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維諾妮卡〉 ◎楊瀅靜
我寫下妳,維諾妮卡
妳的一生輕易被我編造,在小學的作文本上
那時的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輕率想像
長大很遠,而妳代替我先到達
虛構的未來足夠完成好幾頁文章
維諾妮卡,今晚妳會坐在梳妝台前嗎
擦好晚霜習慣清淡的香水然後梳攏頭髮
發現自己女人的長相,我坐在鏡子另一面
是女孩還小看妳,卻讓妳出生長大
大概變成我母親一樣的容貌
穿母親的洋裝,過生活一樣
很久以前,在〈我的志願〉我寫下:
「26歲的我變成家庭主婦以及兩個小孩的媽。」
維諾妮卡,我能成為妳嗎?
我總是節食在夜晚跑過操場
白天忙碌教書,偶爾寫寫文章
已經過了妳的年紀,孑然一身
沒有倚賴與被倚賴的問題
維諾妮卡我想起妳還住在,我規畫的人生裡
在廚房熬一鍋湯,客廳插一盆花
我賽跑的時候,妳的家人正陸續回家
第一圈第二圈……我繼續為上升的體重而跑
妳或許福態也不在意別人審美的眼光
維諾妮卡妳,還滿意那樣的生活嗎?
我奔跑出妳的軌道,妳一直在家
我想問妳卻已經到不了妳的方向
維諾妮卡,我靠近過妳還是已經遠離?
國中之後,曾經試圖把各種職業放在妳身上
高中以後,決心讓妳去愛各種不同的人
大學時候,如果再還給我一個維諾妮卡,
在小學的作文本上妳不會長成我母親的模樣
而現在,一天清晨我醒來覺得微冷
沒有任何需要尋覓的人陪在身旁
想起妳或許會在自己婚禮結束的時候
輕輕地哼上一首歌,那個時代
維諾妮卡妳就留在那裡吧
如果有天愛情自己死亡,妳再回到我在的地方
維諾妮卡,妳能成為我嗎?
作文上曾經預言過的不會是寓言
只是另一個身分不同身世的想像
而我現在多麼大方,偶爾會用情色暗示
捕捉我喜歡上的人,安排那些細節
像吻過的毛髮一樣纖細微美
但真的也不介意維諾妮卡式和平的家庭生活
維諾妮卡妳漸漸微弱的時候,還是有光
有無邊的遠景,我看出妳的美麗
在晚餐時刻,妳切菜煮飯洗手羹湯
美麗並且尊貴,直到我又被愛傷亡
妳會死而復生,我的詩裡一再提起
妳的名字──維諾妮卡
註:此詩獲得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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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瀅靜,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宗教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葉紅女性詩獎等,出版過詩集《對號入座》(2011)、《很愛但不能》(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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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淵智賞析
此首〈雙面維諾妮卡〉為楊瀅靜於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中取得二獎的作品,詩題引用了1991年的法國電影《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電影劇情描述身在兩地但卻有著極其相似遭遇的維諾妮卡,但卻隨著兩種維諾妮卡的些許性格差異,而造就了越來越分岔的人生,卻依舊維持著心靈上的聯繫。Kieślowski在拍攝時運用了大量的鏡像、反射,作為主要的意指,來隱喻一個人與其命運的雙生性。而此詩則是把此意象挪為己用,只是與電影中同時異地的雙生性不同,此詩中的雙生性則更像是成長中的另一面自己,理想、叛逆、充滿了願景,同時具備了向著未來的期望,以及向著過去的記憶,因此說是雙生性,其實維諾妮卡並非代表了單一的願景個體,而是代表著敘事者對於自己人生鋪演的敘事裡錯綜複雜的想像。詩的最後兩句「你會死而復生,我的詩裡一再提起/妳的名字──維諾妮卡」便正正昭顯了其意志的特異性:只有當我們需要之時,幻想裡的幽靈才會浮顯出來。因此關於此幽靈的生死辯證從來無關於人生,而是關於主體的形構如何被確立。
因此,在此詩中,便鋪寫了主體的形構過程。在孩提時的志願裡,維諾妮卡成了對於未來的想像,對於「女孩」而言,一種「女人」式的未來。到了次段,則終於看見維諾妮卡與自己分岔的路途,在意之事不同、生活型態不同,選擇至此終於成為不同的路向,也成為一種隱然的遺憾;到了第三段,才終於開始對於這些錯過之物釋然,而說出了
「維諾妮卡妳就留在那裡吧
如果有天愛情自己死亡,妳再回到我在的地方」
直到末段才終於顯現出了維諾妮卡的幽靈意識性,以及作者對於其進行的除魅。
綜觀全詩,其實是一首時序相當安穩的詩,僅在描繪維諾妮卡時,我們才能發現唯一順時前進的只有敘事者本身,而維諾妮卡則完整地體現了其縈繞在敘事者身邊的特性:只有敘事者存在,維諾妮卡方得以存在。雙生性能在一首詩之間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著實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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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年〉
窗只是窗
妳是住在裡面的人
在意家裡是否窗明几淨
外面的風景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妳的婚姻也出生在這裡
比妳的孩子年紀還大
和一個慢熱並且講究按部就班的人
一起活過大半輩子
現在是結婚的第45年
焦躁不安的走動
妳的狗欣喜的撲跳
如快捷的風又像一朵白雲柔軟多毛
適合在晴朗的午後
一起走一段長長的路
相形之下妳的丈夫黯然許多
他有自己的小小閣樓
因此妳建造了地窖
你們有各自不甚忠實的角落
差別的是
妳一塵不染而他藏污納垢
丈夫遠行的那天
祕密的長成妳的影
匿在背後窺探
而他自己的秘密是一件黑大衣
時時遮掩匱缺的心房
沒有愛一切家徒四壁
妳注視眼前的牆
領悟人生還有另一種風景
窗外的樹枝蓬勃無章
指向各種不同的方向
如果再年輕一點
攤開的手掌會撐起一片天空
收編那些枝蔓
成為通往妳命運的羅馬
還缺少門
在建造出口前
猶豫該不該維持密室的模樣
他的愛杯水車薪
妳煮好最後一頓晚餐
喝光保溫瓶裡的水
決定了以後每一堵牆
都要裝上落地窗或安全門
他會從哪個方向進入
不是妳需要考慮的事
哪一邊向光
便在那裏種下向日葵
用花園代替家園
狗機靈如蝴蝶也可以是蜜蜂般勤勉
對於表現出愛這件事
牠不落於人後又爭寵於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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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筆者想以此首詩對照的,則是楊瀅靜於2019年出版的詩集《擲地有傷》中的一首詩〈45年〉,此詩有著類似的命題,只是不同於自我的雙生性,此詩中的雙生性則是體現在婚姻上。〈45年〉描述一個女子在結婚四十五年後,離婚後的日子。對兩首詩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看到除了基礎的語言不同(白話/口語程度)、形式不同(迴行與否),楊瀅靜偏好的詩句結構也有了許多不同之處,〈雙面維諾妮卡〉所營造的感悟皆介乎情與景之間,透過時間差來顯現出場景所折射出的情感。而〈45年〉則更愛好以隱喻帶出命題,如首段
「窗只是窗
妳是住在裡面的人
在意家裡是否窗明几淨
外面的風景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中所帶出的「家庭」、「自我」之特性;或是
「他有自己的小小閣樓
因此妳建造了地窖
你們有各自不甚忠實的角落」
所導言的婚姻背叛,從空間來隱喻情感的區隔。甚至連末段都以狗的忠實來嘲諷所謂的「丈夫」其實連畜生都不如。可以發現她的詩風格雖然日漸趨近於近來所興起的厭世詩風,卻也不乏深刻的思索,包括對於過去、關係之間的倫理與辯證,但有所獲必代表其有所捨棄。形式之拋棄對於美的完成或許有所後設之思考。但美的完成是否也有其機敏與技藝,或許是在我們觀察這些詩人的風格走向時,更可以去深刻的思索的。
固然,情感之於一首詩是重要的,但這些情感終究是偶然的,我們可以把一切偶然付託於詩歌,但詩歌的完成,卻斷斷不能全然迴付於情感游移間所形成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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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金車現代詩獎過去有舉辦「網路人氣獎」,2017年網路人氣獎的投稿有2000篇,但整體而言沒有太過有趣的火花。
——小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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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學獎 #林榮三 #林榮三文學獎 #楊瀅靜 #奇士勞斯基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3/20210331.html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最 尊貴 的角落 在 WiwiBaby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你的愛]
詩集:讚美之泉 12 - 永遠尊貴、最珍貴的角落,13
你創造宇宙萬物,統管一切所有,
但你卻關心我的需要,瞭解我的感受。
你手鋪陳天上雲彩,打造永恆國度,
但這雙手卻甘心為我,忍受徹骨釘傷苦痛。
你公義審判萬民,聖潔光照全地;
但你卻一再賜恩典,一再施憐憫,給我機會回轉向你。
你的愛如此溫柔,超乎我心所想。
這樣大有能力的主,竟捧我在掌心上。
你的愛如此深切,我知我無以報答,
但願倒空我的生命,學習你謙卑的樣式,背起我自己的十字架。
#詩歌 #讚美之泉
約書亞樂團 -[ 降下祢恩雨 / Rain Down ]
詞、曲 郭逸凡
演唱 璽恩SiEn Vanessa
我願成為 聖潔居所
你大能同在 是我心渴慕
我渴慕
來充滿我 親愛聖靈
再次觸摸我 是我心呼求
我呼求
醫治憂傷破碎心靈
釋放屬天能力
轉化萬族萬邦
齊來頌揚你聖名
降下你恩雨滋潤我心
降下你恩雨滋潤這地
聖靈歡迎你 親愛聖靈歡迎你
降下你恩雨醫治我心
降下你恩雨醫治這地
萬民都要看見 你的榮耀降臨全地
Rain Down
Rain Down
#詩歌 #降下祢恩雨
最 尊貴 的角落 在 同志人夫鄒宗翰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Mickey,久不見矣。
你是熱烈的存在,即使不見,仍感其溫。挖出當年為《美麗少年》寫的影評,紀念你。我知道你後來病了瘦了,但久不見矣,我記得你最美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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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辣椒與野百合
──關於同志紀錄片《美麗少年》
⊙張娟芬
看了三遍《美麗少年》之後,相關的併發症終於一一浮現。在常去的餐館裡聽見 熟悉的華麗舞曲,立刻興奮的辨認出:「那就是小丙跳舞的那首!」腦中立刻播出 一個小丙扮裝的集錦,美少女戰士、千手女菩薩、阿姨穿過又傳下來的珠簾披風、 炯姨做的白紗短裙……;招搖有千百種面貌,絢麗卻都是一樣的。偶爾在平日的閒 散對答中冒出一句:「一定的啊!」立刻想起此語原出自Morgan,自許為「花木蘭 」的名校掛牌小gay,一喜歡別人就沒有時間減肥,一有機可乘就給人家偷「吹」 ──這什麼意思?別問我,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我認識陳俊志並不久,但是卻好像認識了很久。起先,他是我的姐妹淘的姐妹淘,我老是聽到她們喊他「Mickey」。後來,因為他和陳明秀一起拍了《不只是喜宴》,透過許佑生與葛芮的婚禮來記錄台灣同志現身的荊棘之路,我才開始看見他的熱情與才華。
面對弱勢的題材,我們──運動中人──早就習慣以加倍的寬厚與無限的溫柔去看。不夠好看,沒關係,水準不佳,沒關係,千錯萬錯都錯在我們沒有資源。我們培養出一種對粗糙的品味,學著辨認其中的旺盛生命力,精緻的包裝會煽起我們的疑心,「媚俗?!」我們有新的美學觀,因為主流的美學標準是被各種權力關係所滲透的,所以我們拒絕就範。我們有自己的標準,別人的我們不希罕。
但是我看完《不只是喜宴》卻大吃一驚,它一點也不必動用我的寬厚與溫柔,我們在歡樂的笑聲中渡過一個同志慶典,一個真的讓我們開心的慶典。好笑並沒有使它媚俗。它流暢、生動,剪接尤其讓我覺得處處驚喜,一個段落順行而下,然後前浪漸平、後浪湧至,一個俏皮的轉折,就進入了下一個段落。輕舟已過萬重山。我想像長達五十四小時的毛片堆積如山,一直不知道他們如何在裡頭找到他想要的那個鏡頭,最後剪成一支五十分鐘一氣呵成的錄影帶?
因為喜歡《不只是喜宴》,在這部片子隨後引起的報導爭議裡,我雞婆的做了些足以讓我團團轉,但卻不見什麼成果的事。那時候Mickey正奔走於國際影展,我與他的越洋傳真收成一大疊。現在拿出來看,字跡已經漫漶不清,殘存的油墨,我努力辨認。Mickey描述著舊金山影展的放映現場,觀眾看完電影、聽完座談後還不肯走,排成一條長龍等著跟他們說話,隊伍裡還有各影展的負責人,熱情的邀請《不只是喜宴》參展。但是Mickey說他跟陳明秀已負擔不起再去跑影展了,他小小的字體乖巧的、低聲的寫道:「我們受苦受難的baby,貧窮的父母親再也餵養不起了。」
幾天之後,Mickey在沮喪中寫傳真給我,那是一封對母親的懺情書,彷彿只因某種奇妙的時空錯置而誤寄到我手上。幾十年前Mickey全家因破產而避走美國,這些年來,他媽媽過著典型的亞裔移民的生活,在低階的勞務工作之間流轉;而只有在想到媽媽的時候,Mickey對自己的理想──同性戀認同、台灣認同、電影夢──充滿了歉疚與愧悔。「如果我不是那樣認同台灣,如果我能當一個potato queen,我就不用離開媽媽了。可是我就是不能當一個Asian American。JFK機場和媽媽的道別,我知道是為了自己自私的真實創作而背棄了年紀那樣小就開始懷抱的純真願望,照顧我辛苦的母親。」他說自己是「秋菊打官司」,在寒風中手推板車賣紅辣椒來籌措旅費,「我這一趟胼手胝足打拼的旅程消耗的是我媽媽日漸老去寂寞做工的那麼平民的成本。」Mickey冗長的句法繁複的子句也像一串紅辣椒,在寒風裡微微顫動。
這樣的傷感在Mickey身上是少見的。大部份的時候,他是一個激昂而鮮豔的紅辣椒。這場「官司」後來不了了之,他卻整個人毫髮未損似的一頭栽進新片的拍攝工作裡,他大概是一種後勁很強的辣椒,百戰以後仍然完璧。感覺上似乎才沒過多久,就又接到Mickey興沖沖打來的電話,告訴我《美麗少年》要首映了。我定定的看著他這樣賣命的工作,一點一點的自我琢磨,一星一星的閃出光亮,總是覺得羨慕,默然無語。
在誠品首映當天,我得到內線消息說會爆滿,提早半小時到,搶得一位。人越來越多,我片刻不敢離席,遠遠的見到熟識的朋友站在角落裡,誰也無法跟誰打招呼,真的擠滿了。前面有人宣佈開闢第二放映室,不多久又有人宣佈說那裡也已經滿了。大家蠢動著,在開演的一刻沈靜下來,少年們有種天真而純粹的自戀,不是尊貴的水仙,而是野百合也有春天。觀眾笑聲震天,那是一種力量,我看見異性戀偏見笑得在地上打滾,不知不覺就舉雙手雙腳投降了。
「別忘了山谷裡寂寞的角落的野百合也有春天」,羅大佑從前的歌仍然雋永,但是算一算,〈野百合也有春天〉搞不好和美麗少年們差不多歲數嘍。十五、二十年過去,野百合仍然在山谷裡、角落裡綻放,不同的是,他們已經不寂寞,也不甘寂寞。三十二歲的陳俊志看見了少年們躁動的青春與野氣,細心剪裁,譜成又一個開心的同志慶典。假如異性戀霸權果真如同一堵高牆的話,那陳俊志大概已經「紅椒出牆」了。與《不只是喜宴》比較起來,《美麗少年》更酣暢,更揮灑自如,也更大快人心;真是「家花哪有野花香」啊,那些少年,你看他們野的。雖說青春人皆有之,但我迴身已幾乎不敢相認。因此對《美麗少年》自當格外珍惜。
陳俊志拍《美麗少年》是有佔便宜之處。因為男同志社群本來就瀰漫著濃厚的表演風格,很適合入鏡且戲劇張力十足,他們樂於展示、擅長表演、能夠自在面對鏡頭,而且越拍越high。有幸看過「長的街警察釣人事件」的朋友們一定能夠徹底了解我所謂的「表演型人格」是什麼意思。像Morgan和Eric可以在鏡頭前吵「偷吹」的事,小丙、大丙與丙爸的溫馨家居生活也絲毫不受攝影機影響。他們願意和導演(以及潛在的、不特定的、根本不知道會是誰的觀眾們)分享生活中的一切,而且一切都是原味的。在三段影片裡,我覺得「小羽的絕情批」是最弱的一段,並不是因為小羽的生活不有趣,而是他的表演性格就不是那麼強烈,分手時刻的黯然神傷若出現在影片裡一定也很動人,但是小羽只想保留給自己,拒絕與我們分享。主角的防線畫在哪裡,那裡就是影片的禁區。
Morgan與小丙家人卻幾乎是不設防的,影片焉能不完滿?
然而作為導演的陳俊志也沒閒著,與他搶眼的主角們比較起來,陳俊志一點也不遜色。除了開場時的旁白配得太沈重太說教以外,Morgan去頂樓抽煙、老師們婉拒拍攝、小丙考聯考等段落的字幕說明,都是創作的光芒閃耀之處。仍然是繁複似紅辣椒的句子,出現在對的時候、對的地方、有對的趣味、甚至斷句斷在對的節骨眼上,時而俏皮,時而深情繾綣。丙爸唱「為什麼」那一段更是,導演自己根本就玩瘋了。看《美麗少年》而不笑者,其人必無趣乏味。
《美麗少年》畫面的穩定與一般電視台的節目幾無二致。陳俊志用的是數位化的V8,是獨立製片者最愛用的機種Sony VX 1000,平民價格又不需現場助理。我問他為什麼鏡頭不會晃?「要屏氣凝神。我都會找支柱點,靠牆站,或是手靠胸當三腳架。我到紐約的第一個學期都在練這些,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決定性的瞬間,所以鏡頭要有流動性,但是又要很穩。那時候紐約最流行的影集就是《急診室的春天》和《NYPD Blue》,他們都是架很複雜的軌道這樣拍的啊,我就很愛學,就自己走台步,繞著主角『凌波微步』。」靠著這樣的自我訓練,陳俊志以輕便的小機器,將少年們無拘無束的帶到我們面前。
Mickey所看見的,都在片子裡了。有一些是他因為某些原因而沒看見的,例如小丙的女性家人。拍攝期間丙媽恰好不在台灣,當然拍不到,但是丙姐一直都在,但卻有著非常邊緣化的呈現。她出現三次。一次在後方一瞥後就躲開,被大丙笑英文不好;一次對鏡頭說話,在廚房鍋爐前;還有一次丙爸與大小丙同坐話家常,丙姐湊過來,在丙爸身後尷尬的站了一會兒,沒有人招呼她坐,後來她自己坐了。整部片中,(很少出現的)丙姐最勾引我去想:男同志「認同」女人或「扮演」女人,究竟是什麼意思?會造成什麼效果?對於他身邊具體的女人有何影響?對於抽象的「女人」概念又有何影響?可以擲出的問題又大又重,也許現在誰也沒有答案,但我相信這是一個通往聖殿的謎樣入口,我們總有一天要回到這裡來苦思。
還有一些是Mickey決定不看的,例如小羽說不想被拍就不拍,又如Morgan想到爸爸有些黯然,「我好想哭喔」,上身向右斜出鏡頭外;而鏡頭凝止,不去追。看多了窮凶極惡、見縫就鑽的新聞鏡頭之後,再看到「有所拍、有所不拍」的作品都難免心懷感激,覺得不拍是一種美德。
後來《美麗少年》會走上抗爭的意外旅程,當然是Mickey所無法預見的了。在誠品首映後沒幾天,《美麗少年》就被盜用,而且被電視台嵌接在一個充滿歧視的上下文裡,結果Morgan接到親戚打來譴責他「變態」的電話,丙媽則一方面拒絕與小丙說話,另一方面每天強迫性的盯著電視,看還有沒有哪一家電視台那麼不負責任的影射小丙「施打女性荷爾蒙」。在抗議記者會上,我們親眼看到美麗少年如何變成哭泣少年,如何變成「媽媽不跟他說話」的少年。小gay的神采飛揚,被異性戀霸權「加工」變成羞愧交加──不是同性戀使他們羞辱,而是外加的社會歧視,摧折了他們的志氣。
幸好清新的野百合在遇上了紅辣椒以後,內力增長不少,更加野氣逼人,他們應該擋得住這種無理取鬧。雖然《不只是喜宴》的爭議含糊收尾,《美麗少年》的著作權官司來日方長,但野百合與紅辣椒已經不顧一切潑辣上陣了,在華納威秀。「正式上映」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背後仍然有陳俊志手推板車、克服萬難、紛杳錯雜的車轍足跡。
旁觀Mickey創作與抗爭交纏的路程,我只有兩個字要送給他:「Die Hard」。 中文譯成「終極警探」,一位通曉台語的朋友很天才的把它翻成「耐命」,更傳神。Mickey真是耐命。我總是覺得羨慕,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