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新竹餐廳附餐含有冰淇淋的比例高得莫名其妙。
火鍋店有冰淇淋、燒肉店有冰淇淋、熱炒店有冰淇淋,就連麵攤都會不明所以地放個冰淇淋櫃,好像沒有冰淇淋就不好意思開門做生意一樣。
我的朋友時辰是個胃口極好的人,自稱從不挑食,喜歡吃冰到喪心病狂的程度。
但時辰不吃薄荷口味的冰淇淋。
時辰覺得薄荷冰淇淋味道跟牙膏一樣,只有智障會吃牙膏。
偏偏我很喜歡薄荷巧克力冰淇淋清新涼爽的味道,所以為此引發許多爭論。
「薄荷巧克力到底哪裡有問題?」我問。
「吃的人腦袋有問題。」時辰冷笑:「我才想知道你怎麼吞得下跟史瑞克大便同款顏色的物體。」
「我媽跟我說要多吃綠色食物,營養比較均衡。」我說。
「你不會乾脆吃牙膏?」時辰像擠美乃滋一樣把牙膏擠在我的白飯上。
「所以說你根本不懂薄荷巧克力口味冰淇淋對人類的貢獻,如果世界上沒有薄荷巧克力口味冰淇淋,喜歡這個味道的人不就只能吃牙膏了嗎?」我義正辭嚴。
時辰擠的牙膏是白色的,一點都不健康。
但我還是慢不在乎地大口扒飯,因為我是個愛好口腔衛生的優秀青年。
肥宅之家新竹分部還在的時候,我們常去某間火鍋店用餐。
火鍋上桌前,時辰就會把店裡六種口味的冰淇淋先吃過一輪。
火鍋上桌後,他就會吃一下火鍋當作中場休息,暖和凍僵的口腔,然後再繼續搶劫店裡的冰淇淋。
每次跟時辰去吃火鍋都是曠日費時的持久戰,午餐吃到變晚餐,晚餐吃到變宵夜,吃到店家幾乎是暗示性地整理桌面才會罷手。
很賤,很北爛,很不要臉,但是也很強。
那間火鍋店的冷氣開得異常兇猛,室內溫度常年模擬兩極地區,專門對付時辰這類客人。
即是我跟傑森都有豐富的脂肪禦寒,在寒風侵襲下仍然不禁瑟瑟發抖,根本無法再吃凍得跟冰塊一樣的冰淇淋。
只有時辰,總是能慢不在乎地頂著嚴寒進行冰淇淋大屠殺。
「老闆是不是想趕我們走啊?」我的牙齒喀喀打顫,不禁抱怨:「你吃太多冰了啦!」
「來這裡就是要吃冰啊,不然我不會自己在家泡麵嗎?」時辰一臉不以為然。
「啊是還要吃多久?」傑森將電磁爐的火力開到最大,把手放在火鍋正上方,藉由蒸氣取暖。
他的咖哩鍋湯底已經滾到幾近乾涸,變成濃縮再濃縮的咖哩醬汁。
我五分鐘前剛倒好的熱咖啡,表面正緩緩結霜。
店外正下小雨,數十名飢腸轆轆的學生慘兮兮地排著隊。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我大概已經被瞪死十次了。
「外面好多人在等喔。」時辰終於站起身,披上外套。
「終於吃爽了是不是?」我鬆了一口氣,也站起身。
「沒,我還想再吃兩支,有人看著的時候,冰淇淋吃起來好像特別美味。」時辰說道,金價五告機掰。
「那你穿外套幹嘛?」傑森猛翻白眼。
「我會冷啊。」時辰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頗有幾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的氣魄。
順帶一提,那件外套是時辰特別針對這間火鍋店買的防禦裝備,是專門穿來吃冰的肥宅戰鎧。
這樣的態勢一直持續到某個夏天,我們整個暑假期間都沒有到新竹。
開學的時候才發現火鍋店已經重新裝潢,連店員也換了一批人。
我們再次走進火鍋店的時候,立刻察覺到不對勁。
店裡的冷氣不冷了。
「店長,他來了。」櫃檯的店員一看到我們,馬上對著耳麥呢喃。
整間店的店員眼神裡都充滿戒備。
「有鬼。」傑森嘀咕。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時辰漫不在乎地做著他自己發明的吃冰熱身操。
「吃個飯而已,大家不要壓力這麼大。」我說。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冰淇淋櫃前面。
雖然店裡不冷,冰淇淋櫃卻散發出刺骨的森森寒氣。
冰櫃裡頭的冰淇淋所剩不多,只剩下前面客人挖剩的殘骸黏再冰桶內壁。
我拿起冰杓,試探性一挖。
噹。
一股反作用力倏地傳來,我虎口劇震,冰杓險些脫手。
好深的內力……我是說好硬的冰淇淋。
叩叩叩。
一名身穿套裝、妝容體面的中年女子踩著高跟鞋緩步而來。
周遭的店員們瞬間立正站好,齊聲說道:「店長好!」
「這位客人,才剛來就在吃冰啊?」店長問我。
「你、你管我!我就是愛吃冰怎麼樣?」我一時間有點慌了。
傑森低頭往冰櫃一看,皺眉說道「不好意思,你們店裡的冰淇淋沒了,要不要補一下?」
店長微微一笑,說道:「客人真愛說笑,裡面不是還有嗎?」
我甩著手腕,忿忿說道:「凍成這樣怎麼挖?」
店長從我手中接過冰杓,沿著冰桶的內緣向下用力刮。
一陣金屬相互擠壓的吱嘎聲傳來,我簡直目瞪口呆。
這到底是冰淇淋還是強力膠啊?
店長用力到太陽穴上青筋繃出,臉上厚厚的粉底龜裂,白色粉末簌簌抖落。
包裹在套裝底下的小臂肌肉誇張地隆起,袖子上的布料啪啪啪繃開。
啪。
一枚袖扣飛起,打在我的臉上。
而店長已經挖起一球薄荷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
她對我笑了笑,然後唰的一聲把冰杓插回冰桶。
「用餐愉快。」店長眨眨眼睛。
我走上前去,想再次拿起冰杓,卻發現它牢牢嵌在堅硬的冰層中,紋絲不動。
一股無力感在體內湧現,我突然覺得眼角濕濕的。
我口口聲聲自稱為肥宅,居然連自己挖冰淇淋都辦不到。
「慢著。」
時辰渾厚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臃腫卻可靠的背影走到我身前。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把這桶冰淇淋吃到你挖不起來的程度,就會換上新的吧?」
「這是當然。」店長莞爾:「畢竟我們冰淇淋是吃到飽嘛。」
「別怪我沒有事先提醒各位,這桶冰淇淋已經三個月沒有換過了,截至目前為止,從來沒有一位客人能將它挖完。」
她的眼睛笑成一條縫。
「你們知道嗎?自從我調來這間店後,帳本上未曾有過一日赤字。」
時辰點點頭,捲起袖子,渾身筋骨霹靂啪啦地響了一輪。
「不過是回台南放個暑假,你們倒是得意起來了。」他走到冰櫃前面。
「你……你不是不吃薄荷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嗎?」我問。
「你還是不懂。」時辰搖搖頭,一把抓住冰杓的握把。
「從來就不是我在選擇冰淇淋,而是冰淇淋選擇了我。」
我跟傑森相視一眼。
我們都明白,對於吃,這個男人有著驚天動地的執念。
鏗!
時辰猛然拔起冰杓,火鍋店的燈光在圓弧形的勺面上輝映,宛若亞瑟王拔出的石中劍一般神聖肅穆。
鏘!
冰杓飛快下落,撞擊堅硬的冰面,前端順利沒入桶子邊緣的冰淇淋中,卻受到強大的阻力而停滯了下來。
「喝──!」時辰爆喝,沉肩發力。
他雙腳漸漸離地,全身凌空浮起。
「居然將全身的重量放在冰勺上?」店長第一次露出訝異的神情。
「不,不只如此。」傑森推推眼鏡。
時辰的另一隻手五指成爪,穿破冰桶內壁,抓著整桶冰淇淋緩緩上提。
附著在冰桶內壁上的冰淇淋發出劈哩啪啦的爆裂聲。
「好頑固的冰!」傑森佩服。
「勺子會斷?」我驚疑不定。
「幹是有沒有那麼想吃?」店長冷汗直流。
「給我,破!」時辰怒目圓睜。
轟隆一聲巨響,整間火鍋店好像晃了一下。
時辰高高舉起一球冰淇淋,框啷一聲扔進我的碗裡,用挑釁的眼神看著店長。
我當然啃不動能夠發出框啷一聲的冰淇淋,只好趁沒人注意偷偷把它倒進湯裡。
它居然就像冰山一樣湯裡面飄啊飄的,完全沒有融化的趨勢。
幹這絕對不是冰淇淋啊!當初鐵達尼號一定是撞到這種東西才會沉的啊!
噹啷。
時辰將冰杓摔在店長面前,整根冰杓變形扭曲。
「喂。該補貨了吧?」他趾高氣昂地問。
店長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好半晌才呼了一口氣說道:「佩服佩服。」
她大手一揮,朗聲說道:「輸了就是輸了,來人!把最受歡迎的香草跟瑞士巧克力口味都拿出來。」
「一起吃吧?」我對著傑森笑道。
「不了。」傑森搖頭。
「怎麼了?」時辰問。
「我本來就不太喜歡吃冰淇淋。」傑森聳肩。
場面頓時寂靜。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不喜歡吃冰淇淋。
「抱歉,這真的太過分了,我們店裡不歡迎這樣的客人。」店長瞬間變臉。
「我可能沒辦法跟你當朋友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痛心地說。
「噁心,真的很噁心。」時辰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長那麼大沒看過這麼挑食的人。」
「你沒資格說我吧幹。」傑森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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