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航班機在香港啟德機場滑出跑道掉進港灣的這一天,高三的我,在霞中的體育課也發生了衝出操場跑道,摔得全身泥濘的悲劇。
「拜託,蔡思明你快一點!我們這組已經落後別人一整圈了!」
眼看其他跑道上的同學都早已接棒往前奔去,只剩下我還待在原地,真是心急如焚。遠方的蔡思明一臉痛苦,上氣不接下氣,我一邊向他喊話,一邊開始助跑,恨不得這一刻我的手能無限延長,搶到他手上的接力棒拔腿就跑。
好不容易他終於趕上來。我瞬間抽走接力棒,轉身準備來個迴光反照似的衝刺,但萬萬沒想到,才沒跑五步,我的右腳踩到不知道何時鬆開的左腳鞋帶,整個人被絆倒。因為衝擊力太大而失速,最後連滾帶爬地衝出跑道,摔進操場中間的草坪。
好死不死,整個早上都在下雨,下到體育課前才停,草坪全是爛泥。
我從泥巴中起身,把眼鏡上的泥土撥開的剎那,看見瞠目結舌的蔡思明呆在面前。
「三、二、一!」我說。
不用想,我也知道蔡思明三秒後會是什麼反應。既然他反應不及,乾脆我替我自己的窘態倒數。果然,三秒過後,蔡思明看著我瘋狂失笑。
「你到底有沒有同情心?」我沒好氣地抱怨。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從頭到腳全身泥巴,多像『靈芝草人』嗎?笑死我了。拜託你講一下『哎呀呀,哎呀呀』好不好?」
蔡思明幸災樂禍的那個當下,誰都沒料到現世報會來得這麼快。
兩天後,一個綿綿細雨的週六夜晚,蔡思明也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滑了一大跤。我們在衡陽路口的「新公園」大門前,正準備鼓起勇氣踏進一個未知的世界時,蔡思明一個步伐沒踩穩滑倒在地。坑坑窪窪的積水弄得他全身極為狼狽。
「三、二、一!」
開口倒數的人還是我。因為我知道,三秒後他會有什麼反應。果不其然,三秒後,蔡思明忍俊不住狂笑起來。
「我像不像瓊瑤電視劇裡的悲情女主角?太悲慘了吧。真是笑死我了!」
蔡思明跪在地上捧腹大笑。
會笑別人但也懂得自嘲,蔡思明就是這點討人喜歡。當然,那種喜歡是僅止於好朋友的喜歡。我們這輩子,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懂得真正的喜歡是什麼。我的意思是,一個男生跟另一個男生之間,成為情侶關係的那種喜歡。
當蔡思明準備站起來時,目光突然放低,望向身旁的機車前輪。他從輪胎邊的地上撿起一疊紙來。是交友社的廣告。可能是誰要拿去新公園裡發給人的吧,但不知道為什麼一整疊被丟在這裡。
蔡思明滑倒以後,我們原本想嘗試去新公園闖蕩的念頭已煙消雲散。反正我們本來也有點怕怕的,猶豫很久不知道該不該進去,結果老天爺替我們做了決定。
我們在對面的「公園號酸梅湯」外帶飲料後,雙手捧著紅繩繫著的沁涼塑膠袋,一邊吸著酸梅汁,一邊往金石堂書店的方向走。沿途迎面走來的路人,看見蔡思明濕掉的衣褲都忍不住好奇多看兩眼。
「想不到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有人注意我。」他打趣說。
「別這樣說。注意你的人,還沒出現而已。」我說。
坐在金石堂門前騎樓的機車上,我們打算把飲料喝完後去逛逛書店。
「誒,何晉合,說真的我們要不要來試試?」
蔡思明從口袋掏出一張剛才撿到的交友廣告傳單。
「我以為你全丟在原地,居然有拿。」我看了看內容,感覺可疑,說:「劃撥四百元,寄給你五個人的電話號碼,這聽起來就像詐騙。你不會真相信這種東西吧?」
「說不定注意我的人,就會從這裡面出現。新公園不敢進去,這種看起來很安全啊,只是花四百元而已,如果被騙,也不過就損失四百而已。」
「四百元至少可以買兩捲錄音帶耶。」
「說得也是,還是把錢省下來買錄音帶比較實際一點。」
「是吧!」我對自己的勸戒成功感到自滿。
可是,劇情就在十二月四日金馬獎頒獎典禮,李安導演的《喜宴》奪下五項大獎的那一晚,有了重大轉折。
當晚看完電視轉播,蔡思明打電話到我家找我,語調非常激動。上一次他這麼激動,就是我們一起去電影院看完《喜宴》的時候。我記得那天當電影院燈光亮起時,我們兩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淚。之後有幾十分鐘,我們都沈默著,無法用語言形容內心的觸動。但後來蔡思明率先開口發表意見了,竟然滔滔不絕地一個人講了快一小時,差點以為他被我附身。
蔡思明在電話中跟我說,雖然這故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但他覺得電影被肯定,就好像是他也被鼓勵了。所以他認為我們不該這麼畏畏縮縮的,應該要更加認同自己。最後,他的結論是,他要劃撥四百元給在新公園門口撿到的那張廣告戶頭,換五個交友的電話,然後約人出來見面,並且希望我作陪。
「蛤?明明是你想交友,幹嘛要我陪?」我迅速婉拒。
但蔡思明千拜託萬拜託,最後坦承他雖然說不要畏縮,但從來沒約陌生人見面過,希望我能跟著去壯膽。
我知道他興致勃勃,但膽子小,如果我不去,他就會放棄,但之後的每一天,他都會在我面前抱怨和懊悔。為了我日後耳根子清淨著想,只好對他說,如果他真的能約成,對方並不在意來兩個人,而且約的地方沒有危險的話,我就勉為其難陪他去。
蔡思明發揮前所未有的效率,很快就處理完了匯款的事,一週後,對方真的回了信。週日早上,補完「殷非凡英文」以後,蔡思明找我去光華商場附近吃午飯。在餐廳,他拿出那個看起來有點神秘的信封,抽出一張信紙,紙上寫了五個人的英文姓名和電話號碼。我問他,準備什麼時候要打電話?他告訴我已經打了,而且約好了。
「那你怎麼決定要約哪一個?」我問。
「看名字決定。」
蔡思明指著信紙上那其中一個人的英文姓名,Wendy Boy。
這名字也太怪了吧?Wendy不應該是女生的名字嗎?蔡思明說,他最初也這麼覺得,但因為實在太怪了,所以反而激起他的好奇心,第一個就打了他的電話,結果接電話的確定是個男生。對方說,他是個大四的學生,高雄人,一個人住在台北。當他約見面的地點時,蔡思明才明白為什麼他的暱稱要取Wendy。
「他約在『溫娣漢堡』見,因為他說,他很愛吃溫娣漢堡。」
我聽了笑出來,覺得無厘頭,但卻也終於讓我感到趣味,開始有一點點期待到底對方是個怎樣的人。
蔡思明約的日期恰好是聖誕節當天,十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傍晚,我們補完「陳思豪數學」後,趕緊搭車到仁愛圓環的「溫娣漢堡」店。我好奇蔡思明跟他要怎麼相認?蔡思明說,電話裡Wendy Boy告訴他,到時候他會在約定的時間站在店門外。如果當天門前站了好幾個人的話,就找一下身上有狗狗的人就對了。
結果,當我們抵達見到Wendy Boy時嚇了一跳。我們以為他說的「身上有狗狗」指的是穿的衣服上印有狗狗的圖案,但沒想到他是真的抱了一隻小狗。
等他把小狗裝進專用的揹狗袋以後,我們坐進漢堡店。點好餐,三個人挑了人少的一區入座。不知道是不是見到我們以後有點後悔赴約?Wendy Boy看起來不太開心,沈默寡言。蔡思明一開始熱情打招呼,但被他的冷淡給嚇到,也變得安靜下來,場面尷尬。向來難以忍受無語場面的我,突然又自以為身負重任該解套才對,於是開始找話題。從狗狗的名字、大學生活的提問和未來的工作等等,能問的都問了,可是Wendy Boy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到最後連愛講話的我都累了。
終於陷入一陣長長的靜默以後,他看著我突然開口。
「你是不是很喜歡狗?這狗給你養吧!反正我本來就打算今天要丟了牠。如果你想要,那就給你。」
「蛤?丟掉?為什麼?我是喜歡狗,但我們住宿舍沒辦法養,家裡也有困難。」
「那只好等下就把牠丟在馬路邊了。」
「這……不太好吧,小狗很可憐耶。」
「其實我並不喜歡狗,這是我前男友的狗。一起住的時候,有一天他撿到這隻小土狗,說好喜歡,想養。我包容他,沒反對。月初他跟我分手,決定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他搬走時竟然說對方不愛狗,所以不把狗帶走。」
Wendy Boy不說則已,一說就大吐私密心事,令人意外。他說,現在他每天看到這隻狗,就想到他前男友,愈想愈氣,所以決定丟棄。
「我一直以為他真的很愛狗,直到他分手以後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愛狗。當然,比起狗來說,他更不愛我。」
我很想再接話,但他的結論實在令我不曉得該如何繼續。
仍在情傷中的他,為什麼會答應立刻就跟陌生人見面呢?而且還是兩個未成年的高中生?顯然不是為了想認識新對象。我們不可能提供他什麼療傷的意見,而原本矜持的他,終究還是對我們吐了苦水。找不到人傾訴吧?當我這麼想的時候,突然覺得向來一冷場就想打破僵局的我,這一晚,或許卸下主持人的身份,當個聽眾最恰當。
Wendy Boy講了很多,老實說,我跟蔡思明有聽沒有懂。他的話像是不斷吐出的煙霧,盤旋在我眼前,讓他自己困頓在霧裡了,我也逐漸看不清他。
我跟蔡思明啃完漢堡以後,Wendy Boy又自掏腰包幫我們點了兩份據說是溫娣的招牌菜奶油烤洋芋,吃完以後,他又點了三大包薯條,兩杯大冰可。於是,我跟蔡思明負責吃,Wendy Boy則負責愈來愈沒邏輯,如夢境囈語似的自言自語。
我們不斷地點頭,表示有在聽。偶爾他會反問我們,但全是同樣的問句:「你說這世界是不是太沒邏輯了?!」根本聽不懂他現在跳到哪場戲的我,雖然嘴上說著:「嗯啊,嗯啊」但心底想的是,拜託幫幫忙,你才最沒邏輯吧?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Wendy Boy忽然說他要走了。
「謝謝你,今天請客。」我跟蔡思明向他道謝。
他兩眼放空,好像沒聽到我們說話。半晌,他看著窗外,問了我們一個問題。
「才高三生的你們,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能怎麼『在一起』?有未來嗎?」
我推了推眼鏡,和蔡思明面面相覷。
「不能結婚不被認同,比起異性戀的男女來說,『在一起』是不是一件更虛無飄渺的事?你們怎麼想?」
蔡思明的腳,在桌子下碰了我的腳好幾下,示意要我開口。
「呃……」我只好當砲灰,說:「這個嘛,我們只是高中生,其實沒有談戀愛的經驗,很難理解這麼深奧的問題。您畢竟還是比我們見識廣多了……」
「也是,我怎麼會問你們兩個。」他搖搖頭無奈地笑笑。
他揹起用袋子裝著的那隻小狗時,我從上緣的透氣網瞥見袋子裡的狗,抬起頭,無辜的眼神正好對向我。
走出溫娣漢堡後,在大門前,Wendy Boy真的把狗袋給放在人行道上。他拉開袋子的拉鍊,喃喃自語道:「你的主人不要你了,去吧!去看看有沒有新的主人會要你。」
那隻小狗從袋子裡跑出來,抬頭張望我們三個人。Wendy Boy趕牠走,刻意跟牠拉開距離,但小狗卻始終繞著他。Wendy Boy起初跑遠,一會兒又跑回我們面前,小狗一直纏著他,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
「不管你怎麼想甩掉牠,牠就是想跟在你左右。不要丟掉牠啦!很可憐耶,牠就是喜歡你啊!牠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啦!」
我蹲下來看著可愛的狗狗,一邊摸著牠的頭,一邊說。
「何晉合,你別再說了啦!有點尷尬。」
蔡思明壓低聲量對我說,我抬頭看他,他偷偷指著面前的Wendy Boy,這時我才發現Wendy Boy紅了眼眶。
Wendy Boy最後還是帶走了小狗。雖然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但我猜那隻小狗直到晚年,應該都會得到Wendy Boy的愛。
跟蔡思明道別後,擠在回家的公車上,我戴上耳機,按下隨身聽,聽著張清芳的新專輯《左右》恰好播出最後一首歌〈被愛左右〉。我回想Wendy Boy和他前男友的故事;想到那隻比人還要懂得愛的小狗,同時突然在想,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遇到Wendy Boy煩惱的事呢?想著想著,自己都忍俊不住。
「拜託,何晉合,你要有煩惱的前提,是有機會談一場戀愛吧?」
是啊,我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可以體驗到一個男生跟另一個男生之間的那種喜歡呢?現在的我,連暗戀的對象都沒有呢!
一九九三年只剩一週就要結束了,新的一年,會不會有新的變化呢?下學期就要逼近聯考,註定是要在水深火熱裡過完平淡的高中生活吧。
抽出張清芳的卡帶,從書包裡拿出換上張震嶽的《就是喜歡你》,覺得在今天這樣的夜裡,情歌不該再悲傷。
明朗輕快的曲調從耳機流洩出來,我望著車窗外變換的光景,突然想到,啊,剛才忘了跟蔡思明和Wendy Boy道一聲「聖誕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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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維中 圖/徐世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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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即將讓何晉合翻天覆地的25年
正篇故事敬請鎖定《不在一起不行嗎?》
想愛就要在一起嗎?不在一起不行嗎?
從學伴到床伴,只剩最後一里路!
男孩們夏天的代誌,藏著Men’s Talk的秘密
一個17歲的男孩曾憧憬和另一個男孩結婚。
25年後同婚美夢成真,他卻變成了恐婚的男人。
【17歲的我】我叫何晉合,高三畢業前的4個月,遇見了忽然轉班過來的他,劉駿光。從此我那百無聊賴的高中生涯,竟因為他展開了一段驚濤駭浪,熱血又叛逆的壓軸演出。
「坐在看台上,拿著地理課本準備大考的我,眼神卻一直飄向水池裡的他。這書我是看不下去了,因為他身上起伏的肌理,才應該是牢牢背誦的山川壯麗……」
認識你真好,但是愛要怎麼說出口?老實情歌唱不停,粉紅泡泡爆棚內心劇場。教我不想你也難,一想就想你到心慌!
【42歲的我】過度開明的爸媽催促我,熱情的同事把我的相親當業績,就連高中時代不願接受我的他,居然也反受為攻?!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中年同居根本就是備戰狀態。
「同婚合法了,逼婚這兩個字居然也像緊箍咒一樣降臨在我的頭上。我被逼婚到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喜歡就非得在一起?不在一起不行嗎?」
我最親愛的,不一樣又怎樣?水星逆行,懷舊風暴來襲。誰能告訴我,中年的我現在走的是什麼運?
在同性婚姻不被認可的時代嚮往結婚;在同婚合法的年代遲疑婚姻。何晉合與劉駿光,兩個在高中時代認識的男生,跨越25年的成長愛情喜劇。從微酸微甜的青春物語,到百味雜陳的大人味,在男人絮語的時光中摸索愛情的模樣。
《不在一起不行嗎?》
2021年9月23日 原點出版發行
Uni-Books 原點出版
李明洋捧杯敬月 在 李澤言不是我的菜,是我的肉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李澤言x妳
#沉淪卡面衍伸
#R18
#還沒拿到親親卡但硬要寫
#沒重點純粹車XD
大家課金週年快樂(?
不知道為什麼這篇寫得很不順
一直重寫,拖很久啊嘖嘖
然後竟然轉眼就天亮了……
最終換了種敘事法,不知道效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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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公司與華銳剛結束一個合作案,在案子執行期間,全公司上下都忙得不可開交,總是邊哀嚎邊加班,同時還一邊偷罵資本主義大魔王李澤言,而且還是妳帶頭……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當妳以為可以好好洗個澡睡個舒服的覺時,李澤言竟還要妳向他匯報案後總結——
所以此刻,妳端坐在李澤言面前,腦袋沒怎麼運轉,眼神有些失焦地盯著他好看的臉龐。
望著他漂亮的長指抵著下巴,拇指時而輕地摩挲著,好想——也摸一下……
他先是蹙眉,而後又舒展開來,原先緊抿的唇此刻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那唇看起來很軟,好想——
「做得不錯。」
李澤言的嗓音突然傳來,妳這才突然從迷濛中醒了過來。
「妳剛才不會是睡著了——」
「沒、沒有!我在思考……」
儘管你們倆的關係已經非常親密,可面對李澤言的質問,妳卻下意識擺擺手解釋,無法脫離他的總裁設定。
明明妳已經下班了呀……
「喔?思考什麼?」
他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等妳解釋。
可妳語塞。
「思考——」
思考他有多可口——這妳怎麼說得出口呢……
索性,妳起了身來到李澤言面前,拉開他還拿著匯報的雙手便直接跨坐在他腿上。
無視他眼中的些許錯愕,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直接將臉埋進他頸窩間。
看來,他是剛洗完澡,暖暖的、香香的……
「李澤言……」
以臉抵著李澤言的脖子使妳的聲音悶悶的,有些疲憊的嗓音此刻聽來更是黏膩撒嬌。
「總裁大人……我下班了呀……」
「您就放過我吧——」
妳說著,不經意地以鼻尖蹭蹭他,聞聞他身上令人眷戀的清香混著些微男性沐浴乳的茶木香。
「好了,蹭夠了就下去,該洗澡了。」
話雖是這麼說,可他的大掌卻貼在妳的後腰上,拇指輕地摩挲著……
隔著薄薄的襯衫,妳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熱在妳腰間蔓延,更別說緊貼著他的胸膛,一同因隱隱被挑起的情潮而輕喘起伏……
李澤言的嗓音雖淡然,卻是輕柔,讓疲憊極了的妳意識更是朦朧。
這樣抱著他,真的很舒服……
想著,妳以鼻尖摩挲他的耳側。
「李澤言……」
妳低喃著他的名字,下秒,輕咬了下他薄嫩的耳垂——
只是輕輕地,然後讓妳溫熱的吐息輕撫他的耳窩……
妳感覺到他的手稍稍施了力,輕捏了捏妳的腰側,明顯地隱忍。
可妳,睏得快閉起眼,瞧不見他微微泛紅的耳朵,也忽視他越發深沉的吐息——
「別鬧……」
見妳還是毫無動靜地賴在他身上,再開口,嗓音便更低沉了幾分,還多了幾分威脅意味。
「還不下去?是想要我幫妳洗?」
「嗯?」
妳迷迷糊糊地睜眼,終於在腦中咀嚼完他那句話後驚醒——
他要幫妳洗澡?在妳剛無意識地撩撥完他之後?
不,妳疲憊不堪的身體,可無法再被他折騰一番了!
想著,妳倏然起身,快速俐落地從李澤言身上跳開,下秒便恭敬地朝他鞠躬。
「不勞煩您,謝謝!」
接著妳便抓了衣服,頭也不回地衝進浴室。
——
洗完澡後,妳幾乎是一沾上枕頭就緩緩入睡,連鑽進李澤言懷裡都還來不及。
迷迷糊糊之中,只隱約感覺到他將妳攬進溫暖的懷抱中,在妳耳邊輕訴。
「睡吧。」
「明天帶妳去——」
妳扭了扭身子,找了個最舒適的位置,能枕著李澤言的臂膀,嗅著他的氣息入睡。
沒聽清要去哪,他的低語全被平穩有力的心跳聲掩過,伴著妳入眠。
無妨,與李澤言一起,去哪兒都好。
——
「唔——」
妳幾乎是一踏進室內便被李澤言壓在牆上。
裸了大半的背部突貼上冰涼的大理石牆面讓妳不禁驚呼,可那細微聲響卻被李澤言的深吻掩去。
一手撫住妳的後頸,一手箝制妳的腰,他極具侵略的氣息盈滿妳鼻間。
他探入妳口中,讓妳的柔嫩與他交纏,貪戀彼此的氣息讓這深吻無法罷休。
時而輕咬著唇瓣,時而吮著舌尖,一陣陣輕喘在兩人相互的汲取中消耗殆盡。
妳有些迫不及待地扯住他早已鬆脫的領帶,讓他更向妳靠近,直至那雖是浸濕卻更加炙熱的寬大身軀緊貼著妳,讓妳確切感受到他身下早已勃發的欲望。
情潮翻湧,在這偌大的房內極速擴散。
這一切似乎來得又急又快——
今日,妳幾乎睡到自然醒,直到李澤言撥了電話給妳。
電話那頭,他具磁性的嗓音煞是好聽,卻沒驅走妳的睡意。
妳睡得迷迷糊糊地,只隱約聽到他說派人去載妳,以及他那帶著無奈卻又寵溺的一聲「笨蛋」。
-
「李澤言……」
妳迎合著他唇上的啃咬,偷了彼此交換氣息的空輕呢喃他的名,帶著喘息的輕喚,無疑為最迷人的勾引……
妳有些笨拙地一顆顆解開他的襯衫釦,接著解開他的褲頭將襯衫大開來,有些冰涼的手順著他結實的側腰往上輕撫,直至覆上胸膛上那處不明顯的挺立,學著他撩撥妳的樣子,輕地撥弄挑逗。
李澤言突握住妳的手腕,卻沒阻止妳的意圖,反倒引著妳的小手往下探去。
順著他那精實卻不粗曠的腹肌線條往下,緩緩探入,直至覆上那灼熱不已的碩大,妳隨即感覺到李澤言在妳耳側的一聲輕喘……
那深沉又壓抑的喘息像是給了妳鼓勵,妳輕握住了它,不甚熟練地套弄著——
-
傍晚,妳被專人接到飯店,直接帶到了這間貴賓套房。雖說是套房,它其實是打通了整層樓的半開放空間。
能直接俯瞰這城市的霓虹錯落,更能直接仰望滿天繁星與皎潔的月色。
月光,映在一旁的泳池中,隨著粼粼波光輕浮動著。
左側,是進到室內的落地玻璃門,整體景觀簡約大方。
而右側則是栽種著花草的小庭園,人工草皮上有著精緻的雕花木桌與美味佳餚,還有為妳準備一切的李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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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言的西裝褲在被妳解開後因沾濕並未落下,就這麼卡在那隱約有著人魚線的髖骨上。
妳單手將褲子又撐開了些,撫上他結實的臀部,在他靠上妳的頸窩挑逗地舔舐啃咬之時,妳將難耐全轉移於手上的揉捏,在他那稍嫌白皙的臀上留下一道道泛紅的抓痕。
他吻上妳的耳畔、含住妳的耳垂,讓他的吐息撓得妳輕顫……踩著絨毛地毯的腳丫子,指頭都不禁蜷起。
妳半瞇起眼,雖身上的洋裝還未褪去,卻隱約能感覺到胸前的敏感早已因他的身軀無意地輕觸而挺立,如此的想望讓妳不自覺地更想取悅他。
由根部輕地揉捏再緩緩往上,妳感受著他在妳手中逐漸勃發至無法輕易掌握,將那炙熱傳至妳掌心,溫熱妳的指尖。
妳試著將圈起的虎口輕觸上隱隱泛著濕潤的頂端,只是輕地摩挲了幾下,便能感受到李澤言愈發深沉的呼吸聲,落在妳鎖骨的啃咬更是加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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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妳特意挑選一襲酒紅色洋裝,將妳的肌膚襯得白皙,合身剪裁更是凸顯有緻的身形曲線。
妳在李澤言的注視下入座,突然覺得有些羞赧,雙頰微微發熱……卻不知是因這身拘謹的穿著,還是因為他為妳準備的這些驚喜。
雖說已經同住一屋簷下,更是每日清晨在他的懷中醒來,可像如此相約到一處碰面,竟讓妳有約會般的緊張感。
妳向他問起,他只是淡然地說:「因為上次有個笨蛋說想看煙火大會。」
而後,妳頓時想起,那不過是累得發睏的一句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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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加重手上力度,在撫至頂端時稍加緊握,讓掌心的溫熱捂住那敏感的一處……
妳隨即聽到他一聲悅耳的悶哼,而那向來的從容明顯一頓,伴隨而來的是他飽含欲望的低嗓。
「醉了……膽子倒是挺大?」
說著,李澤言握住妳不安分的手,將妳轉身面向牆面,妳不滿地咕噥了聲。
「我才沒醉——啊……」
他咬上妳的側頸,些微的疼痛感夾雜一陣酥麻讓妳驚呼出聲,手隱隱握拳,適應著身子越發敏感。
李澤言拉開妳後背的拉鍊直至臀部,雙手搭上妳纖細的肩頭沿著手臂輕撫而下,洋裝直接落了地,妳纖細又白皙的身軀在他面前展露無遺。
將妳的濕髮撥至一側,李澤言吻上妳的後頸,先是以長指極輕地刮搔妳的背部,由後頸至腰部,再由腰部往前至平坦的小腹,逐漸往上至輕撫過胸前的挺立,卻刻意不願停留,這挑逗的輕觸惹得妳不住喘息……
希望他停留、加重,卻無法如願。
李澤言將妳的雙手拉起抵住牆面,只是在妳耳畔低語,「撐好。」
語落,溫熱的吻再次落下,由後頸至肩頭,沿著背部有緻的線條往下,手輕揉捏著妳的側腰,那帶著啃咬的吻又偶爾以鼻尖刮搔,惹得妳不住輕顫的意圖由腰窩來到臀心,指尖輕地一扯,最後一道防線輕易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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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餐時,妳滿足地享受李澤言為妳挑選的軟嫩牛排,甜點也是妳喜愛的蛋糕,唯一的不滿便是妳看著他將杯中紅艷透光的紅酒飲下,卻一口都不給妳!
「妳沒忘了自己喝醉時什麼模樣吧?」
只是這麼說著,那帶笑的眼卻沒半點妥協。
妳咕噥著他霸道,只能恨恨地喝掉手邊的新鮮果汁。
飯後,他接了一通國際電話,花了一些時間交談,再回來時已見妳光著腳丫坐在泳池畔踢水。
妳對他笑得燦爛,並朝他伸手邀請他一起游泳,可他,只是雙手環胸倚在牆邊說了聲:「不要」。
面對他的拒絕,妳倒也不以為意,只是對他眨眨眼,下一秒,雙手一蹬便滑入水中。
妳沒瞧見當妳沒入水中時,李澤言那總淡然的眼閃過一絲驚慌,因為在那前一刻,他察覺妳的神情有異,直覺望向那杯被妳飲盡的空酒杯——
-
「唔……」
李澤言一手抬起妳的腿,朝那早已濕潤不已的一處吻去。
他的舌尖在妳敏感的小核上輕舔、畫圈,再沿著兩側柔嫩細細描繪,感受到妳的喘息逐漸加快的同時,便探入那微微緊縮之中,引出更多的濕意……
「啊……李澤言……你不要……」
李澤言的舉動讓妳羞澀不已。
想著他如此親密地舔弄,妳的雙頰便一陣發熱,不禁瞇起眼,將前額靠向抵在牆上的手,卻沒想到這讓身子向前的舉動,讓他得以探得更深入些。
那柔軟溫熱的舌尖在小核上不斷徘徊摩挲,讓妳幾乎要承受不住。
隱隱的情潮泛起,讓妳不自覺地繃緊了身子,說不上希望李澤言更奮力些還是停下……
感受到妳規律的緊縮,李澤言起身,讓他的灼熱抵在妳渴望著他的一處,卻沒有動作。
由身後一手覆上一直未得到紓解的挺立,稍加力道的揉捏著,一手往下探入,輕觸上那敏感得已無法承受更多的小核。
他在妳耳畔低喃,渾厚的嗓音便是最直接的催化劑,讓妳逐漸無法壓抑對他的渴望。
「不要什麼?」
說著,他輕揉著小核,讓妳稍稍褪去的情潮再次湧上,可卻在施力按壓了幾下後又倏然停下……
「……唔……李澤言……」
「嗯?」
他輕聲回應,那骨節分明的長指轉而探進因刺激而緊緊縮起的花穴之中,有些難以探入。
「放鬆。」
邊說著,李澤言吻住妳耳畔、側臉,一手捻起挺立的嫣紅輕地搓揉,引著妳接納他的長指。
順利探進後,先是緩慢地進出摩挲,直至感受到足夠濕滑不弄傷妳後,他輕易地找到那讓妳驚呼出聲的一點,指尖快速地勾動幾下。
突來的快意讓些微失控的輕聲叫喊從妳口中溢出……
「啊……李澤言、李澤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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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言潛入水中,透著藍黃交錯燈光的水中,難以快速看清妳的所在,在撥了兩下水終是看清眼前之景時,妳已來到李澤言面前……
他朝妳伸手,有些凌亂的襯衫及扯開的領帶隨著池水波動。
兩側的燈光將他映得繽紛又剔透,此刻的李澤言,竟美得像幅畫——
心一動,妳握住他的手將彼此拉近,一手撫上他的側臉便吻了上去。
妳能感受到他一愣,卻很快地迎合妳的深吻。
微涼的池水溢入口中隨著交纏的舌尖翻攪,妳只想探得他的溫熱。
彼此的氣息還未交換,便化成陣陣氣泡浮出水面……
在水中,一切變得極其寂靜,如同時間停止了般,便讓這熱切的深吻無法罷休。
直至,妳終是喘不過氣,才被李澤言帶出水面,一把將妳抱上池畔,自己則是站在台階上與妳對望。
妳輕喘著,還未緩過來便聽到李澤言微慍地唸叨。
「偷喝酒?」
「真不知道妳這笨蛋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東西……」
聞言,妳突然笑得一臉賴皮,「想你呀!」
李澤言先是一愣,在輕笑後的一聲「笨蛋」全掩在那侵略著妳的深吻之中——
-
「停?」
說著,李澤言果真停下動作,卻惹得妳難耐又不滿。
「不是……嗯……你……」
「究竟是要或不要?」
這還用問嗎?
「李澤言……你這……」壞蛋。
「嗯?」他輕笑。
「要……想要,你快——啊……」
沒等妳語落,胸上那手已覆上小核,陡然快速地搓揉著,而被妳緊緊包覆的長指更是沒放過那敏感點,同時進行的逗弄讓剛才累積的情潮快速翻起,短短幾秒妳便已達到頂峰——
「唔——」
妳支撐不住地一手向後抓住李澤言有力的臂膀,全身不住地輕顫,雙腿有些發軟,幾乎要站不住了,可他卻沒打算停下……
摟著妳的腰身往旁一站,李澤言將妳的雙手置於精緻地雕花矮櫃上,執起妳一腳也跨上矮櫃。
這樣的姿勢,讓他能毫無保留地與妳貼近,自然也就能將身下的柔嫩看個透徹。
這認知讓妳羞赧不已,悄悄想將腳放下,卻被李澤言先一步制止。
一手箝住妳的腰身,一手撫住妳的側臉,李澤言吻住妳的同時,也深深地佔有了妳……
那隱忍多時的炙熱已脹得他發疼,而如此碩大突進入妳還在高潮餘韻中而緊縮的花穴,讓妳驚呼出聲,卻被他一一吻去。
緊貼著的兩副身軀交換著彼此熱度,深深的喘息也達到一致的頻率……
李澤言就這麼稍停留在妳之中,讓妳的窄小適應他的碩大滿盈,也讓他感受妳緊致的包覆。
直至,妳有些難耐地握住他的手,他才緩緩進出抽送。
雖是緩慢,可他的每次進入幾乎是抵到最深處,一下下的深入都讓妳不住驚呼,可緩慢堆疊的情潮令人難耐……
「李澤言……你……快、快一點……」
說著,妳羞赧地別過頭不敢看他,卻被他又將妳的臉轉了回來,以額抵住妳的,讓妳的氣息輕撫著他。
「什麼,再說一次。」
邊說著,他惡意地深深頂了幾下。
「唔——」
「你……動快一點。」
沒有回答妳,也沒有放開妳。
他就此加快了律動,也加重了幾分力道。
「啊……」
這加快的律動讓妳剛褪去的情潮再次湧上,花穴再次緊縮了起來,也因此更加深了陣陣快意。
與李澤言揉捏小核帶來的酥麻感不同,他一次次深入的快感是妳無從抒發的,只能隨著他的律動引領。
妳突然有些後悔要他加快,卻又貪心地想得到解放。
「嗯……澤言、澤言……」
「嗯。」
他在妳耳畔,連一聲應允都讓妳覺得性感無比。
「慢點……」
聞言,李澤言輕笑,卻沒打算緩下,反而更用力地挺進。
「一下要快一下要慢,妳到底——」
「唔——你、你不要管……」
「聽話!」
聽話?
妳叫他——聽話?
李澤言的笑意更深了,若妳與他對望,便會發現他連眼裡都染著笑。
可,在床事上的主控一直是他。
李澤言箝住妳腰身的手探向還有些腫脹的小核,輕揉了揉。
這微小的舉動讓尚無法舒緩的難耐與陣陣快意交錯加乘,讓妳無措地只能伸手向後緊抓著李澤言。
「唔……澤言……」
妳無助地輕喚,承受著李澤言一次次地深入,很快地便在他的引領下再次達到情潮的巔峰……
——
妳無力地癱軟在李澤言懷中喘息,他撫上妳的側臉,指尖輕地摩挲著。
吻上妳的額頭、鼻尖,待妳稍稍從餘韻中褪去,因高潮泛起濕意的花穴不再緊緊包覆他後,才將妳抱上矮櫃面對他坐著。
妳知道他還未得到舒緩,儘管還輕顫著,卻也沒有抗拒,主動捧住他的臉,像他對妳那般,輕吻他的額頭、眉宇、鼻尖。
咬上他的唇瓣,探入其中。
當他再次進入妳時,不約而同地因舒服而嘆息。
妳攀緊他的肩膀,將自己埋在他頸間,在承受他次次深入時輕咬他的側頸,時而吻、時而舔拭。
隨著李澤言越發奮力,妳便隨之律動,兩人的喘息在這偌大的房裡似乎顯得輕微,也就讓妳無所顧忌地,無須壓抑的輕吟出聲。
「哈啊……澤言……」
妳的喘息與嬌吟在李澤言耳側,隨著他的律動迴盪。
就在妳緊抓住李澤言的臂膀,花穴不自覺地緊縮欲迎來高潮之時,突聽到一絲細微的聲響——是花火。
「……李澤言……煙火、不是、要看……」
「這時候妳還有空想這些?」
他的話語裡帶著隱約笑意,隨即就此姿勢將妳抱起,而妳也下意識地以雙腿夾住他有力的腰桿。
隨著李澤言向外走動,妳突然意識到他的意圖。
「等等!李澤言……你不會是——」
「妳說呢?」
「不行、會、會被看到的!」
「這是28樓——」
「等等!」
妳慌張地看著李澤言,卻又無法阻止他走動,想著他要走到室外去,心裡一陣緊張便下意識地緊縮著,竟就這麼隨著他走步的震動,攀在他身上達到高潮……
「唔——」
妳身子一軟,又覺得羞愧地將自己埋在他頸間。
感覺到李澤言轉了個身,妳偷偷抬頭一望,原來他只是移到這一大片落地玻璃前……
妳氣惱地捶打他兩下,他也沒生氣,只是托著妳深深挺進……
「啊——你這……壞唔——」
李澤言吻去妳故作的嬌嗔,讓自己靠近玻璃,他奮力地挺進讓妳全身虛軟地伸手抵住他身後的玻璃,也就這角度,能清楚看見屋外的繁星。
最終,在李澤言將自己的所有深埋進妳之中時,煙火倏然升起、迸發。
繽紛火光照亮天際。
李澤言極少以言語述說情意,而妳,卻總能從他的舉手投足之間,感受到他不曾言說的寵溺。
初遇的那天,妳並未想過自己終將會陷入他的眼眸、他的溫柔之中。
可他的好,便是令人沉淪,無可自拔。
李明洋捧杯敬月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分享白先勇小說:冬夜>
*這篇小說收錄於《台北人》,1971年出版。我大約於1975年,17歲時第一次閲讀。當時年紀太小,和白先勇老師身處的時代及家庭背景不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一方面迷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謬的青年孤獨:一方面無法理解時代歲月的老去,對一個人生命的刻痕。閲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洗練,故事卻嘮叨,對老年人的感慨無法共鳴。
*這幾年因為電子版發行,我試圖重新閱讀一些年輕時錯過、深入不了的文字。此篇冬夜即時印入了眼簾。白先勇老師出版《台北人》時,才三十四歲。文集收錄他自24-34歲寫在「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在冬夜之前,白老師已經完成「玉卿嫂」「謫仙記」等中篇小說,既跨古又跨神話,在美好的字句及故事鋪陳中書寫情慾。「台北人」裡的小説寫的更多是70年代台北若干當代人的遺憾。那可怕的時代如造孽,拋棄了所有的人。小説中對年輕狂妄的理想,有不著痕跡的批評。夏志清先生曾經評語:《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 《冬夜》裏余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他不滿懷五四救國精神,也不想燒打任何人。年輕的兒子經過了也目睹了父親如何遭受時代的撥弄,沒有什麼澎湃了,他務實且苟且但卻篤定地一心想去美國念物理。而從美國歸國的風光學者,年華已逝,身分似升也似降的吳教授,在美國教唐朝,不願也不能置評當代。那些古老的長安繁華,包裝了美國學人的現實,他回不去當代,有一天走下講堂,步下長安大壂,沒有根的飄浮,就是他的晚年。每個曾經參與五四運動的倖存青年,都掉進了坎,過去只是一道晚霞,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泡沫了。革命,革誰的?自己的吧!
*撰寫冬夜年紀還輕的白先勇用了寛厚且事故的文筆,概括了所有的時代的起伏:沒有嘲謔,就是大勢所趨。不論是五四運動,美國反越戰學潮:那些革命換來的空,空盪後的務實謹慎、渴望留洋、無處可安頓⋯⋯一切都不過是「大勢所趨」。不必論理,也不需拿著一知半解的道理,砍砍殺殺。什麼事回頭看,就是四個字:大勢所趨。時代彷佛只是一個戲框子,把人按進去,把事件嵌入,就為了寫出大勢所趨,四個字。
*我曾經當面告訴白先勇老師,他活得如此特別。年輕的時候,儘寫些「老人往事」,老的時候大搞青春版牡丹亭。這樣倒活的靈魂,太過癮。
*以下為短文分享:冬夜。更多台北人文章可以購買博客來網路書店。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23419
《冬夜》—白先勇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沈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
客廳裏的傢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竪,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侖詩集》中的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扎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
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
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幟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
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洩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欽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
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麼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彷彿聽說陸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冲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冲、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
「你知道,欽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平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
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了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
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樣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台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侖。’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的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嘆道。「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的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只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的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伙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的抬起頭來。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欽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欽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的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惶、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齊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欽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的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的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的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
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欽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的重復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裡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
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的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欽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做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
「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侖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侖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侖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侖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侖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侖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侖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侖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余教授頗為落寞了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欽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欽磊。」吳柱國曖昧地嘆道。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嘆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卹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市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嘆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
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個叫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里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疊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欽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的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嘆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
「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
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
「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沈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的說道:
「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履,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裏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的說道:
「欽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台灣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侖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
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拴上。
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
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