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森林浴 ]
疫症讓人常常想要留在空曠之處,暫時脫下口罩,偷來的一刻解放。
於是十分自覺地散步到公園,然後記起年多前的一個訪問,被訪者曾經患癌,來到同一個公園,意外地忽然開竅:自然一直很近,一棵樹已是森林,是天地。
後來她成為「香港森林浴」創辦人,受過森林治療訓練的嚮導,香港暫時只有四位。
重貼訪問,有點長但此刻值得細讀。
無法呼吸的日子,更要懂得怎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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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活是一句句子,森林浴就是那逗號。
這是Amanda為森林浴(Shinrin Yoku)下的一個簡單註腳。
沐浴於林,聽來浪漫得過份。1982年,這概念由日本林業廳首先提出,參考日本神道教及佛教信徒的修行,鼓勵人們走進樹林,開放五感,與自然連繫,達到療養身心的效果。
Amanda是經過培訓的森林治療嚮導(香港暫時僅有四位),另一身份是「香港森林浴」創辦人,去年把森林浴帶到香港,揉合瑜伽、太極和正念修習,以深入淺出的方法,讓城市人了解。
最近她與龍虎山環境教育中心合作,七月開辦公眾體驗活動,帶參加者到龍虎山一帶,進行兩個半小時左右的森林浴,作為推廣。
最常出現(也是最大)的一個疑問:森林浴,估計就是走進山間,吸一點新鮮空氣,那跟行山有甚麼分別?反正都是被大樹包圍啊。
重點是空間使用與心態。「很多時候,我們會不自覺把郊野看成一個場地,去行山,燒烤這樣那樣,很有目的。」Amanda解釋,只看見終點,就會忽略過程:「可能會一面滑手機一面走,或者沿路聽著收音機,步行只為到達目的地。」
森林浴跟登山的最明顯分野,在於前者為了認識一個地方,步行時間可以短至半小時,到達適合地方後,會花長時間逗留,然後去建立關係,強調內心的修煉。
行山是體力勞動,過後會疲倦;但森林浴剛好相反,得到力量的補給,尤其精神層面的。
實際做法按不同環境作出調節,大概這樣:步行期間要打開自己所有感觀,去看,去聽,去嗅,去觸摸,去感受──那不是教科書式的生態認知,不用辨別昆蟲雀鳥品種,而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交往。
「去到別人屋企,當然得跟人傾偈交流。」Amanda如是形容:「何況我們是這個屋企一份子。」
走進樹林後,嚮導會先著參加者靜下來,花15至20分鐘時間,細細感受身處周遭,還有甚麼。
那可以是光影,任何聲音氣味,風掃過皮膚的溫度……等等,像龍虎山間有一條溪流,給大樹包圍,雨季形成瀑布,是進行森林浴的理想地點,因為有水之地,就有生命。
「水有潔淨心靈的功能,有聲,有冰涼感,它由天而來,落到海洋又會回到天上,是個自然定律和循環。」研究指有瀑布的地方,負離子含量強大,對身體也有額外好處。
安頓心神後,嚮導會為參加者挑選一種生物,可以是一棵樹一朵花,開始與其交流,對話,思考,從而發掘前所未有的感悟。
這環節難免讓慣於封閉的城市人尷尬──而這正正基於我們跟自然失去聯絡。
「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文化中,人與樹和石頭閒聊,是日常不過的事。因為『它們』從來不是物件,都有生命,並且和我們直接有關。」
分享也是森林浴不可或缺的一環,把所有突然湧現的情緒吐出來,被聽見,本身已經是一種治療。
最後所有人會在林中喝茶,把來自大地的產物,吸收進身體裡,同時象徵一種過渡,由個人的自然探索,返回群體社交和禮節。
回到文明,自然又會開始計算:這樣一種活動,對身體帶來哪些好處?
日本農林水產省曾進行為期三年的研究,發現森林浴的養生效用主要來自芬多精(Phytoncides),一種由樹木釋放、類似精油的有機化合物,本來是為林木防菌防蟲,我們吸收了,能提高身體裡的「自然殺手細胞」(natural killer cells),抵禦疾病,有助消除癌细胞。
另有實驗指出,森林能減低唾液皮質醇(salivary cortisol)濃度,達至鬆弛神經、紓緩脈搏、降血壓等功效,減少形成抑鬱的機會,而且短至30分鐘已開始見效。
2005年,日本醫科大學以問卷形式收集數據,結果顯示森林浴有效降低焦慮、抑鬱、憤怒、疲勞等壞情緒;較有趣的是,較多女性比男性因森林浴而得益,療癒效果更加明顯。
但,種種科學數據,大概還不及個人歷練來得刻骨銘心──對於森林浴嚮導Amanda而言,這是一場歷練,也是人生暫時最大的功課。
曾經她和許多香港人一樣,在鋼筋城市生活,是相對健康的一群:酷愛扒龍舟及獨木舟,工作以外就往郊外去,跑山涉水,挑戰體能。
當自以為人生處於頂峰,冷不防最大的雷轟下來,幾年前給確診為第三期卵巢癌,開始接受手術、化療和標把治療,體力與意志一下子墮進谷底。
沒能跑山的日子,她只能勉強支撐自己,走到離家不遠的中山公園,散個小步。
諷刺地,這個人工建設的公園,給她的震撼和感召,竟然較以往身處大山大海還要強烈;徹底靜下來,方發現感受更深,更實實在在。
「冬天見到樹葉掉下,塊葉死了,但大樹還在,春天再長出葉來,這是自然給它的力量。」
花開花落,平凡不過,直看到Amanda心裡去。「30多歲,忽然發覺死亡可以好接近。」
每天發生的生命循環,猛然成為及時提醒。「大自然每秒都在展示生死,而我只是成個系統的一小部分。」
微小,可不代表沒有可為。康復後,她對身體看法不同了,不再追逐體能挑戰,嚮往與土地進行安靜但深入的聯繫。
去年因為研究森林浴,飛到澳洲接受為期半年的培訓,正式成為森林治療嚮導。
培訓期間,她在原始森林、人工森林,甚至市區公園等地方上課,以應付可能出現的各種需要。
這靈活性,在香港非常適用:當我城連郊野公園也被虎視眈眈地尋求開發,沒有一望無際的參天樹海,怎樣進行森林浴?
「其實這樣挺好。」Amanda覺得,Hong Kong style的森林浴需要就地取材,運用已有資源,盡量去深化效果。
「如果動輒得飛到紐西蘭那種天然森林才能治療,那太夢幻吧,也不夠在地。每棵植物本身也是一個eco system,可能規模很小,但已經跟食物鍊和別的生物拉上關係。」
去年為她提供治療訓練的組織,是Association of Nature and Forest Therapy Guides and Programs(美國自然及森林治療嚮導及計劃協會),由Amos Clifford於2012年創辦,率先把日本的森林浴文化帶到美國。
創辦人70年代已當荒野嚮導,帶領問題青少年在野外受訓,改善情緒及操行;藉著開設森林治療嚮導培訓計劃,Amos Clifford希望把此變成正統專業,跟保險業及醫學界連結,讓更多人防患於未然。
事實上,森林浴漸漸由禪修演變成有待發展的療法:現時全日本有62個森林浴治療基地,提供嚮導,並設有小屋,為參與者在進入森林前後量度健康數據,作為科學分析,當中不少基地與附近醫療機構屬合作夥伴。
南韓政府亦已投放大量資源推廣森林浴,包括建設森林養生中心。英國西南部德雲郡(Devon)選定兩個國家公園展開為期三年的森林治療計劃,澳洲和新西蘭甚至提倡以森林治療作為green prescription,是藥物以外的處方。
回到香港,森林浴尚在萌芽,作為前線推手,Amanda想要強調的是謙卑:「我只是嚮導,森林才是醫生。」
而森林浴不獨關於健康,更是人和土地的well being,由外至內,尤其適用於讓人愈感絕望的城市:「香港人可能需要學會,在看似沒有可能的情況下,找到容讓自己安靜的角落。」她這樣總結。
當樹植在心,就能無時無刻滋養生命,找到堅持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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