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牆記】
今天分享的短篇小說,是法國作家馬塞爾・埃梅的〈穿牆記〉。
內容提到主人公在一次停電的意外後,發現自己有了穿牆的本領。
儘管一開始沒太在意,但在某次使用後,卻讓他就此一發不可收拾。
一起來看看這部有點意思的短篇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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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牆記 / 馬塞爾・埃梅
從前,有一個異人,名叫杜蒂耶爾,住在蒙馬特爾區奧爾尚街七十五號乙公寓的四層樓上,他有不費吹灰之力穿牆過壁的奇能。此公留著一個撮黑山羊胡,架著一副夾鼻眼鏡,在登記局當個三等小職員。冬天,他乘公共汽車上班,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他就頭戴瓜皮小帽,步行往返。
杜蒂耶爾發現他的穿牆本領時,正年交四十三歲。一天晚上,他在單身漢住的那種小單元的過廳裡,不巧停了一會兒電,他只好摸黑走動,等重新來電一瞧,自己竟然在四樓的樓道裡。房門在裡面是上了鎖的,這件意外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儘管心裡明知道這種事很荒唐,他還是決定照原樣回屋,就是說穿牆而入。看來,對這種奇異的本領,他不但派不了什麼用場,還感到有些不快。第二天是星期六,他趁下午公休無事,去瞧住在同區的一位醫生,談了自己的症狀。醫生相信他講的是實話,經過診斷,發現他在甲狀腺患了螺旋性硬化症,便給他開了處方:應做大運動量活動,並服用長效比雷特粉與米粉及半人半馬激素合劑,每年服兩片。
杜蒂耶爾吃了一片,便將藥往抽屜裡一扔,就把這事丟置腦後,大運動量的活動更談不上。他當小職員,按部就班,已成習慣,不適應做任何劇烈活動。工作之餘,他也只限於看看報,搞搞集郵,沒有一樣是費力氣的事。一年過後,他穿牆的本領依然如故。不過,除非是偶然疏忽,他從來不施展這種本領。他這個人不好冒險,也不好想入非非,就是下班回家,他也是規規矩矩地轉鎖開門,從門走進去,根本不想變個花樣回屋。如果不是發生意外事件,突然攪亂他的生活,他也許會安分守己一輩子,老死也想不到檢驗一下他天生的異能。
他的頂頭上司,辦公室副主任穆龍先生調任離去,接任的是萊居葉先生,此人說話生硬,留的鬍子像一把刷子。新來的副主任上任頭一天,見杜蒂耶爾那副夾鼻眼鏡、那撮黑山羊胡,就看不順眼,於是端著架子,把他當成一個礙事、邋遢的老東西。最要命的是新主任別出心裁對公事做出重大改變,成心要打擾他下屬的清淨。二十年來,杜蒂耶爾起草函件,抬頭總是用這樣的格式:「根據某月某日的貴函,並參照雙方來往信件,我容幸地通知您……」萊居葉先生則硬要改用一種更富於美國味的格式:「您某月某日來信受悉,先答覆如下……」杜蒂耶爾用不慣這種書信格式,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老套子上。對他這種頑固態度,副主任越來越惱火。杜蒂耶爾在登記局感到很受壓抑。早晨,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上班,晚上躺在床上,往往要想上一刻鐘以後才能入睡。
杜蒂耶爾墨守成規的冥頑態度,妨礙改革的順利進行,萊居葉忍無可忍,便把他打發到辦公室隔壁的一件小黑屋裡。小黑屋對著走廊,們又矮又窄,下面寫著幾個大字:雜物堆放室。杜蒂耶爾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只好逆來順受。不過,他在家裡看報時,讀到社會新聞欄裡一則有關兇殺案的報導,猛然發覺自己竟暗暗盼望,遭到不測的是萊居葉先生。
一天,副主任突然闖進小黑屋,手裡揮動一封信,大聲吼道:
「這封信,寫得不像樣子,給我重新寫一封!這種信,稱它什麼好,真給辦公室丟臉!給我重寫一封!」
杜蒂耶爾正想申辯,萊居葉先生卻不容他開口,雷鳴般地大吼一聲,罵他是因循守舊的老蟑螂,把手中的信揉成一團,照他臉上一摔,轉身就走。杜蒂耶爾雖然地位卑微,自尊心卻很強。他獨自呆在小屋裡,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突然,他計上心來,離開座位,鑽進小屋與副主任辦公室的隔壁中間。不過,他鑽進去時十分小心,只有腦袋從牆的那邊露出來。萊居葉先生正伏案審閱一個職員起草的公文,手不停地搖著筆桿,移動一個逗號的位置,這時他突然聽到辦公室裡有人咳嗽,抬頭一看,嚇得他魂都掉了,只見杜蒂耶爾的腦袋懸在牆上,就像獵獲回來的獸頭一樣。而且,這個腦袋居然是活的,一雙眼睛透過鏡片正對他怒目而視。這不還算,這個腦袋竟開口說話了:
「先生,你這流氓,混蛋,無賴!」
萊居葉先生驚呆了,眼睛被這個幽靈定住不動了,他死命地掙扎一下身子,才從椅子上站起來,躥到走廊,一直沖進小黑屋。杜蒂耶爾坐在那裡,跟平時一樣,手握筆桿,一聲不響地埋頭工作。副主任打量他好久,結結巴巴地講了幾句話,這才回辦公室去。可是,沒等他的屁股坐穩,那個腦袋又在牆上出現。
「先生,你這流氓,混蛋,無賴!」
僅僅這一天工夫,駭人的腦袋就在牆上出現了二十三次,以後天天如此。杜蒂耶爾對這套把戲,已經得心應手,然而他覺得光是罵罵副主任還不過癮,於是便裝神弄鬼,忽而鬼哭狼嗥,忽而發出惡魔般狂笑,聽了叫人毛骨悚然:「嘎魯—嘎魯!」
可憐的副主任越聽越怕,只見他面如土色,氣喘吁吁,毛髮倒豎,汗流浹背,已經嚇得魂不附體了。第一天,他就掉了一斤分量。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他的身體明顯地消瘦了,這且不說,他又添了兩種毛病:吃飯時用叉子喝湯,見著員警就行軍禮。剛到第二個星期,家裡人就叫來一輛救護車,把他送進療養院。
杜蒂耶爾可算擺脫了專橫的萊居葉了,可以重新使用他那寶貴的格式:根據某月某日的貴函,並參照雙方來往信件,我榮幸地通知您……」然而,他還覺得意猶未足,又有一種新的無法可知的欲望在他身上作祟,他一心想再施展施展穿牆的本領。當然,要穿牆好辦,在自己家裡就可以穿來穿去,再說,牆壁也不是稀罕之物,到處都有。可是,一個本領高超的人,老搞這類把戲,絕不會感到滿足。況且,穿牆過牆壁這種事,本身也談不上是一種目的,只能說是冒險的開始,接下去要有一系列作為,還要幹得轟轟烈烈,總而言之,必須得到報償。杜蒂耶爾對此十分清楚。他感覺需要大顯身手,日益嚮往一鳴驚人,及早實現他的願望;同時,他還有一種感覺,就仿佛牆後有什麼東西在召喚他。可惜的是他缺乏目標。他想從報紙上找點東西,激發激發靈感。他特別注意政治欄與體育欄,覺得這兩類活動都是令人尊敬的。但是,他最後明白過來,在這些方面,能穿牆而過的人沒有什麼用武之地,而社會新聞最能啟發人,他就把注意力轉到這個欄裡。
杜蒂耶爾首次作案,是盜竊塞納河右岸的一家大信貸銀行。他穿過十二三道牆壁,鑽進各式各樣的保險櫃裡,兜裡塞滿了鈔票,臨走還用紅粉筆留下他的化名:嘎魯—嘎魯,簽名下邊還畫了一道,筆體顯得非常瀟灑。第二天,各家報紙都刊登了他的簽名。一周之後,嘎魯—嘎魯名聲大振。這位神奇的大盜深得人心,警方被他作弄得暈頭轉向。每天夜間,他都有驚人之舉,引起轟動,不是洗劫銀行,就是盜竊珠寶店,再不就叫一個闊佬倒楣。從巴黎到外省,凡是多少有點想入非非的女人,無不渴望將自己的身心奉獻給可怕的嘎魯—嘎魯。
在一個星期內,他連續作案,盜走布迪卡拉名鑽石,席捲市銀行,使群情振奮到了極點。內政部長被迫辭職,登記局長也跟著下了台。可是,杜蒂耶爾雖然成了巴黎的巨富,每天卻按時上班,有人議論說,應該授予他一級教育勳章。每天早晨,同事們一上班,就在局裡評論他夜間所作的奇案,他在聽著十分開心。只聽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這個嘎魯—嘎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個超人,是個天才。」聽到這樣的讚揚,杜蒂耶爾窘得滿臉通紅,在眼鏡後面閃爍著友好感激的目光。有一天,這種眾望所歸的氣氛,消除了他的一切顧慮,他覺得再也不能隱瞞下去了。他的同事正圍著一份報紙,爭看報道法蘭西銀行盜竊案的經過,他顯得有點羞怯,打量一下同事們,接著語氣謙虛地宣佈:「要知道,嘎魯—嘎魯,就是我呀。」全場頓時譁然,杜蒂耶爾的一句交心話,惹得全體大笑不止。從此,大家一見面就逗他,叫他嘎魯—嘎魯。傍晚臨下班時,同事們都拿他開心,嘲笑起來沒完沒了,他覺得生活並不那麼美滿了。
幾天之後,嘎魯—嘎魯在和平街的一家珠寶店作案,讓夜間巡邏隊當場拿獲。當時,他作完案,在銷售點上留了名,高唱一支飲酒歌,還揮舞一隻金杯子,敲碎好多玻璃。對他來說,往牆裡一鑽,避開巡邏隊,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事情的經過表明,他是自投羅網的。他這麼做的目的恐怕只有一個,就是使他的同事們啞口無言,因為他們不相信他的話,搞得他十分難堪。第二天,各報的頭版刊登了杜蒂耶爾的照片,他們果然大吃一驚,一個個後悔不迭,自恨有眼無珠,沒認出他們這個同事是個奇才。大家於是效法他,紛紛留起小山羊鬍子,以表示對他的崇敬。其中有些人,懊惱與欽佩的心情格外強烈,甚至看到他們朋友熟人家的錢包手錶,也躍躍欲試,想伸手去摸。
不用說,人們會覺得,僅僅為了讓幾個同事大吃一驚,他就俯首就擒,此舉未免過於輕率,不是奇志能人之所為。其實,在下這種決心時,表面的意願是無足輕重的。杜蒂耶爾放棄自由,本意是要挽回面子,可是實際上,他不過是在命運的斜坡上往下滑。對於一個有穿牆本領的人來說,一生當中,若不嘗一嘗監獄牆壁的滋味,那他的生涯也就沒有什麼可稱道的了。杜蒂耶爾進了監獄,反而感到自己是個幸運兒。監獄的牆壁厚厚實實,他穿一穿的確過癮。就在他被捕入獄的第二天,查監的看守發現犯人杜蒂耶爾在牆面上釘了釘,把典獄長的金表掛在上面,他們一個個都傻了眼。表是怎樣讓他搞到手的,他不能透露,也不肯透露。表歸還了原主。可是第二天,在嘎魯—嘎魯的床頭上,又發現了那塊表,還有從典監獄長書房里弄來的《三劍客》第一卷。這下子可把監獄的上上下下搞得焦頭爛額。看守們叫苦連天,說是有人踢他們的屁股,又說不清腳是從哪兒飛來的。看來不是隔牆有耳,而是隔牆有腳了。嘎魯—嘎魯入監一周左右,有一天早上,典獄長走進辦公室,發現桌子上這樣一封信:
典獄長先生台鑒:根據咱們在本月十七日的談話,並參照您在去年五月十月日發佈的通常訓令,我榮幸地通知閣下:我剛看完《三劍客》第二卷,並擬於今夜十一點二十五分至三十五分之間越獄。
典獄長先生,瑾致以崇高的敬意。
嘎魯—嘎魯
這天夜裡,杜蒂耶爾雖然受到嚴密的監視,還是在十一點半逃之夭夭了。第二天早晨,消息一傳開,大家都興高采烈。接著他又作了一次案,使他的聲望達到了頂峰。看樣子他並不躲躲藏藏,而是滿不在乎,照舊大搖大擺,在蒙馬特爾大街閒逛。越獄三天後,接近正午時分,杜蒂耶爾再次被捕。當時,他科蘭古街的幻夢咖啡館裡,正同幾個朋友喝檸檬白酒。
他又被押回監獄,關進一間上了三道鎖的黑牢。當天晚上,嘎魯—嘎魯就溜之大吉,跑到典獄長家的客房裡過夜。第二天早晨,快到九點鐘的時候,他按鈴叫來女佣人,說他要用早餐。幾個看守聞訊趕來,把他從床上拉走,他未作絲毫反抗。典獄長惱羞成怒,在杜蒂耶爾的牢門前增設一道崗,還罰他啃乾麵包。中午時分,犯人溜到監獄附近的一家飯館用餐,喝完咖啡,給典獄長掛了個:
「喂!典獄長先生萬分抱歉,剛才出來的時候,忘記把您的錢包帶上,結果被扣在飯館裡了。勞您大駕派個人來,把飯錢付清好嗎?」
典監長親自跑了去,對他大發雷霆,破口大駡。杜蒂耶爾覺得人格受到侮辱,於是當晚越獄,從此一去不再返回。這一回,他多了一分小心,掛掉黑山羊胡,扔掉夾鼻眼鏡,換上玳瑁眼鏡,再扣上一頂鴨舌帽,穿上大花格上衣、高爾夫球運動褲,這樣一打扮,模樣完全變了。他住在朱諾街的一個小公寓裡,早在他第一次被捕之前,他就把部分傢俱和貴重物品搬到那裡。他對赫赫名聲日覺厭倦,對於穿牆過壁的樂趣,也有些膩煩。此時在他眼中,最厚實最高大的牆壁,也不過是毫不足道的屏風,他嚮往穿行巨大的金字塔中心。他一面考慮埃及之行,一面過著極其安閒的生活,整天搞搞集郵,看看電影,逛逛馬路,在蒙馬特爾區一逛就是幾個小時。他的下巴頦刮得精光,又佩戴一副玳瑁邊眼鏡,跟過去簡直判若兩人,即使最知己的朋友同他擦肩而過,也認不出來。只有畫家讓·保爾的眼睛厲害,他明察秋毫,區裡的老戶哪個相貌有一點變化,都別想逃過他的眼睛。他終於認出杜蒂耶爾的真正身份。一天,在阿布勒瓦街口,他迎面碰上杜蒂耶爾,禁不住用粗俗的黑話對他說:
「喂,甭裝樣了,瞧你油頭粉面的,想混過便衣怎麼著。」拿大眾化來說,大意是:看得出來,你喬裝改扮,穿得筆挺,無非是要蒙蔽警探。
「哦!你認出我來啦!」杜蒂耶爾小聲說道路。
他一時心煩意亂,決定非儘早動身去埃及不可。然而,就在當天下午,他在勒比克街散步,在一刻鐘的間隔裡,兩次碰見一位金髮女郎,叫他一見傾心。什麼集郵,埃及之行,金字塔,一下子都拋到九霄雲外。而且,那位金髮女郎也似有意,向他送來幾個秋波。在當今的年輕女人眼中,有什麼比穿高爾夫球運動褲、戴一副玳瑁邊眼鏡的男子更叫人傾倒的呢?這種打扮有電影明星的派頭,還能令人想起雞尾酒會、加利福尼亞之夜。可惜的是,杜蒂耶爾從讓·保爾那裡打聽到,那個美人嫁給了一個醋罐子。丈夫非常粗暴,生性好猜疑,可他自己卻偷雞摸狗,嫖妓宿娼,每天從晚間十點到凌晨四點之間,經常一個人跑到外面鬼魂,把老婆丟在家中。不過,他臨走時,總是把他老婆關在屋裡,房門上了兩道鎖,每扇百葉窗也加一把大鎖,戒備森嚴。白天,他照樣把老婆看得緊緊的,連老婆逛蒙馬特爾街,他也要跟蹤盯梢。
「一刻也不放鬆,守得嚴著呢。一副十足的無賴相,誰也甭想到窩裡偷油。」
然而,讓·保爾的這一警告,只能使杜蒂耶爾的欲火更旺。次日,在多羅柴大街,他又遇見那少婦,便不顧一切地跟她進了一家乳品店。在她等候買東西的時候,杜蒂耶爾向她傾訴了愛慕之情,說他對她的遭遇完全清楚:丈夫兇神惡煞房門上鎖,百葉窗關嚴等等,可這沒關係,他當天晚上一定要到她的臥室去。金髮女郎滿臉緋紅,手中的奶罐不住地抖動,一時感情衝動,不覺眼圈有些濕潤,歎了口氣,說道:「唉!先生,這不可能呀。」
這天,杜蒂耶爾精神煥發,到了晚上,將近十點鐘時,他便去守候在諾爾萬街上,眼睛緊盯著一道厚實的圍牆。圍牆裡有一坐小房,他只望得見房頂上的風信旗和煙囪。不大會兒工夫,圍牆的一扇門打開,出來一條漢子,只見他仔細把門鎖好,然後朝朱諾街走去。杜蒂耶爾始終盯著他,等他走遠,一直等到他拐彎不見後,又數了十個數,這才拔腿猛衝過去,以矯健的步伐穿牆過壁,順順當當地一頭紮進被囚的美人臥室。美人如醉如癡,張開雙臂迎接他;直至深夜,兩人有說不盡的柔情蜜意。
第二天的情況有些不順,頭疼得厲害。這無足掛齒,他才不會為了一點頭疼腦熱就失約呢。不過,他翻抽屜時,無意中發現幾片藥,於是上午服了一片,下午又服了一片。到了晚上,頭疼就能挺住,況且,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痛也就忘了。那位少婦還纏綿在昨夜的情景中,急不可耐地盼他去幽會。這一次,兩個情人溫存一夜,難捨難分,直到凌晨三點鐘才分手。杜蒂耶爾在穿越房屋牆壁時,覺得與往常不同,腰部與雙肩有摩擦感。不過,他認為不必介意。可是,當他要通過院牆時,明顯地感到有阻力,就仿佛在一種流動的物質中行動,而且,這種物質越變越稠。他越是用力掙扎,周圍物質的稠度就越大。最後,他的身體總算鑽到牆心,可發覺再也無法移動了。他心中一驚,猛然想起白天吃的兩片藥,原以為是阿司匹林,哪知道卻是醫生去年給他開的長效比雷特合劑。藥力加上過量的體力消耗,頓時見效。
杜蒂耶爾好像鑄在牆心裡。直到今天,他的軀體與石牆依然化為一體。待巴黎街頭的鬧聲止息,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夜遊者來到諾爾萬街,便能聽到一種仿佛發自墳墓的低沉聲音,他們還錯當風吹過布特街十字路口發出的嘶鳴。其實不然,那是嘎魯—嘎魯—杜蒂耶爾在傾訴他的一腔幽怨,哀歎他顯赫的生涯已經斷送,追悔那猶如朝露的愛情。在漫漫的冬夜,畫家讓·保爾帶上吉他,壯著膽子走到僻靜冷落、呼呼作響的諾爾萬街,彈上一曲,以安慰那囚在石壁中的可憐人。從畫家凍僵的手指飄出的一聲聲弦音,宛如一束束月光,瀉入石隙壁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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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觀察
病了一週,昏昏沉沉的七天,從每天不斷昏睡中慢慢休養,嗓門雖然還是沙啞,但總算擺脫鬱悶的程度,我想這也是不少人,這禮拜看英德相爭的心情吧!?
一邊養病,一邊也看了一週的戲,網路上大致上就分兩種意見,見縫插針的文不缺,選邊站後發砲擊對方的心聲也不少,既然情緒都發洩了,也發現無論怎麼炮對方,只是讓結打得更死更難解,那麼讓我來寫篇文,分享一下不同的看法,給大家參考參考,可能因為我是華獨派,這樣的文對我來說只是隔壁人家吵架,既然不干我事,那就比較旁觀者清。
要談這場英賴大戲,得先從賴清德談起,因為若你不懂賴是怎樣的人,我們只會被刻意煽動的文,帶出更多情緒而已,而憤怒是人性中排泄物,當你不斷製造排泄物時,你只會感到不舒服與痛苦,然後人性就只能反射式的反擊,支持者互相抹屎,老共要得分化效果也就達標了。
#一樣老規矩大家當故事看就好
➡️ 十年前的舊台南趣聞
大概2009年我移居台南,在搬來前,腦袋裏頭對於台南有多綠,是完全沒概念的,自己是在台中長大的都市孩子,教育過程中又伴隨三民主義課本長大,因此個人很自然的,就是淡淡的淺藍,對於賴我沒什麼特殊親切感,也就沒什麼崇拜或期待,既然沒有期待,賴跟蔡在我心底,就是兩個從六十分開始計算的普通人,做好咱們給他加分,做錯咱們扣分一下,因為人無完人,拿某件小事揪著不放,其實也沒辦法證明啥,只是顯得腦袋狹隘罷了。
十年前當時市長是許添財,縣長是蘇煥智,相較於台中,台南的步調就是輕鬆慢活很多,印象最深的是沒人停紅綠燈跟戴安全帽,然後電線桿旁一定有人隨手丟了幾包垃圾,而台南當時的狀況是怎樣呢?
有次我跟老婆騎機車外出,紅綠燈路口都沒車,老婆要我直接過去就好,可是我卻乖乖停下等著,過一會兒,旁邊來了一個派出所員警,大概是值勤完畢要回所裡,他機車就停在我旁邊,轉頭看我幾眼,然後問我:「你外地人厚?」,我愣了兩秒笑著點了點頭,他吩咐我騎慢一點,然後自己油門一催就這樣闖紅燈過去了,只剩下我傻在當場,這就是十年前的台南,亂中有序但人情味濃到化不開的台南。
2009年8月6日至8月10時,南部發生了莫拉克風災,那一次的台南降雨量也非常誇張,5天內降了1300毫米,由於曾文水庫短時間就被蓄滿,因此只好洩洪,導致下游潰堤、多處嚴重浸水,台南區域內官田、下營、學甲、麻豆、大內、善化、新市、西港、安定與七股等鄉鎮通通大淹,當時我朋友跑大車送貨,走中山高到了麻豆交流道旁過不去(鱷魚王那邊),中山高已經墊高了,但整個淹上來,大家若有路過那邊可以觀察一下,兩旁有養鴨跟鵝場,水位高過籬笆,當時白色的鴨鵝就在高速公路上到處逛街,我朋友還脫掉鞋子下去抓幾隻丟上車。(誇張嗎?XD)
而原本排水就不良的台南市區也是大淹水,仁德交流道旁的派出所,包含高速公路對面的虎尾寮,兩層樓高度全部淹掉,只剩下最上面的國旗跟旗桿而已,旁邊的太乙工業區大排滿出倒灌,奇美實業水淹到貨櫃車都難進去,每間工廠都滿超過一個半成人高,從小在台中長大,印象中不曾有過嚴重水患的我,看到台南人還悠哉的還拿著網子,在十字路口撈虱目魚、南洋仔(吳郭魚),腦袋對於世界的認知,又被翻轉了一次,這是十年前的舊台南,水患成了當時最大的問題。
➡️ 擇善固執的個性,孤鳥性格的潔癖
2010年合併升格後,開啟了直轄市市長選舉,國民黨派出郭添財,兩人捉對廝殺,為了瞭解候選人,我開始去關注賴,理解這人的出生背景,是不是什麼權貴二代?才知道他是北縣萬里人,父親是煤礦工人,在他兩歲時因為礦災而離世,賴母就靠著一個人努力,加上親友有時伸出援手,艱辛萬難中拉拔六個孩子長大,在萬里念完國中後,憑藉努力又考上建國中學,再拿到了臺大與成功大學文憑後,又留學美國哈佛大學碩士,印象中他是念公共衛生系,專長是統計數字,這選戰過程中,我特別留意到一件事,當時的蘇煥智跟許添財台南縣市首長,跟賴的關係不太密切,選戰過程也不太力挺。
所以那一年,我投了郭添財(其實我每次都投藍),開票出來後,我才第一次知道,為何國民黨說台南是鐵板一塊,他大勝了超過30萬票,為何我對數字印象這麼深,因為開票當晚,工作才剛結束的我,在一間麵店吃著陽春麵配滷菜,盯著電視看開票,結果滿店的人都吃完走了,只剩下我還在看。
老闆收拾碗筷時,隨口問一句:「少年a,你外地人吼?」
「丟啊!哇台中郎!哩納a災?」我反問一句
「因為溫台南郎沒咧看開票a,就穩上的有啥好看?」
老闆的濕抹布在桌上用力擦了兩圈,把油膩的桌面恢復光亮,似笑非笑的丟給我這句。
這是我第一次腦袋被翻轉觀念,在老家台中,從小看綠營打選戰,是累得跟狗沒兩樣,服務得辛勤得半死,也被嫌得半死,山線海線太偏遠難顧,都會區樁腳動員又不如對手,綠營在台中打選戰,很容易被地方派系給翻盤。
而在台南,這是第一次感受到,民進黨在台南真的很屌!當然我還是不太服氣,等上任再看看吧!眾所皆知,台南的無黨籍才是重點,加上地方的黑道勢力,當時的議長是吳健保,無黨籍的議員風評,在地方大家都知道,這年輕市長罩得住嗎?我認為不樂觀,八成跟之前一樣,只能分權共治而已,得照顏市長盧秘書模式才行。
但很快地,賴上了新聞版面,他一上任就取消了台南市議員長久以來的「小型工程分配款」的舊例,提醒一下大家,當時因為剛爆發09年的金融海嘯跟後來的歐債危機,整個世界經濟大動盪,破產國家一大堆,大家才注意到地方政府債務的問題,以前往往是縣長花錢全民埋單,當時全台半數縣市「希臘化」,總額破兆的債務讓全民緊張起來,而台南從縣市合併後,總體債務為1,007億元,因此賴上任時,兩大工作項目,就是還債跟治水。
(金融風暴的新聞回顧:https://reurl.cc/OmQa9)
當時賴一取消分配款,議會所有議員當然是炸鍋,於是市府與議會展開了激烈的對抗,一開始同黨議員也去和顏悅色的溝通,但賴清德拿著財政赤字為理由,堅持取消,說這樣亂花不行,一切由市府審慎規劃,把錢用在刀口上,這下子把同黨議員都惹毛了,於是議長帶頭,跟議員們就在議會質詢時,拼命把賴罵得狗血淋頭,但他就是不依不撓的跟他們對抗,這件事當時鬧得很大,但連馬英九總統都表態,認為賴在做對的事情,由於賴的民意基礎很強大,市民看了新聞後都打去議員服務處幹譙他們,挾著強大的民意力量,而後又隨著中華職棒假球案後續偵辦牽扯到議長,因此賴順利過了第一關,也讓我見識到賴的執善固執,與不怕得罪人的剛毅。
(新聞報導:https://youtu.be/YGoQ_715hZw)
而之後到了第二任,賴又再次跟議長槓上了,這次是2014年的台南市議長選舉,因為綠營跑票,所以讓國民黨的李當選議長,這可惹火了擇善固執的賴清德,宣稱選舉過程有舞弊,於是拒絕履行到市議會備詢的法定義務,這下子市府與議會又再次對抗了,由於缺席太久,長達232天,遭監察院彈劾並送公懲會。
那一路的過程也是很慘烈,賴又是被抹黑、被攻擊被警告,但隨著司法介入調查,民進黨控告此次議員和議長選舉中李涉嫌賄選。之後臺南地檢署對李全教提出議員當選無效之訴。而隨著司法進入調查,後來還發生一件事情,李還曾準備搭機前往金門循小三通前往福建廈門,幸好法務部調查局臺南市調查處人員,趕往臺南機場將他攔截,並帶回搜索了議長辦公室後,之後又陸續搜索其他涉案議員的辦公室,並帶回事證調查,而後收押禁見。補充一個小插曲,由於台南地檢署對李展開調查,當時同黨的幾個立委們,還在開會說這一定有政治力介入,威脅打算要刪除台南地檢署的相關預算。
最終在2016年8月30日,裡的議員選舉賄選案,臺灣高等法院臺南分院二審判決,宣告李全教當選議員無效定讞。而加上之前在4月22日,議長選舉賄選案,李被指控透過認定議長賄選判有罪,判刑4年,褫奪公權5年,一切總算塵埃落定,賴市長又打贏了一仗,這個案件也讓立法院修改地方制度法,讓議長、副議長的選舉必須記名投票,改革黑金踏出成功的第一步,也讓陽光照進地方政治。
(相關報導:https://reurl.cc/axRKQ)
➡️ 莫拉克風災後,艱難的重新出發
剛剛聊的是政治上的花絮,那對我這個小老百姓來說,只是茶餘飯後的趣談,因為治水跟我的生命財產有關,所以莫拉克風災後,看藍綠口水互噴,名嘴上節目見縫插針,都是在撈自己政治的利益後,我自己就清醒了,不再執著藍綠之分,開始不間斷的一段時間,就去踏足南部每一個重災區,想看看復原情況,譬如都必定去走一趟曾文、烏山頭、白河、南化水庫,看看清淤狀況與蓄水情形,沿途了解山上、左鎮、龍崎、玉井、左鎮、楠西的狀況,為何這樣做呢?因為我發現,很多時候我們對於政府的不滿,來自於我們對於自身國家的不關心與愚昧無知,而當你常常親自去實地看看後,你會逐年看到變化,會看到這個國家逐漸改善變好,那麼我們就不太會變成憤青,變成張口就噴就罵人的那種憤青。
舉例來說,還記得風災過好一陣子,我想去甲仙探勘,想順便去造訪小林村或錫安山,當天路況非常差,道路兩旁淤泥與漂流木堆積如山,好不容易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一路走河底便道挺進到六龜,原來的人潮裏頭毫無生機,正好當地舉辦超渡法會,淚水與悲傷依舊還在,在法會外投合十膜拜後,開著車往更裡頭挺進到小林村,看到當初將村莊掩蓋後的巨大土堆上,黃澄澄的乾土才剛孳出點點綠色蘆葦,柔腸寸斷的道路,訴說著生命被大自然消滅只是瞬間,內心那種震撼與感慨,是一輩子難忘的,我第一次意識到氣候暖化造成的極端氣候現象,是離我如此的近,從此以後對於這方面的議題,就會特別的留心,並且加強防災觀念。
再舉例,風災過後一年,有次我帶孩子去曾文水庫踏青,結果花了錢進去水庫內,發現沒啥能玩的,到處是施工圍籬與工程車,也不曉得在幹嘛?於是我攔了騎車準備去外頭買檳榔跟啤酒的摩托車工人,跟他們請教,他們告訴我,當時的馬政府與賴市府正在一起合作治水,趁著枯水期,要把莫拉克風災時,傾瀉入水庫的9千萬立方公尺廢土,給逐步排除,風災過後曾文水庫儲水容量瞬間減少12%,全台的水庫其實都面臨這個問題,如果不做後面大家都欠水,除了先清掉漂流木,那麼挖出來的淤泥呢?除了部分用於公共建設的土方需求外,民間業者腦筋也動得很快,投資將淤泥改,造成建設上的建材,也就是淤泥再生計畫。這些計畫是一個環節扣著一個環節,預計要花上好幾十年的時間才能見效,而且一般民眾不會去關心的,但身為台南市民,這是第一次看見藍綠一起合作為民眾做對的事情。
(曾文水庫當初的慘況:https://youtu.be/1txz7c2k_7c)
(淤泥再生計畫:https://youtu.be/5Kzed973WFI)
➡️ 水患不治,後患無窮
由於治水工程範圍非常廣泛,而且影響深遠,當然大概只有我這種不太正常的人民,才會去注意到這個,我回去之後開始查資料,慢慢拆解後,才了解無論扁或馬或現在的蔡政府,他們只是顏色光譜不太相同,但對因應未來極端氣候的議題上,無論是誰在做,都有持續的關注,並且持續改善,儘管氣候暖化造成天威難測,但只要有做其實就會降低生命財產的損失。
譬如老李時代就開啟了「易淹水地區水患治理計畫」,從95年到102年花費1159億元,扁時代搞了員山子分洪道救了大台北幾次就不談了,他除了繼續執行老李的計畫外,也另外編列了「流域綜合治理計畫」660億元給馬政府去執行,而由於馬政府時代治水預算仍可執行到108年,因此他就沒有新增編列治水預算,給後面接任者執行,而後蔡政府上台後,就編列了前瞻計畫「水環境建設」280億元正在執行中,也就是說,當我去理解這一路的脈絡,就會去理解到一件事情,不管政府是誰當,治水工作是一連串接續下去的,淹水罵誰沒意義,受苦是一起的,因為人力不可能次次勝天。
去嘗試理解政府施政後,才知道一些故事,譬如莫拉克風災過後,當年帶孩子去曾文水庫踏青時,看到的「曾文水庫防淤隧道工程」,經過工程人員多年的努力,終於在去年竣工,該建設防淤隧道排砂量一年約104萬立方公尺,使水庫的庫容量一年增加約5,500萬噸,助益相當大。
(工程影片報導:https://youtu.be/PZ4_NZpaf5k)。
而不只是曾文水庫需要續命,包含石門水庫也早就展開清淤大作戰,耗資250億元,啟動石門水庫續命工程,挖泥抽泥、水力排砂,並興建阿姆坪防淤隧道,要讓水庫使用年限延壽更多年,這個在前年吧!有次帶孩子跑到北部去遊玩,我特地進去石門水庫裏頭,實際看看情況,並且找機會跟公務人員搭訕,閒聊了不少,了解政府進度。
(石門水庫報導:https://youtu.be/OeP75rNt304)
剛剛有點歪樓了,現在繼續拉回賴的治水,因為工作關係需要在外頭跑,每次遇到工程需要繞道,我就會刻意去關心是不是治水相關工程,賴在治水的功夫上,其實有琢磨,譬如他不只是挖了仁德交流道旁蓄洪池,連交流道旁通往仁德太乙工業區的河道,都截彎取直並加高,而且先清淤後,然後進行堤防加固工程,之後才弄堤岸加高工程,不只一般河道,連農業灌溉溝渠都清淤後,才開始加高堤防,去年那次水患時雨量也非常驚人,而且都下在市區,但雨量只要稍有停歇,水位退去速度就快很多,不過正逢大潮,因此退到海邊時也排不出去,所以去年水患都積累在靠海鄉鎮,這是我自己的觀察。
賴在台南的治水有無用心,因為是我關心的重點,所以特別有感,又因為常回台中,八年來比較過台中與台南,兩位不同市長,在對於治水這塊地用心,老實說重視度是有差別的,因為那幾年每次回台中,我都不得不注意到中港交流道旁的筏子溪,河床底積累的石頭淤泥年年增高,堤岸挺破碎,其他大里溪、旱溪、土庫溪、麻園頭溪,因為工作關係也路過能觀察,就不提了,只能說每個市長重視的玩意不同,台中比較重視藝術與人文,跟搞土地重劃。
而後來發生了一個重大事故,就是2016年小年夜發生的南台大地震,更考驗出考驗一個人的節操與人格,因為當時自自己親身經歷的,所以感受格外強烈,災難發生後的搶救,與災後復原的工作,速度與效率之好,我就不特別提了。
讓人特別注意到的是,賴在地震發生後一週,因為捐款金額達35億了,就主動發文希望各界停止捐款,他的理由是因為社會的資源還是有限,怕大家踴躍捐款,反而排擠到之後要捐贈其他社福機構的空間,這一點讓我印象非常非常的深刻,如果對照後來某國中之國王,對地震震災款項來者不拒,還嫌捐不夠多,抱怨中央給錢很寒酸的態度,後來記者更追出有打算拿8億,去補助石材業者,拜託一下,兩位市長的等級高下是立判的,後來更憑空扯出一個兩百億給了台南賑災的故事,其實是瞎掰不打草稿的。
(賴期盼各界停止捐款的報導:https://reurl.cc/gYxqp)
➡️ 也挺會拚經濟的賴市長
除了治水讓我有感外,讓很多老台南人,包含我很困擾的,大概就是賴上任後,因為他一連串用故事去推銷台南的各大景點觀光,主打有溫度的幸福故事,加上公車路線規劃得不錯,好啦!經過這幾年,每逢放假時刻,市區已經不是老台南人想進去的地方了,進去都是觀光客,而且住宿的人文旅館一間間成立,還是供不應求。
而在台南,店家做觀光生意,有個特殊重點,你很少會看見大批的陸客團來到訪,但老店還是人潮絡繹不絕,多數都是自由行的各國觀光客與其他縣市的散客來到,我覺得這也是賴的獨特觀念,他這人很實際,認為買賣是賣東西,我東西好你來跟我買,他就不是那種賣尊嚴或賣主權的那一派,他任內平均打造了各鄉鎮的觀光景點,什麼關子嶺溫泉、安平夕張派出所、梅嶺梅花季,或用八田與一行銷烏山頭水庫,這太多講不完,有空自己查。
比較不同的是,他不僅是花錢建設而已,還賦予歷史故事、人文素養,以及文創產品,手法挺細緻的,搭配周圍老字號小吃老店,幾年下來也著實把台南翻了一翻,打造出一個慢遊好活養胖的旅遊城市,該怎麼說呢!就是賺耐久財吧!不用怕什麼陸客不來,台南人還真不稀罕。
另外招商部分,我認識老婆那一年,記得台灣燈會是辦在南科預定地,當時現場還塵土飛揚荒草一片,之後在他上任後,南科不久就落成了,而當時中國正好在搞騰籠換鳥、築巢引鳳的兩個產業政策,因此他開始積極跟台商招手,積極招募高科技產業,而最終台積電這隻金雞母選擇南科,包含最近三奈米決定要落腳於此,投資逾六千億元,台積電是國際大廠,自然就帶動下游一堆半導體廠商進駐,許多日商都紛紛進駐,管理局甚至弄了個「日本村」,好讓這些日本專業人員,能住得更舒適,也順便推銷台南觀光,把口碑帶回日本,吸引更多日本人來訪,一連串細膩的作法,使得這幾年台南工業區的地開始漸漸缺乏,所以評估後又陸續開設幾個新工業區,好吸引貿易戰之後,台商這一波返鄉的潮流。
而不只是半導體,他招商內容規劃得還不錯,包含生技製藥、太陽能光電、電動車、3D列印、人工智慧駕駛...等等一連串的廣泛招商,都試圖將台南打造成接軌世界潮流的城市,而傳統產業部分他也沒忘,輔導業者轉型成觀光工廠,進而推銷觀光,譬如台南永康有間志鋼金屬,除了本業外,也轉型成台灣金屬創意館,像隔壁也有一間立康中草藥產業文化館,這樣產業轉觀光的創意案例很多,而且將來會越來越多,查了一下,從他上任後,企業招商累計吸引2142家廠商投資,累計投資額為9,307億元,年產值高達16,740億元,累計增加就業人數逾10萬人。
總結一下,文章最前頭有談到,賴上任後兩項重要大事,治水與赤字,治水部分個人認為是有感的,大概能打上個80分,因為淹水程度真的有差,以前是到胸口,現在頂多到腳踝,而赤字部分,他上任時縣市合併,債務大概是1007億元,經過這幾年的努力,也還了2百多億,對照當時也差不多要破產的苗栗,這八年來的成果,也算是對得起台南市民,而且難得的是,這人算挺乾淨的,我有關注他多年來的財產申報,增加部分大多是選舉補助款,總而來說,他從政後並不像一些政治人物一樣,家產都突然暴增變得特別有錢。
(賴的財產申報:https://reurl.cc/lYl7l)
➡️ 油門與剎車,天命英德
OK!正式進入重點,前頭說了這麼多,是想讓大家瞭解一下賴的行事風格,一路看他不跟貪汙妥協,足可這個人是可信賴的,而且一如既往地承擔,我常說我們對於世界的想像太過於僵化,以至於我們總以為人生的劇本,只能相互為敵。
不可否認的從賴突然表態領表後,造成了支持者們的心底震驚,有了情緒後,人的思考很簡單,加上部分有心人士刻意的挑撥,於是漸漸就開始把對方當成敵人,但真的是這樣嗎?我先說幾個我觀察到的反常現象,給大家思考,咱們不下定論,就看脈絡就好。
首先,還記得嗎?去年大選結束後,賴口頭請辭,而蔡英文有挽留過,賴如果真的是要背刺蔡英文,他要造成蔡最大的傷害,應該是續任閣揆,大家思考一下就懂了,一個手握閣揆實權的賴,是能影響綠營地方首長表態的,跟無官無職的賴,哪一個宣布領表進行挑戰,更有實質威脅呢?
(這是第一個需思考的部分)
再來,如果賴真的是要對蔡落井下石,他卸任閣揆後應該是私下積極合縱連橫黨內同志,他沒有,他反而跑去幫郭國文打立委補選,把時間都花在那邊,從早到晚都在傳統市場一隻手又一隻手的握,大家都知道那場選戰異常艱辛,如果不是有人藏國旗,又發佈了麻豆文旦丟水庫的假新聞,讓麻豆區選票少掉那幾千票,那場勝負是難說的,他如果要幹大事,會這樣浪費黃金時間嗎?
(這是第二個需思考的部分)
然後,大家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當柯的美國面試之行不順,從之前的「台灣當美國小弟要拿扁鑽往前走,扁鑽還要自費」,到在美國談「親美日友中」,但卻被CSIS的葛來儀質疑,聽無咧共啥!就在這柯訪美不順,看似被老美收回入場券時,賴就出手表態要領表了,為何是這時機點呢?而且還順道褒了韓總一番,期待能跟他戰個高下?為何突然點兵點將呢?這對國民黨內部又會造成什麼餘波盪漾?
(這是第三個需思考的部分)
然後,當賴宣布領表後,蔡也在幾小時後,跟進宣布也領表,這就讓我覺得很奇妙了,因為人性是這樣,如果你是被很信賴的人背叛,正常情況下總是個沉重打擊吧?會產生情緒吧?會憤怒、焦慮,產生負面情緒,總是需要個幾天沉澱心情一下吧?甚至是會派人去打探一下消息,搞清楚對方是玩什麼把戲,可是並沒有,賴中午去黨部領表後,並表示18日早上已經請總統府秘書長陳菊轉告蔡英文總統,他要參加黨內初選一事。
而蔡隨即在下午也立即宣布領表,哎呀!這樣不慍不火的回應,跳過了人性正常的反應,這就很有趣了,而且接著蔡英文出訪,賴又表示出訪期間,競選活動將暫停,待蔡出訪回來再繼續。
然後3月29日時,賴出了新書,發表會上又說:「寧輸掉初選, 也不會傷害蔡總統」,新書發表會上蔡總統也致贈上花藍,然後很巧在同一天,陳建仁副總統表態退出2020搭檔蔡英文參選的態度,ㄟ~這也太巧了吧!?
(影片網址:https://youtu.be/MwmU4mNNqtU)
接著,蔡英文在隔天30號時,被記者問到時也表示:「這12年來,我從來沒辜負民進黨,改革會遇到各式壓力,我都可以承擔,我不怕受傷,但是台灣的主權不能受傷。」,身為一個看戲的旁觀者,當我看到一個喊絕對不會傷害你,一個喊你來傷害我吧!我不怕!
#現在是怎樣?
#這兩個人在玩接龍嗎?(一"一)
接下來進入四月份,除了見縫插針的媒體文,去掉底下那些互相叫囂鐵桿粉,跟韓粉跑來見縫插針的留言,基本上各位有看到賴蔡兩人有什麼火花嗎?沒有啊!只看到旁邊一堆人在敲邊鼓,然後當事者很平淡的要大家冷靜、克制、不要攻擊對方、不用表態選邊站,就這樣半推半就下,民進黨中執會最後延後了初選,賴對此當然要表示遺憾,這是目前的狀況。
➡️ 心不亂,人不慌,成功不只是一條路
首先,因為我人在台南,所以更能理解深綠那一群的想法,我常碰到深綠朋友,對我表達對蔡英文的不滿,因為他們光看到中華民國台灣是掛在一起,就能三字經飆出來,面對中共的步步進逼,他們覺得蔡太軟弱,當然也有一些人基本上就是沙文主義啦!認為穿裙子的沒資格當總統,關於那一撮小部分的人,我碰到一向示尊重,就跟他們打哈哈,那些是個人觀念,咱們就跳過不討論,但我必須說,這些人的票也是票,而且還跟我的那一票是票票等值,你說能放棄嗎?那麼誰來吸住這些人選票,並在大選時,讓他們能出來投下一票?
然後,賴的出手也打亂了對手陣營的網軍工作,以前他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從早到晚捧著韓,現在不同了,被賴出手一攪局,他們早上起床,要先去王那邊,罵兩句叫他別擋路,中午去朱那邊奚落個幾聲,叫他照鏡子別想得美,下午去白主席那邊,洗留言催促趕緊徵招少廢話,傍晚時要趕緊到蔡那邊留言挺賴,晚上跑到賴那邊說蔡的不是,賴才是唯一能代表參選的總統,不累嗎?我想很累~
而這樣一來,因為新聞分散,韓的網路聲量就開始逐漸降低,而朱跟王的新聞,也比較有機會出頭,綠營在內戰,那麼藍營當然各個見獵心喜,彎得佛的白主席,也繼續以拖待變,故弄玄虛的弄「徵召式初選」或「初選式徵召」,搞得表態有意參選的人都很火大,加上韓粉忙著到處得罪人,主席這一招一桃殺三士,最終搞得上禮拜原本安排要見面的對談,也破局見不面了,反正綠營還在打,藍營也要不能閒著,就打打鬧鬧比劃兩下吧!
而其實還有一點,賴的突然表態,也嚇到了老美,畢竟賴從政以來,都是喊自己是務實的台獨工作者,他們跟蔡配合的好好的,一時之間也忙著評估,這下子估計老美又得加籌碼的給蔡了,昨天不是才傳出美日澳駐台官員,私下會賴清德, 憂英德之爭2020變天,那老美能怎麼拉抬蔡的聲勢?我估計後面還有招,至於什麼招,是要讓蔡去國會演講,還是弄到川蔡會,你們去問川普,我猜不著,我只知道危機就是轉機,當老美戰略布局需要你台灣不可成破口時,他們下籌碼很猛,當年卡特就是這樣暴衝,跟老共建交時老共也嚇一跳,最終老共套得金銀滿兜。
回到最前頭所講的,深綠的票也是票,初選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選,這個我們都懂,難道賴不懂?更何況他是學公共衛生的,專長是統計學,他比我們更懂,因此他的出手,代表著凝聚深綠選票的責任,而蔡的溫和路線,維持現狀的做法,能讓她往中間選民那部分佔,而且由於最近亡國感特重,一大堆中間選民的腦子都醒了?
好了!這樣一路解釋大家就懂了,蔡賴是互相需要的,兩人票源不重疊,合作才有機會贏2020,了然了嗎?加上前文中那一連串的巧合,大家就知道了,需要焦慮嗎?我們都知道2020是台灣必須挺過的一戰,蔡賴這兩位會不曉得?他們精得跟猴一樣,都不是泛泛之輩好嗎?
文末,我要補充一個我親身看過的小故事,當年蔡英文要競選總統,來台南幫忙陳亭妃掃街拜票拉抬選票時,一台競選車上只能站三個人,賴讓蔡站競選車主要正面,讓陳站靠街邊的第二主位,兩個人其實就幾乎把民眾目光,給全部吸引了,我看見賴清德默默地,主動站到側邊最角落,把焦點全讓了出去,這就是我們支持率最高的台南市長貼心的地方,從小小的動作,能看見一個政治人物的本質,他不是一個會搶著出風頭的人,儘管他在台南已經是超人氣,但他仍然知道自己的分寸。#台南人的驕傲
補充這個故事,是想告訴支持者們,你們很幸運,有這兩位政治人物能選,能在這場選戰中,同時激發出熱情與理性,你們真的不需要去忙著發文否定對方,因為比起對手陣營,還在賣鳳梨芭樂,你們真的是無比幸運,好嗎?
最後,我想說謝謝大家,聽我說這麼長的故事,容我再提醒一次,我們對於世界的想像太過於僵化,以至於我們總以為人生的劇本,只能相互為敵。冷靜想想,他們並沒有要打倒對方,我們其實也無須相互為敵。
閒聊到這邊,#盼中華民國台灣會更好,加油!
下次見~😁😁
朱厚任老婆哪里人 在 水瓶鯨魚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母語與母國-陳丹青演講全文】
大家好,
我第一次來到新加坡,飛機飛過來時,往下看,以為會遇到幾架搜救(註:馬航MH370)的飛機。海面波浪非常細膩,遠遠看下去像皮膚一樣,上面一小朵、一小朵雲。然後就降落了。降落以後呢,非常快我就發現,太好看的一個島,一個城市。
我不會講演,每次都請邀請方給題目,看看能不能說。
彭導就說新加坡華人對華語的教育,華語的前途,有各種擔憂——我的無知和輕率就上來了:我想,好啊,我也在海外待過,我也說華語,跟母國有種種糾纏的關係,那就講「母語和母國」。多麼輕率啊,直到來了新加坡才被警告:「你踩了雷區,要慎重對待,要不然你會傷人,也傷你自己。」
此前我成個老油子了,這回有點緊張,新加坡是個讓人緊張的地方。(眾笑)剛才等在後台,看視頻,看到諸位的大會開始了,好嚴重,像是開十八大的樣子,一套一套介紹……但這也是新加坡的好,有點兒像日本,幹什麼事都如臨大敵,結果來了個傻逼,不知輕重,談什麼「母語和母國」。
(眾笑)
昨天差不多沒敢出去走,宅在賓館房間寫發言稿。前天倒是參觀了孫中山待過的小房子,當年孫先生在那兒聚眾謀反——現在的說法是「顛覆國家罪」(眾笑)——照片裡他跟一幫本地老華僑坐著,都長得很有樣子,在那兒合計謀反。
我是廣東台山人,我的父親這次也一起來看看新加坡。我們非常服氣,沒話說。早聽說新加坡多麼乾淨、多麼現代化,眼見爲實。我走了幾圈,找不到一個地方讓我覺得這裡沒弄好,那裡又不對。沒有——我來自一個醜陋的瘋狂的城市,就是北京;我又生在曾被過度讚美的,但現在也非常醜陋的城市,上海,所以我有對比。每次到日本,很沮喪,我想,什麼時候中國也有個城市能夠跟日本比比——隨便日本的哪個城市——想來想去,想不出。
二戰前的東京,沒法子跟上海比,很土,從前的東京人要飛到上海才能趕上應時的好萊塢電影。諸位一定知道現在的東京,也去過東京。這次在新加坡,我發現終於有座城市,住著很多中國人的城市,可以對日本說:「我們也很好,還比你大!」
可是父親告訴我,半個多世紀前,或者更早,台山老家的人,最好是到美國,到舊金山,比較窮的,會跑到南洋,其中包括新加坡。我們祖村裡有個人從新加坡回鄉,穿的衣服跟他走的時候一樣。他老婆氣死了,就在門口打他:「你怎麼混成這個樣子?!」
南洋華僑曾經很苦的。我相信在座各位的祖上肯定很早過來,天翻地覆。二戰以來,1965年以來,70年代以來,在座很多跟我同輩的人,一定目擊了這個國家怎麼變成今天的樣子。
接下來試著談談我的不知輕重的題目:「母語和母國」。
我先要說,當我想到這個題目時,有個低級錯誤:我自己曾經是海外華人,要來新加坡,就把這裡的聽衆也想成海外華人。我很謝謝這兩天當地朋友警告我:這裏是「新加坡華人」,不是「海外華人」,完全兩個概念。
所以我先退回自己在紐約的身份。我在大陸被稱爲「海歸」,所有仍在國外的華人羣體 ,被稱爲「海外華僑」。大陸還有個「僑辦」,我們都是僑辦的工作對象。所有海外華僑,說母語,或者不說母語,用母語批評母國,或者讚美母國,都會牽扯到劇烈的感情問題、情緒問題,有時候會打起來。因為母語問題,就是語言問題,語言問題,就是政治問題。在所有國家,在所有歷史階段,語言問題從來不會超越政治。
我1982年出國。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新世紀,海外華人的變化非常大。我剛去時,很少很少大陸人,主要是廣東人,其次是臺灣人。今天完全不一樣了。大家去過紐約就知道,華人社區再也不是從前的廣東台山幫,中原大陸各省份的人都有。大家知道 「法輪功」。法輪功要是在紐約街上示威,罵中國,就有東北大漢,女大漢,上去就打,暴打,警察都扯不住。
這是今天的 「海外華僑」。可是換在30多年前,我親眼看見唐人街的廣東青年過春節時,舞龍燈、耍獅子,舞到大陸開辦的店面,會用獅子頭伸進去拱幾下子,同時戲謔地說:「打倒中共!打倒中共!」現在呢,每到十月一日,唐人街掛出許多五星紅旗。
所以三十年來中國大陸的變化,直接影響海外華僑的變化。此下我要非常審慎地區分,這麼一大群海外華僑——北美南美的,西歐東歐的,日本的——不包括新加坡華人。
我來試試看會不會說走嘴。大家知道,大陸是個不能隨便說話的地方。在這兒不知道能不能稍微隨便一點。如果不能,大家當場告訴,我趕緊打掉幾個牙齒,講完後,再裝回去。(眾笑)
剛才說了,語言問題是政治問題。著名的文學作品,都德的《最後一課》,大家知道。大家也知道,英國人在所有殖民地推行英語教育,德國人在佔領區推行德語教育,絕對是政治問題。
像早期東正教俄國和希臘語的關係,西班牙和整個南美國家的語言關係,也都是政治關係。中國就早一點了,中國的語言政治開始得很早,可能是全世界最早的,兩千多年前,秦始皇就實行「車同軌,書同文」。此後有五四運動、白話文運動,乃至今天在蒙、藏、新疆推行漢語教育,全都是政治。
我起先不知道這些。我生在大陸,只會說國語。我的第一語言其實是上海話,之後在江湖上混,會說幾個省的方言。直到出國前,我沒有母語意識,也沒有母國問題,一切都理所當然。可是一出去,就發現我從小講的普通話,在不同區域的華人圈,上演不同的劇情,這些劇情,就是母語和母國的不斷錯位。
我先到舊金山,見了一堆從未見過的親戚。糟糕,幾天內不能交流,他們生在那裏,全說英文和台山話,可我只會說國語,最讓我著急的是,我無法告訴他們,這幾十年,一家人在大陸經歷了什麼,他們也無法讓我懂他們在外面經歷了什麼。
救星來了,是我一位表舅媽。表舅媽是緬甸華僑,小時候曾經拿著花去歡迎過周恩來總理,她能說國語——這倒有點兒像新加坡華人,說的是普通話——那幾天我跟在她後面,所有講話的場合,靠她翻譯:中國人替中國人翻譯。
結果我要飛去紐約了,語言靠山沒了,我很慌。1982年,大家想想看,中國大陸還土得要死,完全是第三國家,我蓬頭垢面,穿了條自己做的牛仔褲,排在機場的隊伍裏,表舅媽知道我慌了,就在人羣裏找,一找,找到一對臺灣夫婦。哎呦!新救星來了,說國語。一路上五個鐘頭,我們聊到紐約。
可是這麼一交談,語言錯位又來了:他們說的是「國語」,我說的是「普通話」,我很感慨:國語、國劇,國術、國醫、國畫,都是民國語言,我頭一次當面聽一位中國人很坦然地說,他講得是「國語」,在大陸,沒人說自己講「國語」的。
到紐約後,我除了少數大陸朋友,此外的交際便是臺灣華人,理由很簡單,就是彼此懂國語,說國語。
可我很快又發現「國語」的錯位。有一次在飯店看到一位壯姑娘給我們端菜,隨口問「您從哪兒來呀」,她背過身去,高聲回答:「自由中國!」這句話,80年代初很多臺灣人會對大陸過去的人說,口頭語是:「 你們大陸」,「你們中共」,我們的口頭語呢,是「你們臺灣」。
跟臺灣朋友初次見面,我們會說「解放後」,他們立即糾正,說,那是「淪陷後」(眾笑)。我說「北京」如何,他們會說「No,對不起,陳先生,我們只說『北平』,不說『北京』」。
我的祖父是國民黨軍官,黃埔七期的學生。1989年我終於去台灣見到爺爺了。我隨口說起他曾經參加過的「淮海戰役」,爺爺在那裡被俘過,他說,那是「徐蚌會戰」。1992年,祖父終於被我父親拉回大陸定居了,父親帶著爺爺參觀黃埔軍校,參觀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園,也是隨口提到旁邊的「廣州烈士紀念館」要不要去看看。爺爺大怒:「什麼廣州起義,那是廣州暴動!」(眾笑)。
那時爺爺很年輕,在廣州當憲兵隊長。張太雷先生,不知道大家聽說過沒有,共產黨早期的地方領袖,三十多歲年紀,在廣州暴動,死了不少人,以後有個「廣州烈士紀念館」。
所以,明明祖孫之間,明明兩張中國臉,明明說的是普通話,但是,不斷錯位。
我有一位作家朋友,名叫阿城,他有個非常精闢的,樸素的結論。他說,大陸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臺灣是,中華民國;香港是,清朝。(眾笑)
非常準確。想想看,香港,沒有被國民黨統治過,目前回歸了,我不想說她被共產黨統治,好像開了五十年的支票,不會變,但至少我們說這句話時,香港真的是清朝。
證據呢,據說直到七十年代,香港九龍街區的告示,頭一句話,叫做「爾等臣民」,還是朝廷口氣。如果這是訛傳,那麼香港電影大家都看,《無間道》看過沒有?兩張超英俊的臉,一個是劉德華,一個是梁朝偉,拿槍盯著腦袋,說「我是當差的」(粵語發音)。
「當差」,是清朝話,不是民國話,更不是共和國話。共和國說「我是人民警察」,民國話怎麼說,我不知道,「老子警察局的」,或怎麼樣,但不會說:「我是當差的」。香港直到新世紀,還在講:「我是當差的」。
台灣呢,是另一套說法。「本黨同志」,「莊敬自強」,等等等等,大家要是熟悉臺灣語言,就知道那是國民黨敗走臺灣帶過去的語言。九十年代我在台北中國時報報社走廊,還看到員工獎懲名單,跟電影裡民國時期的格式一模一樣。
大陸不必說了。凡是大陸出來的我這一輩,都記得各種口號標語,共產黨是個語言黨,非常會創造語言。五十年代,我小時候,百貨公司頂層巨大的標語,「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六十年代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七十年代是「造反有理」;八十年代呢,是「摸著石頭過河」;九十年代變成「三個代表」;到了新世紀,「和諧社會」;現在呢,「中國夢」……
所以語言會變成人羣互相辨識互相認同的符號,不可替代。
八十年代,散在各國的大陸人很少,我聽英國留學的朋友說,有一次他看完電影,忽然有個女孩衝過來說「你們是北京來的?」「是。」女孩當場嚎啕大哭,說是太久沒聽北京話了。
我在紐約時,1983年左右,有一次和我表兄下了地鐵往回走,發現跟隨的影子,有個人遠遠跟著我們,聽我們說話。我就回頭跟他聊。他說「你們是上海來的?」,我說「是」,他說:「哎呦,二十年沒聽過上海話了」。我說爲什麼,他承認他是1972年中共最早到聯合國的時候,他叛逃留下來,隱名埋姓。但畢竟忍不住思鄉,夜裏聽到兩個人在街頭說上海話,就跟著我們。
這是方言認同,還不是母語認同。我相信倫敦的北京女孩如果聽到雲南話,不會嚎啕大哭,上海的叛逃者聽到貴州話或者寧夏話,不會跟著我們走。所以在大陸,港臺,海外,上百年形成了三套話語。三套話語之間,彼此很難溝通,有時甚至聽不懂。
自古以來,中國是個宗法文化,宗族文化,認同鄉,認同姓,認同宗,但未必認母語,認國家。「國家」概念傳進來,只有一百多年,是洋人弄出來的名號。法國,英國,最早創立現代國家,有了「國家」這個詞,這個概念。此後,各國跟上來了,愛國主義啊,叛國啊,敵國啊,友國啊,等等。
你到東晉去問陶淵明,他不會說「我是中國人」,他會說「我是東晉人」。《桃花源記》說:「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你去問蘇東坡,他會說「我是北宋人」不會說「我是中國人」。你去問董其昌,他會說「我是(某一代皇帝的)明朝人」,我忘了他的一生經歷了幾個皇帝。他的畫,那個時候也不叫「中國畫」,甚至不叫「水墨畫」。
所以,中國,國家,母語,母國,都是外來詞的翻譯。中華人民共和國——大陸,中華民國——臺灣,清朝——香港,還可以延伸,延伸到越南華人,緬甸華人,馬來西亞華人,印度尼西亞華人,都沒有經歷民國和共和國,那裏的人說廣東話,閩南話,大致是清朝語言,是傳統的母語。
問題來了,這兩天我開始受教育,就是,新加坡一地的華人華語,講的是普通話,寫的是簡體字,是共和國版本——據說貴國的李光耀會六種語言。
我聽說,他到臺灣,跟蔣經國一塊兒下農村,他忽然直接用閩南語和臺灣農民溝通,小蔣看在旁邊,不舒服,「他可以直接和我的民衆溝通,我無法跟本島人溝通」。我相信小蔣的政治思路,以後改變了。同樣是這位李總理跑到中國講演,聽說是楊瀾用英文主持,李總理就說:「No,今天我要說普通話」,這可不得了,底下人服,這傢伙會說中國話!然後呢,他是劍橋畢業的,他用流利的英語跟西人辯論,他是位語言政治家。
據說,他啓動了當時的華語運動,也據說,他持久抑制華語教育。我不知道在座對李總理的意見,但我想要說一個更大的歷史背景,更大的政治背景。
以下是非常粗略的介紹——我讀過一本書,也在其他一些書裏得到印證,就是,整個亞洲地區落後國家爲什麼會在這兩百年,一百年,經歷劇烈的文化震撼和政治動盪。原因,一切的一切,差不多要追溯到啓蒙運動以後。十七八世紀,英國、法國,建立了現代共和國,建立了現代國家概念。
現代國家起來後,同文同種的人群在一個划定的區域,結合為共同體,很多小公國,封建主,小皇帝,變成共同體,便於調動資源和軍隊,抵禦外敵,也便於侵略外國,使自己的共同體空前強大,這種共同體,被叫做國家。
最早受刺激的,是歐洲日耳曼民族和區域。那裡是歐洲後起的國家,受刺激時還是上百個小公國,是普魯士人的農業區域,相比法國、英國,很落後。他必須急起直追。急起直追,立刻遇到兩個尖銳的問題:就是,我要是把你的新觀念,新結構,新器物,學過來,本國的文化怎麼辦?我的民族記憶怎麼辦?所以最早,是德國人提出了文明和文化這兩個概念——浪漫主義運動也是德國人弄起來的。
大家如果去聽華格納的音樂劇,大部分是德國古代神話——用中國話概括,就是,德國人在他們的現代化過程中,在轉型為現代「國家」的催逼之下,開始了中國人叫做「整理國故」的這麼一個文化運動。
從此,不得安寧的是什麼?就是所有後進區域都要轉型為先進國家,都處於以上兩難,非常屈辱,痛苦,但非常切迫,必須作出選擇——如果保全自己古老的原有的文化、傳統、習俗,你很可能亡國;如果學來先進國家的器物、觀念、思想、技術,你,第一步可能喪失自己的傳統,然後一步一步喪失自己的記憶。
這是很難調和的事情。很難調和。
日耳曼地區當時對法國做出了回應。不久,德意志民族慢慢強大了,也變成現代國家,變成所謂帝國主義。而這股現代國家的風,慢慢往東,吹到斯拉夫地區。斯拉夫地區也布滿小國,往東,往北,還有一個龐大的帝國,就是俄羅斯。
俄羅斯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雖然此前有過彼得大帝強行推進西化運動,但被法蘭西共和國的現代概念一衝擊——自由,平等,博愛——俄羅斯也發生了跟德國一樣的運動。什麼運動呢?就是,到底保持自尊,我俄羅斯人最好,最優秀,我俄羅斯文化最美,最善——還是,我要西化,我要學西方?
托爾斯泰那代人,車爾尼雪夫斯基(Chernyshevsky)那代人,別林斯基(V.G. Belinskiy),還有更早的果戈里(Gogol-Yanovski),都經歷過同樣的啓蒙和掙扎。俄羅斯藝術家,包括更多的政治家,大致分成兩派,有偏西方的,有偏東正教的,兩種意見,兩股勢力。
我最近的新書《無知的遊歷》,就是談俄羅斯印象:我舉出六個偉大的藝術家。作家是托爾斯泰(Tolstoy)和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對應,音樂家是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和莫索爾斯基(Mussorgsky)對應,畫家是列賓(Repin)和蘇里柯夫(Surikov)對應。
前者,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列賓,相對代表傾向西化的經驗;後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莫索爾斯基,蘇里柯夫,相對代表俄羅斯本土的經驗。雖然後者的藝術語言全部學的是西方,是從法國、意大利、奧地利、德國學過去的,但是他們的主題,他們的情緒,他們的精神性,偏向東正教的舊俄——俄羅斯。
這樣一種自卑的,驕傲的,糾結的,同時必須有所選擇的情況,到了19世紀中期,開始從歐洲大陸,從斯拉夫地區,從俄羅斯,轉到亞洲。一個是印度,一個是中國,一個是日本。
這三個亞洲國家對西化的態度,西化的步驟,尤其是西化過程中的劇情,非常不一樣。但無一例外經歷了共同的痛苦、自卑、驕傲、掙扎——我們到底要全盤西化,還是保留傳統文化?這種糾葛,比歐洲人,比俄羅斯人,更尖銳。亞洲文化,東亞文化,跟西歐文化差異太大了。
中國和印度那麼古老……此後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清末,從朝廷,直到士子,直到老百姓,對西洋人的怨恨,恐懼,然後慢慢瞭解,慢慢想要學習,這麼一個過程,流了很多血,做了很多噩夢。但是,一百多年來,我們最後的選擇還是西化,強國,不然你就被滅掉,至少,總是挨揍,受欺負。在日本,這條路曾經引發持續的政變和謀殺。
這本書的作者,是美國人艾凱(Guy S. Alitto)(註:世界範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艾凱,中文寫作),他例舉了一大堆名字,把每個國家的文化守成主義者和反現代化、反西方的偉大人物,作了排列:
在印度,是泰戈爾,甘地。
在中國,是辜鴻銘,梁啓超,梁漱溟,張君勱。
在日本,那堆名字我無法複述。
他舉出一個有趣的現象,幾乎是通例:這些人早年受的全是西方教育,甚至直接在西方大學畢業,甘地、泰戈爾都是這樣——辜鴻銘根本就是外國人,二十幾歲才回到中國——可是在青年和中年時期,忽然由於某種原因,一種內在的自尊,他們回向文化保守主義,對西方和西化的過程,持續抨擊,希望喚起民衆對本國文化的注意。這個龐大的歷史敘述,今天只能粗略地介紹到這個樣子。
略微瞭解中國近代史的人,都知道,鴉片戰爭、甲午戰爭之後,龐大腐朽的朝廷,最後,不得不屈服,不得不採取開放政策,西化政策。第一步,就是派留學生,留學的第一步,就是學外語。
所以,強國,西化,現代化,項目非常多。
一百多年過去了,幾代人奮鬥、犧牲,從硬件上說,目前可見的器物指標——機器的「器」,物質的「物」——中國幾乎全部達到了。可是在文化層面,對不起,改變是改變了,根子里,很難改變。要從文化深處現代化,第一恐怕還是語言,因爲語言影響思維,思維漸漸改變現實。
英語,可能是實現現代化和西化最有效、最通用的語言。香港是個例子,它根本就是殖民地。但這幾天我才知道,跟新加坡比,香港英語普及程度,似乎還沒新加坡徹底。
印度是另一個例子,我無能回答。很多印度人會說英語,受英語教育,爲什麼還是髒、亂、差?為甚麼印度不會出現一個新加坡——我無法回答。
我只能說,中國人太聰明了。中國人的制度,太早熟。什麼意思呢?古代的例子,總要說到秦始皇,車同軌,書同文。那是全世界最早的語言統一的先例,語言統一,直接影響中國建立全世界最早的文官制度,最早的科考取士制度。英國後來的科考受益於中國的啓示,雖然他們到中國來,已過了明朝。直到今天,歐洲大陸的語言,不統一。
語言的統一,不統一,各有利弊,這裡無法談論。但是貴國的李總理是個語言政治家。他可能想在小國家,小族羣,率先高效地西化。語言必定是第一步。所以在這裏,馬來語是母語(註:新加坡國語);英語是實際上的「國語」;華語呢,成爲輔助語言,對外,方便跟中國作生意,對內,可以成全族羣認同,族羣和諧——是這樣嗎?
我希望大家反駁我,給我指教。族羣的母語不影響國家語言,官方語言,族羣假使落後,暫時也不影響國家的現代化——李總理有他的算盤。
總之,全世界各國華僑,沒有一國像新加坡華人這樣,能說雙語。美國六七成以上的中老年華僑,大家清楚,一輩子因為不會說英文而受苦。各種法律糾紛,各種歧視事件,各種日常生活,包括代與代之間的情感,因爲語言問題,帶來很多悲劇。
三、四年前,貴國《聯合早報》曾邀請我來講演,說,「你來,這兒有你的讀者」。我很驚訝,但粗暴地回答,「我不喜歡李光耀,也不喜歡新加坡,太乾淨了。」(眾笑)就沒有來。現在想想,真是個狼羔子,非常無知,非常粗暴。
爲什麼我不喜歡李?因爲八十年代紐約有很多關於他和新加坡崛起的報導。一方面,我覺得他是對的,另一方面,我很糾葛,因爲我討厭權威主義,討厭儒家式的道德統治。我生長在毛時代,毛試圖用極端的道德統治。我從小目擊威權和道德統治,荒謬到什麼程度,付出多大代價。
所以看到任何人想用權威主義,想用變了形的儒家道德統治,都會反感——所以,我剛才說的話,並沒有資格,也沒有意圖,爲這裏的語言政策辯護。諸位生活在這個語言場域,你們的痛感,你們的心理,跟我不一樣。我需要諸位指教。
母語,講還是不講?講多少?講到什麼程度?永遠牽扯到兩個問題,一是自尊心,一是安全感。例子,幾乎舉不完。在語言問題上,我們非常容易受傷:對外容易受傷,對內也容易受傷。
大家一定聽說太多華語家庭,我指的是華僑——這裏的情況,請諸位告訴我——就是,我所見過在歐洲的溫州人,在美國的福建人、廣東人,很多很多悲劇,來自家庭兩代之間語言無法溝通。對外,事情就更多了:你開個罰單,來張傳票,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親眼在紐約海關口見過很多台山鄉親,大嫂、老太太、鄉下小孩,站在官員面前,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必須臨時請人幫忙,才能過關,雙方都困擾。
我女兒在美國長大,不會讀中文,也不會寫。她會說,但詞語有限。我在大陸有不少年輕讀者,比我女兒還年輕,但女兒從未讀過我一本書,一行字。
此外就是安全感。語言的安全感,推至極端,歷史上許多國族要征服另一個國族,第一件事,滅你的語言。人殺不光,滅你的語言。
昨天這裏的客人問我,目前此地實行這種雙語教育,弄得英文沒那麼好,漢語也一般,我怎麼看?我想,其實很簡單。各種統治術裏,最聰明的統治術,就是愚民教育——讓你大約知道一點,但不很深。(眾笑,鼓掌)
(你看,動到諸位這根筋了。)
中國從先秦開始,孔孟開始,就知道愚民教育。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不懂國學,但我知道孔孟這幫聰明人,很早很早就告訴君王,你怎麼統治老百姓,怎麼耍他,他還不知道。愚民統治的最高境界,以我所知,是最近六十多年。爲什麼是最高境界呢?就是人民差不多已經不知道,也不在乎被愚,簡直出神入化,就是,民開始自愚(眾笑)。今天大陸的太多現象,一句話,就是「民自愚」。
那麼,母語在國內的情形怎麼呢——啊,除了新加坡!我現在一講到新加坡就緊張(眾笑)——我要告訴大家,大陸的中文教育,中文水準,也是江河日下。
大家可能知道我十年前提出辭職。我完全瘋掉了,四年招不到一個研究生。為甚麼?英語差一分,政治差一分,絕對不可以。我對政治、英語的統一考試,深惡痛絕,最後決定不幹了。可是呢,另一面,我發現所謂報考研究生博士生的孩子,十之六七,一篇清通的文章,寫不下來,一張字條,寫不清楚。
我回國後,在南北各地大學有過講演,所有學生的提問、錯別字、筆誤,所有的文句不通,幾乎一模一樣。無論清華、北大,還是別的大學,一模一樣。這種狀況不僅僅是年輕人,太多小學中學老師、大學教授,甚至作家,都逃不了。
大家可能聽說有位德國漢學家顧彬(Wolfgang Kubin)前些年扔了炸彈,傷了中國作家的心。
他說,中國當代寫作,中國當代文學,致命傷,是「語言不好」。這太荒謬了。你可以說俄羅斯作家、法國作家,哪篇不好,哪位是二流,但你批評俄羅斯或者法國作家,說他「語言不好」,那是斷命根子。在所有國家和時代,一國的語言,總歸是詩人和作家(包括哲學家、思想家)語言最好,結果中國作家全體性「語言不好「?這是劇烈的批評,致命的批評。
他的理由是什麼呢?他說,中國當代作家,從80年代到現在,很少,或者,幾乎沒有一個人通雙語。不通雙語,對世界文學,世界訊息的大參考,大思維,本身的知識結構,文化眼光,不可能好到哪裏去。
他舉了民國的例子,他說,魯迅、郁達夫通日文;胡適、林語堂通英文,張愛玲用英文寫作……好不容易,這麼多年過去了,有個高行健用法語寫作,得了諾貝爾獎,可是中國政府不認。我記得朱鎔基說,「他是法國作家吧!」。這句話厲害,一句給你擋回去。
美國還有一位用英語寫作的中國作家,大家聽說過,名叫哈金,我見過他,很尊重他,是個憨厚的人。他的文學立場非常清楚。他也得過美國文學大獎,中國政府也不提,國內的寫作圈提起他,好幾位作家嗤之以鼻,不放在眼裏。
母語在母國的狀況,尚且如此,海外華人,海外華語,情何以堪?
可是另一訊息又徬彿極樂觀。台灣詩人瘂弦先生告訴我,他說,華語寫作是全世界各語種罕見的現象。西班牙有流亡作家,俄羅斯有流亡作家,其他國家也有,但從來不會在外國組成自己的俄羅斯寫作圈,西班牙寫作圈。沒有。全世界只有華人,用華語寫作,到任何地方,溫哥華、舊金山,更別說紐約、華盛頓,一定會有個小小的華人作家協會——我相信新加坡一定有。但趕緊停住,少談新加坡。(眾笑)
我聽了後,不知道這是語言的訊息,還是民族性訊息。不知道該高興呢,還是不高興。爲什麼?剛才說了,中國是個龐大悠久的宗族傳統,人類學術語叫做「熟人社會」,個人服從家族,爲了家族,可以犧牲個人。中國現代化了,可是骨子裏還是宗法傳統,熟人觀念一點沒變化。中國人是一流的羣居動物,海外作家圈,作家協會,不一定是文學訊息,而是羣居抱團吧。非常抱歉,可能在座就有新加坡作協成員。我又慌了。我自己不是作協,我是單幹戶。
不管怎樣,我想,沒人能夠否定,母語,不管哪國的母語——我不想強調中文——都是人的「庇護所」,是人的「存在感」。語言的困境,不管是文學的,社會的,心理的,精神的,情感的,和每個國家的所有人休戚相關。
我熱愛中文,但我不是國家主義者。語言問題,我的體會不是訴諸羣體,訴諸國家,訴諸政治,而是訴諸我自己。在自己的手中,珍惜母語,提煉她,無論說話還是寫作,把母語弄得更有意思,一個一個的個人,母語說得好,寫得好,未必影響整體,但會是母語的光榮,母語的驕傲。
這裏我要說到我的老師木心先生。不知道在座多少朋友聽說過這個名字。(台下舉手零星)謝謝大家。不是很多,國內也一樣,每次請聽眾舉手,大約就是百分之一,二。
木心先生前年去世了。他幾乎一輩子沒有名聲,也沒有組織,沒有任何背景,不屬於任何作家協會,就是一個人。他畢生只有一件武器,護身符,就是他的母語寫作。
文革前,木心先生私下寫了二十二本書,有哲學書,有詩,有散文,有小說,有論文,等等,不能發表,也無意發表,文革初,全部抄沒了。文革中,他被關進監獄,就在獄中——其實是非法囚禁,不是正式監獄,把他關在地下室,有水滲進來——繼續偷偷寫作。大家想想看,那樣的年代,你獄中寫作如果被發現,罪加三等。
我親眼見到那些手稿,密密麻麻,正反面寫滿。寫完後,縫在棉褲內層,日後帶出來。他爲誰而寫?不爲誰寫,更不可能發表,不可能被看見——他爲自己寫。他寫的不是政治論文,也不是政治抗議,而是詩、散文和隨筆。他只爲寫作而寫作。在絕望的環境中,他讓母語陪他一起玩。當他失去尊嚴,失去安全,幾乎失去一切,他靠母語寫作活下來,他說,他是 「一個字一個字把自己救出來」。
出國後,他的著作在臺灣出版,一時引起轟動,剛才說的那位詩人瘂弦面對許多台灣作家,親自擊鼓,唸他的散文。他被稱爲「文學不明飛行物」,因爲你去查1949年以後所有作家名單,沒有 「木心」。
木心先生七十九歲時,2006年,終於等到了他的著作在大陸出版。不明飛行物飛到大陸了,引起小範圍驚訝。沒想到的是,很多「80後」,「90後」,喜歡閱讀他的書。他過世之前,病重之際,上百位完全不認識的小孩從各地趕來,守護他,爲他送葬,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很奇怪,問:「你們爲什麼喜歡木心?」好幾位青年說,「我們不懂他,但是願意讀,因爲他,我們才知道漢語可以寫得這麼美。」
木心曾經說,他對翻譯是絕望的,屈原無法譯成英文,陶淵明無法譯成法文。他說,「我活在方塊字裏,死在方塊字裏,想想能夠和屈原、陶淵明、老子共存亡,心也就漸漸平了。」
他對文字是這樣一種態度。這是一個中國人對母語的態度,這種態度是文學的,美學的,內心的,精神的,和諸位在新加坡遭遇到的語言困境,不太一樣,但他指向中文,指向漢語,指向我們所有人的母語。
我想說,一個言說母語的人,可能不在母國,可能恐懼他的母國,被他的母國迫害,但他的生命卻是母語,他靠母語自救,甚至拯救沒落的母語。木心先生,是一個例子。他用母語調整和母國的關係,可能正是憑了母語,在內心和母國分離。
在木心的個案中,母語的力量,大於母國,高於母國。他說,「我是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他回國後,臨死前,偷偷寫道——我在他的遺稿裏面發現的——他說:「向世界出發,流亡,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國、故鄉。」
這段話,是我見過對母國問題的最高見解,非常決絕,非常瀟灑。他把母國、故鄉、老家、祖宅,統統看成流亡之地,而陪他流亡的,是他的母語。
這不是一個中國人的思維,而是西方 「人權高於主權」 的思維,是尼采 「藝術高於一切」 的思維。自古以來,故鄉、故國、故園,是中國古典詩人的終極鄉愁,可是木心把故國、故園視爲流亡之地。他用古老、優美、簡練的母語——譬如「千山萬水」,譬如「天涯海角」——實踐了他的世界主義和個人主義。他用母語推開母國,他背離母國的鄉愁,對母語表達敬意。
不管新加坡華人面對華語是怎樣的情結,但大家願意同意:一個現代中國人,不會說母語,是屈辱和尷尬;一個現代中國人,不會說英語,另是一種屈辱和尷尬。諸位能說母語,又能說英語,比起海外千千萬萬不懂英語,只說母語和方言的華僑,我想,新加坡華人免除了雙重的屈辱和尷尬。
我說錯了嗎?
再者,千千萬萬海外華僑,說著母語,或無法回到母國,或不肯回到母國,或回到母國感到失落……我相信,在座諸位大部分,可能也免除了無法回去,不肯回去,回去失落的苦境。我當過十八年僑民,我羨慕在座各位,爲諸位驕傲。我羨慕,因爲大家又會華語,又會英語。我驕傲,是因爲大家仍然在爲免除更深層面的屈辱,而爭奪華語在更高層面的尊嚴。
今天就這樣子,可以嗎?
(全體鼓掌)
希望沒有傷害到哪一位,如果傷害了,別上來打我,怎麼都行。
by 彭文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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