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Sault ‧190公里的薰衣草之路]
我很喜歡日本作家時雨澤惠一的輕小說《奇諾之旅》,主角奇諾居住在一片廣袤大陸,國與國間由漫長的道路聯通。在她居住的國家,滿12歲的孩子要動手術將腦中「小孩」的成分取出,變成真正的大人。不想接受手術的她,騎著會說話的摩托車漢密斯離開故鄉,到各國旅行。她以抽離的視角旁觀旅途中發生的一切,盡量不干涉、不介入,無論發生什麼事,一定會在入境的第三天離開。
《奇諾之旅》是第一本啟發我旅行想像的作品。後來,當自己真正上路,比起開車,我更喜歡騎機車,享受風颳過臉頰的力道,感覺周遭的色彩與聲音,那是赤裸裸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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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法的空氣很乾淨,騎機車很舒服,50c.c.小車沿著D28公路離開亞維儂,車箱裝著一條麵包、一罐汽水、一包零食,心情興奮得像是要去郊遊似的。
老實說,看薰衣草原本一點也不在我的計畫內。抵達亞維儂時是8月,只扼腕錯過藝術季,至於薰衣草,以為花季已經結束,想都沒想。來到亞維儂Information拿地圖,看到一旁掛著的薰衣草海報,熱情的櫃檯阿姨遞來幾本華人旅行社廣告:「索村(Sault)的薰衣草還沒收割完,可以去看看喔!」
原來南法的薰衣草季從6月開始,先是瓦倫索(Valensole),然後一路向北。7月是最美的季節,在亞維儂聖貝內澤斷橋畔就可以看到漂亮的薰衣草。距離瓦倫索西北方約90公里的索村是薰衣草花田的終點,8月初收割完畢,我剛好趕上薰衣草季的尾巴。
半日索村薰衣草團要價50歐元,只含接送。若還想加碼電影《美好的一年》拍攝地戈爾代(Gordes)以及著名的塞農克修道院(Abbaye de Sénanque),已經是我許多天的旅費。掂量已經很輕的荷包,我把傳單通通放回架上,跑回櫃檯:「有沒有更便宜的方法?」
櫃檯阿姨給我一張公車時刻表,班次太稀少,錯過一班恐得在當地住一天。睡前掙扎是否放棄,手機亂滑一陣,突然看到租機車看薰衣草的訊息,坐起查資料畫張簡單地圖,設定Google map,隔天早上9點,我站在亞維儂唯一一間出租機車的Provence Bike門口,驗駕照、刷700歐元押金與30歐元租金,租期24小時,油箱滿去滿還,老闆手腳俐落地辦完手續、挑車,半小時後,就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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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路線很貪心,去程直奔索村,回程經過紅土之城胡西庸(Roussillon)、曾受封「法國最美小鎮」的戈爾代、因院前薰衣草田聲名大噪的塞農克修道院、以石灰岩地質及湧泉聞名的水泉村(Fontaine de Vaucluse)。
法國郊區的主要路口多半設計成圓環,清楚標示每條路通往的目的地與剩餘距離,很有效率地省下等紅綠燈的時間。機車速限45公里,測試一下,車油門催到底也只能超速10公里,平坦道路穿過幾個寧靜的小鎮,厚厚雲層遮住陽光的熱氣,路上只有我一個人。
上次像這樣暢快地騎車,是兩年前的環島旅行,那次目標是西南東北四極點與五間獨立書店,依舊炎熱的11月天,台26線一路逆風,抵達最南點時最先看到的不是海,是數台遊覽車的觀光客擠在小小的觀海平台上百頭鑽動。從縣道200轉199一路向東,大雨時下時停,第四天,在上蘇花公路前最後一間機車店門口,機車突然熄火,原因是前一天的大雨把電腦系統淋壞,得送回車廠修。善良的旅伴和我一起把車託運回嘉義,搭火車、客運加上步行完成接下來的旅程。東北角,我們遇到強烈鋒面與冷到骨子裡的雨,開始慶幸自己是縮在溫暖的客運裡經過台二線,「冥冥中自有安排」這話,總在每一次的旅行中被再三印證。
回憶與風景交錯,愈來愈濃的薰衣草氣息、開始無力的機車引擎,翻過海拔1000公尺高點,索村到了。
路邊有很多還未收割的薰衣草田,將車熄火,四周只剩蜜蜂嗡嗡的聲音。我找一棵樹坐下,面對隨風搖曳的紫色,拆開麵包。
聽到我在環球,一半的人羨慕地說:這生活好浪漫,一半的人問:一直旅行,妳不累嗎?
抵達歐洲後,我出現旅行倦怠症,這是一種很奢侈的病,若旅行初始過度刺激,對事物的胃口跟著眼界一起被養大,更易催化這類病發。
在西班牙與南法,我總覺山太緩,水太和平,思念Patagonia刀刻斧鑿般的銳利山頭,從一望無際空曠平原吹來的冷風。台灣各地已大量複製歐美生活與食物,讓我對教堂城堡童話風小屋前只能維持半刻新奇,看著櫥窗裡的法式甜點,反而思念起嘉義的豆漿豆花。因為這種倦怠,我在歐洲移動得很慢,時常在旅社四處找人閒聊瞎扯,拖到中午才出門。
旅途過半,開始精打細算愈來愈少的存款。在號稱浪漫的歐洲,我急匆匆離開博物館趕赴超市搶打烊前的出清麵包,在隨時要中暑的高溫走上幾公里只為省一段車票錢,找尋便宜好吃的食材,搜刮各種省錢資訊,晚餐高峰時段,在眾人爭奪瓦斯爐時及時將鍋子放上最後一個爐位,洗個熱水不太穩的澡,希望被單夠乾淨,去夜店晚歸的室友們不要回來後吵嚷不休…當旅行成為生活的全部,才發現這一切都挺現實的。
但此時此刻,或許是不同旅行方式的刺激,重新跨上機車,發動引擎那瞬,我又重新成為浪漫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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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村的城鎮中心很迷你,穿過各類薰衣草乾燥花、香包、精油、護手霜、明信片、冰淇淋林總小攤販,站在廣場的觀景台,陽光穿破雲層,遠處收割機傳來微弱的隆隆聲響,每股風都帶來一陣香。
戈爾代與胡西庸都是山城,前者的米白街道與石板路,讓我想起西班牙的托雷多。在紅土上建城的胡西庸,視覺效果更迷人些,這裡原本是全法最大的赭礦石產地,上世紀末禁採,列入自然保護區。為了維護整體性,新建建築都需刷上紅漆。雲層在天空中飛快流動,光影時明時暗,整座城的色調似也隨著陽光變換,陰天是沉穩的赭紅,陽光灑落,瞬間變成奔放的亮紅色。
無論有沒有薰衣草,塞農克修道院都一樣美。羅馬風格的修道院1148年由院長與12位修士創建,後來的僧侶在院外種薰衣草、養蜂維持生計。薰衣草田躍上普羅旺斯的明信片後,大批遊客湧進山谷,卻不致減損它的莊嚴。走進大門,厚重的石牆將嘻笑聲區隔在外,彷彿瞬間吸去世間百般雜念,讓人與整個空間一起安靜下來。
水泉村的水源是法國最大湧泉River Sorgue,清澈見底,周遭石灰岩山脈環抱,法國夏日將近9點天黑,給我多一點彈性時間。離開時,上弦月已半掛在天上,火紅夕陽在重重雲靄間落到山的另一端。油箱幾近見底,我關掉引擎,順著蜿蜒山路往下滑,幸好機車爭氣地讓我撐到加油站門口,平安回到亞維儂。
這天騎了191公里,直到躺在床上,似乎還聞得到薰衣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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