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小劇場 《魂囚西門》映後場 無論面對的是人或鬼,處理的都是遺憾】
首先,身為臨床心理師,我得說我非常喜歡《 魂囚西門 Green Door》這齣劇。
為什麼?
因為它很屌,它幫鬼做心理治療!而我只能替厭世鬼或中二鬼做心理治療。
在幾個月前,當我獲知這齣劇的主角是臨床心理師,而且還是由老蕭主演時,內心十分激動,畢竟以往這類角色都只能在不太重要的時刻講幾句理所當然的廢話,等著被主角挖苦,再不然就是無厘頭跟病人發生關係然後被拋棄。我不知道哪種比較慘,但這次不一樣,臨床心理師成為劇碼的絕對主體,首開先河,於是我試著按捺心底的澎湃,對著電腦螢幕閉眼握拳,接著女兒就跑來安慰我,原因是我的表情有點像牙痛。
然而,當首波文宣現身,主打「心理師幫鬼魂做心理治療」時,那份欣喜之情瞬間退燒,只剩一個問號,那就是「我們的專業,真的有需要靠『替鬼做心理治療』這種設定,才能被大家看見嗎?」事後證明,這個設定還真的可行。
緊接著在某次業界聚會中,意外得知饒家榮臨床心理師( PSYence 心•空間, 心理師的旅行手札)將擔任本劇的心理顧問後,我的期待值又再度回升。上回「誰先愛上他的」的劇組,找了黃龍杰心理師擔任顧問,萬芳一角於焉產生可信度,因此這一回我沒有理由失去信心。就在歷經幾輪忐忑起伏之後,我在首映當晚打開了電視,與老婆相倚,一起看鬼如何被治療。
結果發現,重點根本不在鬼身上。
因為不管是人是鬼,臨床心理師處理的,都是遺憾,而遺憾一向是人鬼的交集。
這齣劇不若一般職人劇,並非一集一案,而是用六集的篇幅,將三案進行到底。三條故事線貫穿戲肉,彼此雖然沒有交集,但三個案例都對心理師本身產生影響,引發了後續效應。這樣的敘事結構凸顯了一個優勢,就是能將「懸念」保持到最後一刻。
坦白說,我曾經試想(只是隨便想想),倘若把《人生障礙劇樂部》照本宣科搬上螢幕會怎麼樣?很簡單,它就會是一組下場有點淒慘的對照組。
怎麼說?因為它太乖了。
當然,這不是說如果每一集都沒事加個心理師上班前淋浴的鏡頭就會比較刺激(而且誰想看哪),而是相對而言,倘若一集一案,劇情推動便顯得相對單調,人物間的連動也只會在四十五分鐘內作用,懸念無法蔓延,對於一齣六集的迷你懸疑劇而言,這種蔓延感非常重要,而導演也深諳此道。
因此,《魂囚西門》的四條故事線都有其懸念,其中包括三條明線與一條暗線。
故事一:
一場暗夜火拼後,黑幫二把手臨死前與一陌生女子相遇,而後女子居然出現附身症狀,她究竟是「解離型人格疾患」(小劇場第43場),還是真遭鬼魂附體?
故事二:
魂魄游離人間的老婦,心中掛念的始終是初戀情人,以及那句從未說出口的三個字,然而對方早已葬身火窟,心意灰飛煙滅。心理師如何幫魂魄進行催眠,帶她重回創傷現場,找出當年的答案?
故事三:
當心理師面向會談室的鏡子,出現的竟不是自己的映像,而是一名來自十八年後的少女。少女臉上帶有血漬,疑已車禍身亡,然少女卻渾然不覺。她手腕有數道割痕,童年記憶時隱時現,是否因經歷「重大創傷」導致失憶(小劇場第32場)?而她是否為邊緣型人格障礙(小劇場第26.27場)?與心理師又有何連結?
故事四:
臨床心理師魏松言原本在美國執業,因為一次輕忽導致病患自盡,歷經官司纏訟後返台,從此過著與鬼同行的日子。這部分是故事的暗線,他的真實來歷,與其他人千絲萬縷的關係,都留待最後一集揭曉。
當這四條線揉摻在一起之後,關於陰陽兩界的辯證也開始有趣起來,包括「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然而令人欣慰的一點在於,劇中的心理師並沒有否定這件事,而是「如果真的有鬼,那我也想了解它發生了什麼事?」這個概念成了一個公平的起點,奠定了本劇的基調,那就是無論人鬼,一視同仁。
「鬼神是為了活人才存在,活人若不需要鬼神,鬼神就不會出現。」
這句話,可是說全劇最重要的台詞,直接點題不囉嗦。也因為這個設定,拔升了劇情的能見度與行銷的制高點,但卻沒讓故事淪為鄉野傳奇,反而在科學的框架下(故事一的合理見解),重新檢視了「鬼魂」與「心魔」的關聯。我想這除了歸功原著作者的巧思,四位編劇們翔實的情蒐,最重要的,還有專業顧問饒心理師的進駐,提升了整個設定的可信度。本劇有四個特點,讓身為同業的我,看的是心有戚戚焉:
一、突顯臨床心理師的執業 / 開業困境:
一開場就是心理師過度自信導致案主傷亡的案例,接著出現顧自爭執而聽不進任何建議的夫妻檔,還有嫌公定價位(一小時兩千元)過高的案主,最後是門可羅雀的候診區,而心理師甚至還得參考廟公的建言,完全就是窮得只剩下治療所。當然,華服美景削弱了寫實感,讓心理師們產生了嚴重的嫉妒心態(我也想要一間啊),但卻能讓一般觀眾更好入口,畢竟精緻的美術,通常是帶入故事的絕佳過道。
二、治療技巧更具彈性:
幾乎沒有一板一眼拿著記錄本的場景,因為若真要這樣拍,就算彭于晏來演也沒救。一般治療現場,療程進展通常是極其緩慢的,這部份若如實呈現,那作用只有一個,就是訓練觀眾的快轉敏銳度,就像當年我的指導教授只想快轉我的治療逐字稿,各位,連專業的都頂不住了,更遑論一般觀眾。因此,有關治療的會談技巧,包括探詢、同理、澄清、總結,以及面質等技能,都經過了適度的調校與檢視,然後十分合理地鑲嵌在劇情對白裡,毫不生硬,關於這一點,我想饒家榮心理師居功厥偉。
另外,劇中還出現羅夏克墨漬測驗(Rorschach inkblot test)以及催眠治療,若要細究施測步驟,當然可以挑刺挑到天荒地老,譬如墨漬測驗的詢問應該要分為兩個階段,催眠指導語太過簡短,卻乏放鬆技巧等,但本劇並不是拍教學示範影帶(劇組已細心變造過墨漬測驗圖片,以避免版權問題,老蕭的催眠手勢也是有板有眼),這些工具在劇中更像是某種載體,觀眾只要能知道它們的作用為何,如何拿來推進劇情即可。倘若這是一篇科學期刊,那大家就可以跟文山伯一樣拿挑來虱目魚刺,但如果是一齣懸疑推理劇,那就跳過有關衡鑑工具的課程吧,連心理師都不想回首研究所的日子,更何況是無辜的觀眾。
三、學院派與現場的衝撞:
相信帶過實習生的資深心理師都能體會,身邊領著一個初出茅廬,脫口就是死硬學術名詞,遇見每個案例就要將理論套進治療現場,卻怎樣都行不通的實習生是什麼感覺。本劇由鄭宜農飾演這個尚未入世的實習心理師,作用除了傳遞心理學知識,也證明了若把教科書當成指引的輿圖,一定會在現實世界撞牆,因為世界的轉角是由人心決定,而人心比腦回還迂迴。
四、自我療癒的議題︰
關於心理師自身的心魔,是本劇最大的懸念,謎底雖然尚未揭曉,但絕對是個繞不過的重要議題。如何在療癒他人的過程中,也順勢填補心中的洞,一直是心理師不能說的秘密,也是讓這個角色變得立體的關鍵。原著中的主角比較類似精神科醫師,主要是用來過場,帶出其他角色的故事。因此我很感謝導演和劇組做出了更動,幫心理師的背景砌出厚度,直視脆弱,成為內心也有破洞的血肉凡胎。
過去幾年,台灣的迷你劇集有了長足的質感躍升,從《麻醉風暴》(抱歉第二季不算)、《通靈少女》到《魂囚西門》,一幫年輕導演們守住了台灣電視工業的顏面,扛起了半邊天,包括本片的導演 謝庭菡 (Lingo Hsieh)。身為本劇的核心,謝導展現出對場面調度的沉穩力道,以及對細節的堅持,技術面的成熟度已無庸置疑,運鏡佈景特效配樂全都端得上檯面,細膩的片頭動畫更令人稱道。劇本也沒有馬虎,脈絡結構滿佈懸念,演員演技更是全員在線(老蕭意外沉穩,喜感渾然天成,喜翔兩場戲氣壓全場,藍葦華台客硬漢,謝盈萱最過分,頂著女配角的順位直奔女主角獎座,還意外捧紅一個叫沈金發的男人),只要不爛尾(拜託不要),絕對是年度精品一枚。
因此,這並不是一部反映臨床心理師治療現場的職人劇,倘若抱持著這樣的觀影期待,就等於把它擺放上砧板,任由讓專家拿放大鏡檢視糾錯。畢竟沒幾個臨床心理師能在西門搞個如此古色古香的治療所,也沒辦法把機絲做得這麼有質感,還能有閒情逸致在大半夜泡茶研究案例,大家通常都累得要命,還得四處接演講和政府計畫案才能維生,巴特!這是一齣劇,需要一點幻想空間,需要精緻的場景與派頭,才能讓觀眾過渡到情節裡頭。因此若能轉換心態,把它當成一部以心理治療為背景的懸疑推理劇,目的是推廣這份職業,讓普羅大眾能以更通俗的形式來了解心理師的作用,以及心理治療的核心精神,那麼你會得到一次很不賴的觀影經驗。
我想,在周末的夜晚,同樣是坐在沙發上,比起當心理師,我更寧願當一名觀眾。因此,請丟掉手中的放大鏡,換上觀眾的眼鏡,好好享受一齣劇吧。
最後,小劇場還是感謝饒家榮心理師,這段時間辛苦了你。再次感謝劇組,讓臨床心理師能夠被看見。
注意!本周末大結局囉,還沒追上的讀者們,趕緊手起刀落,一次滿血補齊吧!
#魂囚西門
#臨床心理師
會談技巧 理論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在助人的時候,說話的方式很重要。不過,沒有相應的態度支撐,易流於匠氣。久了或別人習慣了,原本話術的預期效果,也就會失效了!
我曾有個學生,常在接話的時候,會套公式,「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覺得…」。初見面的人,也許會被同理到,但是認識一段時間,或者平常聊天,也這麼說話,就令人感到奇怪。
互動不自然,關係就不自在。
尤其以我面對的年齡層來說,小到幾歲的小小孩,大到阿公阿媽,都用同一套,或者那幾句,很難通用。重點在,當事人能理解怎麼樣的話,從中去找出最貼近自己想要傳達的意思,溝通會比較順暢。
以小小孩來說,甚至是非語言的訊息,特別是略顯誇張的肢體動作,能傳遞善意。
把話講具體、聚焦在正面表述、澄清與重述對方的情緒、使用我訊息、蘇格拉底式對話…,不同的講話方式,在邏輯上能連貫,配合理論,在適切時機使用,最能達到效果。語言只是治療方式的表徵,重點在引發人的內在變化。
所以,有些治療方式,透過藝術、肢體,雖然使用語言較少,但也有其不同層面的作用。
講話的語調、我們的神情,其重要性不亞於語言的內容本身。輕柔的講話,能安撫情緒;自在的神態,可以讓人靜心。
還是回到老話一句,幫助別人,得先幫助自己。自己沒調整到定位,話術的使用,只是一時。
此文的作者似乎是精神科醫師,我是臨床心理師。兩者的訓練不同,專精各異,在此澄清,以免誤會。
----------------------------------------------------
【聯合報╱Kevin Fan】
精神科醫師一定都很會說話嗎?
在下是個剛踏進精神科大門的住院醫師,依我的淺見,這其實不一定。但我能說,精神科訓練說話的時間肯定最多。
我們的訓練,固然包含大腦功能、精神科藥物等等別科也重視的生理層面,但關於怎麼說話,或者「會談技巧」的鑽研,就是精神科特有了。這絕對是建立醫病關係所不可或缺,在診斷、治療上,這更是一門特別的專業。
你或許會猜,我們到底是怎麼被訓練的?是什麼讀心術可以看穿人心?抑或是哪個關鍵字能讓人卸下心防?其實沒有那麼玄。以下片段,或許可稍作說明。
先說可以,再說但是
心理治療的首次會談,個案帶了個朋友來。
「他在我狀況不好時一直陪著我,我想他如果一起來,會更知道怎麼幫我。」個案開門見山地說。
「哦,怎麼會這樣想呢?」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我也有點不知所措,只先簡單回應。
結果個案開始細說從頭,我一邊聽,一邊想該怎麼在適當的時機插話,解釋這個治療並不適合有人陪伴。光是拐彎抹角地說明治療規則,就耗了快十分鐘,好不容易才把規定講完。
「這個問題三十秒就能搞定!」T主任看我效率不彰,教我如何修正:「記住!先說可以,再說但是。你就說,你想讓朋友更了解你的想法OK,但是心理治療的進行,著重在個人和治療師的討論,所以等等聽完說明後,就請朋友離開比較適合。這樣不就結束了!」
臨床上很多時候,我們必須守住底線,不可能對所有要求來者不拒。方法用對,溝通困難迎刃而解,也避免破壞彼此的關係。這是我的入門課。
換句話說,結果不同
和住院病人會談,想鼓勵他參加病房的活動。
「每天早上病房老師帶的活動,都去參加一下好不好?」「可是,我家人會來會客耶……可是,有時候會想睡覺耶……」明知道病人沒那麼不想去,其實不過是懶了些。但要他點頭答應,始終差那麼一點。
如果反過來呢?
「病房老師帶的活動,會讓你很討厭、很痛苦嗎?」「是不會啦。」
「那每天24小時當中,撥出1小時來參加,會不會很困難、完全做不到?」「是不會啦……」
「那今天就開始參加,有沒有關係?」我趁勢追問。「呃,沒關係。」
「那就照你說的囉。」Bingo!
還有一些情境也適用這個原則。例如對情緒比較低落、難做決定的患者建議用藥。「既然您現在這麼不舒服,我短暫開一些調整情緒的藥物,您不反對吧?」比起直接問:「我開一些藥給您好不好?」前者的阻力小了些。
另外,評估酒精依賴的程度,詢問病人是否耗費許多時間在買酒、醉酒等,「喝酒會不會花費你很多時間?」一般來說很難直接承認;但反過來問:「如果把喝酒的時間扣掉,你的生活會多出很多時間嗎?」往往可以問到比較貼近事實的情況。
待病人像個人
精神科的眾家學派在評估、治療病人上各有其理論基礎,而我們這些住院醫師要吸取各家武功,然後內化成自己的一套,見招拆招。
某次和一位日間病房的病人會談,他說最近去應徵工作,但面試完老闆說不適任,沒能錄用他,表情有些落寞。
下一句怎麼接?
「有沒有讓你想到什麼?」精神分析取向的對話,運用自由聯想,探索潛意識的世界。
「你總共面試幾次?失敗幾次?」認知行為學派的回應,找尋病人可能的扭曲認知(例如:因為面試失敗,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然後用可觀察、量化的事實,去改正病人的想法。
我左想右想,突然好像不會說話了……
「其實當場做支持性心理治療最有效,也就是同理、肯定的原則,你試試看?」T主任再度提點我。
「你應該會有點失望、挫折,但找工作最重要的是動機,像你這麼積極,在日間病房算最棒的了。而且現在工作真的不好找,這次學個經驗,下次會更順利!」
「對,像個人就對了!」T主任以其一貫的犀利總結道。
我恍然大悟,其實會談裡我們反覆推敲問句,鑽研回話方式,除了展現對精神疾病的知識外,最重要的是,你怎麼和眼前的人建立關係。有了關係,進一步的診斷、治療才可能成立。
那一剎那,我也懵懂地領悟到一些精神科的核心,一切都回歸到人與人的關係。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怎麼在對的時間說對的話,跟不同的人建立起一段段獨特的關係。其實說話原本的目的,不也是如此嗎?
【2013/11/28 聯合報】
http://udn.com/NEWS/READING/X4/8324233.shtml#ixzz2lxscwXj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