很準地對著整鍋湯噴去,讓林淑美反應不及,持
著湯勺傻楞住。
完美的角度,出奇致勝的一擊,讓我擺脫玉米濃湯!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驚恐地盯著她,整個身體努力往牆角縮,連眼淚都差
點噴出來。
她臉上的青筋跳啊跳,最後整張臉開始吹氣球,只見她特別盤起來的頭髮掉了一撮在
額前,隨著她用力呼吸起飛又降落,比拍洗髮精廣告還會飛揚。
「……不是故意的?」冷冷說完,她關掉瓦斯。
她一說話,室內溫度瞬間降低了幾度,連湯都不沸騰了。
「我發勢,絕對!」是故意的。
林淑美瞪著我,不知道是第幾次瞪著我,如果她的目光可以殺人,我想我已經死好幾
百次了。
她瞪人的表情讓我想起以前,在我還在唸高中的時候,校門口總會有一個女孩子穿著
制服,牽著她的腳踏車氣呼呼的等著我,那女孩總是比我先走出校門,然後自己愛等又愛
罵,看到我就罵我又遲到了……
咦?等等,我有讀過高中?
「你給我滾出去!」
來不及深思腦海中掠過的片段,林淑美就把我推出廚房,惱怒地甩上門。
呆站在門邊,我望著林淑美的背影,看著她倒掉玉米濃湯。
我快想起來了,卻又想不起最關鍵的地方。
我看不見,那女孩的臉。
*******
隔天,林淑美哭的對象,是個三十五歲的衰尾男子,還未結婚生子擺脫處男身,就因
為喝醉酒開車撞上路邊電線桿,送到醫院急救的時候因為瞄到漂亮護士止不住興奮,當場
心臟病發作,死前還偷摸了女護士的屁股才一命嗚呼。
男子家人知道他的好色本性,特別規劃在送他的最後一天,所有葬禮人員皆是年輕女
性,還開出未滿三十歲跟沒結婚兩項條件,像是要替死者相親選新娘似的,站在棺材旁邊
竊竊私語,不斷的對著男子遺照擲筊,連續好多次都是笑筊,可以料見男子開心滿意又淫
笑連連的色樣。
這種亂七八糟的案子也敢接,林淑美簡直不要命了。
「嗚嗚嗚……阿財啊!你就好好走,不要煞到漂亮妹妹就跟上去,有聽到沒?」沒發
現死者家屬的意圖,林淑美照例哭得很沒誠意,身上的白衣有點泛黃,袖口還黏了兩三顆
飯粒,一條豆芽菜掛在旁邊左搖右晃。
我翻翻白眼,受不了她無敵爛的演技,伸手將車子的冷氣開到最大,乾脆睡起午覺來
。
黑暗中,野狗吠叫傳進耳內,從早上來到這個靈堂後就沒有斷過──瞧瞧,連狗都叫
得比她還入戲,她真的該檢討檢討。
「奈奈呀,偷懶是不好的行為呦。看見你如此懶散,我很擔心這次的任務呢!」副駕
駛座飄來八十七號的低沉嗓音,還有翻閱雜誌的聲響,我知道他又閒閒沒事幹,跑來監視
我了。
「別吵,等她哭完,我再想辦法。」我把椅子向後推,讓自己躺個舒服的姿勢,連睜
開眼睛都懶。
「你會後悔的喔!」八十七號還是翻著雜誌,突然充滿笑意地說。
「後悔什麼?」我挑眉,享受著涼風徐徐,愈來愈想睡。
剛問完,冷氣就莫名地停止運轉,車內溫度在烈日照射下立即升高,車窗隔熱紙也阻
絕不了太陽發出的熱源。
我張開眼睛,八十七號已經不見影子,連雜誌也悄悄偷走,卻多了張冥紙貼在車子的
擋風玻璃上,要我假裝沒瞧見也難。
「八十七號!我那本雜誌今天才剛買的,還給我!」我把臉貼在玻璃上看著冥紙,擰
起眉想罵髒話。
沒得到回應,我悶悶地把身體拉回來,研究著冥紙上的訊息。
冥紙上畫了一個鬼臉,彷彿五歲小孩的隨手塗鴉,畫中之人眼斜嘴尖還流著口水,臉
圓得像頭祭桌上的豬公,凸出眼眶的眼珠子瞇得像條縫,左邊少了一隻肥腫的耳朵,畫得
還真是有夠醜。
八十七號在世的時候,美術肯定沒有及格過,不然就是他的美術老師綁布條矇住雙眼
,利用電風扇吹的遠近來打分數,而他剛好吹過及格線!
雖然他畫得令人難以分辨,我還是非常努力地瞧出他在畫啥他畫了一隻豬!呃,
錯了,是隻像豬的鬼!
這是什麼意思?我會遇到傳說中的鬼魂嗎?我死後第二隻見到的鬼就要來跟我打招呼
了嗎?
對嘛,糊里糊塗當鬼這麼久,只見到八十七號這隻變態鬼,未免也太不合情理,總該
有別的鬼登場了;糟糕,我竟然有那麼一絲絲期待,希望那日快點到來,說不定我可以收
鬼小弟,叫他幫我執行任務… …
「哎,滿腦子裡都不是重點,這樣可不行喔。虧你還是我的幸運數字呢!奈奈!」
佯怒的聲音從車頂傳來,然後一本雜誌掉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臉上,差點打斷
我的鼻梁!
拿下雜誌,我從後視鏡看到臉上有紅色和青色在打仗,各佔不小領域抵死不撤退,鼻
子上更是紅紅綠綠打得最慘烈。
紅色是書痕,青色是老鼠冤氣。
我抓狂地握緊拳頭,猛然抬首對著車頂飆髒話,直到天色暗了以後。
*******
傍晚,林淑美哭完後,騎著她那台早該淘汰的破爛機車進入學校,卻沒有走進教室上
國文課。
嘖,她是準備五修當個永遠的大學生嗎?
我看著她俐落地將那台破機車停在車棚,然後她揹著輕巧的背包走出學校,穿越了馬
路走進某條小巷子裡,最後笑著跑進一家雜貨鋪,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不見。
那是一家老舊的小雜貨店,開在街尾極不顯眼的角落,從外觀看得出來歷史悠久,如
果有機會可以報名國寶級骨董老店,大概穩拿前五十名沒問題。
我站在店鋪外面沒看到人,便無聊地數著糖果罐剩下幾顆巧克力球,來決定是否該走
進去騙吃騙喝,順便把林淑美騙出來幫我付晚餐錢。
這種活得比我一輩子還久的破店,老闆應該是個老先生或老婆婆吧?
兩分鐘後,從店裡面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吸引住我的眼角餘光,讓我好奇地抬頭往
上瞧,看看來的人究竟有多老。
出乎我意料之外,店裡走出一名年輕男子,目測年齡大約三十左右,黝黑的臉龐長得
英挺粗曠,黑色背心藏不住健壯肌肉,身材堪稱熊腰虎背之流,氣勢宛若戰場的鐵騎將軍
。
看到他之後,我懂了。
原來林淑美喜歡這種猛男型,專門吃重鹹,難怪會對我免疫。
「請問,你需要什麼嗎?」男子靠近我,笑出一口亮晃晃的白牙,險險刺瞎我的眼睛
。
我不由得一陣暈眩,步伐像踏在雲端輕飄飄,整個世界因為這男子而暈頭轉向,被他
影響得不能自己;只因為,他散發的剛正氣息像烈火般危險,隨隨便便都會燒死道行不夠
的可憐小鬼,如果都冤死了還要再冤死一次,多冤哪!
遇到這種純陽的人種,對鬼來說是大忌,閃得越遠越好。
幸好,我是隻登記有案的鬼僕,當鬼的時間也不算短,才抵抗得了不斷傳來的純純陽
氣,不至於燒得魂飛魄散,但大概也只剩半條魂了。
「你……還好吧?」他看清楚我痛苦的表情後,皺緊眉頭又更靠近我幾步。
一股熱源燃燒著我,差不多是感恩節烤火雞的溫度,簡直快把我這隻鬼給烤暈了!閻
羅爺爺呀,我都快被燙熟了我!
「謝謝你……再見!」有氣無力地說完,我不管男子的關心呼喚,用最後的力氣奔
出雜貨店,再也不敢回頭。
搓著手臂狂奔的同時,我突然想起那張貼在擋風玻璃上的冥紙:八十七號警告我的是
這件事情嗎?連熊都可以畫成豬,畫得未免也太不像,我不應該相信傻傻他的……
擦擦眼淚,我躲在對街的貨車後方,等待著林淑美走出那個驚死鬼的恐怖地方。
沒等多久,林淑美便腳步輕快地走出來,背包不像進去之前扁平,反而被東西塞得滿
滿,整個背包圓得像一顆球,看起來頗有重量。
「那我走囉!楊大哥再見!」林淑美對那男人揮手,臉上有我沒見過的笑容,讓我有
一瞬間呆住了。
原來她也會笑?那幹嘛每次見到我就吹氣球?
我還來不及開口喊住林淑美,就看見她就走入巷口外一間大型醫院,我錯愕兩秒後,
立即回神追過去──
林淑美的妹妹,就是死在這間醫院。
*******
進入醫院大廳,林淑美跟服務台的義工打個招呼,就邊哼歌邊走到電梯前等電梯,眸
光帶著無限暖意,表情足以媲美歐巴桑殺價成功的模樣,幸福得一蹋糊塗。
我望著林淑美的笑臉,心臟忽然沒由來地漏跳一拍,有種奇怪的感覺在胸口蔓延。
那感覺,宛如玩遊戲時過關斬將拿到鑰匙,興奮地打開眼前的寶盒,卻只見到空空如
也的盒子,直到納悶地將盒子舉起來查看,才發現它破了個洞,裡面的東西也早已消失無
蹤。
不知道為什麼,就在此時此刻,我想起了八十七號第一次拿奈何簿給我時,狀似隨意
說出口的一句話──
「奈何簿是遺忘過去的起點,也是前往未來的門。」
可能是因為從狗嘴裡吐出象牙太過珍貴,那句話令我印象極為深刻,沒特別去記,便
在心底發芽生根,總覺得另有所指。
那句話究竟有何種含意?
為什麼要遺忘過去?遺忘了又會怎樣?
正當我含著棒棒糖靠在牆邊,蹙眉思索話中含意的時候,我的頭突然劇烈疼痛起來,
逼得我停止去想,腦海裡同時浮現出一個高中女生的身影,她在烈陽下猛力踩著腳踏車,
背影看起來像是在生氣,騎得很快很快,我就快追不上了……
「奈奈,來一杯西瓜汁?」
就在我頭痛欲裂的時候,八十七號如往常般神出鬼沒,毫無預警地現身在我身旁,依
然穿著他最喜歡的海灘褲和夾腳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會搭訕中年婦女的變態怪叔叔,只
可惜少了啤酒肚來應景。
「我在執行任務,你少來煩我。」輕揉著額角,我沒好氣的揮揮手,懶得理他手中那
杯飲料。
「喔?那真令人傷心,這杯可是現打的呢!」說完,毫不客氣地大口吸著西瓜汁,一
點點傷心的模樣也沒有。
「你可不可以讓我安靜五分鐘?」我瞪著眼前的無聊男子,實在很想早晚三炷香,祝
他早日升官放我一馬。
「喔?虧我難得大發慈悲,好心來提醒你,電梯到了。」他輕挑濃眉,一副好心給雷
親的嘴臉。
八十七號說完,我立刻回頭,只見顯示樓層的橘色數字不斷跳躍,大約過五秒後,電
梯的門就慢慢開啟。
接著,林淑美走進電梯中,跟一位黑山老妖等級的護士有說有笑,完全不懼怕對方掛
在臉上的調色盤剝落,勇猛得很。
咦,等等,林淑美要去幾樓?
「等一下,我也要上樓!」
將八十七號拋在身後,我趕緊往前衝,不顧林淑美足以塞下鹹鴨蛋的嘴巴,硬是把手
伸進即將關上的電梯門──然後,感應遲鈍的電梯門狠狠地夾緊再放開,花不到兩秒的時
間,我的右手掌立刻紅得慘兮兮,比林淑美褪色的紅色上衣還鮮豔迷人,輕而易舉就吸引
住所有人驚駭的目光。
我優雅地揮揮手,保持迷人的微笑,忍著強烈疼痛走進電梯裡,看起來就是處變不驚
的斯文帥哥。
「你……不痛嗎?剛才聲音好大,嚇死人了……」林淑美皺眉,站在我身旁悄悄問道
。
「還好,不會很痛。」面對數雙射過來的憐憫眼神,我皮笑肉不笑,默默將眼淚往肚
裡吞,就是要將面子給撐起,保住冥府第一帥鬼的美名。
「真的不會痛?」林淑美講完,好奇地用食指戳一下我紅腫的手,動作完全不經大腦
,比三歲小孩還幼稚。
「啊──妳、妳、妳……想謀殺人啊?」我低聲驚呼,當下真想她的腦袋給剖開,放
點智商進去,免得笨得連垃圾場都無法回收。
「是你自己說不會痛的。」她咬唇,滿臉無辜。
「我說妳就相信啊?那我叫妳去跳海妳要不要去?」最好活活淹死,我是不會再發神
經,一時心軟送她到醫院!
「你這麼兇幹嘛?」林淑美瞪著我。
「我哪有兇?明明妳比我還大聲,我還很怕妳……」我立刻從善如流,換上委屈的表
情。
「淑美,你們認識?」老妖護士開口,巧妙地中斷即將爆發的爭吵。
「我們不認識!」林淑美說翻臉就翻臉,眼神像是看到路邊蟑螂,嫌棄到極點。
我斜瞥著林淑美的嘴臉,心中冷笑。
現在是怎樣?要玩是唄?
好啊,她不給臉,我可以比她更不要臉,她就不要後悔──
「美美,我們都在一起睡過了,而且人家還記得妳刺在腰上的星星,妳怎麼可以這樣
?」我含淚控訴完,趁著林淑美還沒反應過來,在護士老妖的抽氣聲中,撲進林淑美的懷
裡牢牢抱著她,死都不放開。
星星,是林淑美紀念妹妹的方式,如一朵鬱金香般的大小,刺在林淑美後腰上,象徵
姐妹倆親情永不墜落,永遠綻放燦亮光芒。
親眼看著怕痛的姐姐刺上那顆星星,林淑美的妹妹被收到冥府後,每天以淚洗面,始
終放心不下陽世的姊姊,因而拒喝孟婆湯了結前緣,鬧得驚天動地泣鬼神,眾妖敬而遠之
,於是地府只好派我來收爛攤子……
「你怎麼知道我的腰上有刺星星?」林淑美開口問,聲音聽起來平淡無波,異常冷靜
。
「抱妳的時候看見的。」我委屈咬唇,故意說得曖昧,意圖使人誤會。
五樓到了,電梯裡的人居然像約好似地,全部都在這一層樓走出去,只剩我和林淑美
站在電梯裡緊緊抱著,氣氛怪異至極。
我吞了吞口水,突然有種風雨欲來的預感,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比遇上道士
收鬼還懼怕。
電梯門緩緩關起來,載著我們兩個人繼續上樓,進入了一種無聲勝有聲的境界。
可惡,哪有這麼剛好全都走出去?該不會是八十七號偷偷在整我吧?
「可以放開了嗎?」林淑美的嗓音毫無溫度,讓人猜不透她此刻的想法,更加使我膽
顫心驚。
抬頭,我看見她眼底憤怒的火花,立刻懦弱地放開她的雙手,並且往後退了兩步,將
自己的身子縮到電梯最角落,隨時準備奪門而出。
「妳不要生氣,我有先天性心臟病,會怕……」
「你、完、蛋、了!」
就在林淑美大吼的瞬間,電梯升到了十三樓,擦得晶亮的電梯門傳來動感音樂,我和
林淑美驚覺不對勁,皺眉互看五秒後,有默契地決定暫時休兵,同時往聲音來源瞧去──
門外,居然是路邊攤式的喜宴會場?那飄浮在空中的霓虹燈,又是誰的傑作?
「為什麼會這樣?」林淑美看見門外的景象,嚇得眼睛睜大,顫抖著雙唇說道:「這
間醫院明明只有十二層樓……」
我吹了聲口哨,站起身將林淑美攬到懷中,假裝沒看到她侮辱人的驚訝神情,輕聲道
:「相信我,不會有事的,放心。」
然後,我拉著她進入喜宴會場。
*******
才剛踏入會場,兩顆浮在空中霓虹燈就緩慢地旋轉,射出會刺瞎眼睛的七彩光芒,然
後是男子清喉嚨的聲音,接著兩顆霓虹燈就傳出殺豬般的歌聲,堪稱史上最佳暗殺武器。
「來來來,妳是我的心肝寶貝!我要愛妳到永遠永遠!不要害羞,我的小情人!漂亮
妹妹呀,哥哥在等妳來親親!嗯嘛嗯嘛……」
嗯嘛嗯嘛……
嗯嘛嗯嘛嗯嘛嗯嘛……
深情款款的飛吻一個接著一個,透過霓虹燈無限傳送,充分表達出男子的愛慕心意,
瞧那音量是如此的用情至深,猶如擠出三十多年的處男勇氣,全都獻給了命中注定的佳人
,那女孩有個很美的名字:林淑美。
可惜,青蛙死後還是一隻青蛙鬼,絕對不會基因突變進化成王子鬼,想換張臉皮只能
排隊預約,等待下輩子投胎轉世的空缺;聽說目前最缺的是非洲王子,不曉得他有興趣嗎
?
「他這麼熱情,妳有沒有被他的口水感動到?」我極力忍住想吐的衝動,抽抽僵掉的
嘴角,轉回頭詢問女主角意見。
「你再說一句風涼話,別怪我不客氣!」林淑美臉色鐵青,嘴唇咬到發白,口氣也兇
得要命,雙手卻緊緊抓著我的衣角不放,活似溺水之人拼老命抓住一根浮木,死也不放開
。
乖乖,現在是在唱哪齣戲?
身為一位專門哭死人的孝女,居然還會怕鬼?
「只要妳願意的話,我很願意幫你們證婚。」挑挑眉,我誠心建議。
當我幸災樂禍地說完後,手臂立刻傳來劇痛,這種感覺已經是第二次,我不用低頭也
知道,肯定是林淑美又張嘴咬人了。
我悻悻然地舉起手,果然看見臂膀上多出一排淺紅牙印,上下排列得整整齊齊,半顆
也沒少。
愈看愈覺得痛,我揉揉手臂,咬唇哀嚎:「妳又咬我,好痛……」
可惡,等她下次去看牙醫,我一定要串通全診所的醫生,將這隻母老虎的牙齒拔個精
光,讓她沒辦法再放肆攻擊!
「要結婚,你自己去結,不要扯到我。」擦掉唇邊的口水,林淑美邊走邊說。
雖然林淑美被氣到失去理智咬人,但是她仍然牢牢地捉住我的衣角,我走到哪她就跟
到哪,臉上的冷靜神色完全是硬裝出來,只能去騙騙包尿布或吸奶嘴的小鬼頭,對鬼鐵定
無效。
我苦著臉轉過頭,目光審視周圍狀況,突然不想讓林淑美害怕太久。
咦?等等,這又是怎麼回事?不想讓林淑美害怕太久?
身為一個沒血沒淚沒良心的優質鬼僕,居然會想保護一個人類,難不成頭殼壞掉的人
是我嗎?
就在我亂七八糟隨便想的時候,林淑美不知為何抓得更緊更用力,指甲狠狠地戳入我
的大腿肉,我吃痛蹙眉,反射性轉回頭──
「小姐,妳考慮得怎樣?要不要嫁給我們家阿財?」
一位臉色死白的老婦人浮在空中,笑呵呵地問著林淑美,那眼神根本是婆婆挑準媳婦
的眼光,還偷偷瞄林淑美的屁股尺寸,看起來是既滿意又高興。
我瞇眼,認出眼前這個體態臃腫的婦人,正是那位衰尾處男的母親。
「她幹嘛一直盯著我的屁股?」林淑美捉緊衣角,又怕又愛問。
「在某些老人家的觀念裡,屁股愈大愈會生,她對妳屁股的評價似乎很高,恭喜妳了
。」我充當民俗文化解說員,熱心解釋道。
「你現在是偷罵我屁股大嗎?」林淑美的腦筋難得轉過來,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
「怎麼可能?明明就不大,小了點。」我睜大雙眼,很習慣地說出違心之論,強力否
決林淑美的猜測。
林淑美甜甜笑著,狀似嬌羞的低頭,下一秒卻發狠地咬上我的手臂!
「啊──」我壓根沒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很丟臉的失聲尖叫後,才喘氣問道:「妳
為什麼又咬我?」
「因為你明顯口是心非,說謊。」林淑美仰起頭瞪我一眼。
「妳當我的手是狗骨頭,咬上癮了呀?」我給她瞪回去。
「對啦!怎樣?」
「好吧,那我原諒妳……林小狗妳好!」是她要順著話講的,蠢。
「你!」她詞窮,雙眸瞪大再瞪大。
我繼續和林淑美大眼瞪小眼,特意引開她的注意力,前後不到幾分鐘,她慘白的臉色
因為生氣而漲紅,漸漸恢復原本的元氣,不再面無血色。
她很認真在生氣,忘了前面那個飄在半空中的老婦人,仍在癡癡等她的答案。
然後,我瞅著林淑美的眼睛,悄悄摸向牆壁凹凸不平的地方,果然摸到一個突起來的
東西,我迅速按下那個東西──
「啪!」
燈火全亮,喜宴會場驀地消失,老婦人也不見蹤影。
映入眼簾的,是一格一格的冰櫃,位於我們正前方的櫃子滑了出來,老婦人瘦弱的身
子躺在冰櫃裡,看起來慈藹和善,彷彿只是沉睡般閉著眼睛,絲毫沒有邪惡氣息。
原來,我們進入了醫院的停屍間,難怪我的鼻子總是聞到濃濃屍臭味,癢得受不了。
我抬起頭環顧四周,沒兩秒便看見半開的感應門,隨即拉起林淑美的手往感應門衝過
去,半秒鐘也不願意停留。
「快點跑,不要回頭,不然她會跟上來!」我邊跑邊叮嚀林淑美,避免她傻傻地回頭
,讓鬼有機會把她的魂魄給勾走。
跑出停屍間後,我拉著林淑美奔下樓梯,離開鬼氣森森的醫院。
*******
跑出醫院,林淑美回過神,便急忙地甩開我的手,臉蛋浮上若隱若現的暗紅色澤,像
是想起自己應該意思意思的害羞一下,不可以跟陌生男子牽手牽得這麼自然。
涼風徐徐吹起她的髮梢,路燈暈黃的光線落在她臉上,使她的五官特別柔和,忽然間
我覺得,林淑美大學五年沒有白讀,看上去挺有書卷氣質──在她閉嘴的時候。
莫名其妙地,有股曖昧的氣氛悄悄流竄,讓我們兩個人尷尬了幾分鐘,沒有人開口說
話。
等我們走到學校圍牆時,林淑美終於不自在地撇頭哼歌,依然是五音不全的歌喉,可
是少了她假哭時的尖銳,聽起來順耳許多。
半晌,經過兩個紅綠燈,我斜瞄她的側臉,輕聲問道:「妳還好吧?」
聽到自己丟出的問題,我頓時愣住,瞪著巷子裡一隻野狗,直到牠邊嚎叫邊夾著尾巴
逃跑,我才收回震驚的目光。
我剛才那句話……是在關心林淑美嗎?身為冥府鬼僕,我早就在地獄裡看過萬惡景象
,自覺情緒也愈來愈淡,竟然還會關心一個人類女子?
「不好,我的心臟快跳出來了……為什麼你都不會怕?」林淑美的嗓音還有些怯意,
宛如受驚小鹿。
說完,她抬起頭,眸光閃著疑惑,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的模樣。
「我有陰陽眼,那些東西從小看到大,早就已經麻痺了。」我語氣輕鬆,隨口找個理
由敷衍過去。
如果讓林淑美發現我也是一隻鬼,她可能會立刻口吐白沫死翹翹,然後姐妹在冥府團
聚,齊聲指控我失職怠惰,造成陽壽未盡的林淑美活活嚇死……
不行不行,驚死林淑美這個方式太冒險,要是被八十七號抓到我作弊,下個案子一定
會更棘手……
「這樣不是很辛苦?」林淑美皺眉,眸光轉為萬分憐憫,像是看到快絕種的稀有動物
。
「對啊,我真的很辛苦……」因為前幾秒都在神遊的關係,我壓根就忘記上個話題,
於是我選擇最安全的方法回答道。
無論林淑美說什麼,我只要順著她的話尾說準沒錯。
「對啊,辛苦你了。」她拍拍我的肩膀,眼底盛滿同情。
我瞅著林淑美的眼眸,突然靈機一閃,想到了絕佳的話題,「那麼,可不可以請妳大
發慈悲……」
「咦?」林淑美愕然。
「不要收我房租?」我淚眼汪汪,只差沒搖尾巴討她歡心。
「想都別想,要住一定要繳房租!」林淑美說變臉就變臉,半點情面也不給。
「不要這樣啦,我真的很窮很窮,戶頭只剩十七元……」我繼續遊說。
「免談,你明天就給我去找工作,下個月一定要繳房租。」她堅決地說。
「可是現在工作不好找……」
「那是你的問題。」
寧靜的巷弄裡,我和林淑美的聲音顯得格外大聲,一來一往的對話未曾間斷,誰也不
讓誰。
然而,聊天鬥嘴的同時,我忍不住偷覷著林淑美的側臉,心底開始為這個任務感到擔
憂與煩惱:她這麼輕易地就相信陌生人,是真的沒有想到後果嗎?還是她已經放棄一切,
所以全都不在乎了?
路燈下,我踩著林淑美的影子,雖然笑著回嘴,卻心事重重。
*******
深夜,我又夢到了那個騎腳踏車的女孩,她依然穿著那套高中制服,但是場景和前幾
回不同,她對我的情緒也不同。
她笑得好快樂,背對著我往前衝刺,漸漸騎遠。
我站在原地,也笑得很快樂。
片刻,我跨上腳踏車努力追著女孩,就快追上了,這時耳中卻傳來了林淑美的尖叫聲
,讓我立刻從睡夢中抽離!
我猛然驚醒,上半身迅速從床鋪彈起,差點就跌下了床。
「啊啊啊──」不到兩分鐘,二樓又傳來林淑美驚恐的慘叫,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
我瞇起眼睛,隨即狂奔衝到樓上,用右腳大力踹開林淑美的房門!
然後,我瞪著眼前景象,知道林淑美尖叫的原因了。
那位稍早在醫院遇見的老婦人,正飄在林淑美的窗戶邊,誠懇真摯地凝視著林淑美,
繼續苦口婆心地為兒子牽姻緣:「小姐,我們家阿財真的負責顧家,跟妳很速配啦。我身
為婆婆,可以跟妳保證,他睡覺不會磨牙,尿尿都會把馬桶的蓋子掀起來,紅蘿蔔也都會
吃光光喔……」
老婦人口沫橫飛,興奮地說著她兒子的種種優點,但是說到激動處時一個不小心,就
將假牙給用力噴了出來!
幸好,老婦人眼睛明亮反應又快,出手就將飛出嘴巴的假牙捉入掌心,眼睛連眨都沒
眨,臉上淨是老神在在的微笑,表情泰然自若。
我為這神乎其技的一刻,傻掉了。
我很好奇,老婦人如此驚世的功力,究竟是經過幾年修練而成的?
「不好意思,我先裝一下牙齒,講話比較清楚……」老婦人終於停止說話,害羞地轉
過身裝牙齒。
移回目光,我看見林淑美蜷縮在床角,用涼被將她的身子包得緊緊,整個人像極了一
粒剛出爐的饅頭,假如頭頂可以冒白煙應景,就更加完美了。
林淑美該不會以為將自己包起來,就能防止鬼魅的騷擾吧?她到底是向哪隻鴕鳥學來
這爛招?
「小姐,我們家阿財真的很負責顧家,跟妳非常速配……」花不到五秒,老婦人火速
裝完假牙,嘴巴猶如機關槍似的火力全開,不斷重複剛才說過的話。
雖然老婦人很熱情,但是她的嗓音冰冰冷冷,臉色死白如蠟,渾身散發的臭味更難掩
陰氣。
由於老婦人不是惡鬼,不會真的去傷害林淑美,所以我懶懶地斜靠在木門邊,看著眼
前荒謬的鬧劇,沒打算出面阻止。
我不能因為林淑美,一次又一次的破例。
十分鐘後,老婦人再次重回第一句話,我終於忍不住大笑搖頭,並且用力吹了兩聲響
亮口哨,對林淑美表達我無窮的佩服──瞧瞧,僅是在醫院外回眸一望,林淑美就能輕易
地將野鬼給勾引回家,她的血液裡鐵定有鬼界狐狸精的成分,只當孝女著實可惜了!
林淑美聽到口哨聲後,偷偷從涼被中露出清秀臉蛋,眼神惶然不安地飄向我,下一秒
嘴巴馬上張開──
「啊啊啊──」她竟然叫得更為悽慘。
「小姐,妳怎麼啦?是看到鬼喔?」瘋狂碎碎念的老婦人受到嚴重驚嚇,大口喘著氣
,輕拍胸脯問著林淑美。
「謝謝,我也想問她這個問題。」我揚眉,舉手附和。
沒想到,我才剛說完話,一個淺藍色枕頭就朝我飛了過來,幸好被我驚險地閃過!
接著,是滿天飛的拖鞋、漱口杯、牙膏、寶特瓶、玩偶……
我被丟得莫名其妙,趕緊舉起身旁的書桌椅擋在身前,胸膛一股鳥氣衝上喉嚨直逼腦
門,逼得我很嗆地問她:「妳幹嘛?更年期提早來了喔?」
林淑美的回答也很嗆,只用簡單明瞭的幾個字,就點出令她突然抓狂的原因,害我轉
開房間門把的時候,不小心錯愕了兩秒,當場被她的國文課本砸到屁股──
「色狼!變態!沒穿衣服!你去死!」
*******
隔天早上,我全身青青紫紫,所有的部位就是屁股受傷面積最大,讓我連走路都隱隱
約約感到刺痛,更不用說坐上椅子的瞬間,那感覺根本就是從天堂降落到人間煉獄。
可惡至極的林淑美,難怪國文會被教授當這麼多次,就因為她什麼東西都丟歪失準,
只有國文課本一丟就中!
她到底有多恨國文課呀?
「奈奈,屁股開那麼大一朵花,怎會有空來玩?」八十七號對我揮揮手,依舊坐在他
的老位置喝西瓜汁,太陽眼鏡上反射著我猙獰的面孔,也絲毫不在意。
「八十七號,我要換任務。」屁股痛得要死,我沒心情跟他瞎扯,開口第一句話就直
接說出來意。
我一定要換任務,擺脫林淑美那個神經病!
哪有人怕鬼怕到一半,反而發瘋把鬼嚇跑?昨晚,老婦人看見林淑美砸東西的狠勁後
,終於發現自己錯得離譜,林淑美根本不是乖巧又聽話的好媳婦人選,便立即從房間窗戶
中飄出去,沒有再現身。
幸好,我有先拿椅子擋住林淑美的攻擊,否則我都不敢去想像,如果國文課本吻上的
地方不是屁股的話……
光是想像那個畫面,我就冷汗直流,瘋狂顫抖不已。
不行,再繼續留在那隻母老虎身邊,我怕自己會失去理智,衝上去反咬她一口!
「你有聽到嗎?我、要、換、任、務!」遲遲等不到八十七號的回答,我再強調一次
,語氣堅定。
儘管我喊得很大聲,但是眼前的男子仍然面不改色,喝了他的西瓜汁好幾口,才不急
不徐地道:「換任務?這是天方夜譚,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比企鵝摘月亮、北極熊長翅膀
還難呢。可愛的小奈奈,請你再次記住:由你開始執行,就必須由你結束,這是『奈何簿
』不變的規定呦!」
八十七號東扯西扯,最後才說出重點,擺明就是不讓我換任務。
我站在遮陽傘底下,瞪著逍遙自在喝西瓜汁的中年男子,有一種想把他捏死的衝動,
但是因為一隻惡犬而弄髒自己的手,徹底就划不來。
或者,把他踹進海裡,讓他溺水死掉就好?
「奈奈,我會游泳,這個辦法行不通的。」八十七號把太陽眼鏡移到雙眼下方,燦笑
道。
這傢伙又偷偷探聽別人內心的話了,真是令人討厭的嗜好!
我沒說出心中感想,因為我明白依八十七號的能力,肯定知道我在想什麼,乾脆就不
說話浪費口水,省得他又胡扯一堆。
「奈奈,我是身不由己,非聽不可呀……聲音會自己跑進耳朵裡,我也不能控制呢。
」八十七號果然接話了。
「那請你去訂製一副耳塞,還是要我幫你買也可以?」我不曉得第幾遍提出這個提議
。
「不要,戴耳塞會減少我帥氣的程度。」八十七號如同往常,用會氣死人的藉口搪塞
掉。
算了,我也不奢望八十七號會有羞恥心,畢竟這男人的臉皮厚度無窮無盡,腦袋也只
有噁心巴拉的話,當他是野狗亂吠就好。
「那林淑美怎麼辦?我跟她住在同個屋簷下,會有生命危險,出事你要負責嗎?」我
忽略掉八十七號的自吹自擂,誇張地把問題擴大,就是想甩掉林淑美這個大麻煩。
「我有一個辦法應該可行,而且兩全其美。」八十七號聽完我的話,沉默了許久後,
微笑說道。
我瞪著八十七號的微笑,毛骨悚然。
每次只要八十七號露出這種微笑,我就會特別衰,這回又多一個超級衰女林淑美在身
邊,我只會衰上加衰……
*******
月黑風高的夜晚,林淑美的房子倏地斷電,整棟屋子頓時陷入短暫黑暗,處於伸手不
見五指的狀況之中。
我坐在大門外,聽到林淑美翻箱倒櫃的聲音,約莫三分鐘過後,一圈淡黃色的光線從
她的房間直射而出,照在街外的行道樹上。
外面的路燈依然亮著,只有這間屋子被斷電,兩邊的明暗比較下來,使林淑美的屋子
更顯漆黑。
我抬起手瞄了眼手錶,等著。
再過四分鐘,八十七號就會故意製造哭聲,讓林淑美嚇得跑出自己的家,然後我再衝
出來攔住她,來個漂亮的英雄救美,從此收服衰女的刁蠻脾性……
這就是八十七號所說的「辦法」,他還信心滿滿地說肯定會成功,因為這個點子太棒
了!
我被迫配合演出路人英雄,除了無奈還是無奈,真想找一天衝到冥府的辦公室裡,把
八十七號的電視給摔個稀巴爛;很明顯,八十七號平常閒閒沒事情,看太多偶像劇,默默
吸收不少芭樂劇情,連想個辦法都風花雪月了起來,有夠噁心。
「啊啊啊──」
咦,明明時間還沒到,怎會提早來?八十七號向來只會遲到,這次效率出乎意料的快
,真是難得,是吃錯藥了嗎?
我站起身,拍掉褲子上的灰塵,等著林淑美衝出她的屋子。
一秒、兩秒、三秒……
「嘟嘟嘟……」我的手機聲響起,是八十七號打來的。
「喂,你還有空打給我?不怕林淑美看到嗎?」天底下有哪隻鬼出沒,會隨身攜帶手
機打電話?
「奈奈,我今天臨時要加班,沒空去哦。我有事情要忙啦,再見。」簡短兩句話,講
完馬上掛掉。
我傻眼地瞪著手機,足足愣了五秒。
他沒來,那林淑美為什麼會尖叫?
我立即抬頭望向林淑美的房間,心急地低聲咒罵八十七號,然後火速衝進漆黑無光的
房子,連半秒也不敢停留。
跑到二樓,我打開林淑美房間的木門,先是一陣煞氣迎面撲來,隨後是男子熱情如火
的淫笑聲,接著是醫院聽過的電子舞曲,宛如來到了偏遠鄉鎮的送葬會場。
「小姐,妳美麗得像天上仙女,當我的女朋友好不好?哥哥會好好疼妳一生一世,永
不分離。」多麼誠懇的追求詞,男子掏心掏肺地說著,假如女主角當場答應,肯定會更為
感動人心,成就一樁美好良緣。
可惜,女主角現在很忙,沒空理他。
「南無阿彌陀佛、親愛的主啊、土地公跟關老爺,請您來救救我,我願意吃齋唸佛、
每個月給您捐香油錢、照三餐幫您哭……」林淑美雙手合十,跪在床邊顫抖不已,努力祈
禱神蹟出現。
聽到林淑美的祈禱詞,我無言了。
我撇了撇僵掉的唇角,想提醒林淑美神明並不需要她哭,但是才張開嘴巴,肥碩有餘
的男子硬是搶先一步,情意綿綿地訴說他連珠炮般的愛──
「小姐,我是真心愛妳的,請不要拒絕我的愛,讓我們來愛的親親,談一場轟轟烈烈
的愛情,愛到所有的人都羨慕我們的愛!」男子嘴中叼著一朵紅色玫瑰花,短短幾句話就
重複使用好幾個「愛」字,明顯暴露自己的文學素養低落,配國文屢次被當的林淑美恰恰
好。
語畢,男子嘟起自己的厚唇,沉醉地往林淑美的臉頰親過去,引來了林淑美殺雞似的
慘叫,高亢的聲音直竄天邊,絕對可以震破方圓百里之內所有玻璃,直逼驚天地泣鬼神的
無敵境界。
這畫面,像極一隻豬公被孝女的哭聲感動,特地從喪禮的桌子上活過來,並且鍾情於
孝女,此生此世永遠愛相隨,愛到不離不棄。
多麼感人的時刻,如果林淑美點頭答應,就皆大歡喜了。
「走開,我才不要跟你愛的親親!」林淑美一巴掌打掉男子的臉頰,輕拍著不斷起伏
的胸口,尖聲斥道。
「妳打我?妳居然敢打我?我到死之前,連我媽媽都沒有打過我,妳憑什麼打我?」
男子錯愕兩秒後收起笑臉,週遭的氣息轉為黑濁穢氣,怒眉豎目地質問。
隨後,原本輕快的電子舞曲突然消失,林淑美的手電筒忽明忽滅,射出黯淡青光,房
間頓時充滿動物屍體的味道,空氣中飄浮著腐爛的肉屑,令人作噁。
發覺情況不對勁,林淑美有危險了。
我馬上向前衝,拉住林淑美就往樓梯跑,身後不時傳來男子的陰沉咒罵,一聲比一聲
憤怒,粗嘎的聲音迴盪在黑暗空間內,隱隱挾著內臟敗壞的惡臭味。
林淑美像是被嚇傻了,不敢說話。
「妳為什麼就不能好好愛我?我愛妳呀!真的很愛妳呀!」男子追在後方,就快追到
了。
我拉著林淑美在黑暗中奔跑,急速跑下樓,但是到玄關的時候,鐵門怎麼扭就是打不
開!
倏地,陰風陣陣襲來,男子的身形從鐵門浮現,青黑色臉皮露出猙獰的表情,下半身
滴著大量屍水,慢慢地朝我們走過來。
如果再不離開這間屋子,就走不掉了!
「林淑美,假如我做錯事,妳願意原諒我嗎?」我回頭,靜靜凝視林淑美。
「咦?」她睜大眼睛,不解。
我嘆口氣,沒等林淑美回答我的問題,就勇猛的將她抱在懷裡,很命苦地學偶像劇的
狗血情節,直接往透明窗戶撞過去……
*******
「啊──痛痛痛!小姐,可不可以請妳溫柔一點對待我?」
醫院的急診室裡,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抗議,即便護士小姐已經非常小力,但是我仍然
大聲驚呼。
護士小姐似乎見慣我這樣的病人,略為抱歉地笑了笑,仍然繼續拿棉花棒幫我的傷口
消毒,這次更加謹慎小心,動作非常輕柔。
其實,我的傷痕只是輕微割傷,根本沒有痛得如此強烈。
我很故意,大聲喊出來只是想讓林淑美愧疚,這樣我以後才有機會跟她討人情,讓她
答應我的要求;得到愈多籌碼,對我的任務愈有利,我就能早點離開林淑美這個大麻煩。
「你也知道痛?那你撞下去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會痛?而且,那扇窗戶很貴,我絕對
不會原諒你。」林淑美雖然嘴上罵著,眼神卻流露出關心的神態,一看就知道,她絕對不
會跟我拿修理費。
很好,魚兒咬餌上鉤了。
我暗暗賊笑,打算拉起暗藏已久的釣竿,向林淑美討人情,但是當我要回嘴敲她竹槓
的時候,我腦海中響起了一個女孩哭泣的聲音,含淡淡的冤,帶著淺淺的怨,似有不甘─
─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然後,我狠狠地地愣住,死盯著林淑美擔憂的臉蛋,久久不放。
那聲音,怎會跟林淑美如此相像?會是我的記憶出現錯覺,將以前和現在的事情,全
都混淆在一起了嗎?或者,這是我開始恢復記憶的前兆?
「你的頭還好吧?不舒服嗎?」見我沒開口,林淑美眉頭緊蹙,看起來很替我擔心。
直到林淑美的冰涼掌心貼上我額際,我才猛然回過神來,訝異自己並不討厭她觸碰到
我的身體:身為冥府小鬼,我的身子骨多少帶點陰氣,除非任務上的需要,不得已必須碰
觸到人類,不然我是排斥人類身體的。
可是現在……林淑美是在關心我嗎?
原來被人關心,竟是這樣的溫暖,讓我想起七月鬼門開時走在月光下,那種無拘無束
、從冥府暫時放假的感覺。
「我的頭好痛,全身都沒有力氣……」我靠在林淑美身上,模仿重病之人扶著頭,用
氣音說道。
「你先躺著,我去叫醫生來,說不定你有撞到頭……」林淑美說完,動作輕柔地將我
放回病床上,迅速往值班醫生走過去。
我凝視著林淑美焦急的背影,心中突生奇異的感覺,那個是有點像是……感動?
我居然因為會林淑美的關懷,有一點點的感動?見鬼了,管它什麼感動,都不可以再
繼續下去!
八十七號曾嚴肅警告我,身為鬼僕不可以有人類的心,和陽世之人有感情上的牽連更
是冥府大忌,最終會招致鬼僕本身魂飛魄散,永世不得再輪迴轉身……
我不會因為林淑美而做傻事,絕不。
即使,我好像有那麼一點點、就只有那麼一點點、該死的絕對只有那麼一點點──動
心。
*******
「奈奈,你叫得好大聲,現在影片已經流傳到冥府的網站,還榮登熱門點閱率冠軍,
真是令我太丟臉了。」
睡眠中,八十七號的聲音飄來,離我離得很近,幾乎是貼在我耳邊講的,還飄來陣陣
西瓜的味道。
我皺眉,撐開沉重的眼皮,看見八十七號穿著花襯衫加海灘褲坐在病床旁邊,連遮陽
傘也帶過來,依然是一副悠閒自在的死樣子。
這人也真是夠無聊,來醫院也穿得異常花俏,險險閃瞎我可憐又無辜的眼睛;每次見
面都喝西瓜汁,會不會哪天西瓜絕種,直接複製他的基因就行了?咦,那他不就是西瓜鬼
了?
「奈奈,你又在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思想真是不純潔,真令我傷心透頂……為了
讓你反省悔過,本人決定罰你扣掉兩天假,等林淑美這個案子結束後,就開始執行。」八
十七號涼涼地開口,說完還輕蔑地瞥了我一眼。
什麼?扣假?我都已經快沒休假了,這隻變態鬼竟然只因為個人心情,就在那邊隨隨
便便扣我假?
「你這人才亂七八糟,憑什麼因為這狗屁理由,就決定扣我假?我就不相信你多純潔
!」我忍不住爆粗口,很想衝上去把眼前的無聊男士揍死,讓冥府改派腦袋正常一點的辦
事員來監督我。
人會氣死人,鬼會氣死鬼,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遇上八十七號這隻鬼,我早晚會被氣
死!
「我是經過冥府數道甄選關卡,以總成績第一名的絕佳表現通過測試,被高層直接挑
選進冥府當辦事員,如此的優秀、聰明、有實力……你還有什麼寶貴的意見嗎?我願意洗
耳恭聽。」八十七號不改頑劣本性,照例先長篇廢話一堆,再用雙眼斜睞著我,萬分驕傲
地說。
「聽你在臭蓋,誰會相信!」我大吼,壓根不信他的說詞。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那都是過去的事。奈奈,時間到了,謎底自然會解開……
你現在應該操心的,不是扣假這件小事,而是另外一件大事喔!」八十七號話鋒一轉,忽
然神祕笑道。
「那我應該操心什麼事?那隻豬公鬼的事嗎?」我沉下眼,想起他特地畫給我的豬公
塗鴉,立即反問。
雖然八十七號混歸混,但是不能否認,他擁有極佳的判斷能力,對危險的事情預料得
很準,說的話也往往會成真;直到目前為止,我可以安全地執行任務不出大紕漏,很多部
分得歸功於他的幫忙。
他不是好上司,可是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上司,這點無庸置疑。
「我不是對你說過,你最近會有一個大劫,處理不好會有危險?」八十七號理所當然
地問,說得好像他老早就告訴過我似的。
「你從來沒有提過我會有大劫這件事,謝謝。」我咬牙,從床鋪坐起身,瞪向喝西瓜
汁的八十七號。
「喔?那我現在不就告訴你了?」他無所謂地聳聳肩,語氣毫不在乎,那態度彷彿吃
完便當後,順手丟一根骨頭給野狗吃,也不管那隻狗早就餓死了。
「我真的會有大劫?」我死盯著八十七號的眼睛,想從他眼中分辨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但是無論我怎麼看,就是看不出個所以然。
八十七號的眼睛淡然無波,根本無視我的存在,連我故意將臉靠近他,兩個人的臉差
不到五公分,他也沒有任情緒反應。
好半晌,他才開口道:「奈奈,如果這次沒有處理好,你可是會魂飛魄散,消失在陰
陽兩世之間的。」
我瞪著八十七號嚴肅的表情,錯愕不已。
打從我睜開眼看到八十七號,從他開始像中毒般猛灌西瓜汁起,他從來沒有過這麼認
真的表情,連一次也不曾有過。
他是說真的,假如我沒有躲過這次劫難,就會連魂魄都沒有了!
*******
鬼海茫茫,為何如此乖巧、任勞任怨任八十七號欺負的我,卻總是比別隻鬼更苦命、
更歹命?
自己的劫難猶如世紀懸案,找不到避難的方法,只能見招拆招;而那個名叫林淑美的
女人,似乎是我上輩子的災星投胎,總愛在這種非常時刻給我出狀況。
經過我再三保證,並且一再強調白天不會有鬼出沒,林淑美才在我的陪伴下,提起膽
子回家,逼得我趁她未注意時罵了幾句髒話。
天知道,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整個人活得比雜草還低賤、比她家陽台上的仙人掌
還糟糕,那為什麼會怕鬼怕成這樣?為何世界上會有這樣性情矛盾、極端無厘頭的人類?
「不要啦,我看還是先請認識的道士來抓鬼,這樣比較好。」死拉著大門,林淑美像
隻澳洲來的無尾熊般,雙手雙腳全都用上,巴在門上遲遲不肯鬆開手腳。
抓鬼?我又不是呆子,讓她請道士來抓我這隻鬼!
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要掐死眼前的女人,第五次強調道:「相信我,我有陰陽眼,現在
那隻鬼不在房子裡,我們很安全的。」
我綻放據說會迷人也會迷死鬼的微笑,再三保證。
如果是以前,我早就一拳敲昏她了事,才不可能耐著性子,跟她在門口耗這麼久的時
間;遇到林淑美、見過她的笑容之後,我所有的原則全都被打破,極端的手段更是全都使
不出來,只得認命了。
「可是,你這個人,令人無法相信。」林淑美皺著臉,歪頭說道。
一針見血,連半點情面都不願意留給我,她夠狠!
「我知道自己之前的表現,真的太差勁了……所以,可以請妳給我改過自新的機會嗎
?」我忍下想打飛她的衝動,繼續用噁心的甜言蜜語,灌入她沒神經的腦門,想感動她的
豆腐心。
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林淑美會選擇相信我。
她什麼都好,就是腦袋不好,這幾天相處下來,我更加肯定她的無腦程度已是末期,
無藥可救。
林淑美聽到我的懇求後,先是僵住了幾秒,接著她轉過頭瞧我一眼,然後又低下頭思
考超過三分鐘,最後才抬起頭答應道:「好吧,既然你這麼誠懇,我就答應你好了。」
都是一樣的結果,有必要分這麼多瑣碎動作,來表示她微不足道的小小掙扎嗎?不愧
是林淑美,真懂得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地方,浪費我寶貴的時間。
「那,我們進去吧?」我朝她伸出右手,柔聲問道。
「嗯,好。」她將手放入我的掌心。
隨後,我們走進了她的家,裡裡外外檢查了一圈。所有的狀況都跟前幾日相同,廚房
沒有少個椅子或餐盤,快要吃完的海鮮麵也好端端地放在冰箱,陽台曬的衣服仍然還掛在
竹竿上,全部的東西都在位置上,沒有被偷。
除了那塊破掉的玻璃,其它的物品全都在原本的地方,如同這幾天清晨我醒來走下樓
,第一眼所看到的景象。
「還好,沒有遭小偷,鬼也不見了。」林淑美誇張地呼口氣,拍著胸脯慶幸道。
鬼若是想要走在陽光底下,就必須配戴冥府工作證。又不是所有的鬼都領有工作證,
大白天想看到孤魂野鬼出沒,那中獎機率微乎其微,去買樂透說不定還比較快。
「現在妳願意相信我了嗎?」
趁著林淑美忙著東張西望的時候,我舉起她的手,深情一吻。
「你你你……幹嘛還牽著我的手,放開啦。」林淑美臉頰迅速充血泛紅,染上兩朵紅
暈。
語畢,她輕輕甩開我的手,飛奔進她的房間,馬上將她的房間門給關上。
我看著緊閉的房門,搖頭輕笑。
林淑美果然笨得可以,居然在才感到害羞,會不會太晚了?
*******
經過男鬼騷擾之後,又平安無事過三天。
這天林淑美閒得發慌,竟然一大早就爬起來跑去買報紙,還打開電腦登入人力銀行,
說要幫我找工作。
「你有什麼專長嗎?」她手中敲著鍵盤,不時轉回頭問我各項問題。
專長?有呀,詐欺和死皮賴臉,不過這拿去找工作會錄取才怪。
我假裝偏頭想了想,忽然想到我還有一個專長,應該可以拿來充數,騙過一些眼睛長
歪的雇主,讓我撈到工作。
「我會攝影,拍出來的照片還可以看。這樣……應該算吧?」我喝了口紅茶,疑惑問
道。
自從接過某一個攝影師的任務之後,我就發現了自己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忘記,我還記
得攝影的技巧,而且拍出來的成果絲毫不青澀,直逼專業級的水準。
一個詐欺犯卻擁有專業的攝影技巧,實在是件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我又想
不起來上輩子的事,所以日子也就這麼過去了;我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做什麼事、又
詐騙多少個人,但是我已經在冥府喝下了孟婆湯,前緣自然也斷得一乾二淨,無法再重來
。
遺忘過去的人,往往會想追上回憶,但是往往又被回憶給狠甩在後頭,就再也沒辦法
追上;我的回憶,早就在我前面跑了好遠,我已經漸漸放棄追逐,不再奢求那個不可能的
夢。
「攝影?」林淑美聽到我的回答,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呆愣住。
「沒錯,妳有意見?」我挑眉,隨便問問。
「呃,沒有,只是我非常討厭攝影而已……」林淑美忽然關掉電腦,說得很小聲,如
果我沒仔細聽,根本就聽不到她的聲音。
「非常討厭攝影?」換我傻掉了。
這種人在世界上應該不多吧?只是拍張照也可以用『非常討厭』四個字形容,照相機
是跟她有仇嗎?還是,她照像之後,會立刻從母猩猩進化成恐龍?
「嗯,請你以後不要再提到『攝影』這兩個字,我會翻臉的。」林淑美拔掉電腦插頭
,就頭也不回地走出客廳,連問題也不給我問。
她像隻負傷的白兔,負傷而逃。
我嘴巴咬著香酥的法國土司,盯著她的背影愈走愈遠。
「林淑美,妳不幫我找工作了嗎?」我大吼,金黃色的土司就這樣掉了下來,落在我
的牛仔褲上,形成一塊汙漬。
「你自己去找,我沒空!」她也是用吼的,聲音居然帶著微微哽咽,像是想起不好的
回憶。
哪有人這樣不負責任的?自己臨時起了個頭,勾起別人的興趣,最後卻又將事情甩一
邊,簡直是浪費別人美妙的早餐時間。
我低頭,將法國吐司含住,莫名地覺得煩躁。
直到林淑美騎著她的破爛機車去葬儀社後,我坐在客廳裡攤開奈何簿,看著有關林
淑美的所有資料,想破頭也想不出林淑美有討厭攝影的理由。
我被這些混亂的訊息搞糊塗了,覺得自己猶如掉入熱帶叢林的泥沼之中,想奮力掙扎
卻愈陷愈深,最後被爛泥活活吞噬,大聲呼喊也沒人來救,根本逃不掉死亡的命運……
這一切的一切,又會如何結束?
兩小時後,我闔上奈何簿,仍然沒有找到答案。
*******
下午,接近夕陽時分,我照例在林淑美的工作地點外觀察,盯著她沒心少肺的面對遺
照假哭,看著她爬在棺材的旁邊,塗得死白的臉蛋依然從眼睛滑下兩行黑色眼淚,痛徹心
扉地哭喊別人的爺爺。
不同的是,她這次操了一口純正的北京腔,咬字極為清晰,似乎是有準備才接下這個
案子,可是明顯有點太超過──
「爺爺,您回來啊!我們都好想您啊!您看看、您看看,您的孫女兒都哭成這樣啦,
您怎捨得不回來呀!咱們兒在等您回來看我們呀!嗚嗚嗚嗚……」
我揉揉眉心,有點想拿快乾把她的嘴給封起來,讓她從此別再殘害萬物生靈的耳朵,
放眾人一條生路。
一下午就在那邊學烏鴉啊來啊去,真是夠惹人嫌,難怪參加葬禮的人也滿臉青灰青灰
,臉色比亡者的遺照還悲慘。
倏地,我的肩膀傳來輕拍,那力道比羽毛落在肩膀上還輕,但我就是感受到了。我清
清楚楚地知道,那不是人類拍肩的勁道,而是鬼魅的力量。
回頭,我看見了遺照上的老年男子,正愁眉淚眼瞧著我,隨後一臉驚恐地對我吐苦水
:「先生啊,你可不可以幫我跟那位小姐說,叫她不要再哭下去了?我這個人天生就怕吵
,現在她哭成這樣像鬼哭神號似地,我可不敢回去啦。」
我聽完男子的哀求,頓時覺得有烏鴉在頭頂飛來飛去,我千閃萬閃就是避不掉禍從天
降,只能默默含淚承受鳥便攻擊。
好一個鬼哭神號,跟我有相同的感受,有默契。
「我建議您,跟我哭這些,還不如摀著耳朵,去把她的電源線拔掉,然後順便電一電
她,讓她知道你生氣了。」我出著餿主意,壞心笑道。
「這樣可行麼?」老先生睜大眼,似乎被說動了。
「行,絕對行。」我繼續鼓吹老先生做壞事。
反正,被電的人又不是我,若是這個方法不行通,對我也沒差,還不如讓老先生去電
一電林淑美,看能不能將她的嗓子電成天籟美音,拯救她未來廣大喪家們的耳朵。
「好,我試試唄。」老先生說完,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啊啊啊──」
片刻,林淑美千篇一律的慘叫聲響起,聽那聲音之高昂,說是會直達冥府也不為過,
我壓根也料到,那隻老鬼的動作竟然如此敏捷。
真神奇,看那隻鬼都快破百歲了,動作還能這麼快速?
「那個小姐怎麼叫成這樣?」無聲無息地,老先生又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次他臉
上多了一副老花眼鏡,看起來斯文許多,死前應該是個學者之流的人士。
「那不是你用的嗎?」我瞪著老先生,納悶地問。
「不是啊,我路看不清楚,得先去拿眼鏡,否則我找不到插頭啊!」
「……」
我無言,馬上往會場衝過去,連一刻也不敢停留,就怕林淑美又遇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
衝進會場後,我看見林淑美瞪著遺照,渾身發抖。
我立即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看見那位老先生的臉,照片看起來正正常常,沒有奇
怪的現象。
可是,我卻隱約聞到空氣中有一股臭味,很像是檳榔渣的味道,還加上些許的藥酒味
,汙穢的氣息充斥整個葬禮會場。
果然不能忽略豬公鬼死纏爛打的能耐,這回是我太輕敵了。
「淑美,怎麼了?」禮儀師跑上前,關心地問著嚇傻的林淑美。
我瞧著林淑美遲鈍的反應,緩緩地搖著頭,為她不長進的神經系統哀悼,也為在旁邊
嚇呆的死者家屬不值。
好好一個葬禮,卻因為假哭的孝女而搞砸,他們也是料想不到吧?
我慢慢走往前走,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走到了林淑美的面前,拍著她的肩膀說道:
「林淑美,回家了。」
林淑美轉過頭瞅我一眼,眼光稍稍放柔,就直挺挺的往後倒,幸好我眼明手快將她給
抱在懷裡,讓她不至於跌落到棺材上,以免造成對死者的不敬。
隨後,我趁著所有人錯愕的時候,一肩把林淑美扛在肩上,像扛麻布袋似的把她扛出
喪禮會場,完全不理會背後狐疑的目光。
*******
深夜,林淑美轉醒,又是響徹雲霄的尖叫。
「你、你、你……」林淑美用她的手指頭,顫抖地指著我的臉,好似看到妖怪。
「我又怎麼了?」我莫名其妙地被嚇醒,身體從床上彈起來,語氣不佳地問著眼前的
女人。
因為八十七號不借車給我,害我下午把林淑美扛回來後,就腰痠背痛得想叫爹喊娘,
想必這幾天都會這麼痛下去……英雄果然不是人人當得起的,就算是頭好壯壯的猛男,只
要碰上林淑美這份量,十個大概有五個扛不起來,剩下五個扛回家後幸運沒死,大概也剩
半條命可活。
「你又沒穿衣服!」林淑美終於回過神,然後好嬌羞地遮住自己的臉,控訴道。
「少來,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妳也沒有那麼純潔。妳看,妳現在還不是偷偷把五根手
指頭全都打開了?愛看又愛叫,真是吵死人……」我還沒說完,迎面就飛來了一顆枕頭。
「你去死!」林淑美惱羞成怒,開始東張西望,不停物色可以丟的東西。
我驚險閃過枕頭後,生氣地瞇起雙眼,直接走過去抓住林淑美的手,當作沒聽見她快
掀開屋頂的尖叫聲,臉低下去靠近她的臉,使兩個人的鼻尖相距不到五公分,才低聲吼道
:「又來?妳煩不煩呀?我告訴妳,我不脫衣服睡覺會失眠,要不是怕那隻鬼又來找妳,
你以為我喜歡被妳看光光?」
「那、那、那……」大概是沒見過我生氣,林淑美被我猛地一吼之後,雖然張嘴欲辯
,但最後卻還是詞窮,無法反駁我完美的論點。
「那什麼那?還是,妳要那隻鬼來找妳『愛的親親』,也不要我在這裡礙妳的眼?行
,我成全妳。」說完,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扭頭就準備走出房間。
當然,我只是做做樣子,因為我曉得林淑美怕鬼的性子,她在明知道隨時都會有鬼來
騷擾的情況下,不可能獨自留在房間裡等鬼出現。
我吃定了林淑美的害怕,並且利用她這個弱點,儲存和她判的籌碼。
我走得很慢很慢,走得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般,故意等林淑美開口求我留下來。
「你等一下!」果然,林淑美撐不到五秒,就大聲喊住我。
我轉回頭,面無表情地凝視林淑美,讓她自己說出後文。
她滿臉掙扎的瞧向我,遲疑地問:「可不可請你穿好衣服後,到客廳陪我?等天亮之
後,我會自己去請道士來家裡幫我驅鬼……」
林淑美說完後,雙眼射出無限懇求,神情難得帶點撒嬌,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討糖的小
女孩。
瞪著她的表情,我無福消受,只覺得這女人三天兩頭就想請道士來抓鬼,是想要整死
我嗎?
「不用請道士了。」繼續瞪著她,我決定親自打消她的念頭。
「咦?」她眼中充滿問號。
「我可以帶妳去抓鬼。」我撈起放在書桌上的衣服,邊穿邊說。
「你?怎麼可能?」林淑美完全不賞臉,壓根就不信任我。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妳相不相信『命中注定』這四個字?」我穿戴整
齊走向她,挽起她的手,語氣輕鬆地笑道:「來,讓我為妳變一場魔術秀,不好看免錢。
」
然後,我朝她吹了一口氣,讓她沉沉睡去。
*******
凌晨兩點,我開車到達位於山腳的公墓。
那隻豬公鬼的家人很保守,堅持要全屍土葬才算入土為安,更不惜砸下大筆金錢,在
這座寸土寸金的高級公墓裡,買下一個風水極佳的位置。
沒想到,風水再好也沒用,因為才下葬短短兩天,男子的母親就在家裡上吊自殺,陪
兒子走上黃泉路;最後,這個家只留下全身癱瘓的老父親,那老人在安養院中每日流眼淚
,天天都在等待陽壽終了的那一刻,跟活死人沒兩樣。
兩老有一個共同的遺憾,那遺憾其實很普通,只是尋常父母的心願而已──他們想看
見兒子娶媳婦,然後生個白胖胖的孫子,延續單傳的血脈,讓他們對祖先可以有個交代。
所以,那位母親才會連死了都想替兒子找對象,進而看上葬禮孝女林淑美。可憐的是
,兩老永遠不會知道,男子命中注定無子孫,就算沒有開車撞死,到死也是生不出小孩的
。
人類永遠在做蠢事,就算變成了鬼,也一樣。
「醒醒,我們到了。」確定沒找錯地方後,我將奈何簿收起來,接著把車停在路邊,
然後輕搖沉睡中的林淑美。
林淑美張開眼睛,看了看漆黑的樹叢,迷迷糊糊地問:「這裡是哪裡?」
「公墓。」我簡單明瞭地丟出兩個字。
隨後,我關掉車子電源,車子的大燈瞬間熄掉,我們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喔,是公墓喔,難怪這麼暗……你說什麼?公墓?這個時間你帶我來公墓?」林淑
美說到一半睜大眼睛,像是忽然想起那兩個字代表的意思,終於被嚇醒。
「妳不是說要抓鬼?所以我帶妳來了。」我早習慣了她的遲鈍,微微挑眉,理所當然
地說道。
依林淑美的思考邏輯,她每次只能去思考一件事,我只要將話題圍繞在『抓鬼』上面
,她暫時就不會去想到其它的細節;換句話說,她肯定沒空去想為何我朝她吹氣,她就會
暈厥過去這件事。
比起抓鬼,正常人都會先想到這件事,可惜林淑美不是正常人。
「你真的會抓鬼?」她面露疑惑,半信半疑地問。
「嗯,走吧。」我打開車門,率先下車。
隨後,我們並肩走進了漆黑無光的公墓,路途中不停有冷風吹過,一個又一個的墓碑
泛出陰陰氣息,但是我畢竟是領有冥府工作證的鬼僕,野鬼不敢冒然騷擾,只敢在遠處叫
囂。
約莫走十幾分鐘的時間,我們就在公墓的頂端,找到了刻有男子姓名的墳墓。
*******
男子的墳墓頗為氣派,光他一個人就擁有大概四座墳墓的面積,旁邊還種了幾顆名貴
樹木,使這個地方更為有氣勢。
死前懦弱,死後再來充面子,真是有夠悲哀。
「現在要怎麼辦?你都沒有帶道具,這樣可以嗎?」林淑美抓著我的衣角,疑惑地問
道。
「那些道具都是騙人的,以後別信。」我淡淡地說,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有偶像女
星的檳榔盒,放在墓碑正前方的位置。
有了這個法寶,我就不相信豬公色鬼會視若無物;據調查,這隻豬公鬼生前最愛嚼檳
榔,一天最少要吃掉兩盒檳榔,吃到自己得口腔癌都不知道。
我對林淑美使個眼色,便拉著她走到大樹的後方,等待男鬼現身。
沒想到,前後不到五分鐘,我和林淑美都還沒被蚊子叮到,男鬼就笑著現身,開心地
吃起檳榔。
「逮到你了。」我揚起唇角,在林淑美猜疑的眸光中,悄悄走向前去。
月光照在墳墓周圍,但是始終照不進男鬼的身旁,才幾步的距離就有強烈鬼氣橫生。
男鬼只花了十分鐘,就將檳榔給吃完,還興奮地用血紅大口親吻盒子,封面的偶像女星立
刻被他親得腥紅不堪,再也看不清楚原本的圖案。
「這裡還有一盒穿泳裝的妹妹,要不要?」我走到男鬼的面前,又從口袋裡拿出檳榔
盒,捧在掌心上給他看個清楚。
「泳裝妹妹?」男鬼渾身一震,猛然喘著氣。
接著,他轉身朝我狂撲過來,眼睛直盯著檳榔盒,嘴邊掛著兩行唾液。
我收掌,不讓他搶過去,終於引來他的目光。
難怪這名男鬼會看上林淑美,因為同樣是缺乏腦細胞的族群,思考模式相近可溝通,
在基因的作祟下,自然吸引力倍增。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會給你。」我眼睛注視著他,笑笑地說。
「什麼問題?」他吞了吞口水,傻傻問。
「你媽媽上吊死了,你知道嗎?」我收起笑,沉下眸光,銳利地問著眼前的男鬼。
因為在醫院的老婦人和眼前這名男鬼,從未在相同的時間點出現過,所以我大膽地猜
,其實男鬼並不知道他母親已經懸樑自盡,才會在郊外四處遊蕩,尋找可以侵犯的目標。
「你說什麼?」男子錯愕,不敢置信。
「山腳下有間醫院,你母親的遺體應該還在那邊。」我說完,男鬼已經消失無蹤,連
我手上的檳榔盒都忘了拿走。
「林淑美,出來吧。」我輕聲喚道。
林淑美聽到我的聲音後,從大樹後方躡手躡腳地走出來,並且不時搓著自己的手臂,
像是怕男鬼突然改變主意,折返回墓地。
「他有來嗎?」林淑美好奇問著。
「妳剛剛是閉上眼睛了嗎?」我訕笑,知道她肯定有閉眼睛,便改變話題說道:「今
天晚上,我們要招鬼。」
「蛤?」林淑美的嘴巴開到極限,比弱智還像弱智。
「對了,妳要有心理準備,地點還是在這裡。」我再補一槍。
「什麼!」林淑美大叫,神態緊張。
我看著林淑美逗趣的反應,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
晚上十二時,我們又來到相同地點,夜裡的風依然凍骨,並且有更大的鬼氣流竄其中
,幸好我脖子上掛著冥府工作證,阻絕了惡鬼的侵犯。
這次,我依舊兩手空空沒帶任何物品,穿著襯衫和牛仔褲就前往公墓,惹來林淑美奇
怪的目光。
「我們公司配合的道士,全都會準備很多東西,為什麼你都不用?」林淑美走在我身
旁,雙眼像是最新型的掃瞄機,不斷地在我身上瞧來瞧去,最後終於忍不住問道。
「那我問妳,妳每逢初一十五就去土地公廟拜拜,燒了那麼多的金紙,土地公有來找
妳嗎?」我打個哈欠,隨即抹去眼角的淚水。
連續好幾天因為林淑美的關係,我根本就睡不好,只能淺眠應付突發狀況;等處理完
這隻鬼的問題後,我絕對要給自己放幾天假,然後再睡個三天三夜,才能心甘情願地把林
淑美這個案子給解決掉。
因為林淑美,我還得多解決一隻豬公鬼,這次的任務真是麻煩透頂,簡直是魔鬼任務
。
「我會去拜土地公,只是求心安而已。都長這麼大了,遇到事情當然要自己處理,怎
麼可以麻煩神明呢?」林淑美難得反應快,蹙眉回答。
「原來妳沒去拜土地公,就會覺得不安心?那我建議妳,下次去拜拜的時候,偷偷把
土地公給搬回家裡,就會更安心了。」我涼哼,壓根不信那套。
雖然我身處冥府,是隻菜鳥鬼僕,但是我從未見過各方神明顯靈現身,才不信神明會
保護人類那套說詞。
鬼生前也是人類,神明真會插手管的話,又怎會讓無數的好鬼飄盪在外?
「你根本是強詞奪理!」林淑美想了許久,仍然接不下話,只好開口用她所剩無幾的
詞彙罵道。
「隨便妳,覺得我強詞奪理也沒關係,反正我沒差。」我聳聳肩,不否認自己的觀點
較為偏激,要人類接受這種特殊想法的確比較困難。
一路上我和林淑美就這樣拌嘴,直到靠近男鬼的墳墓才陷入短暫沉默。
到了目的地,林淑美仍然躲在相同的大樹底下,我則是拿出打火機,點燃兩根香菸放
在墓碑上,等著男鬼來抽。
和上次不同的是,這回經過了半個小時,男鬼才從墳墓裡飄出來,後面則是跟著他的
母親。
他母親什麼話也沒說,便朝我深深一鞠躬,算是答謝了。
「你又有什麼事?」男鬼兇惡地瞪著我,拿起香菸大口猛抽,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也對,昨天突然知道自己的母親已死,就算他本身是鬼,還是需要時間平復情緒的,
我可以大方體諒他的沒禮貌。
但是,我很忙,並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去調適心情。
「說吧,你最後的願望到底是什麼?」我懶得廢話,直接破題。
「咦?」男鬼微呆,雙眼成了鬥雞眼,莫名地有喜感。
不能笑,笑出來會搞砸任務!我憋住滿肚子笑意,深深吸口氣後,抽出奈何簿攤在他
的眼前。
隨後,我動作迅速地翻開了某一頁,指著林淑美的名字,用最大的耐心解釋道:「你
是她命中注定的煞氣,我必須完成你的願望,好好地送你走才行。我相信,你母親也希望
你去投胎轉世,不是嗎?」
是的,這就是一切的因果了。
林淑美的妹妹曾經替姐姐算過命,算出林淑美未來會有大難,所以死後仍然掛心著姐
姐未來的劫難,堅決不肯去投胎,打亂了眾鬼輪迴的順序。
想讓林淑美遺忘過去,只不過是妹妹的藉口:林淑美妹妹的真正用意,是希望冥府可
以適時伸出援手,幫林淑美度過難關,這也是作為妹妹的她在緣分最後,能夠為姐姐做的
事……
冥府千算萬算,算準各種投胎的時機,卻終究算不過姐妹情深。
*******
我怎樣也猜不到,男鬼最後的心願,竟然會是如此恐怖的事情,簡直讓我生不如死,
真想去跳河或撞牆了結自己……不對,我已經死了,不能再用『生不如死』這四個字……
八十七號鐵定知道這豬公鬼的心願,所以才會畫那張符咒給我,這過程的確是讓我痛
苦不堪,直逼八十七號對我媚眼飄飄。
「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又是一首充滿『愛』字的歌,我快撐不下去了
,就讓我魂飛魄散在這一分一秒吧!
只見,小小的包廂內,音響被開到最大,男鬼拿著麥克風唱著流行情歌,林淑美則是
穿著泳裝在旁邊合音,場面充滿濃濃的滑稽感,有如觀看深夜的搞笑節目。
四小時過去了,男鬼依然歡樂地唱著一首首情歌,唱到需要飆高音的段落,眼珠子還
會從眼眶彈出來,以他天聲音癡的程度,出國比賽鐵定可以打垮眾多敵手,最少也會有銀
牌的成績。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我坐在角落的沙發上,不停地揉著緊皺的眉心,告訴自己要鎮定再鎮定,這是人家最
後的心願,絕對不可以衝上前把麥克風砸爛,以免破壞掉完成任務的契機。
如果有時光機,我真想回到四個小時前,請男鬼說出別的未了心願,而不是什麼「我
唱情歌,美女穿泳衣幫我伴舞。」的詭譎心願!
想起來也真不可思議,原本看見鬼魅就先膽怯三分的林淑美,一聽到這是男鬼最後的
心願,竟然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伴舞邀約,甚至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立刻回家找泳衣,真
是令我感到意外。
我知道林淑美是個心軟的人,但是沒料到她會如此沒有原則,連最忌諱的鬼魅都可以
心軟幫忙,簡直是菩薩轉世來著;就憑這一項優點,林淑美絕對夠格列為瀕臨絕種的保育
類動物,冥府應該將她的肉身製為標本,放在陰間博物館供鬼觀賞才對。
連標題我都幫她想好了:世界上最笨的女人。
「何奈,你要不要點首歌來唱?」林淑美打斷我的思緒,微笑對我招著手。
我聞聲轉頭,瞧著她在狹窄的空間裡跳舞,可惜舞步同手同腳,看起來像是隻企鵝寶
寶學走路,左搖右擺得很規律。
唱歌?陽世的歌曲我不曉得幾百年前沒唱過了,哪還記得歌詞旋律?
「我唱歌很難聽,不敢獻醜。」我搖搖頭婉拒,收回定在林淑美身上的視線,替自己
拿了一個透明玻璃杯,邊倒柳橙汁邊說道。
「好嘛好嘛,這一首歌很好聽喔,我來唱給你聽好不好?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我改換
素衣……」林淑美唱抒情歌也邊唱邊跳,但是動作幅度顯然比之前的舞曲小很多,看起來
有幾分醉意。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我改換素衣……」
我聽著林淑美唱歌,腦海中忽然飄過一個女孩唱著同首歌的畫面,那女孩好像唱得很
好聽,我也聽得沉醉入迷。
接著,女孩對我笑了笑,燦亮的陽光打在她的面容上,使我看不清楚她的五官……該
死,為什麼每次我腦海中晃過的片段,都看不見那女孩的臉?是八十七號故意在整我嗎?
「何奈?何奈?你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好遭,我唱歌有這麼難聽嗎?」林淑美拿
著麥克風,受傷地問。
我回神,安撫地笑了笑,目光迅速瀏覽著歌單,胡扯道:「這首歌不適合妳。妳節奏
不錯,應該挑戰高難度的曲風,來吧,就這一首如何?」
我輸入歌曲號碼,過沒多久,歌曲伴奏來了──
「南無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
「我發誓,這首不是我點的,是電腦當機!」我害怕地舉起手澄清,心底則是讚嘆這
家伴唱帶公司歌曲夠多元,還以為這首歌單只是純屬玩笑,沒想到點了還真的有,佩服佩
服。
無波的語調不停重複,林淑美的兩隻眼睛死死瞪向電視螢幕,握著麥克風的手青白交
錯,雙頰又開始急速吹氣球,十五秒後她用力地轉過身,朝我大吼聲吼道:「你去死!」
*******
深夜,目送男鬼了無遺憾的走上黃泉路後,我以為自己的任務已經達成,便打電話叫
八十七號來幫奈何簿蓋手印;沒想到,八十七號在電話那頭沉默兩秒後,竟然跟我說時間
未到,林淑美這個案子尚未結束。
「還沒結束?接下來在她的生命中,沒有任何的劫難,我還在她身邊打轉是要幹嘛?
」我看著奈何簿,上面詳加記載林淑美未來的大小事,白紙黑字將每個事件寫得清清楚楚
,除了國文註定要五修之外,其它並無特殊事件。
如果國文被當會讓林淑美去自殺,她早就去了,不用等到五修才突然想不開。
「世界每一秒都在變的,奈奈。」八十七號莫名其妙地丟下不相干的話,然後笑聲從
我身後傳過來,那聲音非常近,只差不到十部的距離。
我倏地轉身,看見八十七號躺在涼椅上,模樣慵懶如貓。
他對我打個招呼後,就低頭翻閱最新一期的偶像雜誌,還看得入迷萬分,眼睛都快黏
到雜誌上面了。
「我知道世界會變,但是林淑美的生活很規律,比機器人還規律。難不成,你要我把
她的腦袋修好?這對我而言難度太高,辦不到。」我走近他,抽掉他手中的雜誌,一口氣
提出長串質疑,根本不曉得繼續待在林淑美的身旁,對冥府而言究竟有何意義。
八十七聽到我的抱怨後,緩慢地抬首凝視著我,聳聳肩說道:「奈奈,讓林淑美的妹
妹去投胎轉世,是結束案件最重要的條件。只要她妹妹還沒去投胎,你仍然是這個案子的
執行者,就必須繼續執行任務,這是沒辦法改變的呦。」
「林淑美都沒危險了,她妹妹還沒去投胎?她是想留在冥府報名鬼僕嗎?」我驚訝反
問,以為委託者早就去投胎轉世。
搞什麼呀,冥府的辦事效率會不會太低了些?我在這段時間內,辛苦地來回奔坡各
地,還差點被林淑美拿國文課本砸死,結果事情都解決了,冥府卻仍然搞不定那隻麻煩
的女鬼?
「不,她下輩子還有輪迴必須去完成,現階段並不能報名鬼僕。」八十七號沒說原
因,反而將話題扯得更遠,然後將雜誌搶回去充當臨時扇子,為自己搧風。
「那她為什麼還不去投胎?打算在冥府養老生利息?」我沒好氣地再問,覺得自己
麻煩大了,心想如果那隻女鬼再瞎耗個五年或十年,我對林淑美的感覺就不會只停留在
心動,很有可能會喜歡上她!
人鬼殊途,就算我和林淑美相互有好感,但是如果哪天哪夜,林淑美得知我是一隻鬼
,依她天生怕鬼的個性,肯定跑得比誰都快……
八十七號翻開雜誌,在消失前丟下了一句話,那句話讓我更加頭痛,很想直接殺下去
冥府,一腳把那隻搞怪的女鬼給踢下輪迴道──
「奈奈,她最終的心願,是希望姐姐得到幸福。你,何奈,必須讓林淑美得到幸福。
」
*******
我來不及去思考八十七號所說的意思,就面臨了另一個困境:沒錢。
交差失敗後,我依然厚著臉皮住在林淑美的家裡,仍舊沒有繳房租──如果我交上一
疊冥紙給林淑美,她不嚇死才怪。
接著,八十七號交給我的薪水就快用光,我若是想要在陽世間活下去,一定得去找份
臨時的工作賺錢,否則只能吃空氣配溫開水,早晚變成第一隻被餓死的鬼。
為了有錢過日子繳房租,我必須工作。
於是,透過八十七號的關係,我接下了一個冥界特殊攝影的案子,那是專門替即將發
生的案發現場作記錄,以防專門上陽間收魂的鬼僕們不小心收錯魂,造成冥府登記名冊的
困擾。
雖然只是個打工,薪水也不高,但是聊勝於無,我還是將它接下。
這天夜裡,我準時到達某條鄉間公路旁,手腳俐落地將照相機的腳架給撐開固定,然
後調整好相機的高度,靜心等待最關鍵的奪命時刻。
一秒、兩秒、三秒……
「碰!」
兩輛轎車高速撞擊,藍色轎車裡的中年男人被甩飛出車外,肉身掉落在對向車道上,
整個人傷痕累累,昏迷不醒中。
男子還活著,但是他命中陽壽已盡,就快死了
我俯身,認真抓著畫面角度,心想絕對要來個完美紀錄,讓冥府的公務員看了滿意後
,提高下一個案子的薪資。
喀喳、喀喳、喀喳,我連續照了好幾張,把男人骨折的手腳給拍進相機中,就怕漏失
了精彩畫面。
兩分鐘後,遠處急駛來一部油罐車,直接將男子的身體給狠狠碾了過去,使男子雙腿
應聲而斷,腥紅的血骨卡在車子輪胎中,現場血肉模糊,止不住的剎車聲劃破寧靜的夜─
─
「碰!」
油罐車剎車不穩翻車了,汽油全部噴灑出來,路面全都是濃濃的汽油味,並且混著司
機的鮮血和肉屑,場面慘不忍睹。
一隻耳朵掛在擋風玻璃上,得拍張清晰的照片才行。
我迅速調整腳架,拍下油罐車司機被壓扁的身體,還特別將他卡在車窗上的頭顱拍得
清楚些,讓鬼僕可以看見他失去左耳的特徵,以及他被削掉半邊的下巴……
這兩個人都活不成了,頭七當天就會被收進冥府喝孟婆湯,直接進入下一場輪迴交替
,了結這輩子的喜怒哀樂。
喀喳、喀喳、喀喳,我拍下一張張照片,心中不禁猜想自己的結局,是否也會跟他們
相同的悽慘?或者,會更慘?
八十七號所說的劫難,是不是就要來了?
林淑美會看見我的結局嗎?
*******
隔天清晨,林淑美身穿一身素黑,天剛亮就騎著她的機車出門。
我開車跟在她的後面,看著她車速直逼一百,簡直像不要命的在市區道路飆車,恍若
進入賽車族的忘我境界。
林淑美只花了十五分鐘的時間,就騎到市郊的某條不知名小溪旁,隨即把機車停在岸
邊,自己慢慢朝溪邊走去。
然後,她挑了一顆大石頭在溪邊靜靜坐著,雙眼凝望清澈的溪水,淚水不停地往下流
,就這樣看了快半小時。
今天,是林淑美妹妹的忌日,所以她來到小時候和妹妹一起玩耍的溪邊,這裡也是她
們童年時的秘密基地,她們快樂的回憶,都是在這裡發生。
我看著林淑美的眼淚,心臟忽然猛地一抽,覺得好似有什麼東西壓在胸口,使我異常
難受,就快要喘不過氣。等到我意識到自己走下車時,雙腳已經朝著林淑美走過去。
林淑美聞聲轉頭,面露驚訝地瞧著我,納悶地問道:「何奈,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坐到她的身邊,陪她一起望著清澈的溪流。
片刻後,我才回答她的問題:「我看妳心情不好,怕妳做傻事,就開車在妳後面跟來
了。妳……還好吧?」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可是我發現,自己正漸漸地開始關心林淑美,關心她這個人。
這是喜歡上她的前兆嗎?但是,我們相遇不到兩個月,甚至整整超過半個月都在吵架
,會產生情愫真的是一件很離譜的事情。
無法否認的是,這些天,我心底烙下了林淑美的影子,將她的身影記在心中某個位置
上;這是我第一次將任務對象記在心上,令我覺得忐忑,覺得好像有些事情會發生,而我
無法去阻止它。
林淑美聽到我的問候,驀地又流下眼淚,搖搖頭,哽咽說道:「何奈,請你不要再這
樣反反覆覆,真的會令我錯亂。你知道嗎?有時候你真的很無賴,有時候又很貼心,我甚
至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
「妳說,妳認識我很久?」我訝異問著,覺得她今天的情緒和往常很不同,似乎快崩
潰了。
「嗯,你的個性,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所以,我始終沒有辦法狠下心把你趕出去。
」林淑美轉回頭,望著溪流說道。
「等等,我很像一個妳認識的人?妳可以跟我說……他是誰嗎?」我抓到不尋常的蛛
絲馬跡,覺得可能跟自己的上輩子有關,所以繼續追問下去。
或許,能讓我恢復記憶的關鍵,是林淑美這個人?
我會不會是她以前的男朋友?
林淑美聽到我的問題,眼淚又從臉頰流下,過好幾分鐘才再度開口,語氣悲戚地說道
:「那個人,是我的妹妹。」
瞬間,我因為這意料之外的答案,狠狠地傻掉。
*******
「八十七號,我上輩子認識林淑美這個人,對不對?」我回到最初的海邊,把簿子扔
向眼前做日光浴的男子,生氣地問道。
因為林淑美的一句話,使我回想起八十七號當初把案子給我時,就不斷地說明林淑美
她妹妹的狀況,反而很少跟我討論林淑美本人,讓我愈想愈覺得這個案件不單純。
雖然八十七號的個性很隨意,但若是由冥府交代下來的事情,他是絕對不會草率行事
,這也是為什麼,他會成為冥府最佳辦事員之一;八十七號的態度一開始被我忽略掉了,
但是現在想想,真的有問題!
「喔。你是怎麼得到這個結論的?不如,將你的推理過程說來聽聽吧?」八十七號依
然喝著西瓜汁,好不愜意。
「你跟我說,我上輩子是不是林淑美的妹妹?」我說出我這幾天的推敲結果,覺得這
個答案最有可能。
這個答案很扯,但是我看見她認真的眼神,讓我實在找不出別的答案;如果我是前輩
子是林淑美的妹妹,那麼我會對她產生情感,似乎就說得過去了。
可惜,八十七號的反應讓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誤會。
「噗!哇哈哈……奈奈,我都不知道你變性了呢!哈哈哈哈……」他聽到我的話,立
即把滿嘴的西瓜汁給噴出來,邊說邊笑還邊咳嗽,似乎聽到世紀大笑話般,足足笑了快三
分鐘。
看到八十七號誇張的反應,我明白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白白讓八十七號看免費的笑
話。我滿臉通紅,有點想挖地洞把自己埋掉,或者把八十七號埋掉,用來掩蓋掉我曾經問
出林淑美程度的笨蛋問題。
五分鐘過後,他還在笑,沒空回答我主要的問題。
「喂!」笑夠了沒?
「哈哈哈……」
「你別太誇張!」
「哈哈哈哈哈……」八十七號像是被點中笑穴,一笑不可收拾,笑到最後乾脆捧著肚
子笑,完全不顧我的面子瘋狂大笑。
又過五分鐘。
「你都笑十分鐘了,閉嘴!」實在受不了眼前男子逼近噪音的笑聲,我終於怒目斥道
。
也許是看到我逐漸發青的臉色,八十七號終於笑夠了,他擦擦汗、順順氣,開口問:
「奈奈,你是從哪裡得到這個結論的?」
「……」我沒答話,不想再給他笑。
「不想說?那好吧,不強迫你。今天你來找我,還有別的事嗎?」八十七號眼角還掛
著淚珠,兩隻眼睛因為被眼淚洗過,看起來更加明亮,恍若小狗兒的眼珠子般射出好奇光
芒。
「我上輩子認識林淑美,對吧?」我渾身不自在,拒絕回答任何使我感到尷尬的問題
,所以不答反問,堅持想得到答案。
「稀奇,你真的是很想知道呢。」八十七號挑挑眉。
「廢話!」我瞪著他,忍住想扁他的衝動。
「時間到,答案自然會揭曉。」八十七號忽然凝住目光,直直地望向我,像是望入了
我的靈魂深處。
那眼神,像是看透一切事情,卻又不說破。
「呃?」我呆愣,被他嚴肅的態度嚇到。
「奈奈,天機不可洩露,我不能告訴你任何事情。但是,我可以跟你說,結局就快到
了,請你耐心等待。」八十七號說完後,就憑空消失,連一句再見都沒說。
而我,仍然站在原地,不停猜測著八十七號所說的「結局」,究竟代表何種含意……
*******
然而,並非所有事情都能立刻得到解答,有時候得讓時間來證明是對或是錯、是喜或
是淚,自己選擇前進的道路,就得由自己承擔迷路的風險。
人死後有陰陽路可走,鬼死後則會去哪裡?
我要不要賭一次,將奈何簿的秘密告訴林淑美?洩露天機之後,我又會怎麼樣?
「何奈,我今天要去別的縣市工作,晚上不會回來。記住,門窗要鎖好,不可以讓小
偷進來……你有在聽嗎?」林淑美關掉瓦斯,用報紙在我面前揮了揮,試圖引起我的注意
力。
揮揮揮,她像趕蒼蠅似地努力揮,彷彿想把我神遊的思緒給招回來。
我心不在焉地睞她一眼,很想問她手會不會酸,「有,妳明天出差,不可以讓小偷進
來。」
這兩天,林淑美同樣的句子不知道重複多少遍,聽到我都可以背出來給她聽了。
說也奇怪,林淑美那天在溪邊崩潰痛哭之後,竟然隔天就恢復成平常的死樣子,自我
痊癒的能力特好,比斷掉尾巴的壁虎還強。真是,害我白白擔心她,從早到晚跟了她好幾
天,因此全身疲累,起床之後哪裡都痛……
「你確定你有記住?看你這幾天在屋子裡晃來晃去,一直在恍神,是新工作不順利嗎
?」林淑美邊說邊打了兩顆蛋,然後將瓦斯調成小火,慢慢地將其他材料丟進鍋子裡。
隨後,蛋炒飯的香味傳遍廚房。
「沒有,工作很順手,死的方式都很乖,沒出差錯。」我掏掏耳朵,無聊地打個哈欠
,非常順口地說出事實。
咦?等等,我剛才說了什麼?
「死的……方式?」林淑美拿鍋鏟的手頓了下,有點遲疑地問。
「嗯,我現在是藥物研究室的助理,經常拿新藥給動物試。」我隨著話題亂掰。
「這樣……不就會有很多老鼠還是兔子死掉?」林淑美悲天憫人的問。
「沒辦法,那是牠們天生注定的命。」我攤手,一切都推給老天爺就對了。
鏘!
林淑美粗魯地把鍋鏟放到旁邊,接著把瓦斯的火熄掉,最後將圍裙脫下來,冷冷地對
我說:「我討厭『天生注定』這四個字,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起。」
說完,她連早餐都沒吃就出門,翻臉比翻書還快。
我聽著機車的聲音慢慢騎遠,輕嘆一口氣,自己走到瓦斯爐前把火打開,繼續炒飯。
不用問也知道,我說的話讓林淑美想起她妹妹,踩到她的地雷了。
不知道這次她又要氣多久?我是否應該買個東西讓她消消氣?
正當我思考該不該向林淑美賠罪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傳來了簡訊,原來是冥府員工
臨時請假,目前有一個案子急需鬼僕代班,問我願不願意提早上工去拍照──來得正好,
如果接下這個案子,我明天就可以繳清房租,這樣林淑美應該就會消氣了。
我抬頭瞧了瞧時鐘,再看著手機螢幕上顯示的地址,是有點距離,但若是馬上出門,
應該會來得及趕到案發現場。
我只考慮了幾秒,就迅速回傳訊息接下任務,隨即揹著照相機出門,開車前往冥府指
派的任務地點。
*******
時間抓得很準,我提早十五分鐘到達事故現場,並且找到了絕佳的拍攝地點。
這是位於懸崖邊的道路,兩邊來往的車輛速度都很快,以至於轉彎處經常發生車禍,
無論是春夏秋冬哪個季節,此處每個月最少會死掉一個人,因此這個彎道被媒體稱為「死
亡彎道」。
我將車子停好後,邊走邊打開手機電源,再度確認冥府傳來的簡訊內容──
「懸崖道路,卡車撞三人,死一人,須拍攝該女子之死狀。」
我看著簡訊揚眉,覺得這三個人真是嫌命太短,居然會走在快速道路上,分明是在玩
自己的命,被撞死也只是剛好而已。
天氣很熱,熱氣不斷地從柏油路冒出,我躲到山坡旁的榕樹下,抓好大概的方位後,
將相機腳架固定住。
五分鐘後,隱隱約約的吵雜聲傳來,我好奇地把相機轉過去,只看見黑壓壓的一群人
走在路旁,最前方有個身穿白衣的女子不斷哭泣,那聲音實在令我耳熟,讓我強烈懷疑─
─會是林淑美嗎?
我皺緊眉頭,凝神把女子聲音給聽清楚,經由熟悉的哭喊腔調,更加肯定了那個女人
就是林淑美!
該死,這次的拍攝對像居然是她?
「林淑美,我上輩子真是欠妳的。」喃喃說完,我狠狠地瞇起雙眼,完全不顧干預輪
迴的嚴厲懲罰,丟下手中的相機就往林淑美衝過去,心想無論如何,都一定要讓她平安無
事。
當我快趕到的時候,前方忽然颳起了一陣陰森鬼風,混合著置人於死地的恨意,是惡
鬼準備抓交替的前兆。
隨後,一個臃腫的男子慢慢地浮現,他倒掛在榕樹上,內臟從他破掉的腹部掉出,鮮
血染紅了他獰笑的雙眼:「呵呵,小姐,終於讓我等到妳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無聊得要
死,我等到快瘋掉啦。」
原來,八十七號給我的畫像,是眼前這隻男鬼?
我咬牙,不顧一切地撲向男子,在他錯愕的表情下,將他狠狠推落山崖深處,不讓他
有機會可以抓交替,讓林淑美逃過此劫。
接著,載滿貨物的卡車從轉彎處急駛而來,我站在路中間,只來得及回頭對林淑美淺
淺一笑,然後我聽到她失控的尖叫──
「碰!」
我被卡車撞到,霎時間眼前的所有景象,全變成孤寂的黑色調,而我漸漸地失去意識
……
*******
「滴答、滴答。」
那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很像是……時鐘的聲音?
我張開沉重的眼睛,訝然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草原上,微涼的晚風輕拂過臉龐,還帶著
淡淡的花香味,令人很放鬆。
這是哪裡?我又死了嗎?
坐起身,我看見那名穿制服的女孩,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正溫柔笑著。
我終於看到她的面容了,她長得很漂亮,眉宇之間很像林淑美,連笑起來都那麼得像
──她是,林淑美的妹妹。
「楊正豪,謝謝你。」她對我揮揮手,笑得很燦爛,恍如暖冬的旭日。
楊正好?那是誰?
怎會有人取這麼俗的名字?
「奈奈,如此感人的時刻,名字不是重點……氣氛都被你破壞光了,嗚!」
驀地,八十七號的聲音從湛藍天空插入,聽起來有點哽咽,又帶點沒好氣的抱怨,一
如平常他看偶像劇時的情緒波動,比高中女生還投入萬分。
「八十七號?」我訝異望向天空,卻只看到無雲的藍空,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
半晌,在我極度納悶的時候,女孩忽然出聲。
我將目光轉向女孩,只見她深深一鞠躬,愧疚地對我道歉:「楊正豪,對不起。」
「咦?」我愣住,壓根不知道女孩為何道歉。
我所有的記憶都忘了,就算她曾經砍我幾萬刀,我也想不起。
但是,當我看見女孩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落在她的布鞋上,我不忍心地脫口而出:
「沒關係,都過去了。」
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知道這樣講,會讓女孩好過些,會讓她卸下心中悔恨的
枷鎖,不再自責;上輩子的事我全忘了,就算再掛心也沒用,不如讓女孩好好離開吧。
女孩聽到我的話後,像是放下了心中的羈絆,破涕為笑。
然後,白光乍現,我眼前的場景開始模糊,女孩的身影逐漸轉為透明,我聽到有人在
呼喚我──
*******
痛!
超級痛!
閻羅爺爺啊,您每次都不先預告,非得整死我才甘心嗎?
「何奈、何奈……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無窮無盡的黑暗中,林淑美的聲音很近,近到似乎是湊到我的耳朵旁邊才開口,語氣
還微微哽咽,聽起來像是剛哭過。
下一秒,我的臉龐突然傳來濕意,是淚水滴在我的臉頰上,又順著臉滑落。接著,我
動了動酸澀的眼皮,慢慢地張開眼睛,先是看見林淑美的眼睛,再來是醫院的淺綠色布簾
,最後是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模糊人影──
「你很幸運,只斷了兩根肋骨和輕微腦震盪,接下來是觀察期……你先別動,免得不
舒服。」發現我的眸光注視著他,男人友善地揚起笑容,黝黑的臉龐有著明顯疲勞,對我
異常親切。
「你是……?」我止不住頭暈,盡量把身體縮到床角。
原來,就是因為他在旁邊的關係,我才會如此難受,才會有火燒般的疼痛。世界如此
寬廣,為什麼這位天敵總要和我狹路相逢,非得跑來燒我這隻可憐的小鬼?是真想把我燒
得魂飛魄散嗎?
在這英雄救美的時刻,他不乖乖地顧他的雜貨店,跑來醫院插花作啥?是想把英雄燙
成狗熊是不?
「你好,敝姓楊,是淑美的朋友,也是這間醫院的物理治療師,還請多多指教。」男
子綻放熱情的笑容,有禮地自我介紹著,語末還拿出了一張名片。
「物理治療師?」我傻傻接過男子遞過來的名片,像隻鸚鵡般重複道。
他不是雜貨店的老闆嗎?怎會突然跑來醫院工作?還是,我一開始就誤會了?不對,
管他是雞是鴨是狗,我管他那麼多幹麻?
「剛剛我有請同事多注意你的狀況,他說並無大礙。請放心,你會好起來的。」男子
溫文說完,轉頭對林淑美朗笑道:「淑美,我必須回去復健科了,下次見。」
「謝謝楊大哥,下次見。」林淑美笑得很開心,那神情宛如得到糖果的小女孩,眉眼
都是笑意。
然後,男子走出急診區,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最後他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
林淑美目送男子離去後,整張臉在瞬間結了冰,臉色比冷凍庫裡的死魚還臭上千百倍
。
我驚覺氣氛不妙,意識到林淑美其實正在生氣,我是插翅也難飛!
「何奈,你怎麼會出現在那邊?還有,你有幾條命可以給你玩?」林淑美難得先追究
原因,而非只想到結果。
不錯,有進步,看來我這陣子陪她腦力震盪兼鬥嘴,多少有刺激到她的腦神經發展,
懂得抓重點來問了,真是可喜可賀,可以去買條鞭炮來慶祝啦。
可惜,如果我此刻誇讚她的話,明天早餐應該會被下藥……
「我說剛好路過……妳信不信?」我裝可憐地說。
「你現在當我是笨蛋嗎?」林淑美沉聲問道,有點像野貓發怒前的低鳴警告,只要回
答個不好,她就會撲上來用指甲抓人了。
「不是,絕對不是。」我趕忙舉手發誓,雙眼連眨也不敢眨。
我不是現在當妳是笨蛋,而是一直都當妳是笨蛋。
「哼,看在你受傷的分上,我不問,你自己找時間跟我說。」林淑美倒了一杯溫開水
,大力放在我眼前。
「嚇?妳居然會以退為進?美美,這裡就是醫院,妳現在要不要去掛號?說不定妳的
頭有撞到,自己變成白癡都不知道……」吃定她心軟不會攻擊,我卸下心防,不自覺地說
出真正想法。
咦?我剛剛說了什麼?
不、會、吧?
我、說、出、來、了?
林淑美眼神閃了閃,沒有回答。
然後,她舉起我沒有受傷的手臂,毫不留情地狠狠咬了一口,咬到見血──
「啊啊啊──」我尖叫。
「怎樣?」林淑美咬完,邊擦嘴角的血絲邊問,有夠野蠻兼暴力。
哼,身為冥府優秀鬼僕,怎麼可以被腦袋未進化的人類給看輕?我會怕她我就不叫何
奈!
「唷,不要每次都咬同一個地方嘛!美美,人家這裡也想要愛的印印……來吧,妳愛
咬我甘願受。」我忍住疼痛指著屁股,故意學喜宴男鬼的語調,還特別加了一個「愛」字
來應景。
如果她連屁股都敢咬,那我也只好認了。
「你去死!」林淑美氣到眼珠子差點彈出來,依舊用千篇一律的三個字來罵人,絲毫
沒有創新的精神。
我逮到機會繼續虧她,讓她的火氣持續沸騰,不再是那個死氣沉沉的林淑美,而多了
個性與脾氣,比較像個活生生的人。
我知道,林淑美的劫難已經解決,我沒有任何理由留下來,縱使我開始有了想守護她
的念頭,也不行。
無論如何,我即將離開她。
*******
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情況,依然在發生。
時間經過一個月,我都已經從急診區轉到普通病房,八十七號仍未幫我蓋手印,這也
代表著任務還沒有完成,我必須去找最後的謎底。
「沒道理呀?照以往的例子,我早就該爽爽地去休假了。」夕陽時分,病房剩內我一
個人,我忍不住拿出奈何簿仔細比對,看自己有沒有漏掉哪個步驟。
五分鐘後,我翻遍奈何簿,更加確定任務已經結束,只剩下蓋手印這道程序尚未完成
。
八十七號那傢伙,該不會是忘記了吧?
「何奈,醫生說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有什麼打算?」林淑美提著魚湯走入病房,
瞧著我問著。
這一個多月來,林淑美風雨無阻,每天都來探病;有時,她連妝都還沒卸就趕過來,
似乎是怕我餓到。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但是我隨時都會走,感動也沒用。
「美美,妳每次都只帶兩鍋湯,小朋友夠喝嗎?」我把奈何簿藏到棉被底下,隨口問
道。
我住院後三天,林淑美便開始幫我帶魚湯,除了來探我的病之外,她還會上兒童病房
當志工,有時會帶糖果去,有時則是乾脆多煮一鍋湯帶過去。
我才知道,原來第一天遇到她的時候,她就是準備要去當志工。
「魚湯是給楊大哥喝的,不是小朋友,所以夠喝。」林淑美打開保溫鍋,幫我倒了碗
魚湯,最後才解釋道。
「楊大哥?」我喝了一口魚湯,差點被嗆到。
怎麼在關鍵時刻,話題都會扯到那位先生身上?
「嗯,楊大哥很辛苦的,除了休假時要顧雜貨店,晚上通常也是睡在醫院。」林淑美
咬唇,慢慢說道。
「看不出來他是工作狂。」我點頭,表示自己瞭解了。
通常會睡在公司的,不是工作狂是啥?白天都已經在醫院上班,晚上還睡醫院,鐵定
是標準的工作狂,不會錯的。
「楊大哥才不是工作狂,他只是……」林淑美話說到一半,突然站起轉身打開窗戶,
似乎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他只是怎麼了?」我順手抽張面紙,擦掉溢出保溫鍋的魚湯,只是隨便問問,並不
是真的關心。
反正,那男人與我無關,別路上遇見將我燒個半死,就是蒼天給我的恩惠了。
「他……要照顧他的弟弟。」林淑美遲疑一下,才說道。
「他有弟弟?」我拿起湯匙,不在乎地問道。
「嗯,他弟弟是植物人,也住在這間醫院。」林淑美接著說,眼底泛淚。
「喔。」我繼續喝魚湯,意思意思地回應著。
「我妹妹,就是和他弟弟偷跑出去醫院拍照,被車撞死的……」林淑美無意間說出最
後謎底。
聽到林淑美的話,我手中的碗猛然滑落,掉在地板碎了一地。
會是我猜的那樣嗎?林淑美的妹妹在夢中喊我什麼名字?好像是叫作楊、楊……
「咦?你怎麼知道楊大哥的弟弟叫楊正豪?楊大哥有來跟你聊天嗎?」在我喃喃念出
夢中的名字時,林淑美好奇地接話。
我看著林淑美充滿疑惑的雙眼,腦海瞬間湧上強烈的記憶片段,快得讓我措手不及,
只能感到撕裂心扉的疼痛在頭部蔓延,我想起來了……
*******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後,天空很藍,太陽很大,是夏日獨有的炙熱天氣。
我手中拿著最新款的數位相機,將書包斜揹在腰側,吊兒啷噹地瞧了瞧林淑美,嘴角
還掛著一抹壞壞的笑容,顯然開心得很。
身穿高中制服,林淑美用手擋住相機的鏡頭,兇巴巴地問道:「楊正豪,你給我老實
說,你答應了我妹妹什麼事?為什麼她這幾天,會高興成那樣?」
她質問完,用手背去擦汗,圓圓的臉蛋氣得漲紅,像極一顆剛成熟的紅蘋果般可愛透
頂。
我挑眉,把她的手給移開,然後從書包裡拿出一包面紙,故意用面紙擦拭她摸過的地
方,分明是擦給她看。
然後,我偷偷調整鏡頭角度,拍下她生氣的照片。
「阿美啊,妳會不會太像她媽呀?我建議妳,明天去燙頭髮加穿個花襯衫,就可以去
參加相親大會,找個中年男人嫁了。」話落,我把整包面紙丟進她的籃子裡,吹著口哨跨
上單車,在林淑美身旁繞圈圈。
「我大你兩歲,要叫姐姐!什麼阿美?難聽死了!」林淑美跳腳,指著我的鼻子罵道
。
「哈?就憑妳?想當我姐,麻煩下輩子提早預約,只有國文考滿分是不夠的。」我訕
笑做個鬼臉,騎走了。
「楊正豪,你還沒說清楚,給我站住!」林淑美遠遠地斥道。
我緊握腳踏車的手把,燦笑往前騎著,過沒多久,身後有鈴鐺的聲音追上來,然後場
景慢慢地轉換,接著是林淑美的妹妹超越我,迅速騎在我的前方。
女孩騎得很快,笑得很開心,因為這是她長大後第一次騎腳踏車,使她像隻飛出牢籠
的金絲雀,格外興奮。
「小姐,妳才剛出院,騎這麼快是想再住進去啊?如果妳再進去醫院,妳姐會砍了我
,連骨頭都會拿去餵狗吃的。」我看著女孩輕快的向前騎,有些緊張地勸道。
「楊正豪,你好煩喔!你再說一句話,我就不幫你追我姐,怎樣?我還要讓她討厭你
,讓你永遠吃不到天鵝肉,讓你抱枕頭去角落哭哭喔!」女孩身著新穎的高中制服,甜甜
地笑著威脅。
「喂,妳不能說話不算話!是妳自己說,如果我幫妳請好假,妳要幫我追妳姐的!」
我心急地吼道,用力踩腳踏車追上去,騎在女孩的身旁不斷討饒。
然後,一輛砂石車從路口衝了出來,我們連喊都來不及喊,就被高速行駛的砂石車給
撞上,引起目睹車禍的民眾尖叫……
那天,如果我沒有心軟答應,林淑美的妹妹就不會死於車禍。
我很懦弱,不敢去想起殘忍的事實,所以選擇遺忘過去,假裝自己什麼都忘了;可是
,我的記憶深處卻依然記得林淑美,所以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一次又一次為她破例、為她
涉入險境、為她擔心──
「奈何簿是遺忘過去的起點,也是前往未來的門。」
終於,我弄懂了這句話的真正涵義。
*******
「何奈?何奈?你還好吧?」
我聽到林淑美的呼喚後,看向她擔心的眼眸,對她安撫的微笑,說自己不要緊。她不
會知道,前後不到五分鐘的時間裡,我看見我們兩人的緣分和因果,恍如隔世。
我想,我知道奈何簿存在的意義了,它讓我以旁觀人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即便那過程是悔恨或是欣喜,都是我的人生。
八十七號說的謎底,其實就是我上輩子的人生吧?我都已經成為冥府鬼僕,那不就代
表事實上我已經死了?
「美美,我突然有點累,可以先讓我先靜一靜嗎?」我躺回床上,默默看著夕陽橘紅
色的光線射入房間,低聲請求道。
夕陽使空氣中的灰塵更為清晰,那分明的顆粒在窗戶邊飛舞盤旋,雖然逗留的時間很
短暫,卻是美麗萬分;我和林淑美之間的緣分,也是短暫,卻一點都不美麗,反而帶著許
多不幸。
這,就是奈何簿要我看的結局嗎?
「你剛才頭很痛的樣子,要吃頭痛藥嗎?我記得醫生開的藥,還有留下幾包……」林
淑美清完地上的碎片後,拉開櫃子,拿出預備用藥。
「美美,妳現在還會去看楊正豪嗎?」我凝望窗外翱翔天際的鴿群,不太確定的問。
我甚至不敢問,她原諒楊正豪了嗎?
「會,每天早上七點都會去,他就在樓上八0七號房。」林淑美愣了兩秒後說道,接
著她點亮房間的燈火,在走出房間前輕聲補充:「何奈,我現在就是要去那邊。如果你要
找我,可以打電話,我馬上就會下來。」
*******
出院當天,我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好後,寫了一張紙條貼在櫃子上,交代林淑美要注意
生活上各項雜事,不要再傻傻的相信陌生人,要對自己好一點……
然後,我提起勇氣,從樓梯走上樓。
早上六點半,醫院的走廊空蕩無人,晨光從窗戶灑進來,鋪成一道漂亮的金黃色地毯
,氣氛靜謐安祥,恍如通往天堂的走道。
我在心中默數著一間間門牌,最後終於在走廊的盡頭,看到林淑美告訴我的號碼:八
0七號房。
我顫抖地推開病房的門,卻在房門打開的那一瞬間,聽見了八十七號的嗓音像海潮聲
般傳來,戲謔的語調忽遠又忽近,似乎還帶著些微的不捨──
「再見,奈奈。」
最後,我失去了意識。
*******
當我再次張開眼睛,最先映入眼底的是牆壁和窗簾,接著一陣微涼的清風拂過我臉頰
,吹來淡淡的花香味。
順著花香瞧過去,我看見一束紫色的鬱金香插在花瓶裡,安安靜靜得像幅畫。
風又吹來,鬱金香隨著風輕輕搖擺,花瓣還滑落了幾滴透明水珠,一滴一滴的沾濕枕
頭,造成小小的水痕。
我轉頭,發現自己的手臂插著點滴,而點滴已經快滴完了。
我忍住強烈的暈眩感,想把身子給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臂完全使不出力量,只能
就這麼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同時,回憶湧上,我想起了自己偷偷瞞著林淑美,帶她妹妹去河邊拍照,卻遇上了嚴
重車禍,兩個人都被撞上……
那麼,現在這個躺在床上的我,終究昏睡了多久?奈何簿真的只是一場夢嗎?如果是
夢,那為什麼我腦海中和林淑美相處片段,會如此清晰?
就在我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放在櫃子上的鬧鐘忽然響起,我望過去,發現是早上七
點,林淑美都是這個時間來的。
接著,我看見鬱金香下多了一張小卡片,深紅色的小卡片反射著溫暖晨光,上面有八
十七號的飛揚字跡──
「奈奈,恭喜你達成任務,祝你重獲新生。」
半晌,談笑聲從病房外傳進來,白色的門被輕輕推開,我默默流下眼淚,聽著熟悉不
過的嗓音,那是我差點錯過的人……
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錯過。
《奈何簿》全文完
***以下作者浮出***
一次把《奈何簿》全文放上來,排版排了好久,
如果有不小心沒排好的段落,請原諒眼花的我啊!
謝謝看到結局,我們明年新故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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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旅程上的每一道目光,讓故事不孤單。
【力丹的冒險旅程】有故事:https://cxc.today/zh/store/leedan777/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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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36.235.206.29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672466224.A.83D.html
這是原稿,等下就來去翻實體書,看出版稿有沒有改(驚
比較不會佔版面
※ 編輯: leedan777 (36.235.184.86 臺灣), 06/06/2023 19:2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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