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魯閣.一九八九 ◎陳黎
1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你靜默的奧義
那寬廣是一親密的貼近
萬仞山壁如一粒沙平放心底
雲霧推抹
濕潤中流轉、靜止的千綠
那溫柔彷彿呼吸
如一葉之輕落,如一鳥之徐飛
又彷彿一樹花之開放
在陡峭光滑的巖頂絕壁
那深沈納苦惱與狂喜
莊嚴若蓊鬱的雨林
墨藍的星空,那激越
如兔脫禽動
穿過去夏滂沱的山洪
奔躍於陽光的早晨
我彷彿聽見生命對生命的呼喊
在童年遊戲的深潭
在昨夜驚覺的夢境
我彷彿看見被時間扭轉、凝結的
歷史的激情
在褶皺曲折的岩面
在亂石崩疊的谷底
那紋路如雲似水
在無窮盡山與山的對視間
在無窮盡天與地的映照裡
然而你仍只是不言不語地看著我
行走過你的山路
看著我,一次又一次地
在你的面前仆倒
一如千百年來那些在你懷裡
跌倒的,流血的,死去的
2
多少次,你讓你的孩子在你的懷裡
跌倒,受傷又站起來
多少次,你讓他們在腐葉四佈的密林
行進並且迷路
你看見青春像飛瀑急濺
隨澗水流入遙遠的大海
你看見浮雲負載夢幻
緩緩消失於更巨大的夢幻
你讓他們尋覓一塊磐石靜坐沈思
你讓他們攀倚著鐘聲進入黃昏
在暴雨中成長
你讓他們佇立在斷裂的崖邊
看滴水穿石
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你讓紅毛的西班牙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紅毛的荷蘭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被滿州人驅逐過海的中國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驅逐走滿州人的日本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到你的峽口築壘,架砲,殺人
到你的山腰築壘,架砲,殺人
到你的溪頭築壘,架砲,殺人
你聽走進來的漢人對刀下的人說:
「投降吧,太魯閣番!」
你聽走進來的日本人對槍下的人說:
「投降吧,太魯閣番!」
你看著紋身的他們漸次從深山遷往山麓
從山麓遷往平原
你看著他們漸次離開他們的家
不言不語
3
你看著他們漸次離開他們的家
來到你的身邊
那些被中國人驅逐過海的中國人
帶著戰餘的炸藥,鄉愁,推土機
他們在你糾纏的骨骼間開鑿新的夢
有的失蹤於自己挖掘的隧道
有的跟著落石沈入永恆的深淵
有的留下一隻手,一隻腳
學堅毅的樹站立風中
有的脫掉舊袍,拿起鋤頭
在新開的路旁釘立新的門牌
跟著新認識的異鄉女子,他們學習
接枝,混血,繁殖
一如一遍遍種下去的加州李,高麗菜,二十世紀梨
他們把自己種進你的身體
他們把新的地名掛在新開的路上
春天的時候
他們偉大的領袖,戴著勛章
到一個叫天祥的地方撿賞落盡的梅花
他們把御榻鋪在溫泉的小徑,頂著熱氣
大聲朗讀正氣歌
但你不是華清池,不是馬嵬坡
不是迢遙朦朧的中國山水
那有名的大千居士,顫巍巍地扶著
比山間雲霧還虛無的美髯
在你具體的臉上
用半抽象的潑墨揮霍鄉愁
他們在你的山壁上畫長江萬里圖
但你不是山水,不是山水畫裡的山水
從你額際懸下的不是李唐的萬壑松風圖
不是范寬的谿山行旅圖
對於那些坐著冷氣巴士遊覽你的人
你是美麗的風景
(就像四百年前乘船經過東邊海上,用奇特的聲調
呼喊福爾摩莎的葡萄牙人)
但你不叫福爾摩莎,雖然你是美麗的
你不是帶走的、掛著的、展覽的風景
你是生活,你是生命
你是偉大真實的存在,對於那些
跟著你的血脈一同顫動、一同呼吸的
你的子民
4
我尋找濃霧的黎明
我尋找第一隻飛過峽口的黑長尾雉
我尋找隙縫中互相窺視的木藍與大戟
我尋找高聲讚頌海與旭照的最初的舌頭
我尋找追逐鼯鼠的落日的紅膝蓋
我尋找跟隨溫度變換顏色的樹的月曆
我尋找風的部落
我尋找火的祭典
我尋找跟著彎弓響起的山豬的腳步聲
我尋找枕著洪水睡眠的夢的竹屋
我尋找建築術
我尋找航海學
我尋找披著喪服哭泣的星星
我尋找吊鉤般懸起血夜與峽谷的山月
我尋找以鐵索綑綁自身,自千丈高崖垂下將自己與山一起炸開的手指
我尋找鑿壁的光
我尋找碰撞船首的頭顱
我尋找埋魂異鄉的心
我尋找一座吊橋,一條沒有鞋帶的的歌也許是
我尋找回聲的洞穴,一群意義豐富的母音子音:
桐卡荖,旁給揚,塔比多
礑翁乾,洛韶,托魯灣
托博閣,斯米可,魯玻可
可巴洋,巴拉腦,巴托諾夫
卡莫黑爾,卡魯給,玻卡巴拉斯
喀拉胞,達布拉,拉巴侯
卡希亞,玻希璃,達希魯
希黑干,希達岡,希卡拉汗
卡奧灣,托莫灣,普洛灣
伏多丹,巴支干,欣里干
得呂可,得卡倫,得給亞可
沙卡丹,巴拉丹,蘇瓦沙魯
布拿俺,玻魯琳,達布可俺
烏歪,陀泳,巴達幹
達給黎,赫赫斯,瓦黑爾
斯可依,玻可斯伊,莫可依希(註)
5
我尋找回聲的洞穴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這卑微地上
居留的秘密
秋天的時候,他們結伴行走於峽谷的山道
在樹林間、溪水邊等候的
也許是一群忽然湧出的獼猴
也許是兩間沒有主人的竹屋,靜立在
荒廢的耕地旁
在更遠的古道,他們跨過一叢蔓草
再一次遭遇埋伏的日軍戰壕
更遠處是一座茅草搭建的山胞獵寮
以及兩三塊,最近一批考古隊員
留下來的陶片
我們繞過迴頭灣
行至九株老梅所在的吊橋
在日本警察駐在的地方,一個現代郵差
愉快地把郵件分投進不同的信箱裡
取走它們的也許是走兩小時路,過吊橋來的
蓮花池老兵
也許是坐著搬運車一路顛簸而下的
梅村婦女
你們顛簸地走進黃昏的村落
一個強健的村中男孩興奮地跑過來迎接
矯捷的身影彷若五十年前他外祖父
追獵的山鹿
「爸爸已經燒好茶等你們了!」
竹村,他們家園的名字
多麼像他父親年少時讀過的唐人的詩句
一如五十年前在此耕獵的泰雅族人
他們過海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
種植他們的果樹,養育他們的兒女
6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這卑微地上
居留的秘密
鐘聲推移鐘聲
群山在群山之外
我拾級而上,暮色中傾斜走近巖頂禪寺的梵唱
彷彿那反覆的波浪
彷彿你寬遠的存在
這低迴的誦唱何其單純又何其繁複啊
包容那幽渺的與廣大的
包容那苦惱的與喜悅的
包容奇突
包容殘缺
包容孤寂
包容仇恨
一如那低眉悲慈的菩薩,你也是
不言不語的觀世音
無緣、同體地觀看天開地闢,樹死蟲生
山水有音,日月無窮
我彷彿聽見生命對生命的呼喊
穿過空明的山色,水色
穿過永恆的回聲的洞穴
到達今夜
萬仞山壁如一粒沙平放心底
註:
這些是太魯閣國家公園區內的古地名,在泰雅族語裡皆各有所指。如塔比多,今之天祥,原意為「棕樹」;洛韶,原意為「沼澤」;達布可俺,原意為「播種」;巴支干,原意為「必經之路」;普洛灣,原意為「回音」。參閱廖守臣著《泰雅族的文化》
(台北,19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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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黎,本名陳膺文,1954 年生,台灣花蓮人,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廟前》、《動物搖籃曲》、《小丑畢費的戀歌》、《家庭之旅》、《小宇宙》、《島嶼邊緣》、《貓對鏡》、《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輕/慢》、《我/城》、《妖/冶》、《朝/聖》、《島/國》,散文集《人間戀歌》、《晴天書》、《彩虹的聲音》、《詠嘆調》、《偷窺大師》、《想像花蓮》,音樂評介集《永恆的草莓園》等。譯有《拉丁美洲現代詩選》 等十餘種。中英對照,張芬齡譯的《親密書:英譯陳黎詩選 1974-1995》(Intimate Letters: Selected Poems of Chen Li)1997 年由書林書店出版。1999 年受邀參加鹿特丹國際詩歌節。2001 年底,荷譯陳黎詩選 De Rand Van Het Eiland (島嶼邊緣)由荷蘭萊頓大學「文火雜誌社」出版。2004 年3 月,受邀參加巴黎書展中國文學主題展 。2009 年底,法譯陳黎詩選 Les confins de l'ile(島嶼邊緣)由法國 Tigre de Papier 出版社出版。2010 年2 月,日譯陳黎詩選《華麗島の边緣》由日本「思潮社」出版。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梁實秋文學獎詩翻譯獎,金鼎獎 ,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等。2005 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2012 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Poetry Parnassus)。
(簡介來自陳黎個人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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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哲佑賞析:
這首詩非常的長,分成六節,彷彿層層剝開又再包裹起來,多面向地形塑太魯閣的樣貌。第一節以直面碰撞,首句寫著「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你靜默的奧義」,接著由沙粒來延伸廣大的山勢,雲霧、葉落、飛鳥、花開,外在的景物流轉彷彿也和個體的生命呼應,從這些景物裡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夢境,自己身上的時間。
這些當然是「自然的靈性」,但自然對人來說可能不只如此。作者筆鋒一轉,回到無言的景物,再把個體擴大為群體;如果我能從這座山裡看到自己,如果所有人都能在這座山裡看到自身,那我與他人的界線是否也能鬆動、泯除,在無窮的對視之間,我也一如千百年來路過此地的人?
於是歷史出現了。太魯閣不言不語,但是收納了所有:西班牙、荷蘭、中國、日本……有人離開,有人到來。事件在此發生,也在此埋葬,成為此刻的地景。第三節把目光集中在國共內戰後渡台的中國人,「把自己種進你的身體」,自然不只帶給個人生命的震顫,更是人們寄託的所在,故土的鄉愁轉移到異地,所有文明都渴望自己被土地擁抱,落地生根。
彷彿是存在的方法,在荒野中尋找黎明,尋找月曆,尋找部落祭典,建築術和航海學。這可能是全詩最核心的部分,交織了自然與人文,靜默的奧義在於接納尋找。第五節再回歸個人,「回聲的洞穴」,說出的話經歷了些什麼,歸返的時多了滄桑的變遷,儘管可能還是同一句話。人們在此留下不同的傷口,山林卻能把這些融為同一片景色,同一個歷史。於是明白我們都是無垠自然裡的一粒沙土,也像是一棵種子,溫默地與土地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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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 @arteditor053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10/blog-post_24.html?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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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黎 #太魯格 #自然與人文的對話 #歷史 #暴雨 #島嶼邊緣
梵歌思兔 在 蔣薇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第七回--起步
把不能完成的東西完成,這是偉人,我不同,我只是把說過的東西完成,這只是男人應該做的。
一百公里的路,以平均步速五公里來說,少說要走二十小時,但這一百公里不是平路,而是山路,加上中途不能離開,很可能我要用五十小時才能完成。
回想起之前鍛煉時抽筋的情況,這次的挑戰是保存好肌肉力量,如果抽筋的話,我肯定會失敗的。
「我會堅持挑戰!」我合上雙眼,幻想著這段困難的路程,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岑佩兒好好的打量了我一身,然後嘆了口氣:「你這人啊,心態是好,但為什麼你不肯動動腦子,曉如的挑戰不是想你死,那就一定有可以過關的方法啊!還是曉如清楚你,她早為你準備好東西了!白天行體力消耗得特別快,你就沒有想過在晚上開始走,反正第一段路是平路,你晚上走也沒什麼危險!
然後你一天兩天走不完,不會多走兩天,在路上的營地過夜嗎?就算你分三天走,也是可以完成啊!
好了,過來拿背囊吧,這是曉如要我交給你的,裡面有水、食物和露營用品!還有,這電話也是給你的,裡面有曉如的音訊,你按她的指示走吧!」
岑佩兒給我遞上一個背囊和電話:「你開始了便可以打開電話,按指示聽音訊,我們能幫你的只有這樣多,少崇,你要加油!我在終點等你!」
我有點愕然,因為這背囊是曉如的,裡面少說也有差不多十五公斤的重量,但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分開走和在路途中露營休息,如此的算過來,我每晚休息補充體力,慢慢的走的確很大機會完成!
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就四天好了!!!!
突然我覺得一切都有可能,整個人都變得輕鬆了,接過裝備後,我放下了重覆的物品,便從北潭涌出發了。
打開電話,看到背景是我和曉如的合照,這是她以前用過的電話,密碼?是她生日啊,我熟悉的按下了密碼便打開了電話,也是我和曉如的合照,電話上每天打開都看到的背景,應該是那個人最想念的東西吧。
按下了第一段音訊,曉如的聲音緩緩的說話:「少崇,厲害啊,你接受了挑戰,很多人害怕失敗,逃避失敗,以為不去做便不會失敗,可惜他們卻同時失去了成功的機會,人啊,不論男女,到了一定年紀便會留在自己的舒適圈,因為太了解自己了,所以他們很易就知道什麼事行,什麼事不行,最後好聽便是權衡輕重,不好聽便是逃避,留在了舒適圈中。
這一次的挑戰,無論你能完成與否,也對你是好事,我不在了,不能陪著你走,但這段路,不會少了我的,我會陪著你。
為什麼這樣多的人會行山,因為在生活中太多煩事,就算在家也有做不完的事,行山不同,你只有一個目的地,你只要慢慢的走,過程中,你會有時間去思考很多東西,而人在痛苦之時,能夠想得更多,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在行山也會特別易知道。
好了,先調整呼吸,背囊裡面是我為你準備的東西,應該可以讓你完成這個挑戰的,你先不用急,跟著我,我帶你一起走吧。
首先,我們先慢慢的跑去東壩吧,你可以打開我的音樂,找到跑步的歌,輕輕鬆鬆的跑吧,不用急,跟著節奏就好了。
少崇,我很高興,因為這段路程,就只有我們兩個,我們有多久沒有一起做一件事了?
少崇,加油啊!」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也習慣了對方的存在,老夫老妻也少了很多節目,也沒以前熱戀般的珍惜相處時間,就算一起去旅行的話,也各自有各自的東西做,玩玩手機也好,上上網也好,兩個人之間,還多了一部電話和俗事。
在曉如病重時,雖然我陪伴她的時間很多,但她也很難作出回應,也不像以前一樣可以隨心的聊天,我常常安慰她,堅持治療,到時身體好了,我們再一起去不同的地方,她答應了,但我也知道,這機會太渺茫了……
二人世界,對於老夫老妻來說,既是二人世界,又不是二人世界。
這次的行山,的確就只有我和曉如兩個了……很久之前她有說過叫我一起行毅行者,但一來我懶,二來我真的不太明白當中的樂趣是什麼,所以我拒絕了,現在這挑戰,也總算還了她的一個心願了吧,雖然,遲了很多,人都不在了……
我一邊走一邊的思考了路線規劃,如果定在三天完成的話,第一天走到大老山附近,第二天再走到大帽山,最後一天完成最後的平路應該是可行的;如果體力不支的話,便第一天走到西貢邊緣,第二天獅子山,第三天大帽山,第四天下山到元朗也是可以,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體能在這樣長的距離可以走多遠,那就以三天為目標,四天為後備吧!
露營,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吧……
我翻看了曉如的音樂清單,打開了第一首歌:起風了。
「我曾將青春翻湧成她
也曾指尖彈出盛夏
心之所動 且就隨緣去吧
這一路上走走停停 順著少年漂流的痕跡」
腳步放得更輕了,我呼吸著清晨帶點水氣的空氣,嗅到了草木的清香,輕輕跑動的讓我呼吸到更多新鮮的空氣。
第一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我成功的到了東壩。
我依照提示的打開了下一段音訊:「東壩啊,是我們第一次行山時的終點,唉,嚴格來說不算行山吧,全都是平路,但那時候的我們體力也很不濟,這段路的回程,我們坐了的士才能回去啊。
那時候的行山,只是我們其中一種約會,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記不記得我們當時聊了些什麼?我們一起了十二年,說過無數的話,每句也記得,那肯定是不可能,我們太多太多的聊話家常,你會記得嗎?我只記得當時好像爭論過香港地方的位置,你知道我曾經是個路痴,連西貢在馬鞍山方向也能進都不知道,你好像說了很多地方旁邊的是什麼。
你說我這樣是不行,等一下迷路了要怎麼辦,我說,有你在便行啊!我可以當個小廢物!
當時大家都沒覺得什麼,只是笑了笑算,但這些年啊,有你在,我真的當了一個小廢物,總覺得有你在便會少煩很多東西,雖然你不解風情,但有你在身邊,很有安全感。
有時啊,記憶不需要完全記得,真正記得的東西,在特定的時候地點便會記起,有時忘記,也不是真的忘記了,只是暫時沒記起。
少崇,開始真正的行山了,加油啊!越過西灣山後記得去吃個餐蛋麵,到時你便聽下一段錄音吧!」
東壩真的很漂亮,而我也要開始爬升了,第一個難關到了。
行山的意義在哪?看著像是沒有盡頭的山路,一個人的走著,即使有人在身邊,我也恐怕連說話都沒有氣,只是默默的撐著走,體力情況也還好,因為只是高度三百米的西灣山,算是頭盤吧。
西灣山是第一個難關,由平地上升到三百米高,雖然只有有兩三公里的路程,但滿滿都是台階。
為了保留體力,我二百級左右便休息一下,斷斷續續的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達了山頂,看著山頂的高度牌,我征服了它了!在山頂我迎著山風,大叫了起來,嚇到了旁人,或者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很簡單的一條路,但以我這年紀,加上沒有什麼訓練的情況,真的值得高興。
我突然發現了一點樂趣,原來成就對於旁人來說不值一提,但對於自己卻是天大的事了,旁人不會明白你高興、不會明白你失落的原因,為此而叫,對自己來說很值得就夠了!
曉如你平日行山時的快樂,我只是從旁人的角度去看,也許聽到二百米的山不怎麼樣,用了多少時間也沒有概念是快是慢,稱讚再多,也不及走一次去感受一下來得實在。
這風景,可以看到西貢的海岸線,辛苦的走上來,這風景總覺得特別的漂亮。
越過西灣山後,走到西灣村那邊,因為西灣有個小食亭有曉如說的餐蛋麵,我坐在小食亭內休息,然後打開了第二段的錄音:「好不好吃啊,這餐蛋麵是我最喜歡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段路便是為了吃這個毫無特色,但卻好吃到不行的餐蛋麵。
第一座山怎麼樣?痛苦吧,但你只完成了十分一不到的路程,而且還是最易的那一截,以你的體能……唉,我曾經想過不進行這個挑戰,但我又很想知道你會不會走得完,或者這段錄音永遠都不會讓你聽到,但如果你聽到的話。
我只想說,痛苦,第一座山很痛,第二座山也很痛,直到最後也很痛,但痛著痛著,便會麻木了,當年我走到這裡時,我很悲觀,雖然準備了很久,但也很累了,只是十分一的路,還有十分九,我有想過放棄,只是我看到其他人也是一直走,我不好意思說不走。
不放棄,不放棄,不放棄,只要一直的走,便會完成,行山的開心之處正是如此,世界上有什麼難事是你堅持就會成功?不多啊,因為太多你掌握不到的事,但行山不同,你努力便能完成,對於疲憊的城市人來說,也許這就是一種久違了的快樂吧!
一步一步,踏實了,你人也踏實了!少崇,接下來的路,西灣山算不上什麼,你要朝更高的地方去走啊!看看那座山,你的目標,走吧!休息夠了,再走吧,迎接更大的目標吧!加油!」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家餐蛋麵是如此的出名,因為在你累和餓時,吃什麼也是絕對的美食,明知那湯汁只是味精,我也將那咸咸的湯都喝光了。
我想起了曉如她還在時,每次煮麵也總是落一半的湯包,她說健康一點,但永遠都是不夠味的,湯也不會讓我喝,說沒益,女人當成為了老婆後,她便成了你另一個媽媽。
她不在了,我喝光了,我心中笑說:要是健康便不吃麵算了,要吃便要吃最邪惡的,妳現在管不到我,我便再次放縱了,但妳原諒我一次吧,這實在太好吃了!我忍不住!
這時候我的背都幾乎是濕透了,體力幾乎都用上一半了,我心想每個毅行者都是怪物……
摸著我的腿,看看時間,已經下午兩點了,我看看地圖,接下來有三個可以露營的地方,最近的是北潭坳,然後是嶂上,最遠的是水浪窩,我拍了拍我的腿,水浪窩應該不行了,看看到了北潭坳的時間如何吧,可以的便走到嶂上好了。
走著走著就到,我心中不斷重覆著曉如說的話,走吧,她說的對,人生不是太多事可以努力便一定能完成,曾經的我也想著要一路晉升,當個可以被人叫出口的高官,但官場險惡,我的出身不是太好,學校也不是傳統名校,上司們第一個考慮也是跟自己同校的後輩,他們做得沒我好也有更好的機遇,這些二十多來,我就只是跳了八個薪酬級,對於平常人來說已經是不錯了,但目標,唉,早放棄了,那不是我可以觸及的高度。
當我發現了這殘酷的現實時,我便沒以前有衝勁了,只想著平平穩穩的儲錢等退休,總是憧憬著退休的生活自己能夠掌控,但現在真的退休了,心中卻沒有輕鬆了,反而覺得人生更乏味了……
一路上想起自己的仕途,我不禁的比之前走得快,在一小段下山坡的路,我跑了起來,我想證明我是行的,我能做到,但結果……膝蓋的內側傳來拉扯的感覺,我收慢了腳步,感覺好一點,但每次我再提速時,卻傳來更麻痺的感覺,慘了……
人老了,精神在,但身體卻跟不上了,這些年來我到底把身體弄成什麼樣子了……
應該是在上下階級時用錯力在膝蓋,一個多小時我走走停停,進度極為緩慢,在山路中,你不能說放棄便放棄,即使走回頭路也要走,沒有即時投降離開的選項,除非……你想動用到飛行服務隊吧……
現在每上一級,我也會叫上曉如的名字,就像是台階是她的樣子,這一步一步都是她讓我走的,在旁人眼中應該像個神經病吧。
有沒有可能在曉如行山時,她也會一樣叫著我的名字呢?
當身邊有人離開了,我們總會突然冒出很多問題,但可以答你問題的人卻不在了,而我們卻一直在這自問自答之中得到安慰。
愛得太遲在很多人心中是一首珍惜現在的歌,可是我並不是這樣想,說真的,這道理有誰不知道,只是大部份人都做不到歌中說的珍惜,誰聽過後會將每天活成最後一天的樣子去愛去珍惜?更多人是得到一絲感動後,改變了一點,過一陣之便回復正常。
這是現實,但這不是錯,而是大家對於失去的觸動,跟珍惜擁有是兩個層次。
梵高在生的時候,他的畫作連換一瓶酒也換不了,直到他死了,畫作被大家認識,再加上一個被埋沒的故事,讓畫更令人動容;我不是說梵高的畫不好,而是如果他有好機遇,在生時成名,那這個故事便顯得沒有如此的淒美了。
想念死者,愛得太遲,一切一切都是一個在世的人自我救贖的過程罷了。
曉如說得沒錯,行山時真的可以想很多事,你控制著身體緩緩前進,只有腦袋屬於自己控制的範圍,而我現在的腦海中,滿滿都是曉如……
我放棄了比較遠的兩個營地,到達北潭坳營地時,我已經忍不住的坐了下來,今天晚上,我們便在這裡渡過吧。
看過地圖後,我苦笑了起來,原來自己只走了五分一的路,按這路途走,看來我要花五天才能走完了,背囊中有水和食物,還有睡袋和帳篷,我拖著完成不聽使喚的腿,搭起了人生的第一個帳篷,完成後總覺得隨時有倒塌的危險,但我也不管了。
晚上十點,我吃過東西和拉筋後,滿身汗臭的躺在草地上,拿出了曉如的錄音聽了起來,這是我第一天晚上要聽的錄音。
「少崇晚安,不知道你走到哪裡了,希望進度還好吧,以我對你的估計,你應該花三天便可以完成吧,所以我給你錄了兩晚的聲音,在山上過夜應該是你的第一次吧,那便好好享受你這城市人從沒感受過的晚上吧。
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想去看極光,但最終我們也去不到,因為你的工作走不開這樣長的時間,你亦覺得極光沒有什麼好看,不就是磁場所引發的自然現象吧,我懂,我都懂,我也會看維基百科好不好,但你為人就是這樣,明明一件浪漫的事卻要說得如此的無聊,你就是個冷場高手。
有時候抬頭看滿月也好,我在驚嘆,你卻說每個月也會有滿月,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凡事在表面以外,還有每個人的獨有意義嗎?
毅行者比賽中,我很記得當然休息的地方是在獅子山上,應該是凌晨四點左右,我們停下休息,打算看到日出再前進,當時的月光很美,我多麼想你在我身邊陪我看這特別累,特別美的月光,可是你應該在家中睡得像一頭豬吧!!!!你這豬頭!!!!
來,看看天空,你看得到月光嗎?希望你能看到吧,要是沒月光,幸運的話你也有機會看到星空,要是陰天的話……那只好說是你倒霉了!
這個晚上,你應該很累了,記得拉拉筋,早點休息。
以前我睡不著的時候,總會叫你說個睡前故事給我聽,當然以你的創意和幽默感,總是說一些很無聊的故事。
這個晚上,如果你躺下了,那就戴上耳機,由我給你說個睡前故事吧。
來,準備好沒有?
『曾經有一個男人他晚上趕路,最後要在山上露宿,他找了一個自以為很安全的地方,打算休息一下便繼續上路,可是沒有露宿過的他大小看山了,在很多憑藉熱能和氣味的動物和昆蟲,也被這個外來的奇特生物所吸引,還好,他生了個火讓動物們都不敢靠近,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不小心睡著後沒有人添加柴火,當火焰燃盡時,昆蟲們便率先靠別了他。
一條有麻繩粗的蜈蚣正向他走近,兩條觸角不停的探視著男子,另一邊青竹蛇正在吐舌靠近,然後突然一個美女出現在男子跟前,為他趕走了一切害蟲動物,這美女是他剛剛救過的免子精所化成的,為了報恩,兔子跟毒物搏鬥,最後雖然成功趕走了其他,但也因為毒而失去生命了!
完!』
有沒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章少崇,這種故事就是你平日給我說的那些睡前故事質素了!什麼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什麼壞人被好人打敗世界回復和平!還有一些說到一半你自己都悶得睡著了的斷尾故!好好感受一下你的創意是多麼『動人』吧!
雖然明知道你為人又悶又無聊,但我總是想聽你說故事,那些無聊的小故事。
沒有我的晚上,我會想你會不會睡得不習慣,你會不會覺得輕鬆了很多,你會不會很快便有另一個枕邊人,你會不會想我……
死亡,到底是怎樣的?你聽到的時候,我已經死了,應該也知道了,如果我死了變成鬼的話,便可以在這個時候嚇你了。
好了,不嚇你了,我給你唱首歡樂一點的歌吧!哈姆太郎,明天一定會更加開心的!」
聽著葉曉如唱著那首跅跅步哈姆太郎,她是真心的唱得很開心,每句都讓我感到溫暖。
今天晚上,沒有極光,也沒有月光,亦沒有星星,只有樹林中的蟲嗚,看來我是不走運的人。
如果這晚曉如跟我一起露營的話,一定是整晚也找事做,也許在山中冒險,也許在懸崖旁看星,也許在深夜煮麵吃,也許說著笑話和鬼故,直到她累了,我才能好好靜一下。
嗯,曉如你一直的病,也真的累了,現在靜下來,真的太靜了。
如果妳真的變成鬼,你就壓壓我吧,讓我知道你還在,好嗎?
曉如,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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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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